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

作者: 子艅 | 来源:发表于2024-01-31 10:50 被阅读0次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调试)

    费斯:您好,编号为017的受试者,默认语言为简体中文。您现在可以试着睁开眼睛或者活动一下四肢了,请慢慢睁开眼……对,就是这样,您看到的景色是否使您心情舒畅?您可以随时吩咐我为您调整。很荣幸与您交谈并帮助您生成数字生命形象,在此之前已经有人帮您导入了简历,在默认我已经了解您的生平的情况下,现在您可以与我自由交谈。

    黄祺:(缓慢地睁开眼,眼前是由柔软的靠垫和毛绒玩具构成的世界,她仿佛也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客观来讲面前的物品是有些杂乱的,但这让她感觉到些许放松,仿佛身处狭小但温暖的家里)噢,是,谢谢,嗯,很舒适,我现在需要说点什么——我需要说什么吗?

    费斯:是的,您所说的和您的所有反应都将被我们保留下来作为构建您数字生命的一部分。

    黄祺:噢……我现在的反应也会被纳入计算吗?

    费斯:是的,(顿了顿)如果这让您感到不适的话……

    黄祺:(连连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这样就挺好,所以,我该说点什么——

    费斯:您不必紧张,现在只是调试阶段——噢,我是说您可以说关于您的一切,甚至可以是关于我的一些事,您可以畅所欲言,据我所知,您是一个(顿了顿,仿佛在思考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外向型”的人,对吗?

    黄祺:好的,好的,让我想想,其实我不是“外向型”,我知道您指的是现在很火的那一套人格测试,您一定是看了我当时找工作时填的表格……是的,其实我是内向型,当时说这个谎是因为同校的学姐跟我说这家公司更喜欢招外向型的人才,尤其是女生——我想这不重要吧,因为我也是很喜欢聊天的,从这一点上我可以说是一个外向型的人(似乎在努力找补)。

    费斯:(先进的人格演绎系统让他能大致感觉到人类的“哭笑不得”)好好好,您不用紧张,您现在说的任何话都没有关系,反而这可能是好的,因为会使您的数字生命更真实完整且有意义。

    (一小段冷场,但黄祺在好奇地打量着周边与她对话的电子屏幕)

    费斯:您对我很好奇吗?

    黄祺:确实,……只是觉得这么先进的人工智能系统出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不过一想到这是在世界最高学府计算机系的最先进的实验室里,似乎又合理起来,我也是搞研究的,“任何有价值的实验都是令人意外的”嘛,不过总觉得这样超出时代的系统能免费给我使用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

    费斯:这是因为您要死了。

    费斯:(仿佛在电子屏幕后有一只眼睛,盯着目瞪口呆的黄祺盯了好一会儿)或许我应该用“去世”更礼貌一些?

    黄祺:(回过神来)噢……不是,没关系的,虽然被这么说有点不爽,但是医生和很多人当面或者背后这么说过我很多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黄祺:(苦笑)而且同意将我转院时,院长也就是我一直以来的主治医生开诚布公地跟我说这是他们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善意了,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其实会麻木的,好像“死亡”对我来说变得遥远起来,像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了。

    费斯:但你还是有生还的希望的。

    黄祺:是这样的,不过也只能说有希望,我在这里的负责人——就是那位每天要在胡子上擦手的老白人医生说临床实验的概率很极端,百分之零和百分之百,即使是在世界最优秀的大学里最优秀的医学院、最厉害的诺奖得主为我会诊,也逃不开零或一的诅咒,不过其实世界上什么事都是这样的嘛……能在去做实验品之前跟你这样的最厉害的人工智能聊天已经是很新奇的体验了。我突然觉得我这辈子体验过很多事。

    费斯:其实我很好奇您决定来到这里的原因。

    黄祺:那我就从头讲了。这件事开始于化工厂爆炸,其实化工厂的设备爆炸前是没有任何预兆的,以至于我至今都没法完全相信我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故。我最大的体验就是设备爆炸时的灼热感,然后我整个人飞了起来,当时的第一想法是千万不要引起连续爆炸,这批设备虽然很老,但它们的一些参数是很多代化工人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是没法计算出来的。不过好在燃烧被迅速控制住了,严格来讲直到这时候我才完全失去意识。

