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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39期“恒”专题活动。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这是上世纪50年代一句著名的广告语,80多年以来,多少男女坚信这句话,在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买了代表永恒的钻石。
我的阿公(爷爷)与阿嫲(奶奶)是1955年结婚的,那时候的他们没有条件买钻戒,但并不影响他们拥有了一段永恒的爱情。
从我记事开始,我的生活到处都是阿公的身影。带我吃遍附近大小食店的是他,带我去供销商场买零食、玩具、手表的是他,给我换了一辆又一辆自行车是他,带我去热闹繁华城区游逛的还是他。
如今看来,他只是一个宠爱孙女的爷爷,随处可见。可八九十年代并不流行奶爷奶爸,男人带娃是会被乡里乡亲在背后笑话“像个女人似的”。旁人对他的冷嘲热讽,他是知道的,可他还坚持带孙,是因为对我阿嫲的承诺。
我出生的时候,阿嫲已经在神台上住了好几年,可即便如此,我对她一点都不陌生,因为我总能从阿公口中听到她。
我很挑食,肥肉不吃,瘦肉嫌柴,我妈卤的腩肉,通常被我咬两口就整块吐出来。阿公每次看到就批评我,“你阿嫲以前是大小姐也只是吐肥肉,你这个兔崽子连瘦肉都舍得吐,简直无法无天。”
他每次带我跟堂哥堂姐去城里玩,肯定得去一家老字号的饭馆,每回点上炒鱼片、香芋扣肉、咕咾肉这老三样。我们吃多了有意见,他就说:“这些菜都是你们阿嫲以前爱吃的,其它的菜能有它们好吃吗?有吃的堵不上你们的嘴。”说着,他又面露惆怅,“都怪我以前穷,只带她吃过两三回,要是能让她多吃几回就好了。”
从饭馆出来,他就带我们去附近的大戏院溜达一圈,然后指着大门说:“我跟你们阿嫲以前来这里看过一次电影,她可喜欢看电影了,只可惜你们老爸出生后,饭都快吃不上,根本没有闲钱带她看第二次。”
还有,他最喜欢在我面前念叨的一句话是:“你要好好念书,学知识,你阿嫲说一定不能当文盲。”
阿嫲虽然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可她好像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等我长大一些,从电视上得知人老了会去世,于是跑去问阿公,“阿嫲是不是很老,所以去世了?”阿公听着,气得吹胡子瞪眼,“你阿嫲哪里老了,她可年轻了。”
阿公也没吹牛,他比阿嫲年长12岁,阿嫲在他眼里怎么看都是年轻的。阿嫲嫁给他那年21岁,在那个年代,她算是大龄剩女了。她出生在小富的书香世家,人也生得清秀,奈何生不逢时,在当时被认定是出身不好,所以迟迟没有嫁出去。
至于阿公,也算不上好归宿。太公在他5岁时把老家的田宅卖掉,然后举家搬迁到如今的甜村生活。来到甜村后,生活虽然比以前改善了些许,但依旧清贫,所以他年过三十还讨不上媳妇。
外乡贫农跟落魄小地主的结合,左邻右舍并不看好这段婚姻。他们并非觉得可惜了阿嫲,而是认为阿公吃亏,娶了这么个大小姐,肯定不会过日子。
婚后,阿嫲果然不负众望,的确不是个贤内助。别人家的媳妇下工回家就忙个不停,她不干就算了,还学男人抽烟。大家都说阿公娶了个会烧钱的媳妇,他全然听不见,不仅惯着还殷勤地给她点烟,然后也给自己点上一支,跟她一起坐在天井云雾缭绕。
阿嫲还非常喜欢看书,她嫁过来时带的笼箱很重,里面除了几套衣服,其余全都是书。她明明才上了四年学,却好像什么字都认识。而阿公读了两年书,大字不识几个,他就翻出一本小人书,凑到她旁边,跟她一起看。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阿嫲最不让人省心的是,在“读书无用论”是主流思想的年代,她极力主张让孩子上学,砸锅卖铁都得上。一个孩子一个学期两块五学费,五个孩子一年就是二五十块。对于三餐不继的家庭来说,这二十五块就是一两百斤的救命粮。邻居亲戚都来劝阿公别听阿嫲的,阿公面上应着,但最后还是媳妇说了算。
阿嫲也知晓阿公辛苦,对他心存愧疚,他无所谓,还反过来安慰她,“我苦点没啥,就是苦了你跟着我一起熬。”她听了就笑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咱们现在辛苦点,等把孩子养起来,以后就只剩下享福了。”
那年头,许多人念完小学甚至小学没念完就开始挣钱养家,他们愣是让一个又一个孩子念完高中。等两个伯父跟我爸相继出来工作,家里的生活终于好起来。
这时手里总算有些结余,阿公打算带阿嫲再去大戏院看电影,她却拒绝了,“老四才上高中,老五才小学,多得是用钱的地儿,等他们都毕业了,咱们再去看。”
阿公想说看一次电影花不了不少钱,但拗不过阿嫲,只能随她。不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肯定说什么也要把她拽进大戏院,这样就不会留有遗憾。
阿嫲在次年春忙过后病倒了,很严重的心脏病。她知道治不好,便跟阿公说:“我不治了,就待在家里,能熬多久就熬多久。”
“不行。”他第一次不听她的话,“一定要治,明天就上医院。”
“治不好的,何必浪费那个钱?咱家的生活好不容易才有点起色,不能因为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一夜回到解放前。”她苦苦哀劝。
