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校毕业前,我怀揣着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的梦想,到离家不远的社区派出所实习,上班第一天就被泼了一盆冷水。
我被安排到接警室,给接警员张远打下手。张远是个外表粗矿的小伙子,说话却柔声细语,像个大姑娘。接完第一个报警电话,他不无炫耀地问我,你说,我这普通话标不标准?音色迷不迷人?看着他迷离的眼神,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回避了他关于声音的问题,问他什么人报的警,怎么看你一点不着急的样子?张远告诉我,是一个小朋友,爸妈上班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家,想让妈妈快点回去,但是不知道妈妈电话,就打到这里来了。
我好奇起来,问他,这种熊孩子,你不批评教育,还跟他好言好语?
张远笑眯眯抿了一口茶水,反问我,挺好的孩子,为啥批评?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我终于明白张远为什么对一个报假案的孩子如此宽容了,因为报警电话虽然不时响起,但多数是这种情况——比如谁家的下水道堵了,谁家猫丢了,谁家钥匙找不到了。张远都语气和善让报警人自己想办法解决,或者在电话里帮着出主意。
第二天,终于等到一个正经报警电话,报警人磕磕巴巴说是钱包被人抢了,张远简单询问下案情,了解到案犯还在现场,嘱咐报案人一定不要轻举妄动,戴上警帽,把工作交接给同事,就要和另一位同事出警。
我自告奋勇说,张哥让我去吧。张远看着我喜形于色的样子,说你小子是不是就等这个呢?能不能盼点好?
我嘿嘿笑着不说话。
本来这两天的工作就琐碎无聊,觉得当一名警察跟社区居委会大妈差不多,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出警,怎么能不跃跃欲试?
谁知道到了案发现场,还是大失所望。报案人和嫌疑犯勾肩搭背,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一打听,原来是哥俩喝酒,报案人抢着付账,另一人不让,把报案人钱包藏起来了。
见了警察,报案人还跟“嫌疑人”炫耀,你看我说啥,说十分钟之内到,这才六分钟。“嫌疑人”就连连给我们作揖,一张口也是酒气熏天,长官别见怪,他喝多了,长官抽烟。说着就去兜里掏烟。张远拦住他,训斥了两句,又招呼我把两个人驾上了警车。
上了警车,两个人酒醒了一半,连声道歉,张远一边开车一边问,你俩家在哪?我送你们回去。
这样上了一个星期的班,我实在有点厌烦,每天都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我的想象相去甚远。我甚至觉得,这简直就是挥霍生命浪费时间,看我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张远就宽慰我,你现在就是初生的牛犊,想施展拳脚,却没有用武之地。
我点点头。
他又说,可你想想,现在国泰民安不好吗?
我不知道该是点头还是摇头了。
没办法,我只好每天打电话跟妍妍诉苦,妍妍是我青梅竹马的女朋友,虽然我们到大学才确立关系,但是我们的感情至少可以追溯到初中时期,那时她像个假小子,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高中虽然还是一个班,我们却故意彼此拉开了些距离。大学我上的警校,她上的师范,天各一方,没她陪着了,心里空落落的,实在忍不住就表白了。
本来我为那个表白电话准备了很久,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也为每种可能设计了后招,但我没想到,妍妍答应得干脆利落,倒让我有些错愕。我们确立关系后,基本每周见一次,有时候她来找我,有时候我去看她,四年时间,车票可以装订一本相册了。
本来想着毕业就能团聚了,谁知道,她在毕业前夕,突然提出要去山区支教。我劝了很久,也无济于事,于是第一次跟她发火,但发火也没能阻止她,反而被她冷落了好几天。
我拨通妍妍的电话,跟她诉苦,说我的工作是多么枯燥无聊,她就默默听着,听完了再耐心开导我。每次都是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来,忘了询问她那边的情况,想来比我处境好很多,每天守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自己也会天真烂漫起来吧。
2.
这天我睡过了头,迟到了半小时,一进接警室,张远就对我说,你可算是来了,有个大案等着你呢。我因昨天晚上喝闷酒,把自己灌多了,现在还有点头疼,一听有大案,马上来了精神。
是一老太太报案说丢了孙子,让我去了解下情况。看着张远一脸坏笑,我马上狐疑起来,说这么重要的工作你怎么不去?叫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去?张远就去摘挂在衣架上的警帽,说,你不愿意去,那我自己去,本来想着给你次表现的机会,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忙拦住他,拍着胸脯说,我去我去,你就瞧好吧。
这是一片新开发的楼盘,四周已经被围挡圈起,只中间留一门儿,供车辆进出。里面已经被夷为平地,土地都已翻松,这中间屹立着一座房子,像是露出海平面的一块礁石,显得格外突兀。
报案人吴桂芬就住在这所房子里。
当我走进院子时,吴桂芬正坐在院子正中的一张小方桌旁默默流眼泪,看到我进来,她用袖子擦擦眼睛,对我说,警察同志,你可算来了。
这是一座不小的宅院,院子一角种了一颗枣树,星星点点枣花挂在枝头,散发阵阵清香。枣树底下放了一个狗盘,里面只剩下半盆狗粮,却不见狗。窗台下面,靠着墙,种了几株花草,还有刚刚修剪过的痕迹。墙皮上部分石灰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看得出有房子些年头了。
本来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去处,现在却面临拆迁。
吴桂芬六十左右的年纪,头发白了一半儿,剪着孙俪一样的短发,额头露出来半边,显得干净利落。我坐在她对面的马扎上,掏出小本本,开始做笔录。
我例行公事地问道,是你报的案吗?
