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小空间】
01.
在走进去之前,我连开门方式都预想过了。
我要缓慢但坚定地扭转门把手,接着用同样的速度推开门。从始至终我的目光都要朝下,不偏不倚,不高不低,要隔绝与任何人对视的可能。要让人觉得我不爱说话,难以交流,性格孤僻。要阻断别人的质疑、探寻和窥视。我不想要关心,不管是好奇的、真心的或者是泛滥的。我也不想要提问,因为我不想回答,不愿意说话,甚至不想听到。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尽管我要和这些从未蒙面,将来也不会再见面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会变得毫无隐私,我们将共用这个二十多平米的空间,睡在相距一米不到的窄床上,但我要坚决抵抗他们侵入我的生活,哪怕一丝一毫。之后我也要忘记他们,忘记这短暂的几天,忘记即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02.
我应该想到的,但我没想到,门是开着的。
我就这样直愣愣地站在门口被七八甚至十几双眼睛同时注视着。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细针,扎进我每一个毛孔里,我感觉到僵硬、战栗和恐惧。
我犹豫着是否要跨进去,这里已经不是一个病房,而是一个牢笼了,而且是一个任人围观的牢笼。
比这些视线侵袭得更加深入的是气味。
那股气味是很难形容的,我只能用颜色来描述,就像是五彩缤纷混合后形成的灰褐色,所有颜色都失去了原本的特点,这是一种融合也是一种抹杀。它随着我的呼吸长驱直入,瞬间我就觉得五脏六腑里都是这个味道了,甚至连我自己都开始散发出相同的味道。
我试图回到自己预想的路线,不去看那两张已经人满为患的床。
03.
我还是不自主瞥见了床上的产妇,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我看不清她们的面貌,但我能感觉到她们的脸上带着疲惫但满足的笑容。周围是她们的家人,他们的兴奋溢于言表,却并不过于吵闹,所有的动作都是克制的,搓着手带着笑,轻声地来回踱步。
在过道上的人但凡看到我都小心地避让,好像我是一个易碎的瓷器。
让人最不能忽视的是床尾放置的有着粉色外框、整体透明的婴儿床。其中一个婴儿床是空的,应该是被其中一个产妇的家人抱在了手里,另外一个婴儿床里面有一个粉红色的小生物包裹得层层叠叠在酣睡。
在那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这里与医院是如此格格不入。这里的疼痛和眼泪是为了迎接新生,这里的人眼中含笑,心里也含笑。住在这里的并不是病人,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失去什么,而是为了得到什么,现在他们已经如愿以偿了。
但反过来想想,也许是我和这里格格不入了。
04.
我用尽全力快步穿过,仿佛不走得这样快就会被后面的人踩到鞋跟似的,而且我的注意力又不集中,所以我能感觉到自己走路的姿势一定极其不自然的,可我不知道在这么短的距离里如何调整,而我又不想停下来。我只得装出一副因为拎着重物所以步履不平的样子,其实我手里只有一袋丈夫李杰刚给我买的三个苹果。
我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我的床铺是靠窗的位置,因为只有那里空闲着。
我喜欢这个位置,尽管从这个窗口看出去只能看到老旧小区深灰色的屋顶和违章建筑顶上的蓝色彩钢瓦棚。
一来到床位,我就干净利落地拉上了床位之间的帘子,我能想象隔壁两床以及他们的亲友会投来如何诧异的目光。帘子是米白色的,透光,只能象征性地遮挡一侧,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05.
