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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柔和地从耳边拂过，有鸟儿的啁啾，有树叶的婆娑，有山间花儿的呢喃，还有山谷溪水的呜鸣。
漫天的霞光里，明月山庄染上了红色。红色氤氲，映红了长河的眼睛。
那夜，明月山庄里，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殷红殷红的。一夜之间，明月山庄在江湖除名。
这些年，长河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
他也曾想求助师父，却又害怕牵累师父。算来他离开师父十五年了，已经从七八岁的少年，长成一个有些粗糙的青年。
现在，就算师父见到他，大概也认不出他就是当年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少年了。
太阳光直射明月山庄，红色隐褪，一切都明晃晃地清晰起来。
阳光正好，春风暖煦。桃花下已成蹊，晴雪舞蜂蝶。明月山上一派生机。
明月山庄山下的明月客栈，来了爷孙二人，看衣着不太像江南人，住进了普通客房里最廉价的那间。
这明月山庄自一夜灭门除名后，按说江湖上再无明月山庄才是，不过江湖人已经习惯了这称呼，十几年了也还是没能改过来。
落败的明月山庄无一活口，于是成了废地。大概十年前吧，来了一群人，自称是明月山庄少庄主的师门，把明月山庄里里外外修整一番，安置了下来。如今改名叫翠微山庄。
翠微山庄的明珠已及笄，庄主广开英雄大会，一是招徕人才，二是想寻一乘龙快婿。
据说那明珠长得明眸皓齿，一身气韵宛如月中仙子。
凡是来参加英雄大会的，个个不是身手不凡，就是出手不凡。只有这对爷孙，既没有身手也拿不出手，掌柜的也不由多看了爷孙俩两眼。
第二日就是英雄大会。爷孙俩用过早食后，便相携着出了客栈。
明月山庄大概许久没有这等热闹了。以前明月山庄还在的时候，那庄主是个好结交朋友的，任谁来了这明月山的地界，都要去山庄里盘桓两日。
一场变故，再没有人愿意踏来这伤心地。只每年山庄忌日，都会不少人来祭扫凭吊。
明月山庄正门。
一青年看着偌大的“翠微山庄”四个字，微微有些分神。
同行的老者从怀里摸出烫金的邀请帖，门口小厮接过请帖上下打量了爷孙俩很久，终是什么也没说，微微侧身恭请二人进了大门。
门内一条青石山道，些微的坡度向山庄内里延伸。这一条条的青石，仿佛从未经历那一场血案般干净，透着一股岁月静好的安然。
山道两旁是人工修葺的花坛。这个时节的各色花儿，姹红皎白，在风里摇曳。那红色，深深浅浅，像团团簇簇的残血；那白色，纷纷攘攘，像密密匝匝的惨雾。
花丛间偶有三两声喧闹嬉笑，又归于静谧。
爷孙俩目不斜视，随着引路小厮，一路到了众宾客聚集的那处园子。
随着二人的到来，园子里正谈笑风生的人们，都息了声音，诧异地盯着爷孙俩。
彼时，正居于上首位置的那人，已然换上一脸有点儿谄媚的笑容，脚步也带了丝急切，恭敬地来到爷孙俩前面。
“褚老？！”那人像看到宝贝，两眼都开始放光。
老者微微贪首。
“哎呀，褚老，您能来啊，这翠微山庄上下，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
老者半眯着混浊的眼睛，看着来人良久，又撩起短衫的一角，擦了几下眼睛，又使劲眨了眨眼睛，才问道：“乖孙孙，这人是谁呀？我这眼睛又看不见了。”
青年忙上前一步搀上老者，对来人歉意地说道：“这几年，我爷爷的眼睛，越发地不好了。还请庄主大量，多多担待，莫要与爷爷生分。”
而后扭头对老者道：“爷爷，这就是您的莫逆之交方庄主啊。”老者嘟嘟囔囔地应了两声。
那庄主嘴角抽了几抽，尬笑两声，方才朗声道：“无妨，无妨，贤侄多虑了。褚前辈能来，我翠微山庄求之不得呀！”言罢，引着爷孙二人进了园子里。
园子里的人，也都纷纷站了起来，留出最上首的位置。
回到山下客栈，青年好奇地问老者：“爷爷，他们怕您老人家？”
老者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道光，又看了青年几眼，才摆摆手：“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
青年默了默，还是问了一句：“和当年有关？”老者叹口气：“孩子，睡吧。过两天还有一场硬仗呢！”
英雄大会的高台上，稀稀拉拉几个人。台下人头攒动。各式装扮，各式武器，各式腔调，都希望在大会上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天气不是很好，没有太阳，云层很低，天空仿佛要压下来。也没有风，那些盛开的花儿，已经失了往日的香气，点点红像残血，丝丝白像惨雾。