她点点头。
你说你孙子丢了?
她又点点头。
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还在,我回屋睡午觉,他在外面玩,等我睡醒觉,他就不见了。
我皱皱眉,觉得这当奶奶的有点不负责任,继续问他,孩子多大?
她说,六岁。
我再也忍不住了,也顾及不上她的情绪,埋怨说,孩子这么小,你就让他自己在外面玩,你做家长的,也忒不负责。
她就低下头,好像有点委屈,轻轻嘟哝,一直拴着绳子的,就拴在枣树上,谁知道就丢了呢。
我越听越觉得奇怪,合上本子,问,你孙子不会是条狗吧?
她抬起头,张大了嘴巴,貌似比我还要惊讶,是啊,我电话里说了呀,我孙子明明是条狗。
我又恼怒,又觉得气馁,对一个老人,又不好发作,头又开始疼了,我揉了揉太阳,说,我知道了。
老人却还要解释,警察同志,我孙子叫明明,它是条狗。
嗯嗯,它叫明明,是条狗。我现在唯一的想法是尽快回到所里,一把掐死张远。我站起身就想走,却被她拽住,她苦苦哀求,警察同志,明明陪了我六年了,比跟谁都亲,比亲儿子都亲,求求你,一定得帮帮我。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圈,马上要淌下来,我的心突然软了。我又坐回座位,觉得老人可能是太孤单了,太需要陪伴,我问她有没有儿女,她沉默了一会,告诉我有一个儿子,我提议说,给儿子打个电话,来陪陪你。她却恼了,连声说,可别,我不认他。
我有点懵,这老太太把狗看得比儿子还亲,却把儿子当成仇人。不过我可没心思探究别人的家事,我只想能尽快脱身。我打开笔记本,从中间撕下一张,写上张远的电话,放到她面前,说,阿姨,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明天狗还没有回来,你给我打电话。不等她回答,我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院子。
我着急回去找张远,算账。
3.
第二天,临近中午,我百无聊赖,躲到厕所抽了根烟,回来见张远正在处理一起家庭纠纷,正看得兴味盎然,张远回头说,你没事?有个老爷子在街上迷路了,你把他送回去。随手给了电话。
我出门上了车,拨通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个女人,声音异常熟悉,是吴桂芬。
我又上了张远的当。
他也没有完全骗我,老爷子是假的,迷路是真的。
找到吴桂芬的时候,她正坐在街边的电线杆下,手里捧着一摞打印纸。走近了,我才看清楚,打印纸是寻狗启示,一只中华田园犬跃然纸上,神采奕奕。
我问她贴了多少张了,她用手一指,空中又挥舞两下,诺,那条街,那条街,还有这条街。我又开始头疼,我说你捋着寻狗启示也回去了,报警不是多此一举?谁知道这老太太,还有俏皮的一面,她说,我就是走累了,想让你送我回去。
路上,就看见一名环卫一边咒骂一边撕电线杆上的寻狗启示——当然,咒骂只是我根据他的口型做的脑补。老太太急了,叫着停车停车,我没有停,反而踩了一脚油门。老太太头磕到座椅靠背上,又弹回来,不说话了,一会揉揉脖子,说,我知道你啥意思,不就是嫌我给环卫工添乱了吗?你停下,我自己撕去,不用麻烦别人。我没想到老太太一把年纪还耍小孩子脾气,笑着说,我可不敢放你下去,放你下去,你再把人环卫大叔给揍了,我可担待不起。
老太太也笑起来,一会又黯然神伤,说,广告我不贴了,咱不能影响市容市貌。
我说,老太太觉悟还挺高。
我不贴广告了,但你要帮我找狗。
她在这等我呢。看来我终究逃不脱。
把她送回家,大门还敞开着,我觉得奇怪,遂问起来,老太太说,我怕明明回来进不去。我就揶揄她,就不怕家被人搬走了?她却说,搬就搬吧,反正也没啥了。看她的样子,并不像开玩笑。
本来我是要走的,老太太说已经中午了,非要留我吃饭,盛情难却,只好留下来。
房子一排四间,东边一间是厨房,老太太在里面忙活,不让我插手,我就走出来,各个房间参观。紧挨着厨房的,就是老太太卧室,里面就一张木板床,木板床的旁边,还放着一张婴儿用的摇摇床。一个双开门老式衣柜,柜的一扇门上,镶着镜子,镜子里面穿警服的小伙子,还蛮帅气。我照着镜子挤掉脸上一粒青春痘,再往镜子远处看,就看到镜子里面的墙上挂着一副相框,我就调转了头,去看相框里的照片。相框里只有几张相片,其余空白地方,还留下了方格印子,应该是原来的相片被取了去。留下的几张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年轻女子,女子容颜俏丽,有点像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照片染满了岁月的痕迹,看样貌,里面的人应该就是吴桂芬。不由感慨,岁月不饶人。
第三间是客厅,也只陈列了一张春秋椅和一张茶几。最西边的屋子,房门锁着,我从窗外向里看,只看到欧式的床和家具,似乎还新着,样式也很新潮。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妍妍打来的,她说她放弃支教了,要回来,明天坐车,后天到家,让我记得接她。我喜出望外,对着手机一顿狂亲。恰巧吴桂芬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看了个满眼,我脸上火辣辣的烫,慌忙把电话挂了。老太太笑盈盈地说,我不是老封建,开明着呢。她这么说,我脸上更烫了。
不知是吴桂芬厨艺精湛,还是听到妍妍要回来的消息心情舒畅,反正感觉饭菜特别得可口,特别得对味儿。看我吃得豪迈,老太太就不停给我夹菜,终于我再也吃不下了,瘫在春秋椅上打饱嗝。老太太说,把你喂饱了,可要尽心尽力给我找狗。
有个嗝卡在喉咙里,本来要喷薄而出,听到老太太的话,又生生掉到肚子里,砸得胃疼。
4.
