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家族的危楼

作者: 杨中 | 来源:发表于2024-02-09 09:43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秘”。

    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咚咚咚”。

    回老家的时候,我跟表哥阿腐睡一张床,等到他的呼噜停下,能听见房梁上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时候我偷偷睁眼,老鼠绿色的眼睛就在天花板闪烁。

    “多么宽广……”阿腐又在讲梦话。他一边讲,一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咀嚼。我听说小孩子长到十岁就会吃自己的手指。阿腐比我大,他应该已经到这个年纪了。

    “你们家族的人就像那些老鼠,永远见不得光。”母亲悲愤地对父亲说。“到处都湿漉漉的。自从嫁到你们家,我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

    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在想象老家房子的模样。我们在城里的房子很小,我跟父亲母亲睡一张床。但是老家就不存在这种情况了,整个家族睡在一栋老屋里,人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我听见祖父和几个叔伯在夜晚剧烈咳嗽,他们被咳醒后互相捶背,然后一股腥味就沤积在老屋里。“每年冬季,我们要回到老屋。”父亲自豪地宣布。

    阿腐的睡相很难看,并且,他把被子都抢走了,我在夜里被冻得发抖。失眠的时候,我就起床穿好衣服,不管天花板上乱窜的老鼠,走到房间外面透气。阿腐的爸爸妈妈总是躲在厨房偷吃。他们用猪油煎一种霉掉的豆腐吃,隔着厨房花花绿绿的窗玻璃,我看见他们从瓦罐中掏出一块腐乳,均匀涂抹在煎好的豆腐上。味道很怪,又很刺鼻。我觉得,整个老屋都是这种气味。

    “它已经很古老了。”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家族的人一辈子住在这里,他们才不会主动翻新房子。”

    等我回过神,走廊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人。父亲很大声地继续他的梦呓。我摸到他的房间,母亲在门口望着窗户发呆。外面是惨白的月亮。“什么都是旧的。床单,被褥,墙壁,馊掉的饭菜。简直像一座垃圾站。”母亲面无表情地说。

    在老家住了几天,他们开始往屋内搬运水泥。整个家族的大人都被发动起来,一天之内,老屋到处都是砖瓦和水泥袋。我知道是祖父终于决定要翻新房子。其实他早该这样做了,我晚上睡的房间里,有数不清的老鼠和飞蛾。它们把墙蛀出许多孔洞,躺在床上,风从外面涌进来,听见祖父躲在隔壁窃笑。

    “我不知道老屋怎么会这样庞大,这样古老。我们家族好像人丁很兴旺,从祖父往下到你们这代,再到我们这一代,人越来越多,老屋的房间快要住不下。每年冬季,我们都要回到老屋。”我偷偷告诉父亲,如果他打算跟母亲再生一个小孩,等过几年回老家,我就要跟两个人同睡一床。“阿腐在吃自己的手指。并且,他磨牙的声音很难听。”

    “等新房建好,人人都能分到一间。”父亲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色。

    工程一开动,施工的噪音就变得恐怖起来。躲在阴暗处的虫子也齐刷刷出动,阿腐追赶那些昆虫,用脚把它们踩得稀烂。我受不了这种环境,就跑到老屋的后山睡午觉。站在后山的坡上,我看见祖父正在砸一堵墙。他的胡须都被汗水浸湿了。家族的其他人也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拆掉老旧的墙,用大锤将柱子砸烂,老屋一点点变成了废墟。到了晚上,他们依然不停歇。我回到老屋,听祖父给家族的人打气。“要在夜晚发动突击!”祖父捂着嘴咯咯地笑。

    大人们夜战的时候,我跟阿腐还有几个小孩就睡在露天的废墟。我们用旧麻袋做成吊床,挂在老屋圮塌的墙头。人躺上去,等风一吹,吊床就有规律地摇晃起来。有时候,我觉得,即便没有风,吊床还是晃得厉害。躺在船一样颠簸的吊床上,乱窜的老鼠不见了,风也不再从孔洞吹进来,星辰像沙漏里的沙子般缓慢流动。啊,多么璀璨的星空!啊,是河流在耳边鸣响!啊,风像蜜一样甜!啊,在这个温暖的夜晚……

