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豆型灯

作者: 蓝天游云 | 来源:发表于2023-05-29 15:06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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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多管闲事,总让人生厌的赵君

    因为工作上的业务关系,一来二往的,我和康富电子厂的赵君就熟识了。这位淳厚的中年男子是那家中等规模厂的副总兼技术总监,他工作细心耐心尽心,除了恪尽职守于自己的本分外,还总有意无意地负担起本职外的一些工作。作为有利益往来的彼方代表,我有时候给他弄得挺被动的,忍不住背后发牢骚,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得了,干嘛多管闲事呢?真拿自己当棵葱了!

    在大部分人都把工作当成任务完成的环境里混久了,我对这种出力不一定落好、“损人”不一定利己的行为感到深深的困惑。真不知该用实诚还是献殷勤来形容他,一度心里不那么明亮地猜测过,他这个外人之所以能成为家族企业里的中高层,可能靠的就是这份媚骨奴相呢。但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位极富主人翁精神的骨干,对一个公司的良性发展来说是何其有幸。

    接触久了,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虽然这人除了工作上“较真儿”和“狗拿耗子”的行为讨人嫌外,人品还不错,算得上表里相近的人。这样的人当下已经不多见了!所以,工作之外,我与他又建立了另一重关系,即朋友或者兄弟,兴起时结伴去某店某馆吃个饭是常有的事儿。

    前不久,本市新开了家饭店,我和赵君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相约同往品尝。新开张的饭店,因其特色菜品和开张买送的优惠,生意火爆,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正好有张靠墙的桌位空了出来,我们赶紧坐下叫服务员点菜。人多,菜要等,考虑周全的店家为我们送上两盘小菜表示歉意。

    一盘盐水煮花生,一盘油炸小鱼,味道不错。正吃着呢,他蠕动的腮帮忽然停住了,目光牢牢地锁定了我背后的某块儿地方。

    我扭头一看,是一方形壁龛--他盯的是一溜儿三个龛中间的那个--龛壁四围的灯带,散发出暖黄的光,簇拥着正中一只仿古的青铜豆型灯。这种灯我在博物馆里见过,灯台若盘,其柄若红酒杯的高脚,至于为何称豆形,不得而知。眼前这只,置于这家还未上星儿的饭店里,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它是假的,但因为是高仿品,和博物馆的那只外观竟也相差不远。一、二十公分高的泛绣灯台,犹如舞台中央的主角,在灯光的映照下发散出沧桑又梦幻的光芒。

    怎么了?我瞪着他,心说这仿古的玩意儿也没什么好稀罕的吧?某宝上百来十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只。

    他没有回答,继续盯着灯台,并若有所思地端起水杯,缓缓喝了一口又放下,这才问我,兄弟,现在还写文字吗?

    咋了?我虽然疑惑,却还是作了如实回答,有空儿的时侯,还会写一点儿的。

    好!送你份礼物要不要?

    我有点儿意外,不过挺期待,笑问,什么呀?

    他抬手端起饮料向我伸过来,我举杯迎了过去。八点钟了!晚一会儿回去,弟妹不会生气吧?

    我赶紧回答,没事儿,她知道我今天和你一起吃饭,放心得很呢!

    那就好!两杯相碰,“啪”的一声,仿佛匣子锁扣弹开的响动。

    二.  火车上遇贼,我滞留在荒凉的站台

    2000年的6月,从地市一所3+2大专院校毕业后,我一连几个月在县城的人才市场找工作,虽然我准备充分,虽然我坚持不懈,终因文凭的逊色让我在竞争中屡屡败北;刚想回家喘口气儿,又因为点儿事,与家人意见不合闹矛盾,极度懊丧的我,一气之下联系了远在佛山打工的同学,坐绿皮火车去投奔他。

    记得火车到达株洲站时,车门一开,上的上,下的下,车厢里挤挤挨挨热热腾腾闹闹哄哄的,特别是蒸腾的体味汗味饭味、怪异的香味和二手烟味混合在一起,源源不断地往我鼻子里钻。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儿的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么混乱嘈杂的环境,就挤出车门儿去透口气儿。

    再次启动的火车慢悠悠地驶出株洲站台,换了面孔的乘务员站在车厢前部,举起扩音器向乘客喊话“请大家提前准备好身份证和车票,查票。”然后向首排的人索票:“你好!请出示您的车票。”