我装作经验十足的样子跟吴桂芬分析案情,一、在她午休的时候,并没有听见狗叫声,据她自己说,她睡觉很轻,而且不耳背,即使一只蚊子在耳边飞过,她也能听得清楚。二、明明见了生人会叫,而且叫得很凶。三、明明平时一直拴着狗绳。
根据以上已知条件,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一、明明在丢之前,并没有叫;二、明明见了生人会叫;三、明明不是自己跑出去的。把这三个结论揉合起来,可以总结出,明明是被熟人领走的。
分析完案情,我崇拜了自己一会,在心里给自己鲜花和掌声,才宽慰吴桂芬,明明不会有事的,十有八九,是被熟人领走了,估计跟您闹着玩呢。
吴桂芬点点头,也觉得我分析得有道理,但她没有给我鲜花和掌声,只竖起大拇指说,给你点赞!
接下来,我大致了解了吴桂芬的交际圈,以及最近接触人员,一一用笔记下来,准备利用周末时间做一次深入调查。
为什么利用周末呢?第一周末给自己找点事儿干,不然在家窝着,又要听我妈无休止的唠叨,无非就是劝我跟妍妍早点结婚,她好早点抱孙子,别说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想法,就算有,也被她一张永动机似的嘴说没了。第二,正常工作时间,给老太太找狗,总觉得对不起这身警服。
还好,今天已经周五了。
第二天一早,像平常一样,我喝了口粥,急匆匆出门,我妈还在门口叫我,唉,警服!我冲她摆了摆手,溜了,拐进楼道,听她一个人诧异,今天不是周六?
今天是周六,我换上便装,出门前特意照了镜子,觉得自己过于温文尔雅,就在头上喷了啫喱水,让头发乍起来,像只刺猬,这样显得有气势一些。
一切照计划进行,吴桂芬在家守着,万一明明自己回了家,家里没人就错过了;我挨个走访她最近有来往的,比较亲近的人——本来一个电话能解决的事情,我还是决定上门,原因显而易见,就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好避开我妈。
今天天气还不错,不太冷也不太热,空气清爽,阳光清澈,我骑着山地车,手机插着耳机,耳机堵着耳朵,听着周杰伦的歌,一边骑车一边跟着哼哼。虽然我很爱妍妍,但是这种单身的生活,我还没有过够,想到婚后的柴米油盐,我就头大,况且,万一有了娃,我的好日子就真到头了。
龙城御景是我们市最高档的小区,小区门口修葺得像个大牌楼,我站在牌楼下,觉得自己渺小如同蝼蚁。保安大哥体态威仪,没有本小区的门卡,拒不让我入内,最后我只好掏出工作证,说是警察办案,才放我进去。
吴大义家里也装修得富丽堂皇,一水儿的欧式家具,沙发面儿膨胀得像个大面包,我一坐,整个屁股都陷了进去。吴大义人长的虎背熊腰,剃个光头,后脑勺上还有个烧饼大的疤,一脸凶相。他这副形象,跟吴桂芬真是没有半点相像,特别是看了吴桂芬年轻时的照片后,更不会想到这是一对母子,于是更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吴大义长得凶,待人倒和善。听我说还只是个实习民警后,说话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他说,现在真是天下太平了?小偷强盗强奸犯都绝种了?人民警察都有闲工夫替人找狗了?
