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生

作者: 城门市鱼 | 来源:发表于2022-08-22 14:0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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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生,中原人。爱花成痴,癖好非常。闻有异种,必购之,虽天涯海角不惮也。一日,有海外客寓其家,自言有绝品三四种,为海内所无。钱心动,即刻治装,从客至海外。客多方为之寻觅,得两芽,怀藏如至宝。

    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神骏,从油碧车,丰姿俊朗,渐近与语。少年自言“木姓”,言谈清雅,因问木所从来,木实告之。少年曰:“花无妍媸,养之在人。”因与论艺花之法。钱大喜,问:“将何往?”答云:“姊厌海外,欲卜居中土耳。”

    钱欣然曰:“仆虽不才,家道颇渥,如君不弃,无烦他适。”木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代佳人也。顾弟言:“屋不厌陋,而院宜得广而清静。”木代诺之,遂与倶归。

    钱第南有花圃,仅小室三五椽。木喜居之,日过北院与钱治花。花已枯,拔根重植之,无不复生。木日与钱共饮食,略无芥蒂,相谈甚欢。钱妻尤氏,亦爱木姊,相过与谈,甚融洽。木姊小字兰馨,素雅淡,足不出户,恬静怡然。

    木一日谓钱曰:“君家固优裕,然仆日以口腹累知己,胡可为常!为今之计,莫如市花自谋衣食。”钱素慷慨,闻木言,不以为意,曰:“吾以君高雅之士,当视金银如粪土,今作是论,无乃辱不才之甚也?且花者,冰清玉洁,何市耶?”

    木笑曰:“无论高卑,遑论贤愚,一日三餐,岂可废也?况无功受禄,寝食难安。虽至戚亲朋不能久也。”钱默无言,木起而出。自是,但凡钱所弃垂死以致槁木之花,木皆拢聚而去。由此欢谈聚饮日少,久邀而一至。

    未几,花开鼎盛。闻其门庭若市,钱怪之,过而窥。见世人买花者众,手掬怀抱,络绎不绝。其花颜色姝丽,缤纷异常,目所未睹。艳羡、嫉妒、恨,意欲与木绝交。而复慕其佳种异属,遂扣木扉,以探究竟。木出,携手揽腕以入。但见广庭皆花畦,除椽之外无余地。删乂者,则折它枝益补之。其蓓蕾盈畦,佳妙非常;近而细审,皆己向之所遗弃也。

    木具佳肴美酒,设席花侧,曰:“仆向贫,未能守素抱朴,现市纤卉以有微资,聊供一醉。”移时,室内唤“玉郎”。木应而去,俄而糕点,精致芬芳。因问:“贵姊何以未字?”答曰:“时未至。”问:“何时?”曰:“春分。”复诘:“何意?”笑而不言,尽兴而散。

    翌日,又诣之,昨日垂死枯槁之花已生机盎然矣。奇而怪之,曰:“善哉!技盖至此乎?”因求其术。木曰:“天机不可骤泄;且君衣食不赖此,何求也?”钱怏怏而归。

    又数日,门庭萧然,木以破毡裹残花,捆载数车而去。越明年,惊蛰后,始载白下、武林异卉而归;于市井设花肆,旬日尽售,复归蒔花。向日之购木花者,遗根留种,而春来枝叶徒长,即使蕾现而羸弱,不复旧观矣。乃复购于木。

    木以是富贵,始增舍而终起厦。心随意属,营作不息。昔日花畦,亭榭俨然;更于舍外买地营建,墙围以内,皆艺花,且名之曰“放形轩”。至秋,载花南去,“雨水”未归。未几钱妻病,似欲不起,钱生忧。好事者相机而进曰:“兰馨何如?”钱未置可否,竟日郁闷叹息。兰馨闻之,但微笑,不置一词。

    木无消息,如石沉海。馨艺花如常,略无倦怠。花色动人,遐迩闻名,以是得金不可胜计。复于村外治膏地百顷,声势日壮。

    未几,木自南归,两车从焉。一车江南异卉,而一车油碧,有佳人垂首下。“眉弯新月,羞晕朝霞。”木言于钱曰:“此女海姓,乳名胭脂,吾妹也。”

    钱甫一见,意荡神飞。兰馨出迎,见而笑语,即便携手,趋而入室。女似有意,回首望钱生,嫣然微笑。钱不能持,骨软筋酥。木曰:“君有意于胭脂乎?”钱如梦方苏,窘极。良久曰:“娘子病中,焉有他想?”