    坐在第四排的我赶紧起身,到货架上去拿自己的双肩包。咦,刚才我下车那会儿明明放在这儿的,怎么就不见了,我的头嗡的一声响,刚清醒了一点儿的脑袋瞬间发起烧来,片刻后热汗直冒。我怀着侥幸的心理,继续在那个位置的前前后后翻找,或许别人放行李时,把我的包移到一边了呢。

    侥幸是因为尚存一线希望,当希望的细线像白炽灯的钨丝被融断的时侯,我大脑中的光亮彻底熄灭了。紧张地盯着一脸严肃的乘务员,看她反复做着一系列动作,接票、验票、还票,我焦灼地调动大脑中能动的每一根神经,想要赶紧组织出能打动她的语言。

    她走近的时候,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条理地表达,但是,那些乱纷纷的文字已如箭在弦上,她一句‘你好’刚出口,我就语无伦次地向她展开了攻势,我有票……在襄城上的车……下车透气……包找不到了,钱票和身份证都找不到了……她把手伸到邻座面前,一脸无辜地看我“表演”,我想找身边的人作证,可除了对面一直睡觉的阿姨是同一站上的车,剩下的全是后来的陌生面孔。

    乘务员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知道你真的假的,像你这样的我们见多了。

    真的!我急赤白脸地喊。

    你朝我喊也没用,乘务员淡漠地说,一会儿,你在余孟站下车。

    余孟是哪里呀?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腔调,到了你就知道了!

    剩下的不足一小时里,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怎么办’像一具空壳的躯体,时大时小地在我脑海里旋转,在那个手机尚未普及的年代里,我找不到实在可行的内容填满它的虚空。

    我放弃了徒劳的挣扎,无为地等待着被驱逐的时刻来临。可是,坐在将要离开的位子上,又止不住胡乱的念头不停地往外冒,一会儿在心里咒骂那该死的贼,寻思他(她)什么时候下的手呢?是不是我站在乘务员身边,像离水的鱼儿大口喘气那会儿?一会儿又顾影自怜地想,如果乘务员忘了我这个倒霉蛋就好了,或者看我涉世未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放我一马也说不定呢?(如果是我,我想我肯定会这么做的)

    幻想终归只是幻想,不过是对即将到来的现实的恐惧和逃避。

    如果说昨晚进站那会儿,我有多么激情澎湃豪情满怀,那么在今天这个落日时分,我就有多么颓丧和绝望。

    在火红的夕照中,我跟着另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微型的车站(也许是临时的停靠站吧)下了车。对,我是被赶下车的,所以在我讪讪地向他寻求帮助时,他似笑非笑地睃了我一眼,也不搭理,背起行李掉头就走。当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不屑和鄙弃后,我年轻的自尊便不允许我再求他些什么。也许在他的认为里,就从“逃票,被乘务赶下车”这一件事儿,就已经判定了我的人品。

    火车又出发了,拖着声浪很快跟像蛇一样消失在夕阳下的群山中。我呆呆地立在空旷又热腾腾的站台,看着满地金黄又寂寥的余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落寞和悲怆,像大雾一样将我团团包围。‘啊--’我冲着远近起伏的重重山,扯起嗓子声嘶力竭地发泄了一阵儿。

    隐隐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近而远,我猜是接那个中年人的“专车”发动了。我想起他走下站台时远远朝我喊的一句“小伙子,天快黑了,赶紧找个地儿过夜吧!”

    过夜?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哪儿过夜!我不禁凄然一笑,心里酸酸的,木然背起高出头顶的鱼皮长包(里边是被子和衣服)时,眼圈已经发热了。我迟疑片刻后,只好踩着黏腻的运动鞋,拖着沉重的步伐,顺着那个人走过的路,迎着火色夕阳,拉着长长的影子往前挪步。

    三.  栖身广场惶恐无措,来人惊吓到我

    立在站前广场的水泥地上,我四下里张望,以弄清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铁路、两层高的黄墙站房,隔开它们的染着褐色苔痕的红砖墙。从站房顶部几个褪成黄色的镂空毛笔体大字,我确认了自己被赶下来的准确地方--余孟。老旧的站房,斑驳的红漆门,一扇破窗玻,附在另一扇玻璃上泛黄起翘的纸张,和残破地面上摇动的黄花……什么破地方,不行,我得赶紧找个落脚地儿,我喃喃着,从破窗往里看,角落里胡乱堆放的杂物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唯一有点儿活色(门扇门闩没怎么蒙尘)的小房子上了锁,应该是清闲的站上员工下班了。现在,除了破旧的小站和虫鸣鸟鸣,就只剩狼狈的我,像蜗牛一样背着沉重的壳,焦躁茫然着。