我的人生如果以此为分界线,那这一定是崭新的我,尽管这里的崭新不是一种进步或者改善,而是一种枯萎和退缩。
李杰开始整理床铺,将被子铺平,把拖鞋拿出来帮我换上,然后细心地擦拭床头柜,我没有洁癖,他不需要这么做的,而且这是医院干净不到哪里去,但也脏不到哪里去。做完这些,他马不停蹄去水房打了一壶热水。打完热水后他仍然没有坐下,从袋子里面拿出一个苹果去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苹果的外皮泛着水光。他没有直接递给我,而是抽出餐巾纸兜在苹果底部才递给我,以免苹果上未干的水滴溅到我衣服,但我没有接。
苹果是在医院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买的。
李杰先是问我要吃砂糖橘吗?我摇头。他又问我吃龙眼吗?我还是摇头。这些都是我平常爱吃的,可我现在没有任何胃口,而且看着曾经喜欢的东西,内心反而出现的一种厌恶,这种厌恶并不仅仅是对着水果,也是对李杰的,不可抑制且逐渐加深,同时又毫无来由。最后李杰在店主的推销下拿了三个苹果,苹果寓意着平安,我明白他的意思。
06.
他又再次怯生生晃动了两下苹果,我知道如果我现在抬眼看他,必定能看到他眼中的讨好和小心翼翼。我也知道如果我现在说我不想吃苹果,想吃任何别的东西,他都会二话不说就跑出去买,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讨厌他。
从那天诊断结果用白纸黑字的方式交到我的手上时开始,我和他就不再是亲密的夫妻,相爱的恋人。我对他的爱好像一下子被汹涌的洪水稀释了,那里面什么都能吞没,但他对此一无所知。
也是在那天,我的生活开始失去了色彩,所有都是模糊混沌的。我最后对于色彩的记忆是关于我的主治医生,她是一个人到中年的产科专家,我们见过很多次面,但我一直记不住她的长相,我想可能是因为她戴的框架眼镜太过厚重和宽大了。
她喜欢涂抹一种胭红色的口红,这种颜色让她浓黑的眉毛显得更加严肃和紧张。之前的很多次产检里我都想建议她替换一个柔和的颜色。
07.
在那些检测、等待结果,再检测、再等待结果的日日夜夜里,我常常看见那个胭红色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尽管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盖棺定论的日子总是要来的。
女医生只花了很短的时间看报告,不像我和李杰,那么几个字:确诊为二十一三体综合症,我们读了好多遍,查了很多资料,但仍然难以理解。
她身体后仰靠到椅背上,十指交叉,用一种我之前从未听过的缓慢语气,因为之前她的语速总是连珠带炮让人勉强听懂却听不清楚,她说,“你们很幸运,你们还年轻,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的!”
我眼神逼视着她,“你确定这是幸运吗?”我心想,世界上还比这更可笑的幸运吗?我是中了彩票,获得了意外之财,还是天降鸿运,仕途高升?都没有,我甚至没有避免一场灾难,只是这场灾难不会伤害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08.
她没有退缩,坚定地看着我,“当然,出生前发现有问题就是幸运,你可以去一趟康复机构或者智力障碍学校,你就知道什么叫做毁天灭地的灾难!”
我不需要去,我无法面对那些孩子,我甚至无法想象那样的世界,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曾经多次告诉自己不要流泪,要坚强,可当面对着最终的结果,我尽管摇着头还是哭了出来。
她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的直白太过伤害我,又或者是我的眼泪让她意识到这会给我带来痛苦,她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我不能安慰你什么,我只能说你还年轻,你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的!”
“可那都不是多多了!”我在心里歇斯底里。
09.
多多是李杰给孩子起的小名。
我以为多多是代表我们家要多一个人了。他说不是,他希望我们的孩子多多开心,多多快乐,多多勇敢,多多健康。那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么多叠词,我感到新奇和惊喜,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那天开始我们都叫孩子多多。
我以后还会有孩子,我还可以给他起名叫多多,我可以带他完成所有我预想和多多一起做的事情,我可以陪他长大,我可以守护他,我也会爱他,可我明白他不是多多了!我该怎么说,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但已经深深爱着的人,这是一个我发誓用尽我一切去保护的人,这是一个我出于爱却要放弃的人。这个世界上谁都不会明白这是什么含义,只有一个母亲会懂。
我眼睛里淌下来的是眼泪,而我心里流出的是血,没有人能真正看得见,他们只能看到我二十多岁年轻的面庞,然后递给我一张纸巾,劝慰我:你还年轻!我不需要这种劝慰。
10.