    木曰:“吾有白辛夷三枚,沸水煎之,饮旬日而见奇效。”钱依其言,方三朝而尤氏起。钱大喜,曰:“但闻辛夷通窍,不意亦可回生也。”自是烦忧尽去,一如素常。惟心中惦念胭脂,抑郁日久,竟自成疾。

    一日于榻中独卧,形销骨立,奄奄欲毙。忽闻门外娇语:“钱郎在否?”少间,有人推门入,钱视之,胭脂也。

    钱生既惊且喜,然结舌难语一词,惟“嗯嗯”,犹痰在喉,不能遽吐。女秋波婉转,眉目传情。钱半晌方曰:“佳人知我乎?”女趋榻近钱曰:“玉郎知君,特差妾慰问,岂有他哉?”

    钱闻言惑而诘问:“玉郎为谁?”女亦惊怪,“君不知木玉郎耶?”钱恍然而悟。佳人近在咫尺,异香氤氲,沁人肺腑。钱见女二手交叠于股侧,玉指纤纤,丰腴润泽。遂捉至怀,女亦不甚拒,钱大悦之。摩挲良久,曰:“得佳人如此,此生无憾矣!”女笑曰:“知君莫如玉郎,然奈尊嫂何?”钱默然。

    女自怀出一枚果,大小如樱珠,赤红灿然。“妾无所有,愿奉此果为君寿。”钱心窃喜,继而怅然。女又曰:“君自安泰,何需神伤。春分在望,好事必谐。”钱诘其故,女笑不言。俄顷,起而出。回首飞眸,钱不能自已,起而追,顿踣于地。恍然梦觉,嗟叹不已。探手入怀,樱珠在焉,心有余慰。居无何,病渐愈。

    又数日,木来访钱。入门笑语:“解语花妙手回春,信不谬矣!”钱出,惭而对曰:“何揶揄耶?”便邀入室,具道契阔。钱曰:“胭脂海姓,弟木姓,何谓也?”木笑云:“兰馨、胭脂、玉郎,金兰之谊也。”

    钱曰:“闻江南花事繁盛,可有佳品携归?”木曰:“仆来正为此,旬日春分,姊营作停当,至时邀君游赏。”钱喜甚,曰:“春分必至!”尽欢而散。

    春分日,“放形轩”内百花齐放,灿若云霞;异香氤氲,随风荡漾;蝶舞蜂喧,歌吟弦弹;游人如流,恣意漫涨。轩内有明波一道,自西而东,时有落英,顺流浮荡。

    水侧一楼,名曰“凌云”,钱木二人于楼内明窗畅饮。酒散雅芳,若存若亡。饮无何,木问于钱曰:“君可知此酒何名?”钱曰:“不知。”木曰:“此酒名兰酝,姊所酿也。”

    钱曰:“仆素豪饮,最喜酷香,饮则足杯。此兰酝近嗅无香而入喉甘芳,回味馥郁;轻品细咂余芬悠长,而浪饮无味,何也?”木闻言抚掌称善。曰:“君得兰酝之妙矣!此酒冬酝春酿,浸以兰草,其香至雅,以是有“王香”之谓也。”

    二人相谈甚欢,各自微醺。钱面颊飞红,心神迷离,恍惚之间,睹木白衣晕粉,忽而作紫。而环视周遭,惟见四壁林立者皆毛颖,粗细不等,大小各异,怪之。曰:“彤管皆是,何不见墨纸耶?”木微哂云:“胸怀锦绣,凌云作赋,楮墨何为也。”钱不之信,乘醉曰:“无乃言过其实乎?”