翠微庄主把褚老请到高台的主位，青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老者歪歪地坐在主位上，垂着头，似是睡着了。青年站在老者身后，不时地扶一下要歪倒的老者。
后来坐到台上的人，一看老者这架式，也打消了打招呼的想法，都默默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高台下众人无不好奇这老者究竟是何身份，能得翠微庄主如此小心款待。
大会开始后，翠微庄主一一介绍台上诸位。众人才恍然大悟，老者竟是当年反屠了那屠了明月山庄的强盗的侠士。众人不由肃然起敬。
翠微庄主又介绍了此次英雄大会的目的和要遵守的规则。选拔一批青年才俊后起之秀，各位点到为止，不得恶意伤人。
翠微庄主的话落，台下就躁动起来。人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也有人在猜测这翠微庄主办这个大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明明之前有传言说要顺便择选东床快婿的，这会儿也不见提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突然台下有人喊道：“方庄主，那今日还觅不觅乘龙快婿啊？若是不觅，方计主分享一下如何选中这明月山庄的呗，我们这些大粗人可是好奇得紧！”
这其实是两个尴尬的话题，台上台下的人都有一瞬的安静。
打瞌睡的老者，打了个晃惊醒了，揉了揉那双时好时坏的眼睛，瞥了一眼台下那问话之处，也不知是否看清到底是何人。
青年飞快地垂下眼睑，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无人发现。
方庄主咳了两声，大方地说道：“这倒无不可告人的。小女幼时曾随我那小徒弟来过明月山庄小住，一直念念不忘。后来恰逢明月山庄出事，我也时常想念我那小徒弟，所以就干脆重建了这山庄，从翠微湖搬过来了。”
顿了顿，才又说道：“至于择婿一事儿，暂且搁置。实在是小女顽劣，我也想留她在身边多些时日。这事儿晚些时候再说吧。”说着还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之极。
立马有人笑着接道：“原来方庄主是个宠女狂魔呀！”众人也是呵笑不停，方庄主连连抱拳。
笑过后是一片安静。“从前传说明月山庄有一密室，密室里有......”“是啊，听说那密室......”几道窃窃私语清晰地传入场上诸人耳中。
都竖起了耳朵想听下文，声音却戛然而止消失了，等众人发现不对时，那几人已经像泥一样，瘫在了地上，正慢慢地化成血水。
风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旋着那红的白的落花。
众人脸色不由齐齐一变。青年也垂下眼睑，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老者继续在打瞌睡。整个场内噤若寒蝉。
方庄主的脸滞了一瞬，而后又堆上了牵强的笑，像是在努力装作没看到台下这一幕，邀请褚老宣布大会开始。
青年轻推褚老，又耳语几句，褚老使劲睁开浑浊的眼睛，摆手道：“方大侠不必如此客套，你来就好。我老了喽，就是来瞧个热闹。”
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方庄主的脸色顿了顿，眸中闪过阴郁，随即又堆起笑来：“褚老，那......方某就托大了。”
抱拳转身正开口，台下猛然飞上来一个庞然大物，直直砸到方庄主面门上，又跌落地上。
待看清是何物时，在场众人皆是暗暗心惊，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被人丢到了台上！
方庄主环视周遭，运气提高声音道：“是哪位朋友，站出来！”洪亮的声音回荡会场内。
这一变故，让场内各人面面相觑，倒吸凉气。
场面一时僵住。那位褚老却突然开口：“方大侠，不妨仔细看看此人！”青年也跟着看了一眼那落在地上的人。
方庄主遂弓身俯视，脸色变了又变，强压下心中的诧异和后怕。
“这是......谁？！”声音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褚老伸个懒腰，惫懒地瞥了方庄主一眼：“方大侠......也不认识此人啊！”方庄主似乎感觉到心脏要停跳了。
“当年，我初初游历四方，路经明月山庄，闻听庄主之名，一时兴起，欲来明月山庄拜访。
“却哪知，到得山庄却发现庄门洞开，内里隐约有嘈杂哭喊之声。我倚着那时小有雀起的名声，闯进了山庄欲一探究竟......