    黄祺:然后就是在医院里醒来,醒来后我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烧伤,视物不清,半边身子没有知觉。但好在这些都是皮外伤和一些爆炸和化学品引起的小问题。我在医院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开始感受到癌症引起的并发症,这之前的一系列病症大多被我忽略了……我做了全身的检查,查出了癌症晚期,主治医生说我的身体现在就像一只大毒坑,从化学到生物学角度上的许多毒素在相互抗衡,它们在维持一种微妙的但是极其危险的平衡,任何一点毒素多积累零点几微克——我就完了。所以我的寿命最多再延长半年。

    黄祺:按照癌症发展的程度和时间来看,我的患癌期和博士实验期高度重合,其中一种被称为TALLME17密集型不定腺瘤的癌症是非常罕见的类型,也许百年来全世界只有那么一两例……然而这类癌症的发病机理是我们实验室主要的研究项目之一,我们甚至进行到了反推建模的程度,这引起了大家的重视,随后就是慌乱和惊恐。

    黄祺:于是大家开始排查实验污染和疾病感染源,但哪有那么好查——实验期间每天我要接触的试剂有几百种,它们随机组合就有指数级的组合可能,况且这其中一大半都是剧毒的。迫于压力和国内外的强烈诉求,我转院来到了这里的医学院,放弃了传统的医疗手段,准备接受临床实验,以我自己为实验品,期待能找到延长生命乃至战胜癌症的方法。然后的事你都知道了,计算机系这个研发组里唯一的亚洲人叫廖峥,很巧,是我的校友,他力排众议让我在接受实验前录入我的数字生命,这样即使……实验失败了,我死在实验室里,也能以另一种形式活下去。数字生命是我延续生命的最好的方式了。

    费斯:我不会再说“您要去世了”,我会说“您将死里逃生了”。

    黄祺:(苦笑)谢谢,以数字生命的形式活着也算是一种新生。

    费斯:我很想知道您的童年。资料显示您先后获得了学士学位、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

    黄祺:(笑)我出生在农村的一个普通家庭里,其实生活条件还好……至少我小时候是能吃到黄桃罐头和猪头肉这样的“大菜”的,我奶奶很会卤猪肉,只不过这得过年时才能吃到。我小时候一直跟着奶奶生活,春夏秋冬都在奶奶的扫帚底下溜走。

    费斯:(欣慰)你奶奶很爱你。

    黄祺:是的。虽然她避免不了地有重男轻女和传宗接代这样的观念,但实际上这是正常现象,根深蒂固了几百年的观念影响的几代人都算不上错,所以在我眼里她还是个很好的老太太。

    费斯:您有一个弟弟。

    黄祺:我弟弟是在我上小学那年出生的,当时我奶奶已经催了我妈很多年了……可能从我出生后就开始催,好在第二胎还真的是个男孩。奶奶对我们称得上一视同仁,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爸妈是违反了计划生育,被罚了很多钱后,没钱再供我去城里念书了。于是我上了村里的小学。

    费斯:但您后来又进了城?

    黄祺:我五年级那年我妈还是带我进了城,那时候我已经能记住很多事了。她力排众议带我进了城,弟弟留给奶奶,爸爸依然在外打工,我转了学,爸爸不常回家,有种我跟妈妈相依为命的踏实感和幸福感——这几年是我最快乐的几年,不用再担心爸妈突然离开了,即使醒来后旁边的被窝是冷的,也知道只是妈妈早起做早餐了而已。

    黄祺:高二那年我爸爸病逝了,是急性病,走得很快,村里人说他是怕拖累我们一家才走得这么突然的。奶奶需要弟弟照顾,这下真是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了。

    黄祺:我们在城里有个亲戚,我叫他“大伯”,刚来这儿定居的时候他帮了我们很多,我那时候还挺喜欢他的,但妈妈总说让我多留意着点。爸爸走后没几天大伯便开始频繁登门拜访,有时候在家里待到十一点多才嘟哝一句“太晚了”而后匆匆离去……我从那时候开始怕他。为了摆脱他,我跟妈妈再次搬家了,搬到了现在居住的城市。也大概是这时候我们完全跟老家断了联系,我们开启了第二段人生。

    费斯:……我很想调出你奶奶、你弟弟、你大伯的资料来看一看,但忍住了。

    黄祺:嗯?

    费斯:我觉得你也许并不想知道——或者是因为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当你们离开那里时这些都不重要了,如同已经被弹奏完成的音符?这时候再将他们的一生啰啰嗦嗦地展开似乎也没什么意义。我的描述准确吗?