    木略不迟疑,手张管来,凭虚飞毫,点染淋漓,气势如虹。但见素衣云飘,袂运当风。移时,赋列云端,花团锦簇;文图具茂,瑞彩峥嵘;清流激湍,仙禽盘旋。俨然山外之山,天外之天。云端隐约字曰“凌云自惜…流水何惭…”赋竟,木玉山欹侧,沉醉座间,毛颖着地,略无点墨。

    钱大骇,忽闻弦歌之声飘自云端。但见远峰聚黛,近水清明,不自觉已在赋图之中。此间异卉奇葩,皆未尝闻睹。有兰草茎如毛竹节,花箭若菽穗,幽芳远播,近之顿失;有一望春甚巨,花开叠浪,色分五彩,云蒸霞蔚,颇为壮观,其枝节纵横,着花无算,皆硕大无朋。远望若锦绣之山。清流之侧有一棠,雅芬烂漫,清丽无双;花色如酡颜,含苞似璎珞,垂珠若蜜露。

    时近薄暮,弦歌徐歇,钱忽感腹内饥饿,遂径向弦歌处逶迤而行。行不甚远,见女子锦衣垂首哭路侧,哀泣非常。睨之,姝丽也;大悦,方凝目注视,女忽垂涕曰:“夫行陌路,何止而他顾?”钱曰:“四野空旷,子啼悲切,余心实不忍也。”女忽破涕为笑,曰:“君何善忘耶?我胭脂也。”钱近而细审,果胭脂也。

    钱惑曰:“闻佳人从玉郎、兰馨于忘形轩,何哭为?”曰:“兰姊不能见容,玉郎两难。今夜有客过访兰姊,妾位卑言浅,未能遽登大雅之堂,顾影自怜,以是恸耳。”钱悯而情动,以手抚其背曰:“佳人勿悲,可引我至兰所,吾面诘之。”曰:“兰姊清流,不可。”钱曰:“无妨。”女默然止泣,遂导钱之兰所。

    正行间,暗香如缕,时断间续。当其时,山光西落,池月东上,万籁俱寂,隐闻笑语。遥望一阁,灯火璀璨。胭脂曰:“此萃芳阁也,姊及客皆在彼。”至阁仰望,辄见窗影憧憧,月映甚悉。止步窥觇,则桃李芳华之仙姝三四。一着缟衣,云髻高绾;一着赤裳,堕髻半偏;一着黄衫,明丽无双。间或一青衣,娇俏玲珑,往来穿梭,如仆似婢,不甚了了。

    适钱生饥渴难耐,遂言于女曰:“莫如速往,以观究竟。”不闻女应,转首寻视,女失其所矣。连呼数声,四下寂然;骤然惊惧,遽奔明阁。

    时近子夜,笑语犹欢。生舐窗觇视,姝丽艳绝,袂裾飘拂,异香氤氲;佳肴美馔,器皿良精;其间青衣,似男若女,莫辨雌雄。生爱慕殷切,扣门而入,二女大惊,惟缟衣者含笑承迎。曰:“君来何迟也?”生视之,兰馨也。钱问:“赤裳者谁?”兰曰:“我友香影,亦妾义姊。”言未已,赤裳羞怯,玉面酡红,生睨之,似嗔还喜。生为之眩迷。

    兰又曰:“黄衫吾妹,小字逸英。”钱注目之,黄衫端丽秀雅,神采灿然。生不能自制,目若胶住,竟不能移也。兰忽笑曰:“何痴痴也?良宵苦短,秉烛有时,辜负者何?”钱闻言如梦方苏,曰:“卿等秀外慧中,冰清玉洁,使人见之忘俗,爱而忘死。仆亦何幸,得此良缘,无乃梦乎?”兰曰“寸心未得,岂望尺进耶?”青衣忽云:“只管絮语,漏且尽!”俄尔灯熄,移时复燃。生再环视之,阁内仅香影一人矣。

    生殊茫然,顷之,从容而近就之,女略闪避。生捉其袂,复握其腕。曰:“不期见卿,令人喜泣,当不见弃,以慰怀思。”女叹曰:“兰妹误我!今反客为主,宜乎?闻君情切,触妾衷肠,莫非天哉?”遂相与好。

    如斯数夕。一夕,女曰:“君固至情人也,然妾所以交君者,以爱惜而非狎昵。风雨因时,欢好有节,岂饕餮无厌哉?”言已告别。生曰:“见卿爱慕,视为天人。今夕何夕,以有佳匹。诗云: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又曰: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今家富余财,世称才俊,但凡有欲,无不从心。卿所言者至理,吾所诉者世情也。”

    女闻言乃止,曰:“君之言世情,行乐耳!非我所谓。秋风客曰: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又云: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君以为何如?”