李杰终于放弃了,他将苹果搁置在了床头柜上面,想要紧挨我坐了下来。
他的靠近让我不适,在他即将碰到我的最后一刻,我用不属于这个身体的灵巧向远离他的一侧挪动了十几公分。他有点诧异,打算再次靠近,这次我干脆地用手挡住他,终止了这场无聊的游戏,更何况另外一侧已经没有空间让我移动了。
“我不知道是这样!”李杰说话的声音很轻,同时他还用目光向身后扫视了一圈。
“知道又怎么样!”这是我一天来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去找医生要一间单人病房吗?医生早就说过了,现在床位紧张,这张床还是上午才腾出来的。或者换一家医院,听另外一个医生和我交谈,问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孩子?
不,算了吧。
11.
李杰和我就这么对窗而坐,他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和我在一起时他一直是相对腼腆的那一个,但现在是他试图勾起我说话的欲望,他想要和我交谈,想要一个让他安心的答复,可匮乏的语言能力让他每次试图开口都和叹气没什么区别。
他并不愚笨,只是比较憨厚,是我对他太苛刻了,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改用他宽厚的手掌焐热我在冬季总是冰凉的双手。这个行为在过往的生活经常出现,它不仅能温暖我的手也能温暖我的心。可现在这个行为勾起的记忆却让我内心的厌恶像藤蔓一样滋生,并且拼命向上攀爬,我想拉扯,想尖叫,想摆脱。
但最后,我只是撇过头,不带犹豫地抽出了我的手。
我假装是为了要拿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去在意刚刚的行为对于李杰的刺伤。接着我将手机屏幕点亮,时间显示是十二点四十,我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提醒他:你该走了!
12.
李杰看了手机一眼,目光又挪回我身上,他像无意识一样脑袋左右摇摆了两下,但身体仍然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犹犹豫豫、优柔寡断。就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不管你怎么用力捶打他,他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这是我曾经爱他的地方,却也是我如今厌恶他的地方。
我站起来用指尖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再次催促他离开,但我就是不愿意说话。其实我内心害怕,当我一开口脆弱也会倾泻而出,我将失去最后的一点保护,我将痛哭流泪,我将需要一个怀抱,我将再也站不起来。
“真的不需要在这里陪你吗?”
这句话他已经问过了无数次,我也回答了无数次,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听懂呢。我不想看到他坐在这里,不想他出现,我希望他现在走出病房,然后就消失在人海里再也不要出现。他在这里可以帮助我什么?我只想对他大吼大叫,想将手机、水壶、杯子一股脑砸在他头上,想驱赶他,咒骂他。
13.
他没有做错什么,我对他的惩罚是毫无来由的。
那天我们拿着诊断书离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我们没有力气走远,就在医院的长椅上坐着,和那些等待结果和看诊的病人坐在一起,仿佛我们还有希望,我们还能得到救治。
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和今天的情形一样,我是死气沉沉,而他则跃跃欲试。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想留下这个孩子,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都听你的!”很久以后他突然开口这样说道。
我转头看他,我看到他因为激动而骤红的脸颊,还有熠熠生辉的眼睛,我知道他是鼓足勇气才说出这个话的。
“你养他吗?那么你老了呢?你死了呢?你告诉我那个时候谁来养他?”我将一桶桶冰水毫不留情地泼洒到他发烫的脑袋上。我看着他眼睛里的光熄灭了,我看着红润从脸上褪色了,我看着他低下了头。
14.