    夕阳很快隐没在山头后面,余辉渐渐暗了下去,眼前的一切,像一张苍黄黯淡的老照片,给人恍若隔世般的陌生和遥远。几声“呱呱”的鸦叫,勾起我断肠天涯的酸楚和伤感,我生平第一次与古人的心挨得这么近。

    昨天下午,我收拾行囊那会儿,父亲因为我‘不听话’阴沉着脸闷声坐在椅子里抽烟,母亲抹着眼泪往我包里塞熟鸡蛋,交代我‘出门儿多个心眼儿”--我那会儿还嫌她多想,我这么大的人了,又读了那么多年书,怎么会没心眼儿。结果,我还是因为少了一个心眼儿,落到这般田地,真是活该呀。

    不远处与站房相对的,是二座前后错落重叠的山体,山脚下乳白色的雾像我的惆怅,缭绕着弥漫着浓重着。我登上站房最高的台阶,在越来越苍茫的天色中搜寻屋舍的影子,然而,高大的山粗暴地堵截了我的视线,厚厚的植被也愚弄着我的目光。

    暮色吞食了自然赋于生命的底色,也掐断了我希望的触角。我叹着气,将残存的指望投射在就近的地方,我试着推了推门与窗,然而,门有铁锁,窗有钢棂。我用尽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打不开,一时间,觉得活了二十几年的自己就是一个无用的废物。我为自己的窝囊感到愤怒,也为此刻的无助感到委屈,潸然泪下中,我从鱼皮包中拉出被褥将自己裹住,虽然很闷热,但这点儿苦,远不及恐惧的力量带给我的震慑。

    最后一抹余辉像残火般即将熄灭时,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围在邻家爷爷身边听到的刺激故事,此刻都化了魔影重重,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朝我张牙舞爪着。我缩了缩身子,拉起被角,像鸵鸟一样将头深深地埋在里面,妄图以自欺的方式,逃避不知会以飞、跳、扑、闪等何种方式出现并威胁我的什么怪物。

    喔汪,喔汪--狼?我一惊,心脏扑扑狂跳,屏住本来就很谨慎的呼吸,下意识的握紧被角,警惕地将捂得满是热汗的头缓缓探出来。借着黄昏幽微的光,我看见几步开外立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瘦高人影,他的膝边是一只正隔空呼哧呼哧嗅我的兽影,不远处还有几团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无声无息地,怎么就到跟前了,我后背发冷,发根直立,差点儿就昏厥了。

    咩--一声奶声奶气的羊叫,莫名的亲切,将我从恍惚中唤醒,有一种灵魂回窍的感觉。

    嫩在干哈嘞?那影子大声问我(我暗暗庆幸曾经有过那么一位操着同样方言的同桌),是迷路了吗?

    声音虽然苍老,却温和,我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壮起胆子大声回应,我的车票被人偷了……

    被赶下火车了,是吧?他接过我的话头,语气依然温和。

    是的。我可怜兮兮地回答。

    嗯--他沉吟片刻,清清楚楚地说道,是年轻人吧,你起来把行李收拾一下,去我家住一宿。

    我有些惊喜有些感动。有那么一瞬间,张爷爷口中可以幻化人形的“什么”东西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我不由得战栗了一下,转念一想,管他呢,都这样了,处境再坏该能坏到哪儿去呢?我草草收拾被褥,胡乱地塞进鱼皮袋内,背起来就跟他走,为了讨好他身边那只对我心存警戒的畜牲,我扔了一个鸡蛋给它,它接受了。

    羊走在他前面,他走在我前面,狗走在我的后面。羊群“咩咩”的叫声、他呼吸的气息、以及狗的哈气声不断地传到我耳朵里。我激动又忐忑的心缓缓平复,虽然我不知道接下来去往哪里,又会发生什么?