    钱默而赧。若有所思,问:“兰馨、逸英何之?”女曰:“兰妹性殊落落,宁静淡泊,不似妾情痴也。英妹秀雅多娇,明丽于外而馥郁其内。”女忽止言,曰:“君甫得陇,复欲望蜀耶?”又云:“时至,长别矣。”问:“何之?”泣曰:“自有定数,难与君言。或可有幸,当会于“雨水”。”言已,失其所在。

    生怅然若失。遂援笔书曰:“春意无限浓,玉骨忽作冰。寂寂竟何待?漠漠烟雨中。”不觉吟哦。忽窗外有人曰:“孤曲焉能无和。”恍惚之间,黄衫立于室,乃逸英也。女观诗,口占一绝云:“千娇百媚花,佳兴与人同。姚黄魏紫色,取次一抹红?”生听之,面有惭色。

    女曰:“妾无香影之艳艳,但可聊慰情思。”生喜甚,欲近就与狎。女正色曰:“君以妾为何人,香影初淡,欲炽如斯乎?”于是生始恭谨。曰:“佳人何来?”曰:“来自九秋。”生复曰:“可友乎?”女笑云:“君一何痴也!兄弟相猜,姊妹见疑,况男女之友乎?幸而有缘,青睐相向,聊慰慕思,可也。岂专擅独宠,至零落憔悴,背靠而噎泣哉?”生无言以对。以是百无聊赖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和,至时遂去,生亦听之。

    过数日,女竟不至。一日,距阁不远有香径,生徘徊径上,意颇惆怅。忽闻有“吱呀”木错之声,仰首视之,但见芳阁摇动,顷之坍圮。生骇而惊蹿。道侧有残垣,杂花其上,颇雅丽。生惫甚,时已正午,腹内饥渴,遂依墙而踞。无何,以手扪心,有物焉;出而视之,胭脂之赠“樱珠”也。芬芳沁脾,嚼而食之;酸涩无比,心下惨然。少顷,潸然泪下。

    忽有女子现垣上。笑曰:“君何至此也?”转首视之,则胭脂也。生既惊且喜,以袖拭泪曰:“向何见弃,至落魄如斯,何忍也?”女复笑曰:“君子丛中,莺绕蝶旋,绸缪备至。安有胭脂一席哉?”生赧然,曰:“何揶揄耶?见谅则个,弱水三千,见佳人而思一瓢饮也。”女跃而下,牵生袖曰:“距此九里有故人居,可暂憩之。”遂偕行。

    行不数武,生力竭,心慌气短,不能稍动。叹曰:“涸辙之鱼,无相濡沫者也。”遂踣于地,女戏曰:“一瓢可渡否?”言已,屈身负生,生佯避之。女曰:“男儿丈夫,何扭捏耶?”馥郁熏蒸,酥骨销魂,生伏女背,闭目神游,痴若婴儿。

    俄至一处,溪水涌波,画桥通幽。朱门在望,锦花点染,盖故人斋也。女曰:“至矣。”生闻言,恨极。暗曰:“九里何速也!”既下,循桥入户,至一院落,时闻女子笑语,隐约兰馨也。方止步,一人出窥,颇类向之青衣,见生而旋踵。生亦骇然,欲回奔。女强曳之,径趋入内,生大窘。

    既坐,杯盘罗列,甚丰。青衣行酒,虽近视之犹不能辨雄雌,生谓兰曰:“小子无状,受恩匪浅,实出望外。”兰笑曰:“何恩,孰望?”

    生曰:“仆凡尘俗子,得贵姊弟青睐,以慰顽痴,殊有荣焉,是为恩泽;不意倾盖如故,挚诚待我,是为望外。”青衣忽曰:“见色起意,辄揽私怀,以为报乎?”生反唇讥之曰:“扑朔迷离,汝亦识雌雄乎?!”兰未发一言,仅微哂而已。

    时肴果纷纭。兰玉指纤纤,拈果一枚与生。曰:“此果名曰安神,君可一尝。”有异香一缕,直击生之肺腑。时兰语笑嫣然,生竟痴迷,若泥塑木雕,呆若木鸡。青衣睨而嗔之,不觉。少间,惟闻胭脂大呼曰:“捉贼!”生惊震,茫然顾盼曰:“贼安在?”合席粲然。胭脂笑曰:“果固可安神,然贼在君心,焉安?唯捉而已矣!”生窘极。