我不是想要惩罚他,我想要惩罚的是我自己。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思想和身体,轻轻但神色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他留在这里,但我确定只要他再多问一遍我就会失控。
所幸他没有再问。他用缓慢到考验我忍耐力的速度站了起来,又在试图靠近我,这次我没有地方可躲,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一步步逼近,我感觉自己仿佛被刺穿了肺部一般体会到窒息引起的疼痛。
他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那种搂抱的亲昵姿势将我推回床边,然后强迫我坐下,接着他半蹲在我面前,自下而上地关爱地看着我。
可那眼神像火烧一样,我逃也似的避开了。
我的眼睛可以逃避,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是逃出这个二十多平米的房间,还是逃出这栋十三层楼的住院部,或者我可以逃出这座城市,逃出这个省份,甚至逃出这个国家,但事实上我哪里也去不了,因为问题在我的身体里面。
15.
“好吧!那你有事打给我……”,我听到这里如释重负,可紧接着他就说:“我下班了就过来!”
我猛烈摇头,“今天只抽血做化验,没必要,再说这里也没法睡!”
我的话语那么急切,我知道我在用语言将他一步步推远,我在制造一条看不见的裂谷,将我们两个永远隔开,也许将来我会后悔这么做。
李杰指指床底下,我才发现那里有一张折叠床,可我还是摇头,我用眼神告诉他,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但李杰没有读懂,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暗沉深邃,眉尖拱起,露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这种模样特别像小狗这一类宠物,他在试图读懂你,却读不懂,可他爱你,所以他选择陪着你看着你。
16.
这样的眼神对于我毫无意义。我又开始变得烦躁,就像听到了重复循环响起的乐曲,尽管是动听的,但也磨人的。我拧紧双手,背却不自觉地弯了下来,我感觉到呼吸和血液里有一种燥热像蛇虫一样不受控制地在我的身体里四处爬行。
我仿佛站在毫无保护的大厦顶楼,呼啸的狂风在周边肆虐,它们推搡、嘲笑并且试图激怒我,我是那么地想纵身一跃,我要躲开它们,来不及了……
“哇、哇……”一阵嘹亮的哭声在病房响起,刚刚那个躺在婴儿床里睡觉的孩子醒了。
这哭声将我绷紧的弦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我所有的思绪、愤怒和焦躁一瞬间远离了,我甚至不知道此前的一刻,我在想什么,我什么都忘记了。
脚步声开始此起彼伏,虽然慌乱却轻快,他们围绕着那个孩子开始踱步,每个人似乎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接着我听到有人用沙哑但欢乐的声音开始唱一首我没有听过的儿歌。
17.
那首歌没有任何高雅和值得称道的词汇,质朴和平凡得好像是不曾读过书的人编出来的,不用记忆,没有点缀和修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跟着哼了起来,“小团团,不害怕,妈妈亲,爸爸爱!”
我的声音很轻,我确定不会有任何人听到,即使是离我很近的李杰,可我的脑海里不是,我听到一个巨大的声音,那声音在说,“好可爱的儿歌,我以后可以唱给多多听!”
不,我马上清醒了过来,多多听不到了!
我转过头,用力推了一下还蹲在我面前的李杰,我用最后的意志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的余光看到李杰在猝不及防中差点朝后仰倒,他用手掌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停顿在床边。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是诧异,是恼怒,是无力或者脆弱,我顾不上他了,我只想赶走他!
18.
他好像站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终于转身走了,我回头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但那背影一定是落魄的、孤单的,所以我没有回头。
我立刻钻进了带着消毒水味道的被子里,蒙住自己的头,我费力地蜷缩起来拥抱着自己,我无声且压抑地开始痛哭。我试图用内在的哭声驱赶近在咫尺的儿歌还有那孩子因为满足而发出呢喃,那声音如此细微,却异常清晰,那声音是如此地伤害我!
我的世界啊,只剩下了这一个透着微光的世界,我不愿意掀开被子,我就想这样待着。
在哭完平静以后,被窝闷热的空气让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和费力,但我还是不愿意离开。
我喜欢这种包裹,医院的被子因为厚度比较薄,在白天也能透过微光,这种场景让人产生了莫名的安全感,似乎还有点什么别的,哦,是熟悉!