    “这是一种预兆,”父亲若有所思地说,“你看见的就是新房的模样。你们小孩总能看见一些古怪的东西,比如白天躺在山坡上,死掉的亲人在云层中浮现。”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新房建成以后是露天的吗?照这样说,家族的人干脆都搬到野外住好了。我想问个清楚,但是父亲每次都在偷懒睡觉。他一定是劳动得太辛苦了。每天,家族这么多人齐心协力,依旧无法将老屋盖好。

    “已经很快了,你会见到那天的。为什么这样心急呢?难道因为暂时住在废墟,就丧失了信心吗?”祖父有些飘渺的声音悬在夜空。

    我有点等不耐烦,就在心里数着冬季结束的日子。到那一天,我们家就要回城里去。我的算术不好,所以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做加减法,算到一半,母亲突然从瓦砾堆里跳出来,将写好的算式擦去。“这种事情,你在心里知道就好,写出来就很丢脸了。你听听,祖父在嘲笑你呢。”

    我聚精会神听了很久。老屋的废墟上只有大人们响亮的劳动号子。

    “你焦急的样子真是令人头痛,明明我们已经这样努力了,房子估计很快就能盖好,可是你呢?你除了催促我们,或者故意装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对老屋还有什么贡献?实际上你一点也不着急,你心里有鬼。有很多个夜晚,我看见你鬼鬼祟祟地爬下吊床,用瓦片和砖头算数。你在计算什么?算房子竣工的日期吗?一看见你捣鬼,我就心烦意乱。我的风湿都被你气出来了。”母亲卷起裤腿,许多膏药贴在她的膝盖,我又嗅到了老屋惯有的霉味。

    表哥阿腐又在讲梦话了。他的一根手指还插在嘴里,口水顺着嘴角和胳膊一直淌到地上。“多么宽广……”阿腐喋喋不休地说。我在吊床上翻了个身,看见另一边已经砌起了巨大的墙,祖父坐在墙头,指挥家族的人将一桶水泥吊上高处。大人们夜战的速度总是这样快,黄昏时他们盖好一楼,到夜晚我醒来时,二楼已经快要竣工了。新房比原先更宽敞,红砖墙虽然尚未粉刷,那种整洁的感觉已经填满了我的胸膛,我深吸一口气,随后满足地闭上眼,这回房间的破洞不见了,那些老鼠和飞蛾都被驱赶出去,我非常确信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居住。

    到了黎明,鸡狂叫起来,阿腐已经起床在玩捉虫子的游戏了。我趁他不注意,一溜烟跑到后山看云,父亲说我们会看见死掉的亲人,这是什么意思?我躺下来,努力盯住一片片稀薄的云,看它们变成各种奇怪的形状,就这样看了很久,我又累又困。看来父亲也会说谎骗我们。站在后山的坡上,我看见老屋刚建起来的墙体在一点点倒塌。起初只是掉下几块砖,后来老屋晃动得很剧烈,整个建筑就莫名其妙崩塌了,尘土扬得又高又远,等到烟尘散去一些,老屋恢复了废墟的样子。我有点害怕,也有点兴奋。

    “是祖父在捣鬼,”阿腐躲在一堵墙后面窃笑,“大人们睡觉的时候,他偷偷拆掉老屋的墙。”