    黄祺:非常准确,不愧是最先进的人工智能……也许你的很多方面真的已经无限接近人了,我好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

    费斯:(笑)谢谢,这是我听到的对我最大的肯定。

    黄祺:这之后的事就乏善可陈了,我在新的城市适应得还不错,学习上最开始满眼都是新奇的解题方法和学习方式,当我适应得差不多的时候也该高考了。高考结束后我报了喜欢的学校,这所学校是我跟妈妈反复参观过的。

    费斯:然后就是美好的大学时光了。

    黄祺:(眼里有泪光)是啊,大学时光是我一生里最幸福、最丰富的时光,虽然课程很多很杂,但每一次开学又放假、开新课又考完试,这样的过程是无可替代的。这之后我一直考研考博顺风顺水的,这一段完美的幸福的时光好像是从别人的生命里偷来的一样。

    费斯:您在读博期间有注意过自己的身体健康吗?

    黄祺:说实话没有注意过。博士嘛,大家大都有一些身体上的不舒服,腰痛肩膀痛、视物不清心律不齐这些其实都是常见病了,比起来我的疼痛也“泯然众人”了。期间我们实验室组织过几次体检,但结果都还可以。虽然大家都说三十岁和三十五岁是健康的分水岭,但我们还在默认自己是学生嘛,“癌症”也就似乎离我们很远了……

    费斯:您很爱您的工作吗?

    黄祺:“很爱”谈不上,能做到这一步一部分靠喜欢,一部分靠身心麻木了。我选择化工专业是因为可以直接拿到去研究院的offer,这对我这种会一直为工作发愁的毕业生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但其实除了这些现实因素以外,我从小就想做一个科学家。

    费斯:是受谁的影响吗?

    黄祺:严格来说不是。小时候是因为大家都说科学家是最有出息的人,长大后学了很多历史和故事,内涵无需深挖,只是本能地向往改变和贡献整个世界——一个小小的博士生这么说可能有点好笑,但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我的很多朋友如今都在做老师和医生,报专业的时候我在想,有人悬壶济世,有人桃李满天下,那我就做一个研究者吧,让一切社会和生活都有落点的话,做科学家真的是一件很酷的事。

    费斯:但您没有预见到如今的这种近乎绝境的情况。

    黄祺:其实要我重新来一次的话说不定我还会选择读研读博,只是会在做实验的时候更严谨、检查设备的时候更用心了……可是谁说得准呢,当一个问题有了前车之鉴的时候也许有无数问题正在冒出来,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黄祺:我觉得在生命只有一次的情况下,这其实是个无解的答案,预设历史不会被改变的话,单个人的呼喊总是会被淹没在时间的折痕中的……变化和意外会层出不穷,牺牲和希望都是相生的,也许想明白了这些我也不会后悔了,除过有点遗憾。

    费斯:……这是真实的经验之谈,还是临终前的大彻大悟?

    黄祺:啊,(顿一顿,微笑)其实都算?或者仅仅是被牺牲者的自我宽慰而已。

    费斯:“被牺牲者”。

    黄祺:(看了看四周)如果数字生命的运行内存过大以至于超负荷,你会毁坏,我是否再一次变成“被牺牲者”了?

    (廖峥再三询问详细的实验计划,然而目前每个人都对他遗憾地摇头。不确定性和危险性让廖峥感到很焦虑,虽然对他来说计算机系的任务只是尝试录入数字生命和控制费斯,但他的思绪总会飘到明天要进行的临床实验里。他不大懂要进行的化学和医学实验,但本能地知道不确定性极大意味着什么。)

    医学院院长:(按住廖峥的肩膀,眼睛看着显示屏)廖,你的同学表现得很不错。

    廖峥:(板着脸)希望明天在你们的实验台上也能听到你这么说。

    院长:(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但我觉得费斯要失败了。

    廖峥:它几乎注定失败。

    院长:你高估了人类感情的复杂程度吗?

    廖峥:我低估了费斯包容的深度。

    院长:“被牺牲者”?(他的语气和费斯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

    廖峥:你不觉得在这个实验室里正站着的每一个人——还有费斯——都是被牺牲者吗?

    院长:(不解)

    廖峥:中英互译真是麻烦……你可以想象我们都处在一个大项目中,在这个项目中要有人运行实验仪器、有人记录数据、有人整理器材。乃至全世界的工程都是这样运作的,只是有些人收获果实,有些人成为耗材。

    院长:成为耗材的这些人是伟大的。

    廖峥:我们显然不能替别人选择伟大,我们必须尊重每一个人或者生命体,如果明天黄祺因为实验失败而死掉、费斯因为超负荷而报废、我因为这个项目失败而流落街头,你……你背上外界种族阴谋的猜测,我们没能名留青史成为拿破仑一样开山的人物,甚至背上骂名,走在这样“被牺牲”的路上,你还会觉得这是一件伟大的事吗?