    老伯,您放羊怎么这么晚啊?我用普通话讪讪地问。

    羊跑丢了,我这不才找到吗?他顿了顿又说,幸亏羊跑丢了,要不还碰不到你呢。

    这话打消了我对他在这个时间点儿出现的怀疑,我越来越踏实了,还有点儿窃喜,他居然用湖南味儿的普通话回答我,这样,接下来的沟通会方便很多。

    四.  月夜借宿山村,诚心求主人收留

    在虫鸣蛙鼓中,我们趟着没膝的草转过一座山,翻过石桥,走上了窄窄的田埂。一阵风起,草木的飒飒声由远而近,漫过我们,又潮水一般往远处去了。

    月亮出来了,两侧的水田明晃晃地反着光。

    小心点儿。他再次叮嘱我,接着耸了耸身子,将背篓抬高了些,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背包送得更高些。

    又走了一程,我们拐进黑黢黢的竹林小径。月光下的竹影在风中左冲右突,像魔影像鬼手,我握紧背包带子,紧紧地跟着他。

    穿过竹林,爬上一个斜坡,我看见月光下的黑影中升起一点儿微薄的光亮,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走近了,才知道是一家农户的灯光。停电了哟!他说着从农房一侧转身,往上走。

    在一处平台的房子前,他停下脚步,伸手推门引我进入。“嘭”他打亮火机,从角落里摸出一盏旧式高脚灯台,熟练地倒入食用油,将一段布条放入浸润,点燃。一阵风吹来,他伸手护住灯火,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儿时,看见了一手擎灯一手护火,从牛屋回堂屋的爷爷,我不由得心头一暖。

    事实上,他的年龄确实算得上爷爷辈了,但我想叫他大伯。

    当天晚上的饭菜,是白米饭、青菜和腊肉。他给我盛了很多我也吃了很多,但他自己吃得并不多,说人老了,吃多会不消化。

    早晨,我从奶羊稚嫩的‘咩咩’声中醒来,仰面躺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景象,斜坡形屋顶上整齐的棕红色竹编,粗壮的人字形框架支撑着屋顶,木质椽条牢牢地枕着竹编……房间不大也不新,墙壁是粗砺的石灰白,很干净,墙顶相交的地方,几挂蛛网上粘着黑色的蚊虫。

    我起身走出屋子,清清亮亮的晨光已洒满树丛竹丛和藤蔓围合的院落,母羊在吃草小羊在吃奶,褐黄色的土狗见我出来,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看我,柴草燃烧的焦糊味和浓郁的米香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循着烟火的气息,透过厨房门洞,看见身材瘦高、着灰色体恤的老伯,正弯着腰在灶台上忙活。

    起来了!我走进厨房时,他头也不抬地说。

    哦!心存感激的我,想说谢谢,但又嫌这两个字太过客气和单薄,正踌躇着该怎么说合适,只听他问道,你家是哪儿的?

    襄城的。我打量着他的脸,淡然的神色、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清瘦又沧桑的脸上透着些许坚定。

    吃过饭,我找人给你买张回家的车票。他望了我一眼,依旧淡然地说。

    我没说话,倒是父母的那些话犹在耳畔‘找工作的事儿,与相亲不冲突。老辈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你为啥非要拗呢?’‘你看,和你一样大的村头儿小军,孩子都会跑了。’‘差不多得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再说,咱又不是有钱人!’……

    我正是为了这个才非出远门儿不可的。我不是不婚主义者,一点儿也不抵触成家的事儿,但是,在我的所见所闻里,整天为点儿鸡零狗碎吵吵闹闹、鸡不同鸭讲的夫妻(包括我自己的父母)太多了,我不愿意过这种将将就就的生活,我想一边工作一边去遇见那个可以与我‘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的人。

    不想回呀,是和家里闹矛盾了吧?他看我面露为难,把菜递到我手上说,一边吃一边说吧。

    正吃着饭,从土崖下的小路爬上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她苦皱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佝偻着腰身,慢腾腾地走过来。

    老伯迎上去,操着浓重的本地方言一阵寒喧。他扶着老人坐定,又拖过一把椅子放在自己屁股下,然后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膝头,将干瘦的四指搭上她的手腕儿。