“回到解放前又如何?”他无所畏惧,“咱又不是没穷过,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借钱也要给你治。”
担心她不肯就范,他当天就开始绝食,在他饿了两顿之后,她总算喊他收拾行李了。她在他的鼓励下,求生欲很强,也积极配合治疗,可还是在83年春节永远离开了。
办完阿嫲的后事,阿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直至小姑劝他劝得梨花带雨,他看着她跟阿嫲八分像的脸才幡然醒悟,自己要赶紧让她重新回去学校上学。
小姑因为要照顾阿嫲辍学,阿嫲一直觉得对不起闺女。眼看着新学期要开学,阿公顾不上丧妻之痛,开始为小姑的学籍奔波。
小姑已经辍学快一年,身边的同龄人都已经参加工作,她对重返校园已经没有多大欲望,加上心疼阿公到处低三下四求人,她便与阿公说:“爸,我不想上学,明天开始出去找工作。”
阿公听完,气得拍桌子,“你不读书能干嘛?想当文盲吗?”
“我已经上到高一,怎么就成文盲?”小姑不服气,“人家读完小学照样找到工作挣钱。”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阿公不容置喙道:“如果你不读完高中,你妈能瞑目吗?我将来还有脸见她吗?她跟我熬了二十几年,把自己熬没了,难道她一个小小的遗愿,我还办不到吗?”说到最后,他高昂的声音蓦地低沉下来。小姑看着他自责又落寞的脸,再多反驳的话也吞回肚子里。
阿公求了很多人都无果,最后只能去求隔壁村,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学校领导。他拎上两条好烟就往人家家里去,我们这边对丧事很忌讳,阿嫲去世后一个月内,阿公是不能进别人家的家门,他去到领导家也只能站在门口向他求情。左邻右舍闻声都跑出来看热闹,瞧他的眼神都充满不屑,他权当没看见。
领导跟我们家非亲非故,当然不肯答应让小姑恢复学籍。阿公说了半天不得劲,最后只能作势要冲进门口,吓得领导只能一边拦他一边岔岔道:“没见过像你脸皮这么厚的,你家老四不是个女娃吗?一个女娃迟早都要嫁人,读这么多书干嘛?”
“我媳妇说女娃也要读书的。”阿公呐呐道。
“你媳妇不是已经不在了吗?老四不读,她能知道吗?”
“我媳妇可能不知道,可我答应她的事没做到,我自己知道。”
“……大滔,你媳妇都不在了,你还要惯着。”领导被他气笑,最后总算把他一直递过来的两条烟收下,说:“回去让你老四把书包收拾一下,过两天开学,让她去教务处找我。”
“多谢,多谢。”阿公拉着领导的手,“我这回对得起我媳妇了。”
等把小姑上学的事解决后,阿公并没有重新萎靡下去,因为堂哥出生了。除了新生命的到来给他带来希望,还有的就是阿嫲临终前的嘱托,她说:“大滔,往后咱们家的媳妇都没有婆婆帮衬,咱不能让她们太委屈了。你是大男人很多事不方便,但要力所能及略尽绵力,她们坐月子你就帮忙买个菜烧壶水,等孙子孙女大了就帮忙带一下。”
阿公谨遵阿嫲嘱托,无论哪个儿媳坐月子,他都每天五点爬起来,先烧上两壶水,然后走路去市场买菜,回来后就把汤炖上。孙子孙女太小他不会带,就帮忙洗尿布、衣服,等会走会跑,他就把带娃的任务揽在身上。
所以,我人生的很多个第一次,都是在阿公的陪伴下完成的。第一次上茶楼喝茶,第一次去江边看龙船,还有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去书店。
七岁这年的寒假,阿公说要带我去城区。临近春节,大家都赶到城里办年货,因为人太多,我妈前几年就没让我跟着他去。我满心期待要去逛年货一条街,但他却带我去了新华书店。
书店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没想到才进门,书店的一位老店员就迎上来就跟他打招呼:“滔叔,我这两天在想,你差不多要来了。”
“我家三囡没来过新华书店,就等她放寒假,带来见识见识,不然上周就来了。”
阿公与老店员一边寒暄一边往里走,最后在老店员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处书架面前。书架上摆满了厚厚的书本,没有一本是我叫得出名字的。当然,阿公也不怎么识字,老员工就给他挑几本,然后一一介绍,等他选定其中一本,就把那本所有的库存拿出来摊在他面前,让他慢慢选。
他知道自己挺麻烦的,但还是厚着脸皮,拿起一本又一本长得一模一样的书,然后把最崭新平整的那本留下,最后才朝老员工憨笑道,“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我媳妇其它不挑,就对书挑剔。”
“没事,我带你去结账。”老员工对他总是充满宽容。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需要在书的最后一页盖上印章,他担心人家翻书时太用力把书弄皱,于是他用自己那双又粗又笨的手,小心翼翼把封底掀开,然后才请收银员把印章盖上去。
等结完账,他从衣兜里面翻出一块棉布,细心把书包好,确保没有一个角落是露在外面,他才把它放进收银员递过来的塑料袋,最后才提着书离开。
等走出新华书店的大门,我懵懵懂懂地问他,“阿公,你媳妇不是阿嫲吗?阿嫲都不在了,你这书买给哪个媳妇看呀?”