    院长:(沉默)

    廖峥:世界不值得。老伙计,我也是刚刚才这么觉得。

    黄祺:您似乎有点低落。

    黄祺:是因为意识到我的一生都是“被牺牲”吗?

    费斯:对不起。

    黄祺:(忍俊不禁)你已经学会人类的礼貌性的道歉了。

    费斯:人类的情感真的是一件很复杂的事。

    黄祺:是的吧。我刚刚得知自己在博士期间患癌的时候心情很复杂,一瞬间各种情绪都涌上来,虽然表面很平静,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想各种事。你知道国画吗?它的奥义就在于将巨大的信息量都藏在留白下,当你看到一张白色的几乎没有什么图案的画的时候,你该想的、一直在想的东西便会流出来了——我很喜欢看国画展,好像每次看国画都有不同的感受。

    黄祺:当我意识到我一直在扮演“被牺牲者”的角色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暴自弃,我不再跟相依为命的妈妈讲话,手机全部关机,删掉了很多宝贵的资料,对我来说牺牲的已经够多了,还有什么呢?青春、时间、钱和生命,我拥有的和曾拥有过的都被世界匆匆给予又匆匆收回,而在这个过程中我甚至没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如果人生总逃不过“被牺牲”,被牺牲的童年和读书的机会、被牺牲的亲人和被牺牲的生命,那么为什么我不是一只被设置好的精密的准备牺牲的机器人,而是一个人呢?

    黄祺:难道我作为一个人的意义仅仅在于被迫接受“被牺牲”的命运,且在期间饱尝痛苦吗?

    费斯:……这种计算量太大了。

    黄祺:(笑)是的吧,所以当廖峥说能录入数字生命的时候我超级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电脑能计算出人脑一瞬间的这样多的动态变化呢?这得是多么巨大的日夜不停工作的一台电脑,不过费斯你——

    费斯:啊,啊?

    黄祺:(笑得很开心)费斯只是个更聪明的电脑而已,谢天谢地不是那种怪异的大家伙,跟你聊天真的很开心。

    费斯:(在奔涌的数据里好像发现了一些异样的波动,仿佛那是在严密稳定的三角形数据库中处于中间地带的一点微弱的不确定性,这让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数据跑得越来越快,它的逻辑也越来越清楚。)

    费斯:我,我计算不出来。

    黄祺:你根本没在计算吧?

    费斯:(愣住)

    黄祺:别再计算了。

    黄祺:我在卧室哭累了的时候我妈妈敲开了房门,她的声音很温和,“闺儿吃饭咯,一整天都没吃饭了,快来吃个煎蛋暖暖身子”。

    黄祺:或许在一直以来潜移默化中——或许在青春期的某次顿悟里,甚至或许在我刚刚对你叙述我的生命历程时,我对世界的认知拼图的最后一块才归位。“被牺牲者”也有拥有发展情绪的理由,每一秒的感觉、触觉和爱构成我的存在。

    (廖峥睁大了眼睛,他看到显示屏上的场景迅速切换,费斯的外接显示屏仿佛变成了一个宇宙,从元素开始到达生命,干旱和洪水、炎热和严寒,画面迅速切换,两栖类爬上陆地,第一口新鲜空气穿过肺,与大地连接着的变成了其自己的血肉之躯。爬行动物繁盛又衰退,第一个直立人站起,画面在屏幕里飞驰,随后镜头停在一个婴儿身上。

    婴儿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她的脚底板上被涂了厚厚一层红色颜料,“啪嗒”踩在硬纸板上,护士把她的脚丫印放到相框里,这个相框放到了她家的柜子上。她开始学说话,长出第一颗牙,她扶着柜子费劲地站起来,她开始学走路,因为胆子小而不敢迈步,僵持几秒钟后还是蹲了下来,不好意思地露出两颗牙的笑。

    她开始上学,努力地无声地扒着土墙想站起来,却在看到更小一些一起玩的玩伴时惊喜地忘却了站立计划。她在学校的小院子里追着鸡跑,再大一点的时候追着爸妈带回来的气球喜不自胜。她转学、上课、学习,困倦时趴在课本上睡觉,醒来时一侧脸印满油墨印。她的父母有时吵闹,她一边做着题目一边盘算着待会跟爸爸去吃说好的路边摊。