19.
这种熟悉让我想起了拿报告前一晚的那个梦。
那晚我很久才睡着。那是我怀孕以后的第一次失眠。我想要赶紧睡着,这样时间就会在睁眼闭眼之间飞速掠过,可我就是睡不着,我好像在脑子里面寻找一个杂乱线圈的线头,我翻找焦虑,却无能为力。
当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我来到了一个透着玫瑰粉亮光的房间,房间有着极为舒适的温度。
整体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目之所及只有地板的中间有个扎着双马尾辫子的小女孩。她好像能够感应到我走进房间,回头望了我一眼,对我露出一个香草冰淇淋般清爽甜美的笑容。
那是第一次意识到孩子有治愈人的力量,因为他们笑的时候,微眯着的眼睛放射出灿烂的亮光,那亮光能够驱散迷雾,刺破黑暗,也能抚慰心灵。
20.
她的脸型像一个熟透的蕃茄,就是两腮饱满鼓起,圆润但不肥胖的样子。她肉鼓鼓的手指有些笨拙地在缠绕一根藕粉色的丝带,轻轻地拉扯着,折叠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有意思的游戏,但她玩得津津有味。
我看着她玩了很久,就像我不明白她这有什么好玩的,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但是看着她让我心莫名地温暖。后来我按捺不住了,用那种只会对孩子才有的做作但可爱的方式掐捏着嗓子和她说话,我害怕打扰她专心致志的游戏,可又迫切地想要同她说话。
她并不回答我,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正当我遗憾的时候,她突然又再次看向我。
她的眼神变化了,溢出了不符合她年纪的忧伤,她粉嫩的小嘴嘟了一下,才开始说话,“我是来和你说再见的,妈妈!”
只那一句话,我的眼泪哗啦啦地就流了下来。
21.
当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可我怎么努力都无法逃离,很久我才反应过来我想回到的现实是不存在的梦境啊!
后来我回忆起来才明白,在拿到报告的那个早晨,多多要离开我的事实就已经出现端倪了。
至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多多,这让我更加确定这个梦是真的,虽然多多还在我的身体里面,但实际她已经离开我了。
从怀孕开始我一直在猜多多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对此的好奇到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我甚至想要通过一些不值得称道的途径去提前知晓这个答案。李杰对我无可奈何,他只能婉转地劝服我耐心等待。我故意问他是否也想知道,我看到他眼角向下,嘴角咧起,露出一个被人探查到内心秘密的羞赧的表情。
我那么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是否是因为已经濒临失去。但人总是在事后总结一切征兆,在当时却毫无察觉。
22.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睡着的,整个下午我都是半梦半醒之间。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躺在一艘船上,一种眩晕般的无力感笼罩着我,而我的床就是那艘小船。它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里漫无目的地漂浮着,周围的景致一成不变,只有外面的天空在变幻颜色,它一会儿是浅蓝,一会儿是深蓝,一会儿是墨蓝。
我在等待着它变成漆黑,但是没有,当墨蓝到来的时候,城市所有的灯光好像齐齐点亮了,从躺在床上的角度来看,外面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燃烧。城市永远不需要睡觉,它永远明亮。
我在想如果我也可以在我的心里面点亮一盏灯,当我的心暗沉的时候,它就自动亮起,那么黑暗是否就会远离我,而我就不会再被情绪所控制,我就会变得坚强。我可以笑着面对失去,我可以平静面对获得。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盏灯,我会最希望用它来做什么呢?
我想用它来照亮多多,我怕我的肚子太黑,她会害怕,是的,我相信我的梦,我相信多多是一个女孩,女孩都怕天黑,我的多多需要一盏灯。我只能想到这里,因为我只要想到多多,我就会开始流泪。
23.
李杰再出现的时候,病房里面已经度过了几轮骚乱,先是一个孩子哭了,接着另一个孩子哭了,后来两个孩子一起哭了。手忙脚乱的声音和食物混合带来的气味总是弥散不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事情太多了!”他一开口就是道歉,“你吃饭了吗?”