    兰曰:“小妹唐突,望君见谅。君之多情,吾知矣。所谓情深者不寿,欲浓者难永,君其明察之。”生曰:“谨受教!我非不知其理,奈何情动于中,发之于外。实真处寻真,非妄处作假也。”兰曰:“如斯,我屡思胭脂无其偶,今亦有天缘,君其属意否?”生遑然,睨注胭脂,女和羞,垂首不语。兰又曰:“既两无疑猜,此处不乏第宅,亦无烦亲迎,可即日合卺也。”是夜,礼成。

    居无几何,胭脂忽谓钱曰:“妾一念而入尘网,有年矣。昔言君心之贼,我亦有之。若非俗缘,焉得烦恼?今珠胎暗结,内中酸楚,益视尘俗厌苦。请从此别矣。”生闻言大恸,泣曰:“卿何出此言?吾心皎皎,日月可鉴;子明澈慧雅,洞我肺腑,虽夫妻亦知己,何言别也?”女闻言亦悲。

    翌日,朝视胭脂,颜色憔悴;又三朝,形容枯槁;旬日,黯然魂销。神游之际,曰:“吾去矣,腹内子诚酸涩,亦天作之因也,我深以为憾,奈何?君心之贼,捉而复放,放亦又捉,捉放一念,略无竟时。如之奈何?玉郎,我至友也。见其人而知我,君不必有撼。兰姊,落落而清雅者也,可尊而敬之……区区微末,得君魂梦,亦实堪慰……”言已溘逝。钱泫然泪流,哀哀欲绝。是夕,风播雨浪,骇人心目。

    先是,兰及青衣于数日前别处析居,生自胭脂不起,寻而未果。遂自为营斋葬,临穴哀楚,不可尽摹。居无何,漫行宅外,迷失道。时夜色昏昏,误涉艰险,鸱鸣狼啸,碎人肝胆。踌躇四顾,影影绰绰,如鬼似魅。遥望灯火阑珊,疑必人家,遽奔投之。

    仰见雅阙,以掌拊门。内有应者曰:“何处野人,深夜至此?”生闻言,喜极欲泣。回首来路,犹自惶惧;扉甫辟,生跳挞而入,战栗曰:“扃扉!扃扉!”一健仆探首门外,无它异。笑曰:“何惶恐如斯也?”生稍安,曰:“惟觉鬼魅随身后,忒吓煞人也。”生既入,室甚雅致,堂张明烛,摇曳可亲。少坐间,淡芳氤氲,有丽人自内出,见而惊怪,乃兰馨也。生起而立,不能自已,望兰泪泫,委屈非常,兰止之。坐谓生曰:“无需言,胭脂事吾尽知之矣。”言语如常,略无戚色。

    兰复问曰:“何以深夜至此?”钱以实告。兰迟疑片刻曰:“彼处原不宜久居,今且暂歇于此,别作计较。”言讫,乃使仆引之去。昧爽惊起,枯叶覆身,阙室倶失;但见巉岩突兀,藤萝悬空而已矣。

    钱四顾茫然,惟觉腹饥。方是时,薰风摇影,石路光明,遂勉力而行。约里许,见长流蜿蜒,其侧芳草凄美;一树枯槁,似曾相识,遥望对岸一高乔,叶大如轮,憔悴黯淡。生恍然而悟,此非来路之艳棠、望春耶?

    生方疑惑,俄,阴云四合,风雨大作。雨击轮叶,声若鼓震;风撼枯槁,支离破碎。生大惊失色,猝然无避。移时,由顶至臀,淋漓如注。须臾电闪,继之惊雷,生抱首下蹲,目不能开;复觉水浸履内,自下而上,漫而欲没其顶;生遽起而立,水旋及腰,渐荡于颈。钱骇极,张口大呼“玉郎救我!”