“简直是人间地狱啊！”
褚老连连摇头，声音也有些哽咽：“那情景，那惨状，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还是忍不住心疼和气愤啊。山庄几百口人，像牲口一样被赶在一起，那些强盗们像切瓜切菜一样，那血啊，流得像小河......”
“我抽出双剑，就冲了上去。那强盗们不止武功高强，还会阵法，我又要顾忌背上的孩子，颇有些施展不开，费了不少周折才击杀了这第一波围攻。
“还不待我喘口气，这第二波又围了上来，还换了阵法。我是看明白了，他们啊，那也是在拿我寻开心呢。山庄的人，还有之前被我击杀的人，他们统统不当一回事儿。
“等我解决了第二波人后，第三波人又围了上来。他们发现了我背上的孩子，招招都往我背上招呼，还有人嗤笑，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一听这话我怒了，也为了孩子的安危，我使出了那招新近学成的混沌剑波。一圈扫过去，这第三批人又倒地不起了。”
听着台下的人嗡嗡地议论，褚老肯定道：“是的，混沌剑波真正是从那个时候一战成功的，可是啊，那次没留下一个活口，世人都以为这招是在三年后一战成名的。”
方庄主拱手道：“在下替我那明月山庄少庄主徒儿，谢过褚老！”老者没有接话。
“在第四波人准备涌上来之时，我又一次发动混沌剑波，这一次，比我第一次发动的时候杀伤力更大，强盗都毙命了。我赶紧去查看山庄的人，遍地血流，没有一个活口。”
褚老歇了一口气，青年递上腰间挂着的葫芦，褚老喝了一口又道：“我恨自己无能啊，没能救下一个人。我放下背上的孩子，和他一起掩埋了这山庄的几百口人。之后又一把火烧了这里，才带着这孩子离开。”
有人细细看那青年，有些模糊的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有人唏嘘，有人感叹，当年明月山庄的庄主，那叫一个风流倜傥，和妻子瑶琴仙子，人称江湖神仙眷侣，谁曾想一朝遭此横祸。
那段回忆让褚老有些激动，青年也红了眼眶。顿了顿，褚老才又道：“清理尸首的时候，这孩子竟然在强盗身上发现了一样信物。这十五年来，我就凭着这件信物，暗中查访。至今，终于水落石出。也算全了我当年未能救下一人的遗憾了。”
群情顿时沸腾，方庄主压制他们静一静的手抖了几抖都没能压下来。
“说来，这一切还要多谢方庄主方大侠哪。”褚老一开口，场面就安静了下来。
一时又有不少人都在附合赞叹方庄主义气。“方大侠办英雄大会，一为求才，二为择婿。谁知这翠微明珠心中不愿，竟离家出走。正被武林败类怪叟欺侮时，被我爷孙二人遇见救下。
“方大侠也是爱女心切，撒开人马找到了明珠姑娘，不承想这姑娘不但不回，还叫嚷父亲如今都不疼自己了。说当年只因自己一句喜欢明月山庄就从翠微湖搬到了明月山庄。”
此话一出，方庄主脸色急变。台下众人也是鸭雀无声。这一瞬，仿佛时间静止了。
“而这地上之人，正是那个寻到方明珠劝她回家之人。”
“不错，我寻到了方明珠，奉庄主之命劝她回山庄，她不回，还发脾气说庄主不疼她了，想当年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那么大的明月山庄只说一句喜欢就费尽心思搬了去。
“我是方庄主私募的三大暗堂之一的焱堂主。方庄主喂我们吃下毒药，还把我们的家眷也全部圈禁起来。我找到方明珠后，多次劝说她不愿回，还拿家眷威胁我，我不敢再劝。却没想到，这方明珠为泄愤，竟给方庄主发消息，杀了我的家眷，整整十八口人，无一幸免。
“方明珠说这就是我让她不痛快的下场，还说再有下次，可就没有这么多人给我挡刀了。
“其实，当年方庄主早就盯上了明月山庄，方明珠喜欢不过是个借口，收明月山庄少庄主为徒更是狼子野心。方庄主早就听人说起明月山庄的密室，一直想一探究竟。
“他借少庄主师父的身份，来山庄暗中查探过几次，却始终未能探得秘密。他发现明月庄主夫妻每每二人一起进入，待上几个时辰才出来。尤其每次出来后，瑶琴仙子的样子，更让方庄主一定要占了这处密室。
“他计算好了一切，以中秋团圆的名义让少庄主回山庄，却派人在少庄主到家之前屠尽山庄之人。这样他就可以以照顾弟子的名义住进山庄光明正大地占了这山庄。