    阿腐告诉我,清晨他在捉弄一只褐色甲壳虫,看见祖父鬼鬼祟祟地摸到承重墙附近,肩上还扛着一柄大锤。祖父敲第一下时,大人们睡得很死,两三块砖从二楼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祖父敲第二下时,老屋开始晃动,更多的砖块坠落,几个大人已经醒了过来。敲第三下时,整座建筑受不了击打,像被拧掉脑袋的甲虫,胡乱挣扎一阵后颓然倒下。这时候祖父早就躲起来了,他装作刚从梦中醒来的样子,还做出一副懊恼或者愤怒的表情。实际上他比谁都高兴,因为老屋每建起一次,他就趁大人们睡觉时再把它砸掉。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听完阿腐的话,我恍然大悟。原来祖父表面上是家族的族长,实际上内心有自己的打算。祖父为什么千方百计地阻挠我们?他把老屋拆掉是有什么目的吗?我听见大人们齐声发出哀叹,他们围在老屋的废墟前,人人都是一副为死者默哀的神情。祖父也混在里面,假惺惺地挤出几滴眼泪。我觉得他有点虚伪。在印象中,祖父一直是家族的族长,他坐在堂屋掉漆的太师椅上,一边抱着水烟筒“咕噜咕噜”地抽烟,一边朝我们发出冷笑。他是那种有点阴鸷的老人。如果不是翻新老屋,他能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一直住下去,与那些乱窜的老鼠和飞蛾为伍。那么,祖父是不是反对翻新老屋呢?难道他喜欢老屋以前霉烂的气息吗?

    我把这个猜测告诉阿腐,他歪着头想了很久。“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他这个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就比如说,他是为了老屋的安全着想,我们的地基不稳,如果不重新打一遍地基,房子盖起来很快就会倒塌。”

    我觉得阿腐的说法有些道理。祖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或许这就是他深谋远虑的方式。我在心里胡思乱想了几天,等到大人们再次把一楼盖好,祖父又开始准备捣鬼了。家族的人晚上夜战,白天睡觉,祖父就在天刚明时鬼鬼祟祟地爬起床,装作去解手的样子。实际上他又在酝酿搞破坏的计划了,我闲着没事干,就接连跟踪了祖父几天,发现他蹲在墙角抽水烟时,一边抚摸着新砌好的砖墙,一边不甘心地捶打地面,满脸都是一种悲戚的神色。我把这个发现告诉阿腐,又补充了对祖父的一些看法,他的阴谋还会成功吗?老屋的地基是不是真像祖父担忧的那样脆弱?

    “我什么时候讲过这种话?”阿腐茫然地望着我,“那天,我的确是在把玩一只褐色的甲虫。但是祖父没用大锤砸墙,也没露出那种心虚的神色。老屋的倒塌是因为家族使用了劣质水泥。要知道,祖父是疼爱我们的啊!”

    阿腐有些生气地跑开了。我在老屋墙角发现他掏挖的洞,里面饲养着几只奄奄一息的甲虫。我把这些甲虫一一掐死,既然阿腐这家伙编出谎话欺骗我,我又为什么不能亲手毁掉他的虫子呢?

    “你做得好啊,人一旦下定决心,什么困难都拦不住他了。”夜晚,有个声音在耳边回响。这一次,我又听见祖父阴森的冷笑。

    家族的人昼夜赶工,终于离新房竣工不远了。自那天以后,老屋再也没倒塌过,反而一天比一天宏伟。难道上次真是意外事故吗?我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继续用树枝计算冬天结束的日期。我的脑子很混乱,算到关键处又突然陷入空白,所以算式列好以后要计算很久。我总是趁大人们不注意在地上列式计算,这样母亲从沙土堆里跳出来指责我捣鬼时,那些轻微的划痕还能被及时抹掉。我在这种猫捉耗子般的对抗中感到幸福。