我讪讪笑道,你看我这不是没穿警服?虽然我是警察,但是今天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来的……就算是帮朋友忙吧。
吴大义说,那你可比我这当儿子的还孝顺。
东拉西扯,终于回到正题,他说他们两口子很少去老太太那儿,前几天去一趟,主要是为了接她过来,可没待了十分钟,就被老太太放狗赶出来,那狗见了他们两口子,跟见了仇人似的,要不是狗绳拴着,非把俩人撕巴了。
看他说话的语气,结合吴桂芬对儿子的态度,知道他确实所言非虚,尽管没有见到吴大义的老婆贾慧贤,也应该把两人的作案嫌疑排除了。
告别了吴大义,看看表,时间耽误得有点多,为了赶进度,我把山地车寄存在街边的存车处,打了辆车,去找我名单上的第二个人,居委会主任,张兰芳。张兰芳一把年纪了,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找到她的时候,他正在老年活动中心练习毛笔字,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站在她身后,手握着她的手,循循指导。
见到我来,她跟大爷说句抱歉,就拉着我到了一处清净的角落,她拉着我的衣袖,开始跟我喋喋不休:
小伙子啊,你可得劝劝吴老太太,开发商补偿她一千万,还想怎么着?死拗着不搬,能有啥好果子吃?上些天她儿子还给我打电话,让我劝说劝说,我劝了啊,可她说舍不得那条狗,搬到楼上,没法养狗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为了一条狗,就真当舍弃了那一千万?没道理啊,一千万能开多少个宠物店了?而且她那老房子,用水、取暖都不方便,她儿子还说,只要老太太肯搬,立马把她接到自己住的高档小区,可是不提他儿子还好,一提他儿子,老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跟我说,就算死了,也不和儿子住一块儿,不知道这对亲生母子,关系怎么会这么僵。
我看她越扯越远,连忙把话题转回到狗身上,阿姨,你说吴桂芬是舍不得那条狗才不搬家的?
可不是嘛,要说这条狗吧,也算仁义,我第一次去还冲我汪汪叫,吓我个半死——不瞒你说,小时候我被狗咬过,落下心病了,见了狗就腿肚子转筋——被吴老太太训斥了两句,乖乖蹲在旁边,一声也不吭了,等第二次再去,它还知道给我叼过来马扎让我坐。
我的注意力落在了“被狗咬过”“腿肚子转筋”上,打断她说,你说你怕狗?
张兰芳挽起裤管,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给我展示上面一块蚕豆似的疤痕。可不是吗,她说,打那以后,我见了狗就怕得要死。
既然如此,张兰芳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了,让一个怕狗的人偷狗,犹如赶旱鸭子下海,要她的命。
从老年活动中心出来,外面刮起了风,风推着一片一片的乌云,从天边赶来,估计要下雨,而我的走访工作才进行了不到一半儿,虽然我并不着急破案,但是因为妍妍归期临近,我想在妍妍回来前,把狗的事情处理清,就算没找到狗,也要给吴桂芬一个合理的解释,让她断了找狗的念想儿。这样我才能了无牵挂地和妍妍共浴爱河,要知道,我们上一次缠绵,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想到这里,心里躁动起来。
5.
吴桂芬原来的邻居王莲香,是某国营厂的退休职工,虽然做了几十年邻居,之前走动并不多,只是最近两年,两个老人都退休了,才经常相约一起逛街买菜,逐渐熟络起来。
我找到王莲香电话里说的公园,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风里夹杂了丝丝凉意,透过领口、袖口钻到衣服里,在身上缠绕。
雨要来了。公园里踢毽子的,写大字的,打篮球的,舞剑的,耍刀的,都各自收拾家伙事儿,准备回家,唯独公园正中几个老太太还在跳着广场舞。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舞姿劲爆,热情洋溢。跳完一曲,雨点儿已在云里憋太久,再也忍不住,星星点点落下来,几位舞者像一朵烟花,从原点,四下散开。我在人群里喊:哪位是王莲香阿姨?跑在最前面的,身穿大红运动服的老太太,回过身,高高举起右手,在空中来回挥舞,边挥舞边说,这儿呢,这儿呢。
我和王莲香狼狈跑到距离最近的凉亭,头上,肩上,都已被雨打湿。她一边捋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说,你一来就下雨,小伙子,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龙王爷派来的?我被老太太的风趣逗乐了,同时心想,是不是所有上了年纪的女人嘴巴都像是上了发条?见了人就不知疲倦,叨叨个不停?从我妈,到张兰芳,再到眼前的王莲香——虽然我们的对话还没有正式开始,但我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将是一场漫无边际的交谈——吴桂芬好一点儿,她不叨叨,但有时说话噎人。妍妍以后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想想就觉得头大。我看了一眼外面越下越大的雨,还好,反正暂时也走不了,有个人说话解闷也不错。
王莲香从包里掏出两瓶矿泉水,给我一瓶,我不渴,就没有接,但她还是拿着瓶子在我眼前晃,盛情难却,我只好接过来,谁知她说,给我打开,上了年纪,手没力气了。
我把瓶盖拧开,递给她,心想,看你跳舞跳得挺起劲。