“可惜，屠山庄之人遇到了褚老，无一活口。少庄主也不见了，山庄又被一把火烧了。无奈只得另寻名头住进山庄。”
“你住口！”方庄主厉斥，目眦欲裂。
那暗堂主捂着嘴，身体弓起，终是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嗬嗬喘息着：“那少庄主，这些年成了方庄主的心头病。我去寻方明珠，机缘巧合，得了这少庄主的一丝信息，还没来得及送给方庄主，就被方明珠屠了满门。”
说着，他看了褚老爷孙俩一眼，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一动不动了。
方庄主指着那暗堂主，抖着手：“胡说，胡说！一派胡言！”可是地上那人确是毒发身亡且中毒已久 。
“方大侠，你可知当年在那伙强盗身上找到的是何信物么？”方庄主的眼皮狠狠一跳，使劲攥紧了手，才控制住自己想要挥拳打上褚老的脸的冲动。
方大侠，这是他早年行走江湖的名号。如此称呼他的不过一手之数，褚老是之一，另一正是明月山庄庄主。
“是一封明月庄主给方大侠的回信。信中感谢方大侠教化其子长河，还说中秋不能回来就让他好好孝敬你这个师父。
“巧的是，我在来山庄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子，说是奉师命回家看望父母。因为刚好同路，我们一路同行，那日到了山下，那小子困了我便背起他上山。很不幸，让他也亲眼看到了明月山庄一夜被屠。
“更巧的是，我们爷孙救下的翠微明珠，竟对我这孙子一见钟情，颇有其父之风呐。”
这话一出，台下又是一阵 窃窃私语。“当年方大侠，对那瑶琴仙子，那可真是......"嗡嗡之声不绝。
禇老再度开口：“这些年，我们爷孙俩一直都在寻找明月山庄灭门真相。抽丝剥茧，还真找到了。”
褚老看了看青年，又缓缓说道：“一切皆是贪念啊。”顿了顿，“这话还要从一间密室说起。不错，就是众人之前提到的那个密室。”
众人虽有耳闻，却也皆是不解，究竟是一间怎样的密室，竟惹来这等杀身灭门之祸。
“说是密室，其实就是一个用阵法遮掩的林苑。那林苑里，当年明月庄主豢养了众多美貌男子和女子。他迷恋双修之道，却又不愿被世人勘破真相，于是故布密室疑阵，却不想招来杀身灭门之祸。
“而方大侠一念之贪，不止造了这明月山庄一桩血案，江南盐票案，西北军资案，夷人铁器案等几起大案血案，里头都有方大侠的手笔。”
志得意满的方庄主，何曾料到会有今日之情景，怒而暴起欲要攻击褚老，却突然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
青年冷冷看着方庄主：“方大侠，唤醒噬心蛊，会助你想起一些事情的。”
方庄主死死盯着青年：“你可知......”不等他话说完，就被青年打断：“我只想给我娘报仇。”
褚老安慰似地拍拍青年。方庄主看着青年，眼神里全是不可相信。
他仿佛看见那年，瑶琴捏着一丸药：“方郎若真心于我，不妨吃下这噬心蛊。这噬心蛊，会让不真心的人忘了爱过的人。”
方庄主和着血沫喃喃：“瑶琴......瑶琴......”他想说他从来没有忘了她。
“长河哥哥！”一道惊喜的呼声响起，音还未落，又是一道撕心的呼喊：“爹！”
一女子正扑向青年的身子，又转扑向了吐血的方庄主。
她使劲摇晃着方庄主：“爹，你醒醒啊，醒醒啊，爹......”
方庄主费力地睁开眼，有些迷恋地看着女子的脸：“瑶......琴......你......来接.......我了......”
“爹，爹！我是明珠，明珠啊！你看看我......”
台下众人早已散去。只有青年直挺地着站着，面无表情，还有女子一声一声的啼哭。
西天的霞光映红了明月山庄，那些修缮如初的园林，沉浸在如血的残阳夕照里。
褚老在前头缓步而行，长河亦步亦趋。
“孩子，走你自己的路吧，别再跟着我了。”
“爷爷，你别赶我走。从我想起所有事情的时候，我就发过誓要一直跟着爷爷。”
褚老顿下脚步：“长河啊，傻孩子，你总归会有你的天地的。”
长河看着那一点点沉入暗夜的晚霞，道：“是的，爷爷。所以，我决定走到哪里，就把爷爷带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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