    到了老屋竣工那天,家族的人买来许多挂鞭炮,院子里噼啦啪啦响个不停。我们的新房果然比以前更高大、更宽敞了,从一楼到三楼分布着数不清的房间,我把耳朵贴在墙上,隔音效果不错,油漆干透以后还散发微弱的蓝光,照得房间里亮堂堂的。就在这个时候,祖父突然提出要搬到野外去住。“每次你们在废墟上垒砖,或者叮叮当当地敲打,我都会感到恐惧。你们把房子扩建了两倍甚至三倍,却从未考虑过地基的承载能力。”祖父带着诡谲的神情扫视整个家族,随后用干枯的手指戳了戳地板。“在老屋底下,地基的部分,有一道裂痕。我聆听它在夜里蔓延已经有三十年了。每次我试图掘洞爬到地下修补裂痕,家族的人都被这动静折磨得发狂。我梦见有一天裂痕扩大到无法弥补的地步,老屋在一瞬间崩塌,变成彻头彻尾的废墟。那种时候,我又悔恨,又愤怒。为什么你们的耳朵整夜紧贴墙壁,听见我挖掘地道的声音?为什么你们听见我日渐衰弱的喘息,却听不见地基正在崩裂?我把地道挖得又长又深,在老屋的底下,看见那道冒着冷气的裂缝。那里,有一群地老鼠正在磨牙。”

    祖父说完就迈步出了门,我听见家族的人齐声发出冷笑。“在梦里,”父亲咧着嘴说,“他以为家族的人都是老鼠。”

    祖父就这样离开了家族。他搬到后山的坡上,住在一间用玻璃盖成的小屋里。从新楼的三层往窗外看,后山的坡上有一间闪耀得刺眼的小屋。祖父每天躺在里面,看见许多星辰向地面缓慢坠落。我们这些小孩鼓起勇气走上后山,偷偷给祖父送去糖和糕点,可是他老人家把这些吃的全发给了我们。“我在这里幸福得很呢!”祖父的笑容有些深奥。我们在山上玩捉迷藏和打仗的游戏,祖父有时坐在小屋里发呆,有时走出小屋给我们讲故事。“很久以前,老屋还没有建成,家族的人都住在洞穴里。那个时候,有狼在周围嚎叫。”

    我们问祖父那道裂痕的事,祖父却闭口不谈了。“他,”阿腐有一天悄悄告诉我,“正在玻璃小屋下挖一条隧道。”

    站在新房间的窗前,我看见祖父躺在玻璃小屋里,似乎睡着了很久。

    “咚,咚,咚……”老屋的地下传来敲击声。祖父在偷偷掘地道吗?还是裂痕里的地老鼠在捣鬼?我撕下棉花把耳朵塞上,那声音沉寂下去,我的心跳也逐渐放缓。待我拿下耳塞,“咚,咚,咚”的声音又鸣响起来。我看见天花板的灰尘簌簌掉落。

    “有一个人,正在家族中搞破坏。”父亲坐在祖父的太师椅上,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一家都不得安宁。那声音吵得我头疼,我的血管好像随时会爆裂开。到了晚上,你妈妈的风湿就按时发作,我躺在床上,似乎有什么人躲在床下,拿锤头敲打我的后心。”父亲额头冒出泉似的汗水。

    家族其他大人的表情也复杂起来。父亲在太师椅上剧烈咳嗽,几个叔伯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夜里,独自躺在新房间的床上,我又看见老鼠绿油油的眼睛。有什么东西从门外一闪而过。我爬起来,蹑手蹑脚跟出去,地板下“咚,咚,咚”的声音响个不停。父亲在他的房间痛苦呻吟起来。

    “我的心好痛。就像有人拿刀剜我的心。”父亲阴森森地盯着我,他的房间又宽阔又高大,我简直看不见他在哪里。

    “你看看,老屋正在颤抖。用不了多久,它就要倒塌。”父亲胆战心惊地说。

    “这是因为地基出了问题。有一道裂缝,正在一天天扩大。”我鼓足勇气说了下去。“像这样的房子,建起来也要倒塌。我们要么把老屋拆掉重新修地基,要么赶快搬出去。冬天就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回到城里。”

    “问题是,冬天还没有结束。”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翻新老屋呢?”我忽然想起来问道。

    “是啊,谁也没说要翻新老屋。那么,当初是谁提议动工的呢?”父亲有些困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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