    若有所思地打量,诊脉时的静穆,和问答间的寥寥数语……想必是一位赤脚医生了,最起码也是懂得中药和医理的,我作如是想。

    唉,年轻人,你来一下。

    我循声进了他的卧房,他正站在药柜前的一把高凳上,见我进来,就指了指柜顶上用墨字标注着“黄连”的牛皮纸包。等我拿到纸包时。他已经按着单子在抓其他的药了。

    饭后,他将背篓里的花、叶、根、茎一一择净,切片,剪段儿,晾晒在笸箩里。

    吃饭那会儿,我大致向他讲了我的情况,求他收留,并保证愿意跟他一起采药下田,什么活儿我都会学着做。他同意了,告诉我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投奔同学,就是出逃, 逃离一种即将到来的我不想要的生活;况且,我发誓挣不到钱就不回家--尽管母亲哭哭啼啼地劝我,挣不到钱也要回家,就当出门长见识了--所以,我怎么能轻易回家呢?

    五.  医生大伯,用行动诠释感恩之心

    我说出的话是算数的,他也是认真的。就这样,在这个陌生的山村,我开始了新的生活,白天和他一起带着大小四只羊与一只狗,备好干粮,背着硕腹的竹篓和短锄漫山遍野地釆集中药。晚上回到家里,就简单地处理各种湿的干的硬的软的长的短的药材。耳濡目染中,我认识了药刀、药斗、铁锤、碾槽、冲筒、乳钵等炮制工具,也熟悉了 厚朴、黄精、玉竹、前胡、白芨、吴茱萸、夏枯草等药材的形状色味质等特征。每当这个时候,他会给我唱些中药的汤头歌,讲点儿药物的生克关系,以及与中医中药相关的轶闻趣事。我听着听着心就暖了,也忍不住笑了,仿佛找到了小时候听爷爷讲故事的感觉。

    那时候的我对中医中药,在无知中流露着浅浅的不屑,类似于初中毕业那会儿对学历的无所谓:五年一贯制大专,和多上三年高中再读四年本科能有多大差别?结果还得以挣钱的快慢论本事。

    当然,我们并非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除去下雨的日子,我们也会应着时令去经营山谷里的一片水田,翻种房后山坡上的菜地,或者在他的院落里为来访的病人诊病。有个一问题我一直不解,每次好几大包草药,他只收十块八块的,比起县城里什么堂或者馆的收费,他这点儿只算象征性的,有时候还会免收,就比如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位老人。

    有一次,他戴着老花镜在看书,我在铁臼里捣一把豆蔻,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大伯,你四处采药那么辛苦(这是几个月来我的真实体会),还总让人从城里捎药材回来,收费却那么少,连成本儿都收不回的吧?

    坐在红木斗柜旁的他,从一本老版的《中华药典》中抬起眼来,透过老花镜上边的缝隙认真地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我父母早不在了,老婆也走了十几年了,孩子们在外边也都过得不错,你看现在就我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啥,吃该能吃多少,喝该能喝多少?不如趁我脑子现在还清楚,用这点儿手艺给乡邻们办点好事儿。

    因为一张弱势文凭四处碰壁,上了火车又被人偷得一文不名的我,与其说对这样的说法感到新鲜,不如说对人心人性存着深深的困惑,所以露出怀疑的表情便不足为怪了。

    他看清了我眼中的迷惘,沉默了一小会儿,正色跟我讲,我六、七岁的时候,父母挑着担子去镇上卖山果,遇到日本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可以说,没有四里八乡的(乡亲)帮衬,就不会有现在的我。说完又去埋头看他的书了。

    他的话直白简洁,我愣住了,难道这就是贾谊笔下的‘爱出者爱返 福往者福来’吗?

    转眼到了秋天,晚稻颗粒归仓。来看杂病慢病的人比以往多了起来,大伯便不再带着我四处釆药了,而是坐在家里一边加工未及炮制的药材,一边等人上门儿看病。

    事实上,来找大伯看病的人不算多,倒是山下的西医诊所里一派繁忙景象。医生是一位三十出头儿的年轻小伙儿,白白净净的,戴着一副眼镜,整天穿着白大褂在他的地盘儿里走来走去给病人打针、抓药、吊水。我从心底里为大伯感到难过,特别是看到他孤零零坐在庭院里的背影时,我就会想到角落里那只绣迹斑驳的高脚铜灯台,它只有在偶尔停电的时侯,才会显得重要起来。等一走近,我的心马上又释然了,他要么在一脸平静地翻拣药材,要么在专心地研究他的药方药典,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失落。