见到我没有回答,他就得到了答案,“饭总是要吃的,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很累了,尽管我躺了一整天,我其实并不觉得隔壁两床有多么吵闹,尽管他们的欢乐与我毫不相干。偶尔也会有年纪大的好事者,绕过帘子走过来瞧我,他们总是装出无意的样子将身体留在帘子外面,只将脑袋探过来。如果不巧被我发现,他们就会立刻缩回去,像面临危险的乌龟,我不讨厌他们,我也不在意他们。
我知道他们肯定很奇怪,一个肚子看起来那么小的女人,为什么躺在产科的病房里,他们最后的礼貌就是没有越过帘子直接问我。
24.
李杰最后给我买来了放了糖的白粥和一个蛋黄流沙包,直到它们冷却,我也没有拿起来吃。
睡觉的时候,李杰打开了那张折叠床,折叠床的尺寸比病床还小,我看着他费力地蜷缩在上面,好像在硬生生挤进一个盒子里,不能翻身动弹,我想那样肯定很不舒服,但我劝过他了,我也不需要他的陪伴,是他不肯走,这不能怪我。
他睡下以后,脸一直朝向我的一侧,他又用那种小动物似的目光怜爱地看着我,我果断地转过身选择背对着他,再也没有转过来。
这就是我在病房的第一天,也是多多留在我身体里的最后一天。
哦,我又想到了多多,眼泪断线般流下来,流过我的脸颊,流过我的头发,最后浸湿了枕头。
我并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又是何时在哭泣中睡着的,我只知道,隔天李杰帮我整理床铺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在枕头上摩挲了两次,那一刻我感觉到隐藏的秘密可能被发现般的恐惧,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25.
早上我只离开了病房一次,就是去B超室。
回来以后我就躺在了床上,我的床成为了我的孤舟,而我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我就是这么长大的。
我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小时候最亲近的是堂姐,她比我大两岁,相差不多,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只知道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海面已经看不到她的小船了。我回忆不起这一切是什么导致的,就好像海面刮了风,海底有暗流,所以我们的分开是自然而然的。
童年的孤单在父母身上也没有得到补偿,他们爱我的方式是用尖针不断地刺痛我。就像我得知多多存在基因缺陷时,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他们问家族的历史中是否出现过这类病例。
我难以忘记,当我妈听完描述以后,用做作嗔怪的语气说,“我都说让你不要整天加班,那样身体肯定不好的呀,身体不好孩子就有问题!”
26.
我努力学习,之后努力工作。
努力并没有让我过上梦想中的生活,但努力却是我成为自己依靠的保障。
但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有人会用我的努力来刺伤我。
我曾经多次反思我性格里的缺陷,处理问题的方式有多少是心里留下的隐疾在作祟。这些问题在我成长过程中没有被处理好,它们被留在了我性格阴暗的部分,它们时常会发作。
所以在怀孕最初的眩晕过后,我在心底暗暗发誓,我要让我的孩子过上我没有经历过的生活。
不是物质的富裕,不是弥补我童年的缺失,而是体验被爱着的生活。
可是,现在多多没有机会了!
27.
一想到多多,我又开始流泪。
多多离开的时间已经确定了,医生下午就会来注射催产素。我还是会生下多多,但不是活着的多多。
李杰不停地替我擦眼泪,我早已忘记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脆弱。一张纸巾很快被浸湿,就再换一张,很快垃圾桶就堆满了用过的纸巾。
我看着那满满的垃圾桶突然在想,一个人在世界上存在过会留下很多痕迹,他说过的话,他的脚印,他的笑容,他所爱和憎恶的一切。如果他会写文章,他还可以留下不会磨灭的文字,如果他爱画画,他总可以留下细腻的笔触和多彩的颜色。
但是多多呢?她只留在我的眼泪里,留在我的肚子里,留在我的心里,但就是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28.