    忽耳际有声曰:“君犹醉耶?”生倏忽清明,欹侧座内,已然楼中矣。环视四壁,毛颖尽失,赋图泯然。对坐一翁,皓首苍颜。生惊曰:“玉郎安在?”翁曰:“我即玉郎也。”生疑,不之信。

    “兰酝何幽,以至于斯。”翁自言语。生曰:“果玉郎耶?何小饮而猝老乎?”曰“君犹记春分耶?”生曰:“何谓也?”曰:“春分其半,犹天命。夫子言,五十知天命,岂能违乎?感君之痴,结于知遇,时至而别,岂非宜哉?”钱讶然。曰:“虽然,与玉郎交如饮醇酒,不觉醺然。兰酝幽味,玉郎才情,何言一别?且胭脂新逝,兰馨无迹,放形内外,岂非寂寥也。”

    翁微哂曰:“君何痴直!凌云自惜,难掩憔悴,流水可奏,对弹巍峨。今之所赋,毕生精华,遽放形外,以酬痴心;然千娇百媚,零落憔悴,钟情点染,宜乎有节;窃以为,色者若鱼,欲则为钩,鱼无穷而钩不尽,一何哀哉!试问芸芸,孰执其具也?勉为答之,必心也。心何以动?性命机括,暗播潜流,阴阳双轮之交互永续耳。”

    生茫茫然,忽愀然曰:“我以子丰神俊朗,虽比潘郎、卫玠不遑多让。文采飞扬,相如、子云,不过如斯。今胭脂、子姊虽异姓而同气,子言涛涛,略无悲戚,岂人子能如斯乎?!”钱言讫,忽而悲从中来,念及胭脂,凄然泪盈。

    木略迟疑,正色曰:“我固非人,实木笔望春之神也。胭脂义妹,亦吾从属;丽彩艳艳,一朝枯槁,垂珠零落,实堪可怜!草木本心,君心自度,岂袭“草木无情”之陈词哉?!”

    生愕然。惑曰:“玉郎既神,何一小酌憔悴如斯耶?”翁叹曰:“吾之形容,乃君之鉴也。所谓目不能自视,耳难以内听,亦类乎是。缘尽于斯,惟一言告君,速离放形轩,造访兰姊可也。”言已而没。

    钱惶恐,循阶而下。身处轩内,四顾寂然,向之花木,零落萧然。疾趋出,行不甚远,蓦然回首,但见楼隐轩失,惟蓬草弥布耳。生殊怅然,行数武,逢一老媪,蹒跚其步,踽踽独行。生心有所动,不自已问曰:“阿婆何往?”答云:“寻夫。”又问:“夫何之?”曰“与友饮。”生奇之,复问:“夫何名?”答:“钱某。”

    生且惊且疑。细审媪,失声曰:“莫非娘子?!”媪亦惑曰:“汝何人?”答云“钱某。”媪怒曰:“苍髯老贼!何欺人太甚也?”生急辩白。言未已,媪忽拊膺大恸,仰天而呼曰:“上邪!何其忍也?”泣下沾襟,哀哀欲绝。生愧悔交集,以头抢地,大放悲声。泣曰:“我负娘子多矣!以顽痴误卿,白头翁,桑榆景,其获罪于天哉?!”

    翁媪拥泣,哀感天地。哭移时,相携而归。未几,尤病,以沉痼不起,数月寻卒。生悲不自胜,不思饮食。方七日,呕血盈碗,渐不支,奄奄一息。忽自念心事未了,遂强起。无奈力竭,以是昏昏。然心下明澈,亦无所悲,竟尔起立,往见兰馨。

    俄顷,至南圃,小室三五椽,一如旧制。有女素衣浅裳,于花畦间操作,整枝芟芜,俯仰自得。近视之,兰馨也。钱讶然,趋前问曰:“曩日繁华,一何零落如斯也?”兰不与言。又曰:“前情历历,汝忘耶?况玉郎有言,何阴晴反复,判若两人,无乃绝情之甚乎?”

    兰仍无语,起而径入一室。须臾出,袖一书与钱曰:“君自鉴便知。”生拆而阅之,书曰:“兰姊敬启:海外、中土,窗纸之隔耳。姊幽雅淡泊,惟尘俗之枣芬可相仿,然失之赤子多娇,徒遭敲打也。姊无此累,散逸纵横,庶几仙矣。

    钱生为人,痴于色相。犹蜂蝶之于嫩蕊,虽内吸外附,实色盲者也。或曰,花瓣千层者,多不结实,岂惟荷乎?虽然,莲子穿心,何若菡萏妩媚也?宜于目者荡情,俟去心火而定情思,岂非谬哉?!且桃灼棠艳,梅媚芍妖。以致清芬玉树,幻彩群英,次第争竞,虽由气使,亦赖本心也。无之,淡素乾坤,苍然世界,有何可恋?钱迷于色,自然心性,痴顽如斯,一何可怜!