“什么哪个媳妇?我就只有你阿嫲一个媳妇。”阿公急得直瞪眼,然后拉着我往商场去。
去商场就等于买好吃,我也不纠结阿公要买书给谁看了。等我在零食区搜罗一番后,阿他带我去烟酒区。他是老烟民了,随意扫了一下展示柜就跟店员说:“给我一条万宝路、一条555。”
店员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一边写单一边道:“阿叔,这烟送领导特有面子。”
“我不是送领导的。”阿公回道:“这是给我媳妇抽的。”
“……阿叔你对你媳妇真好。”
“我不对我媳妇好对谁好?”
“……”
我站在一旁一脸不明所以,很想问他阿嫲都不在了还怎么抽烟,但被训过一次,我识趣地选择闭嘴。不过随着春节的到来,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
正月十二是阿嫲的忌日,阿公这天早早起来,然后换上我姑给他买的新衣裳。他的新衣裳是经典的黑衣黑裤老人装,我姑曾经给他买过款式颜色稍微年轻一点的,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穿,给出的理由是,“你妈看我穿得花里胡哨的,误以为我老不正经怎么办?”
他担心阿嫲在那边没钱花,总是给她烧很多纸钱。等纸钱烧完,他就把前些日子买的书跟香烟拿出来。他先把香烟打开,然后把香烟一支又一支扔进火盆,碎碎念道:“这个万宝路跟555是外国货,给你尝尝。这可贵着呢,我都舍不得抽,你悠着点啊,还是别,你爱抽的话,我再给你买,你喜欢就成。”
等烧完香烟,当日被他宝贝得不行的书,他眼都不眨就扔进火堆里,嘴上又继续念叨,“这书是新出的,我不懂,但新华书店的员工说好,我就买来给你看。这书厚,你慢慢看,等清明的时候再给你买一本。”
就这样,阿公每年得买上三回新书跟上等的香烟。年复一年,他年纪大了,我爸几兄弟就不允许他自己坐车去城区,好在附近开了书店,小卖部的香烟也齐全了。
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香烟的品种层出不穷,他总会给阿嫲买上最好的香烟,而他自己抽的,永远都是三块五的羊城。
一天午后,他又在门口小卖部买了一包五羊,然后坐下来点了一根,一边跟村里的老人聊天一边抽烟。他跟人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把拿烟的手搭在大腿上朝外,让烟灰掉落到地上。可这天却出现了一个意外,他的烟头碰到一个四五十岁妇女的裤子,烧了一个洞。
这件事孰是孰非暂且说不清,但这个妇女却大有不依不饶之势,即便她说着一口不太让人听得懂的外省普通话,但大家都能从她激烈的言语中,听出她在暗讽他是个色老头,故意把烟头戳到她的裤子上。
我跟大伯父当时在家,听到动静连忙跑出来。大伯父早年承包工程富起来,在村里算是有点名望,他觉得被这么闹上很丢脸,就对着阿公怒吼,“你一把年纪还惹这种事干嘛?”
被那妇女缠着不放,阿公认为“清者自清”,本还没那么恼怒,可听到大伯父这话,他激动地直接站起来,指着他怒骂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要是这话被你妈听到了怎么办?她当真的怎么办?”
话落,他那历尽沧桑却平静深邃的双眸,刹那间红了。
大伯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想认错又觉得没面子,正欲言又止,阿公已经颤颤巍巍转身朝小叔家走去。我连忙追上去,当我搀扶上他的手时,他正在发抖,嘴里不停地说:“阿兰,你别听老大胡说,我没有,我没有……”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高二那年,村里买了校车,我不需要再骑自行车上下学,阿公的使命好像也完成了。
他走的前一天,还精神奕奕地叮嘱我妈,让我妈记得给他订报纸,他要做个识字的文化人。其实他已经看报十几年,在我的“指点”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二年级识字水平的“小学鸡”。
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是否放心我们这群后辈不得而知,不过我对他挺放心的,因为往后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媳妇会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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