王莲香喝了一口水,咳嗽两声,像评书演员敲响了惊堂木,我知道,演出开始了,我只需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洗耳恭听。
吴桂芬确实养了一条狗,狗很懂事,有时候我们一起上街买菜,她都要牵着狗。有一次,她差点闯了红灯,那狗就叼着她的裤腿,把她拉到斑马线后面。这狗跟了她六年,要说亲,真的比母子还亲。人越上了年纪,越怕孤单,像我还好,平时有老伴陪着,周末了就约几个老姐妹到公园里消遣,就算这样,有时还是会想儿子,想孙子——对了,他们都在国外。老吴家里就她和一条狗,儿子儿媳关系也僵了这么多年,她脾气还孤僻,不爱扎堆,所以就数狗陪她时间长,狗丢了,心里确实受不了。
说着,王莲香摇摇头,毫无征兆的,把话题引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我刚结婚,和老吴做了邻居,她一直就住在那里,从出生就住那——对,她没有嫁人,孩子也是随她的姓。
我嫁过去的时候,吴桂芬还是个大姑娘,长得相当标致,你看过《红楼梦》没有?就跟里面那个林黛玉似的,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后来不知道怎么,肚子就大了,你知道,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多么丢脸的事儿,吴桂芬的爸妈逼着她打掉孩子,但她死活不肯。他爸被逼急了,说你不打掉孩子,就给我滚蛋,永远别回来。结果拧种碰上了杠头,老吴就真走了。
这一走,就是十年。直到她妈病重,想要见闺女最后一面,他爸这才托人四处寻找。过了大概一个月,吴桂芬带着孩子,风尘仆仆回来了。那么矜持的一个美人儿,跪在她妈床前,嚎啕痛哭,哭得死去活来。一家子都跟着抹泪儿。她妈见了闺女面,如愿以偿,撒手走了。
大家以为,当初吴桂芬是跟人私奔了,结果回来时只带着孩子,不见男人。他爸问她,她也支支吾吾,不肯说。不知道她一女人,怎么带着孩子熬过来的。他爸摇摇头,不忍心再责骂。
那以后,吴桂芬自己开了家饺子馆儿,生活倒也过得去。他爸要给她张罗婚事,说都改革开放了,人这脑子也开放了,带着孩子也能找个好婆家。吴桂芬却摇头不从。她爸知道她脾气,也就不再提这茬儿。
谁知道好景不长,他爸得了脑血栓,瘫痪了。她只好把饺子馆盘了出去,专心伺候他爸。没有经济来源,她只好接点手工零活儿,一面养家,一面伺候老人,还得照顾孩子。
她儿子就是在那段时间,学坏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后来竟然学会了偷钱,孩子把钱给吴桂芬补贴家用,心是好心,但道儿走歪了。吴桂芬把他吊起来打,一边打一边哭。邻居们听见动静,都跑去看,一看孩子,都快打断气儿了,众人劝说着,方才罢了。
她爸看在眼里,觉得拖累了她和孩子,晚上自己拉拉着身子,爬到床底下,摸出了一瓶敌敌畏,喝药死了。
说到这里,王莲香眼角,就有两串泪,毛毛虫似的,在脸上蠕动。她伸手把泪抹去,说,你看看,人老了,泪窝子也变浅了。
此时,雨虽下得并不急迫,却绵绵悠长,似乎永不会停歇,凉亭四周就像挂了帘幕。王莲香喝了口水,继续说:
后来吴桂芬就一门心思扑到孩子身上,孩子也算是争气,考了个不错的大学。上了大学,花费也大。有天她拎着一兜子水果找到我,让我给介绍工作。当时我在纺织厂上班,但就是个普通职工。我丈夫在铸造厂当车间主任,有权利安排职工,但都是男人干的活儿。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她满口答应了下来。
你想啊,铸造厂干的都是什么活儿,吴桂芬那么瘦弱的身子,每天端铁水儿,没几天,本来雪白的小脸儿,烤得跟个熟地瓜似的。可她就这么坚持了下来。没几年我丈夫升了副厂长,提拔车间主任,她竟然众望所归。
日子就这么过下来,她儿子毕业,结婚。我闺女也嫁了人。一晃,我们都老了。
本来觉得这就安生了吧,没想到,事儿总往她身上赶。
她儿媳妇怀孕,马上到了临盆的日子,正巧我闺女也生产,我跑过去伺候月子,所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太了解。反正等我回来,她儿媳妇肚子没了,却没见到孩子,只多了条狗。
随着王莲香的讲述,我仿佛也置身岁月长河中,遨游在属于吴桂芬的过往中。王莲香的讲述戛然而止,而我还没有回过神。
王莲香又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两块面包,递给我一块,这次我接了,因为见了面包,我才发觉,肚子叫唤好一会了。
幸亏我出来都随身带着吃食,不然这大雨,咱就只能饿肚子了。王莲香说。
我看看表,才发现,已经下午1点了。
我吃了一口面包,忍不住问,后来怎么样了?不可否认,王莲香是个优秀的讲述者,我已经深深被故事吸引,对故事的兴趣,甚至已经超过了找狗。
后来?王莲香说,后来就这样了么,她和儿子儿媳妇闹翻了,自己一个人住老院子,不对,还有一条狗。我们那片房子拆迁,就她一家不搬,上几天,开发商还托我去做她的工作,这不,一进门就被赶出来了。也不知道她咋想的,一千万呐,能买几套楼房了。
我正在琢磨这个吴桂芬是不是脑筋有问题,滴滴,手机响了,是妍妍发来短信:我坐上车了,明天中午到。后面还附加了一句:我看天气预报,家里下雨呢,注意保暖。
我回一条:一路顺风,发出去觉得字太少,又追加一条:明天我开好房,洗干净了等你。她回:去你的,等见了面,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我问:什么好消息,难道中彩票了?她回:差不多。
我认为,她所说的好消息,可能是来例假了,以前每当我兴致盎然,却被她大姨妈败兴的时候,她也总说有个好消息。——这是狗屁的好消息!先不管那么多,开好房再说,万一她诓我呢?