    倒是我,渐渐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我正是二十几岁的好年华,我渴望大城市里的街道和繁华,渴望燃烧青春换得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也渴望在济济人群中遇见我的那个她,而这连视线都打不开的深山僻壤,仿佛一只大大的笼子束缚着我的身体。我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在这里养好了羽翼,想要飞出去了。

    风越来越凉了,漫山遍野的树叶染上了秋色,大自然的又一个轮回已接近尾声。几只羊崽已经长大,大伯卖了羊,带我去县城购买几样药材和一些过冬的用品。

    六.  奇货当前,我观我心

    采购齐备的时候,已过正午,大伯带我找了一家小饭店。

    这个点儿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厅墙壁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节目,大伯知道我喜欢看电视,特意把面朝电视的座位让给了我。我一边吃饭一边频频抬头看屏幕,这是一期鉴宝节目,几位专家一溜儿坐开,正在传看一只精美的花瓶。忽然镜头一闪,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器物登上鉴宝台,镜头拉近时,我不禁心头一动,那是一只“青铜豆形灯”(字幕上是这样打的),和大伯家的那只一模一样,估价两万元,我看呆了,一时忘了咀嚼。记得大伯和我闲聊时曾经说过,崇祯年间,他的祖上出过一位太医,后来满人入关明朝灭亡,太医不想为清廷出力,就带着家眷逃入深山……那么那只沧桑中透着精巧的灯台,很有可能是从宫中带出的器物,该值不少钱吧……

    好像被茶水呛到了,大伯咳了一声,我一惊,正碰上大伯直盯着我的目光,冷冽而意味深长,与往日的淡然温和有着很大的不同。

    我为自己的刹那起念感到脸红,一时有些无措。只听大伯说,快吃饭吧,一会儿我们还得赶班车,下了车还有好几里山路要走呢!

    大伯家的铜灯因为与鉴宝台上的那盏类同,使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视它了,它像一位流落民间的千金小姐,以深厚的内涵和高贵的身世惊艳了我,虽然它不可能属于我,但我还是难掩对它的好奇和向往。我有点儿害怕靠近它了,大伯那冷峻的眼神深刻在我记忆中,是审视也好怀疑也好,它们对我都是一种警示。

    大伯曾经给我讲过:药材本无贵贱之分,不管是昂贵的虫草还是随地可见的车前草,它们都只是一味药,只有在治病救人的药方中,它们才是有价值的,那些刻意抬高价格的药贩,炒的实际上是他们的贪心。我试着用大伯的说法给自己洗脑,它就是一盏古老的青铜油灯,只有添油点火照亮黑暗的时候,才是有价值的。

    在无数个泉水呜咽,鸟儿噤声的暗夜里,我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想,找工作的不易,父母的唠叨,和被现实阉割了的骄傲。在那样万物沉睡的夜里,我不止一遍想过,带着那盏被岁月镀‘金’的铜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离开,找个地方换一笔钱回家--我打过电话回家,告诉父母我进了同学在的那家公司,工作稳定待遇优厚--借此也好有个交代,来年办好身份证再赴远方。

    然而,常常被人拿来自我谅解的‘一念之差’,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堵墙,我真的做不到我所想到的那样,尽管我面对的是一位体力远不如我的老人,尽管我可以做好充分准备,走得悄无声息,并且让他永远找不到我。在白天变得无比清醒的时候,特别是看见大伯,我就会想起爷爷和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天凭日月,人凭良心’。我为自己的动心起念感到羞耻,这与火车上偷我背包的人有什么分别?我一次一次拿自己与那个小偷比较,暗暗地问自己,你真要堕落到那步田地吗?你叫一生清白做人的父母怎么抬得起头?自诘自省的次数多了,那点宵小之心也就像缺了燃料的火苗一样,慢慢地熄灭了。

    天越来越冷了,说话间进了腊月。有一天下午,大伯从外面回来,我正双脚有力地碾着药材,咯噔咯噔作响,他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停下,快过年了,想不想回家呀?我迟疑着不知道怎么作答。想家是肯定想的,可我回去该怎么交代,还有,过完年我又能去哪里。