    弟不才,忝列姊后。倾情一赋,颖锋倶失,一团锦绣,赋予知心。既凌云则不能自惜,效相如而有等差,作赋图而实子虚者也。幻形棠菊,强邀兰姊,弟之罪也!胭脂点染,已然陨零;赋竟遽悴,画图萎泥,理之固然。弟不怨无憾,惟一事相浼,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实堪可怜。弟微末之材,徒然其表,实无德馨。虽称玉郎,未敢作冰,麻苎绫罗,唯姊自裁。弟玉郎谨白云云。”

    钱木然呆痴,不明所以。兰忽曰:“君犹饥乎?”答云:“未知。”兰自言曰:“玉郎一何痴耶!草木本心,与人无扰,一旦执顽,形消气灭。神耶,人欤?神人之际,轩窗轻纱耳。既归,又何纠纷耶?”言已,凄然泪雨。

    钱口欲言而嗫嚅,少顷,兰以手拭泪曰:“君何许人,令玉郎邂逅倾心。自憔悴而犹惜汝,且君韶华顿失,桑榆晚照,何悯也?所以与君观书者,盖玉郎挚诚,妾未能欺心也。”生曰:“我负玉郎,愧对胭脂;轻薄香影,尤惭拙荆。仆固醉心于娇媚,然发乎中情。如胭脂云,目者渔色,钩安于心,执钓具者,心贼也。鱼者纷纭,心贼盈缩,机括轮旋,未省老之将至也。汝之问饥,非饥。屡饥于色,实沉疴耳。”兰闻言太息,曰:“君之言沦肌浃髓,肺腑烛照,向之所疑,涣然冰释矣。”

    时畦花滋茂,光彩艳艳,微风轻拂,馥郁流布。一椽侧有木本两株,颇类梅棠,绿荫深沉,肃然静默。生注目移时,心有所动。兰馨忽曰:“清幽不可久滞,君且速去,迟则变生。”钱猛然而醒,犹卧榻上,惟身不能自如辗转。滚爬勉强,索水一瓯,饮之,渐平复如初。自是三日一饮,五日乃食,旬日休粮;又月余,复饮食;逾年,绝谷。间或往来于南圃北宅,兰馨春去秋来,或秋别春至。过则手谈,略无言语,而留不过午;钱之兰所,朝谈暮归,相得甚欢,怡然自乐。

    逾三载,兰竟不至。钱往视之,惟椽三五,荒芜数畦,登堂入室,内外寻觅,终不见兰。钱颓然乎畦间,如失魂魄,忽闻异香,沁人心扉。遂踏芜寻香,至一室后,但见清泉一眼,茂兰蓬丛。素瓣点染,近就无香。钱再拜而祝,遂别。既出,回望,无它异。忽悟今日“雨水”,而“雨水”无雨,惟见椽侧梅棠竞相齐放。钱注目良久,揖谢而去。

    散道氏云:“草木本心,千娇百媚。凌云作赋,假托相如,放形内外,惟酬知遇乎?外显内敛,寄意芳色,虽草木亦寂寥耳;芳心微微,人心惟危,因痴顽而流浪生死,人神岂有等差;气节于时,人制于性,雨水无雨,端阳霏微。因势顺流,岂有定规哉!”

    太玄羽人曰:“心腹之贼,根深蒂固。根深不可轻撼,蒂固难以遽断,且贼性反复,伺机蠢动;贾勇于羸色,羞惭以瞬息;饕餮以穷形,厌足而尽相,其惟色乎?”

    东山樵语:“海外幽兰,迁播中土。一纸书而定慧心,木钱之痴,清芬化之。昔日影、英,雅逸风逝;惟胭脂悴零,伤人心目;青衣而莫辨雄雌者,扑朔迷离,其谁是欤?管城子之前身乎?此亦非吾所宜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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