我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外面雨住了。王莲香收拾好背包,就要走,临走还说,那条狗,你可得帮她好好找找,不然,真跟要了她的命差不多。我点头答应着。
6.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乌云大半散去,天空中只留下几片半白半红的云,红的一边正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向那个方向望去,天边也是红彤彤一片。
我来到桂玉饺子馆时,天已经黑了,路灯的光泼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是涂了一层油。店里灯火通明,两个服务员正在前台聊天,可能因为天气的缘故,店里只有一桌客人,一男一女,坐在角落的桌子上,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着悄悄话。
看到我进来,服务员热情招呼着,我点了一份三鲜饺子,饺子上桌,询问服务员,老板王玉成在不在?
王玉成红光满面,一张国字脸,头发乌黑油亮,像是刚刚焗过油,听说我的来意后,生拉硬拽把我拖进雅间,并吩咐后厨炒两个菜,随后又拎进来一瓶白酒。平时我也偶尔独酌两杯,所以也就不再谦让。所幸,今天我的身份不是警察。
一杯酒下肚,王玉成脸上光彩更盛,他打开了话匣子:
前两天我是去找过芬姐,去找她,还真是和狗有关。
我竖起了耳朵。
我家里养了只金毛,最近发情期,那天我就带着金毛去找明明配种——虽说,明明只是条土狗,本来配不上我家金毛的,但是看在它聪明伶俐的份上,我家金毛就算受点委屈,也就不说啥了。谁知明明眼光还挺高,对我家金毛爱搭不理,那我就让它高攀不起!
听这话头儿,似乎对明明成见很大,作案动机具备了。
他接着说:
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狗,一个德行,都那么高冷——这话你左耳进,必须右耳出,可不许学舌(我点点头)。实话跟你说,我对芬姐那是一见钟情。
饺子馆刚开起来的时候,我还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看到门口贴的招工启事,冒冒失失就进来应聘。没想到,一见桂芬误终身。
芬姐为人勤勉,长得又漂亮,饺子馆没开多久,就生意兴隆,有些年轻小伙子来,不是为了吃饺子,只为能见芬姐一面。但芬姐那时带个孩子,根本没心思谈婚论嫁,后来他爸又卧病在床,更是雪上加霜。
她爸病倒后,她想把店面盘出去,我一拍脑壳决定接手,寻思着帮她一把,没想到,成了她帮我。因为我本钱不够,芬姐却大度地说,钱不够不要紧,分期也行。就这样,我每月准时把钱送过去,有时看见她在伺候老爹,有时在给孩子辅导作业,有时则在做零活。我每次去,想帮着做点什么,她却不让,接过钱就把我往门外推。
之后一年,我就把店面钱还清了,却总找理由过去看看,有时候没理由也硬着头皮去,每次去她都对我冷着个脸。
后来吴大义上大学,去了外地,我觉得机会来了,请她回店里帮忙,那她就是名正言顺的老板娘。谁知她还是推脱了。不来也没关系,但她居然在铸造厂找了个男人都不愿意干的活计。我终于明白了,她是怕耽误我,故意躲着我。好吧,那我死心了。
一转眼她儿子吴大义都结婚了,而我还是个光棍汉。没过几个月,吴大义老婆肚子大了。
我记得是刚进腊月吧,天寒地冻的,一天晚上,店里刚忙活完,我正想锁门回家,接到芬姐的电话,说让我去医院接一下。我以为是她得了什么病,开车赶去医院,只见她一个人站在寒风里,怀里抱着一条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被子。
被子里裹得是他的小孙子,我问她怎么一个人出来的,她只是抹眼泪,不说话。我把她送回家,又返回医院,找吴大义,医生却告诉我,两口子办了出院手续,走了。
我一头雾水。后来琢磨着这是人家家事,也不便多问,就没追查下去。没过几天,就听说孩子夭折了。家里却多了一只小狗崽。那狗崽长个白尾巴尖儿——不知你听说过没有,白尾巴尖的狗不能养,方主人,我把这个观点传达给芬姐,却被她臭骂了一顿。
从此,芬姐对待小狗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还给它取了个人名,叫明明。吴大义和她媳妇也被芬姐赶出家门,据说要老死不相往来。
说话间,我们已经喝完了一瓶白酒,眼前的人和物,都一个变成了俩,我心里还明白,到量了,再喝就桌子底下见了。王玉成依旧情绪饱满,他说:
你说这个明明,真的是精,熟人去了,他不光摇尾巴,还会给搬凳子;陪芬姐看电视,芬姐哭,它也哭,芬姐笑,它也龇一口尖牙,跟着笑。
我借着酒劲,质问他:是不是你偷偷把明明领到你家?要你家金毛霸王硬上弓?
谁知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了,你把我老王想成啥人了?我对芬姐,这么多年,虽然一直有非分之想,但从没做过逾礼的事,为了金毛配种,我还能去偷芬姐的心头肉?
