【反驳晏子】
他日,又复问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景公说,将欲以尼溪田封孔子。
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
後景公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孔子世家》
除了《道德经》,晏子这段攻击儒家及孔子的话也时常被人引用。当然了,兄弟以为,这些批评有失公允。下面,兄弟先对晏子的话逐条加以反驳。
1、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
滑,顺滑,润滑,没有阻碍之意。
稽,流酒器也。制酒作坊里最初的洒液原浆就是从流酒器里淌出来的,流酒器转注吐酒,终日不已。
滑稽的本义就是形容酒水源源不断而出,顺滑无碍。由此进一步引申,滑稽也可以用来形容人的言语,若是说某人能言善变、口若悬河,出口成章,话语不断地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可以称为滑稽。如《史记》中的《滑稽列传》,其中的人皆是能言善辩,游说诸侯的人。
今天的滑稽是搞笑有趣的意思,也是由源源不断、顺滑无碍的本义衍生出来的。如上海的滑稽戏演员和小品演员,将他们称为滑稽就是因为这些人善于插科打诨,总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诙谐有趣的话能不断地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
这里晏子称儒者“滑稽”,意思是说他们能言善辩,混淆是非。《论语》中,孔子一直反对能说会道、巧言令色的人。“不可轨法”,即是不遵守国家法度。是这样吗?当然不是!前面分析过,具体的礼仪程序不但约束着人们各方面的社会生活,同时也在维护着国家的各项根本制度。所以说,礼同样是国家的“轨法”,而孔子崇礼,要人们守礼行礼,就是在教导人们遵守国家法度,怎么是“不可轨法”呢?
2、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
倨,不逊也。如成语前倨后恭。傲,傲慢。自顺,即是顺自,只是顺从自己的意愿,不考虑他人的想法。是这样吗?也不是。
让弟子们成为谦恭有礼、文质彬彬的君子,是孔子的教学目标之一。子贡说“夫子温良恭俭让”,子夏也说“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试问,哪里能看出孔子师徒的倨傲自顺呢?孔子还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前面也分析过,儒家主于维护阶级差别的存在,强调下要事上,贱要从贵。试问,儒者又怎能不可以为下呢?
“忠”在《论语》中出现过很多次,如“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臣事君以忠”,“主忠信”,“行之以忠”。孔子时时教导弟子恭敬、忠君,“忠”便是他教导弟子的四大课程之一,“忠恕”更是他一以贯之之道。“为人谋而不忠乎”也是曾子自己每天所要反省的。说儒者“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岂不是诬蔑之词?
3、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
这一条值得深入探讨。众所周知,崇丧是说儒家过于看重丧事。遂哀,即儒家提倡人们居丧之时要真正的内心哀痛,如果能达到“哀毁骨立”就更好了。崇丧遂哀必然导致厚葬,甚至有时为了风光大葬不惜倾家荡产,晏子认为齐国不能重用孔子,不能让社会形成这样的风俗。
首先,一个人遇到父母离世,必定会极尽哀痛,这是人之常情。
1917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自致,致,达也,引申为极尽之意。与自杀、自讼等词相同,自致,便是致自,致自便是极尽自己的某种情感。孔子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一般不会自动使某种情感释放到极致,如果有一定是在父母去世的时候。孟子说“亲丧固所自尽也”也是这个意思。
0326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1901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丧、祭是孔子之所重,他也反对“临丧不哀”,子张也说士应“祭思敬,丧思哀”。但是,孔子是讲究中庸之道的,中庸这一方法论贯穿于各个方面,当然也包括丧祭之礼。所以,孔子认为居丧时应尽哀,但不可过分,子女不可为了表现哀痛之情,在办丧事时过于奢侈,甚至超出承受能力而破产厚葬。
1914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说苑》里也引用过孔子的话:处丧有礼矣,而哀为本。办丧事,能尽哀便可以了,棺木用不着有多好,陪葬品用不着特别奢侈繁多。即便家贫财乏,丧葬之礼的很多规定都无法满足,但只要子女能竭尽哀痛之情便足矣。
0304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0736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林放问礼之本,即礼的根本原则,礼的本质。但是孔子的回答却不是礼的根本原则,“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这只能算是一个小的原则,并不能算是最根本的原则,也不能算是对礼的最本质的定义。前面分析过,“别”才可称作礼的最根本的原则,才可称作是礼最本质的含义。
孔子讲究中庸之道,行礼之时,太奢侈太节俭,都不够好,太奢侈就会少了谦逊恭敬的态度,是过;而太俭便会失之简陋,则是不及。固,陋也。但是,如果非要在奢与俭二者之中选其一,则孔子会取俭而弃奢,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嘛。“与其奢也,宁俭”和“与其不孙也,宁固”是一个意思。所以,孔子绝不会鼓励人为了办好丧事就倾其所有,破产厚葬的。