当我看着医生掀开帘子走进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失控。
我以为控制不住眼泪和情绪是失控,我以为厌恶我曾经喜欢的一切是失控,不是的,真正的失控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能够听到,却听不懂,我能够看到,却看不清,我仍然在这里,但其实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听到什么胎盘前置,我听到他们在讨论剖还是顺,我听到为了将来还是如何如何好。我听到嘈杂的脚步声,我听到隔壁床的孩子又哭了,我听到病房外轮子滚动在地面发出的摩擦声,我听到窗外的鸟叫声,我听到远处汽车的鸣笛,我听到这世界混杂在一起巨大的吵闹,我听到蝴蝶挥着翅膀飞远了。
这些声音时而走近,时而飘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直到最后有人晃动我的肩膀,他在问:你同意吗?
29.
我看着那张晃动的脸,很久才认出来是李杰,为什么他和记忆中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他的胡子已经几天没有刮,青灰色的下巴上支棱着长短不一的胡须,他的眼睛中密布着鲜红的血丝,他的双颊消瘦了,我发现已经很久没看到他左脸上那个浅浅的酒窝,他只有一个酒窝,我曾经因为这种不对称而善意地取笑他。
他经历了什么?哦,他也失去了多多,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又问:你同意吗?
同意什么?有什么需要我同意吗?我不同意可以吗?难道我可以留下她吗?哦,是同意剖还是顺!
我做过选择吗?其实没有,很多事情都像我和堂姐的疏远一样,是那么自然而然。现在仍然不是一种选择,我虽然不去思考,但我明白,医生只是在告知,然后等待着我接受。
我相信,只要我犹豫的时间够久,医生一定会再次安慰我说,你还年轻!
30.
是的,我还会回到年轻的状态,我的疼痛会消除,我的肚子会收缩回去,我的身体会重新轻盈,激素会褪去,我将不再这样频繁哭泣,我的脚步会和以前一样轻快。
我会重新穿上修身的服装,化上一个妥帖淡雅的妆容,坐回宽敞明亮的格子间里。反应迅速地处理邮件,在工作的间隙和同事唠两句家常。
如果那个时候,我转头看向窗外,我会看到形状颜色各异的云朵在翻动着离我远去,我会看到飞机划过玻璃镜面一样的天际留下的白色尾迹,我会看到明朗、暗沉或者透亮的天空一成不变。
一切和昨天一样,但是昨天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多多也不会再回来了。我还年轻,但我不会再一次年轻了,我不会再那么勇敢。有些失去的东西看不见,所以才回不来!
31.
签完字后李杰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并不感觉到冷,但没有再拒绝他帮我取暖。我开始明白他不仅是在帮我取暖,也是在为自己取暖。
我乖顺地配合着术前准备,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一个场景,是一个瘦弱且白净的女护士为我插尿管,她先微笑着和我说,会有一点点痛,要忍耐一下。我做好了准备,双手抓紧了病床的栏杆,但是最后我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原来连痛苦也是因人而异的。
在被推入手术室之前,李杰一直陪伴着我,我重新感觉到了对他的依赖和爱意,我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产生的,就好像春日解冻的土地开始长出嫩芽一样神奇但又不会让人费解。
尾声.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手术室。
帘子是墨绿色的,周围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仪器。有人让我侧卧弓起身体,猝不及防地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刺进了我的脊柱,很疼但我没有尖叫。
之后我平躺在了手术台上,看着天花板上白色的灯光,那灯光并不刺眼,只是让我昏昏欲睡。
我变得好像一张白纸那么轻,所有的忧伤与痛苦开始离我很远很远,我知道是麻药起了作用。告别的时刻就要到了,我无声地说,我相信多多一定听得到,因为她离我的心脏那么近。这是我们最后依靠在一起的时刻,我将再也无法感受到,而她也将再也听不到了:
“再见,多多!我爱你,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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