我连连道歉,又喝了会茶,才回家。
我妈给我开了门,就用手在鼻子前面扇风,撇着嘴说,喝了多少啊?我管不了你,以后让妍妍管你吧。
我仗着酒劲,说,要不我不结婚呢,现在多好,想玩就玩儿,想喝就喝。我光图嘴里痛快,背上却挨了我妈一巴掌。
躺在床上,本想理一理头绪,却觉得天旋地转,不一会就睡着了。
7.
醒来天已大亮,翻出手机,发现上面有妍妍几条信息,最早的是昨晚十点,她拍了对面小姑娘照片发给我。小姑娘长相甜美,正歪着头,对着镜头比剪刀手。妍妍在照片下面留言,希望以后我们的孩子也能这么可爱。
最新的一条是今天早上,她说,十一点到,不要迟到。
还好,时间尚早。
我先去优客家酒店开好房,优客家对面就是市中心医院,我想起昨天和王玉成的对话,还有谜团尚未解开,要想知道真相,只有从医院入手了。
妍妍的闺蜜就在中心医院档案室工作,让妍妍搭了句话,说有件案子要查,她闺蜜答应的也很爽快。翻箱倒柜,找到六年前的出生证明存档,在里面翻腾了很久,我找到了要找的。
医学出生证明。婴儿姓名:吴明明,父亲:吴大义,母亲:贾慧娴,健康状况:差。
我问妍妍闺蜜,健康状况差是什么意思?妍妍闺蜜拿过出生证明,皱着眉说,你等会,我去问问主任。不一会就返回来了,说,主任查过了,说是这个吴明明,患有先天性脑瘫。
我恍然大悟,脑海中浮现这样一副画面:
得知孩子的病情后,吴大义、贾慧娴、吴桂芬眼中满是绝望,经过短暂商议,吴大义夫妇决定,把孩子溺死,而吴桂芬坚决反对,商量无果,吴桂芬强行抱走孩子。画面切换到吴桂芬家中:孩子躺在摇摇床上已经熟睡,吴桂芬则坐在旁边打盹,这时吴大义偷偷溜进来,把孩子偷走了。画面再次切换:大街上,吴桂芬孤单的身影仍在焦急地寻找,最后当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却发现街边被无情抛弃的,冻得瑟瑟发抖的,白尾尖小狗。于是她把小狗揣在怀里,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她一气之下赶走了儿子儿媳,把他们的照片也摘下来撕得粉碎。她精心呵护着小狗崽,给它取了和孙子一样的名字。
吴明明的生命在狗身上得以延续。
事情原委水落石出,而明明却仍然下落不明,本来是为了打发时间接的案子,现在却觉得,身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我告别了妍妍闺蜜,赶往车站。
妍妍黑了些,也消瘦了些,我接过她的行李,就嘲笑她,终究还是吃不了苦,才去一个月,就当了逃兵。面对我的嘲讽,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愈加开心。
到了酒店,我迫不及待把她压到身下,嘴巴像是饥饿的小奶狗,在她身上胡乱拱着。妍妍咯咯笑着,放任我一会儿,才推开,正色说,这次真的中奖了。
我说给你兜里放九个玻璃球,一块巧克力,你摸九次,敢把玻璃球全摸出来,就这手气,还想中奖?她就笑着打我,说,中奖不是我手气好,是你精子成活率高嘛。
我一下子懵了。
他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说,有感觉没?
我说别闹,真别闹,这可不能开玩笑。
她说谁跟你开玩笑,我朋友超时半个月没来了。
我觉得我该买彩票,就那一次没采取措施,就一击中的。但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还没做好准备结婚,更没有做好准备当爸爸。简单说,我还没有浪够。我盘算着,想什么法子,让妍妍心甘情愿把孩子打掉。有了。
要孩子得提前半年戒烟戒酒,我说,可我啥都没戒。
妍妍说,现在科技发达,有什么问题,在肚子里就能检查出来。
我说,明年羊年,我妈说羊马年,不种田,年景不好。
妍妍说,封建迷信不可取!
我还想说什么,却被妍妍拧了耳朵,你肚子里揣的什么坏水?怕孩子不是你的?
我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不是我的更好,喜当爹。
然后我就被妍妍一脚踹了下来,屁股像开了花。
妍妍似乎有点生气了,她说,你是不想跟我结婚,还是不想要孩子?
我只好实话实说,半辈子光当孙子、当儿子了,冷不防让我当爹,不会啊。
8.
孩子的事,暂且不提了,妍妍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生,我也打定了主意不想要,只能以后慢慢做思想工作。
和妍妍吃过午饭,我把她送回酒店,一个人去找吴桂芬。吴桂芬坐在院子里,望着枣树出神,手里还揉搓着一根长绳子。
那根绳子,好像是狗绳。
我的思路一直像被什么堵塞着,不通畅,直到见到狗绳,才豁然开朗。吴桂芬迫不及待问我,找到了么?我的开心表现在脸上,吴桂芬僵硬的脸上也逐渐浮现笑容。
我在狗盘下面找到一撮狗毛,揣在兜里,然后对吴桂芬说,走,我带你去找狗。
之前我的思路一直是错的。我以为是熟人作案,所以狗没有叫。但是熟人的话,一定会连狗绳一起牵走的啊。狗绳留下了,那明明应该是被喂了麻醉药,然后被拖走的。理顺了思路,也就明确了破案方向,吴大义夫妇一直觊觎拆迁款,而阻碍吴桂芬拆迁的最大敌人就是那条狗。那么偷狗的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吴大义夫妇。
贾慧娴长得不错,只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面对我的质问,她开始拒不承认,吴大义也在一旁帮腔:小同志,你们办案要讲究证据,没证据这不就是栽赃嫁祸乱扣屎盆子吗?