    他看我低着头不说话,就说,有一位跑大车的邻居,这两天要去山西拉煤,我已经托他带上你,到时候拐个弯儿,把你送回家。我怔了怔,看着眼前慈祥的老人,有惊喜也有难过,喜的是我可以回家了,这几个月虽然我害怕回家,但对那生我养我的人和家乡的思念一直都在潜滋暗长 ;难过的是不知不觉中,我对他产生了亲人般的依恋,虽然我叫他大伯,但在心里一直觉得他就像我的爷爷。

    本来,我打算把我的医术教给你的。他看了看我,没有因为我神色复杂而咽下后面的话,幽幽说道,后来观察了你一段儿时间,见你无意于中医,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你们年轻人,有闯荡的想法是对的,总耗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我听出他平静的语调背后淡淡的遗憾,不禁有些愧疚,这几个月来,我只顾苦恼于自己不得志,满心装的都是有朝一日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和野心,却一直在忽视着他对我的期望,以及视若子侄的一番苦心。

    七.  大伯胸怀宽广,以无言之态润物

    实际上 ,我也不是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只是志不在此的我选择了无视。

    除了有意无意地讲药材配伍和唱汤头歌,他还提醒过我几次,闲来没事的时候,药书药方,你都可以随便翻翻看看。甚至,他还看似随意地给我展示过床头红木柜里的宝贝--那些整齐叠放的墨字书卷(有的纸张已经泛黄乃至泛红),而新编的《本草纲目》,1953年出版的老旧的《中华药典》,和一本毛边牛皮纸封面的《黄帝内经》,是他窗前斗柜上最显眼的摆设。

    那时侯的我,一天到晚想的都是繁华都市先进科技,这些药方药书和父母辈的老观念一样,在我的意识里是陈旧且冗复的,早晚会有淘汰的那一天。但凡有空,我更愿意去山下的诊所里看电视,热热闹闹的电视节目才符合我这个年龄段儿的喜好--诊所里每天很晚才关门,电视节目正好可以打发吊水病人的无聊时光。

    直到有一天,大伯出门诊治一位瘫痪在床的老人。一位中年男人来访,寻大伯不遇,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坐下来一边等一边向我问东问西。这时山下诊所的医生也来找大伯,见大伯不在就离开了。

    他前脚下了土崖,中年男人后面就啐了一口,骂:什么玩意儿,还有脸儿来。我一脸不解,他就讲了,诊所医生刚来那两年,没什么人气儿,那时候的人们都还习惯找三叔(就是大伯)看病,他就使坏(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证据,但乡邻们猜测十有八九是他干的),卫生部门以三叔无证行医为由,没收了三叔的药材,罚了款,还要抓人,幸亏村里的一位能人出面,才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乡邻们都愤愤不平,三叔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有一次吧,诊所医生不知怎么搞得,一个病人吃了他的药浑身像筛糠一样打寒战,连话都说不囫囵,医生吓得脸色煞白,跑来找三叔帮忙,三叔听医生讲完,马上翻出几味草药,熬制好让病人服下,这才救了他的急。

    知道这件事后,我就不再去山下诊所看电视了,一来用行动默默地向大伯表明我的立场和支持,二来心里隔应,就像得知某些药材毒性大后,我会尽可能与它们保持距离。

    走的那天,大伯把我送到司机师傅家里,塞给我一个电话号和联系人名称、地址,让我过完年去长沙找上面的人。

    路上,司机师傅问我过完年是不是要去长沙上班,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师傅哈哈一笑,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他儿子是南京市一个医院的副院长,女儿女婿在长沙开公司,哦,就是你现在要去的这家电子公司。

    真的吗?

    那还能假!小伙子,你这是遇到好人贵人了。师傅抱着方向盘,灵活的眼神一会儿扫视路面,一会瞟几眼观后镜,但不耽误漫不经心地同我说话,几年前三叔还收留过一个外地人,也给找了工作。

    呵!我忍不住打断赵君的话,这大伯还真是大贵人啊,谁遇到谁交好运,你小子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有点儿明白赵君为什么那么卖力地工作了,就连“狗咬耗子”的那点儿习惯,也算“习”出有因了。

    赵君放在桌面上的电话突然亮了,打着振动嗡嗡响。他起身到一边接电话,聊了没几句就拎起衣服向我致歉“公司有点急事儿,失陪了,回头再约啊”,然后匆匆走开了。

    赵君再次联系我的时候,是周三的午后,我听他打了个哈欠说,刚下飞机,这会儿在车上,你有空儿吗,如果有,长话短说,把上次没讲完的故事画个句点儿,也算还你上个月帮我的人情了。