“丧,与其易也,宁戚”与“礼,与其奢也,宁俭”这两句话,是对仗的,丧与礼相对,易、戚与奢、俭相对。既然奢与俭皆有不足,那我们可以推知,易与戚也都有不足。戚,过于哀戚。孔子认为办理丧事期间过于哀戚也是不对的,所以晏子说儒者使人过度“遂哀”有失公允,至少孔子不是这样。比较难解的在于这个“易”字,有人将易解释为“简易”,行丧礼之时太过简易,草草了事,很多形式程序都省略掉了。也有人将易解释为“和易”,杨树达认为易是“慢易”的意思。还有人认为“易”本当为“昜”,是后人误抄,这种观点出自兄弟的一位同学,前面已经介绍过了。
《礼记·檀弓》中子路曾说:
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
大概这里的“礼不足”即是“易”,而“哀有余”便是“戚”吧。兄弟个人认为,将“易”释为简易还算说得过去,不过无法让人欣然接受,但总比其他的解释好一些。将“易”释为和易、慢易等等,皆与“易”字本身的含义关联不大,有些牵强。还有人认为“易”本当作“具”,是后人误抄,这种说法更是新奇。总之,关于这个“易”的含义,还是付之阙如为好。在这里我们只要明白,易与戚同样是不足,只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孔子选择“宁戚”。
对于儒家提倡的三年之丧,不独晏子诸人,连孔子的弟子宰我也向孔子提出过异议,认为三年之丧太久,没有必要。
1721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
曰:安。
(子曰)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
宰我出。
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孔子将宰我和子贡归为言语一科,认为他二人能言善辩,长于论争。
首先,三年之丧,是天下之通丧,宰我认为一年足矣,但是,骤然改变通行已久的社会风俗习惯,没有必要,也很难施行。其实,居丧期间不穿锦绣华丽的衣服,不吃大鱼大肉,不安排酒宴乐舞,皆是因为子女因丧亲而内心悲哀,所以有这个三年之丧。宰我建议改三年之丧为一年,完全是出于功利性的考虑,认为三年之丧太久,反倒会使礼坏乐崩,殊不知这正是违背了礼的原则。古人云“缘人情而制礼”,三年之丧正是依据子女因丧亲而产生的哀痛之情,改为一年,岂不是违背人情吗?在这里宰我确有点强词夺理,孔子认为宰我言语能力强,但有时也会太过。
4、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
贷,施也。乞贷便是乞求当权者施以钱禄。为,治也,为国便是治国。晏子认为,儒者奔走于诸侯之间,通过游说国君和有权势的大夫来乞求禄位,这样的人,绝不能加以任用,让他们治理国家。这一点,兄弟不作反驳。因为“游说乞贷”者确实大有人在,如果将孔子视为其中之一,也不算过份。只不过正如子贡所言,他是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与其他人的“游说乞贷”有所不同。
5、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
登降,上下进退等。
趋,疾行曰趋。详同跄,动也。趋详,即是指行进时的快慢张驰等。
登降之礼,趋详之节,泛指行礼时的各种动作规范。
晏子指责孔子在仪容服饰上大作文章,将礼仪程序尽可能的复杂化,详细化,搞出各种不必要的名目来。这些繁文缛节,一个人一辈子也学不完,所以叫“累世不能殚其学”。儒家提倡的礼仪名目繁多,冦昏丧祭朝觐聘问等等,从年头到年尾,四时八节,几乎没有不行礼的日子,所以叫“当年不能究其礼”。其实,若是就一个人而言,当然是“不能殚其学”、“不能究其礼”。但若是就有很多人而言,这两点便不难做到。而且,这还只是具体的礼仪程序问题。
0804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祭祀用什么样的牛羊,什么样的谷物,程序上的先后顺序,礼器摆放的位置……这些都是曾子所谓的“笾豆之事”,由具体的相关部门来掌握即可,居于上位之君子,完全没必要事必躬亲,将这些小事牢记于心。而且前面已经分析过,礼是约束人们日常社会生活的行为规范,这是礼的最表层的含义,它更是指治理天下、使天下有道的各项根本制度,最重要的是,礼的本质便是阶级差别,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晏子仅仅将孔子所谓的礼看作是“登降之礼,趋详之节”,岂不是太小看礼了吗?
0903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冕,冠也。依礼,冕当以缁布为之。但一个冕所需的缁布要耗掉三十升麻,比较浪费。
纯,丝也。用丝制冕,能节省人力物力。今天大众制冕都改作以丝为之,虽不合礼俗,但节俭,所以孔子亦从之。
臣拜君,依礼,当先拜于堂下,君辞之,臣则升于堂上再拜。今天臣子朝见国君,只拜于堂上,虽不合于礼,却处之泰然。而孔子上朝时,则先拜于堂下,虽与众人不同,孔子还是选择依礼行事。
这一章足以证明,晏子说孔子“盛容饰”是有失公允的。
任何一个群体里,任何一个职业之中,都有君子和小人之分,都有滥竽充数者,都有学艺不精、有辱门风者,甚至成为这个职业的罪人。所以,晏子指出的儒者之不足,必定有具体所指,即便孔子及其师徒没有这些缺点,但也难保当时所有以儒为业的人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孔子会对子夏说:
0613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儒者,术士之称。从春秋时至两汉,儒生一直是一个职业,后来才慢慢地衍变为后世的读书人。儒生这一职业所擅长的便是晏子所谓的“登降之礼,趋详之节”。任何人家无论贵贱贫富,都要举办祭祀丧葬之礼,如此便需要懂礼的儒者来指导如何行丧祭之礼,这就类似于今天的司仪、主持人等等。孔子以知礼而闻名,在太庙内助祭,其身份也属于儒生。但是,明白如何行使冠昏丧祭朝瑾聘问之礼,懂得其中具体的先后程序,这不过是儒之小者,即孔子所谓的“小人儒”。
而儒之大者应该懂得礼之本,应该明白礼是治理天下的各项根本制度,更是使天下有道、使人类社会达至理想状态的工具,应该使礼行于天下,使天下有道,并为之付出毕生的精力。像孔子一样,不论穷达,不论安危,义无反顾,在所不辞,这才是儒之大者,这才是真正的君子儒!如此看来,后世的读书人之中,有多少小人儒?其数众矣!又有多少君子儒呢?恐怕为数不多。
诸葛亮舌战群儒之时,对君子儒和小人儒有过经典的论述: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孔明视其人,乃汝阳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