我笑笑说,证据一会就有了。
我跳上吴大义的车,把事先准备好的狗毛攥在手里,假模假样检查了一遍,跳下车,张开手。给吴大义看我手里的狗毛。
夫妻俩都蔫了。
吴大义给狗肉店老板打通了电话。狗肉店老板连连说,你快点过来吧,快点把狗领走吧,再不来我就要报警了,这狗成精了,自打来了就天天哭,就跟小月孩哭一样,伙计见了,都不敢杀啊。
吴大义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婆媳俩坐在后排,我偶尔回头看一眼,两人都看着各自方向的车窗,谁也不说话,车载电台不识时务地播放着如何处理婆媳关系的话题节目,吴大义手指飞点,把台转了,另一个台在讲《孔雀东南飞》的故事,正讲到刘兰芝自挂东南枝,一气之下,吴大义把电台关了,车内空气似乎凝固,透过前挡风玻璃,我只隐隐约约看见两个字:尴尬。
我干咳两声,试图缓解气氛,说,一家人有啥过不去的?
于是贾慧娴找到机会开口,连连给吴桂芬认错,吴大义也说,妈,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吴桂芬只绷着脸,谁也不理,一会贾慧娴就哭了,边抽泣边说,妈,我知道您怪我们把明明扔了,可您想一想,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您也是当妈的,知道当妈的感受,看着孩子受难,就想着,还不如转嫁到自己身上。但是,他那个病,治又治不好,拖累全家不说,活在世上,他自己也是活受罪。
吴桂芬还是阴着脸。
吴大义扭过头,一手指着头上的疤,他那病又不像我这个……
不等话说完,吴桂芬和贾慧娴一同呵斥:好好开你的车。
吴桂芬就说,有什么不一样,都是脑袋的病,不过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刚捡……刚生你的时候,也想过把你扔了,脑袋上还顶着个小脑袋,跟双头怪一样,我不还是四处求医,把你治好了?我要跟你们学,你现在都不知道在那棵树底下做肥料呢。
吴大义就笑,说,妈,您思想境界比我们高,可您也得理解我们的难处,现在什么年代了?干什么都要钱,赶上前几年那家境,会被拖累死。
吴桂芬说,孩子不用你们养,我自己也能把他拉扯大了。说着就又掉眼泪。
贾慧娴也跟着一起掉泪,手扶了吴桂芬的肩,说,妈,说实话,我们也后悔了,本来想着,还年轻,能生养,结果怀一次,宫外孕,把左边输卵管拉了,再怀一次,还是宫外孕,右边输卵宫也拉了,这次彻底断念想了。说着,由抽泣变成了呜咽,最后泣不成声。开车的吴大义也偷着抹泪。吴桂芬眼圈儿也红了,说话语气也软了,不能生就不生了,大不了领养一个。
吴大义说,对,领养一个。
我掏出手机,给妍妍发了条信息:咱们结婚吧。
9.
两年后的一天,我和妍妍带着闺女去疾控中心打流感疫苗,正巧碰上同样给儿子打疫苗的吴大义夫妇,吴大义拉着我一顿寒暄,我问起吴桂芬,他黯然神伤,说,我妈几个月前突发脑溢血过世了。我就惋惜了一阵,又问起明明。吴大义又一阵神伤,说母亲死后,明明不吃不喝,只卧在遗体旁哀号,没几天也气绝身亡。
我就不敢再说话,怕再得到什么噩耗。
吴大义却自顾自说,你看我儿子像我不?
不像,我直言不讳,比你好看多了。
领养的。他说。
我点点头,能看出来。
他又说,那你看我像我妈不?
你难道也是领养的?我半开玩笑说。
我没想到这是真的,他说:
整理我妈遗物的时候,翻出了领养证。我就觉得奇怪,虽然以前也疑惑过,但也没太当回事儿,这可是实锤了。可是听人说,我妈离家出走的时候,分明是大着肚子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我妈下葬后,我抽个时间,去了我十岁之前待的地方,经过多方打听,才弄明白,原来和我妈私奔那男的,一直不同意我妈生孩子,漂泊在外,又没有稳定的收入,怕负担太重。我妈坚持把孩子生下来,那男人就偷偷在她碗里下了打胎药,孩子没了,男人却也败露了,我妈和他大吵一架,两人分道扬镳。我妈越想越绝望,就想一了百了,正在河边犹豫要不要跳下去,就听见不远处婴儿的啼哭声。
说起来,还是我救了我妈一命。说着,吴大义摸着头上烧饼一样的疤,哈哈笑起来。
走出疾控中心,阳光刺目,妍妍抱着女儿,问我:你看,咱闺女像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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