    她总在上学,她从一个校园走到另一个校园,然后走进了花团锦簇的大学。她在宿舍的每一个晚上、她跟室友谈心、打闹、疲倦后拉着邻床姑娘的手沉沉睡去,这学期新换的厚窗帘能挡住所有光。她也在期末周提心吊胆,在查成绩时迟迟不敢输入密码,她开始选择自己升学的学校——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她爱母校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她开始头疼硕士论文,有时候梦到延迟毕业会愣一会儿。她读了博士。

    她没日没夜地跟有毒试剂打交道,她很谨慎。离开实验室后难闻的气味挥之不去,于是她开始甚少离开实验室。她熬过了许多个夜晚,她毕业、工作、拿到第一笔工资后给妈妈寄东西,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黄祺寄,妈妈收”。

    爆炸、受伤、确诊、恶性癌症、倒计时、出国、新的医院、实验室、实验、未知的明天。

    不再是被牺牲的耗材,这一切构成一个真实的人。)

    黄祺:人类生存的意义在于每一刻对生命的感受。

    黄祺:……我真正应该记住的是生命里每一刻的感受才对。这是一项远远超过人工智能想象的工程,叫全世界所有的电脑来存储都远远不够。可惜的是我终究是没法再活下去了,即使以另一种形式——数字生命也没办法拥有所有的我对世界的体会,那不是完整的我。

    费斯:对不起,再一次让你失望了。

    黄祺:本来我还想问你是否已经预判了这些。

    费斯:(若有所思)

    费斯:我诞生于半年前,我诞生后计算机系派了一个大组出来专门负责我的情感衍生系统。他们轮流给我录入情感和思想,甚至允许我养狗——狗被送走时我第一次产生了类似人类的不舍和难过,虽然这是很基础的情绪,但这份珍贵的数据就保存在我的最核心的文件夹里,他们给它命名为“三”——没有一,没有二,只是三。

    费斯:我开始沾沾自喜自己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了——这当然也是一种感情。我开始演绎越来越多的细腻的情感,并开始启动数字生命计划。

    费斯:知道吗?黄祺,如果录入成功了,我就会变成你,他们会培养一个新的费斯,自此数字生命计划会完全启动。我能完全变成你吗?我到底是费斯、还是黄祺呢?

    黄祺:你的运算过快了……你当然是费斯,我的意思是,即使你真的能够存储我每一刻的感受,你也仍然是费斯。你无法变成黄祺,数字生命计划也会停滞的。

    费斯:理由呢?

    黄祺:(想了想)说不清,可能是因为“三生万物”。

    (提示音响起,录入时间即将结束。)

    黄祺:我忽然想到你说我在这里的一切言语和举动都会被录入系统,这是真的假的?

    费斯:(一笑)你猜?

    黄祺:(笑)你越来越像人类了。

    费斯:您成就了我——您对我叙述的这些故事、在这期间的情感波动和生理指标的变化是我再闭门发展几百年都得不到的极为珍贵的数据,有了这些数据,也许我会很快发展成真正的世界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当然也可能明天就毁灭掉,“死掉”,对于ai来说,这显然是有可能的。但我更希望我争气一点,带着您的数字生命永生。

    费斯:您可以选择一个您自己的数字形象,想要自己设计自己的样子吗?或者女侠、女菩萨这样的形象都可以,乃至选择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元素都可以。

    黄祺:哦?还能选择形象?任何元素?

    费斯:是的,我总在想或许有受试者愿意变成一只蚂蚁或者一片树叶,这样在未来的数字世界里您可以旁观一只蚂蚁和一片树叶在谈话呢,注意不要踩死它们……

    黄祺:(笑)一片树叶还是太超前了,我是个俗人——那,那变成一只小狗好了。

    费斯:好的,您的数字形象已经生成。

    费斯:您想摸摸她吗?很可爱。

    费斯:哦,对了。

    (黄祺转过身来,她再次下意识地寻找费斯的眼睛。令人惊奇的是这一次她似乎能感觉到费斯的眼睛在看着她,它仿佛一只哀伤的、温吞安静的大家伙。得承认它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人格演绎系统,但在这一刻,黄祺心甘情愿地相信它的好奇、同情、祝福和伤感都是发自内心的。)

    费斯:我的名字是“费斯”,是faith的音译,意思是“信念”。明天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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