    八.  人如药草,当视其材其性为用

    我拿着大伯给我的电话和地址,按图索骥找到了公司。在总经理办公室里,一位身材丰腴、温润随和却不失干练的女人面见了我,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简单地问了我的专业、对薪酬的要求、以及一些家庭情况之后,就向外打了个电话。

    十分钟不到,一位略年长于我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女人为我们双方做了介绍,叮嘱那名简称为小张的男子负责我接下来两周时间的单独培训工作。跟着小张出门时,我又心存感激地回望了一眼,已埋头于工作的总经理,侧脸与发际像极了山村的大伯。

    我刚带上门,小张就狡黠地一笑 ,没头没脑的问我,长得很像吧?

    我一头雾水,像谁?

    当然像她爹啦!

    我惊讶,你认识她爹?

    怎么不认识,96年我还跟老爷子一起住了小半年呢?说起来,咱们还有点儿渊源,对吧!小张伸手拍拍我的肩,就冲这点儿,咱们就比别人亲,以后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除了按照常规的培训带我参观公司各个部门、介绍企业文化、企业发展史、公司规章制度、产品知识、岗位工作等内容,还悄悄透露给我一些公司的隐性规则。

    刚开始我对他的别样热情是存着戒心的。经过半个月热情的陪伴和相处后,我慢慢地拉近了和他的距离。在我正式入职半年后的某一天下班,他请我去公司附近吃饭。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着喝着就开始抱怨,说自己辛辛苦苦干了四年还只是人事专员,今天部门提主管,他以为会是自己,结果是与他同时期入职的另一位……

    我和他口中的“另一位”也打过几次交道,论口才和机灵劲儿远不及小张,至于小张为什么落选,公司肯定是有考量的。记得大伯说过一番话,那天他开了一张治皮癣的药方,我按方抓药时,看见其中一味是砒霜,吓了一跳,潘金莲不就是用这个害死大郎的吗?我也不敢多问,按照大伯的指示,十二分小心地爬上高凳去取那罐置于顶部角落的毒药。

    制作药膏的时候,我照例在旁边帮忙。大伯见我那天畏缩得不像样子,忍不住笑了。很快,他脸上的纹理缓缓变浅、消失,似风吹过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大伯开始用平时聊天的语气徐徐道来,犹如爷爷讲故事时的慢条斯理,说起来吧,砒霜、雄黄、朱砂、巴豆都有毒,毒性还不小,其实它们和药性平和的甘草、板蓝根一样,在方剂这一块儿都属药材,没有什么分别。关键是要对症下药,做好君臣佐使的配伍,有生有克,用量有度,这样一来,就可以控制毒性,发挥它们效用的一面了。

    由此及彼,我想,公司当初把小张安排进人力资源部,也许就类似于中医药方中的配伍得当吧?至于为什么这次升职失利,我就不晓得了。

    那天我送小张回公寓,临进门时,他忽然扭过头来,醉眼迷离地凑近我的脸,喷着酒气压低声音问,老爷子家的铜灯台,你、你--你见过没?

    嗯,我点点头说,是那盏青铜豆形灯吧。

    他的心情似乎变得舒服了,‘哼哼’着往沙发上一倒,嘴角掠过邪魅一笑,抬手朝天花板用力一指,扯着嗓子喊道,假--的!

    我当他是醉话,并没有在意。他倒好像挺在意的,第二天酒醒,一个劲儿追着问我,昨天我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说,没啥,都是醉话,我全忘了。

    他不放心,套了我半天也没套出来。后来就说,对呀,都是醉话,我是拿你当兄弟看才敢胡乱讲的,所以说什么你都不要当真哦!

    小张现在干什么呢?我好奇地打断了赵君的话。

    他呀,接着又干了两年,还是没升上去,气不忿儿就辞职了。赵君打着哈欠说,后来他换号码了,我也联系不上了。

    ……

    挂断电话,我起身泡了一杯热茶,在袅袅的水汽中,眼前浮现出饭店壁龛的那盏青铜豆型灯,而医生大伯的那盏灯,也在我的意识中忽远忽近,忽清忽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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