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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十,得规划一下余生,因为我深感五十岁这条人生年线如此深刻而明晰,把五十前后的我判若两人。
五十之后,似乎只有一个生活信念:出去旅游,看那些没看过的风景,看那些看过又被忘记的风景,看那些看过了却还想看的风景,看那些看过了但还想在不同季节看的风景。一念支撑,我没日没夜工作,兼做几家雇主的活计,想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多赚点钱。但工作如此繁重乏味,迫使我一边干活,一边偷偷把头伸到工厂的窗外。但我只能看到窗前一闪而过的汽车。这是一道贫瘠更谈不上雅趣的风景,它充其量只是一个朴素的生活场景,本身不具备审美元素。可就是这道风景,却吸引了我,让我浮想联翩。因为我思绪的眼睛会追随汽车的尾尘纵意驰骋。开始,我只是在想:这辆车开往哪里?它的驾驶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我一样已知天命?开着车去旅行吗?这个时候,他往北走?北边能有什么好看的?不,不一定,他可能往北走一段就折而往西。是的,这个可能非常大,因为这个季节去西部旅游可谓正当其时……渐渐地,我思绪的眼睛厌倦了这种追随车尘的生计,有一天,它就像一片粘附在车尾的羽毛,忽然被一阵风吹离车尾,然后飘向高空、飘向远方,飘向自己梦想的地方。
一天下午约莫三点左右,《富商》杂志社的主编——我的三位雇主中的一位——轻轻走到我跟前,对我说,这两期杂志错字挺多,说明你校阅出了问题。能说说为什么吗?
我抬起头,红着脸,傻乎乎看着他,心咚咚直跳。
你的视力是不是很差?
是的,我有时会视物模糊。
注意眼睛休息,一天之中做几次眼保健操,每隔一个小时朝窗外远处看看。他认真地说,杂志不能再出错了。
几天之后,我才从一位同事那里打听到主编是如何知道我视力很差的:你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你的眼镜片上满是一圈一圈的螺纹。为此主编笑着对副主编说,他让我想到老电影里那些穿土灰色中山装的所谓知识分子。
通过这件事,我在工作的时候不敢再分神。我只是偶尔才想到余生的出行计划,但我不朝窗外看,我只是喝口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至少得忙到一辆四轮驱动的小汽车。
只有一个生活信念的人是十分危险的,任何一件生活中不顺心的琐事都能让他崩溃,有时报纸上的一行字、收音机里的一句话、电视里的一个画面都能让他放弃那唯一的信念。比方说泡沫,贬值,印钞,通胀,战争,这些词如果在媒体上频繁出现,我就会连续彻夜不眠。对我来说,我知道要保持一个好的心态、一种平静的生活心态有多难。事实上我时常都在担心我会忽然之间一无所有,忽然之间放弃一切,也就是放弃那唯一的生活信念。我去了医院,找了精神科的医生。我吞吞吐吐向他说出我的苦恼和忧虑。医生打着哈欠给我开了氢溴酸西酞普兰片、米氮平、氯硝安定,并嘱咐如何用药。临走时医生对我说,你要调整好心态,加强锻炼,忘记不愉快的事,放飞梦想,最好是经常出去走走,走进大自然,如果能去旅游…
自从干了这份工作,我就陷入深深的空虚和恍惚之境,早晨一走进办公室,嗅到那股子纸张、油墨味,我就想呕吐。身边的人和事都跟我无关,我的身边总是充满寂静和绝望气息。而开始,我把希望寄托在另外两份工作上,事实上另两份工作也起到调节作用,至少,它们能让我彻底忘掉校阅。下午三点,我从杂志社出来,骑上自行车一路狂奔,准时在三点二十分赶到一家包装厂,我的工作是往包装箱上贴标签。比方说,这批货要发往广州或是西宁,我就把载有发货信息的白纸标签一张张贴在纸箱上。这份工作我只需干到下午六点就能收工。因为包装厂给我发的是计件工资,对我的工作时间没有要求。所以能得到多少收入全看我的速度。这份工作不需多动脑子,也挺轻松,就是做久了腰酸得不行。每当我把贴好标签的纸箱清点完毕,请计件工帮我登记好之后,就眼冒金星,直不起腰来。我得站在原地,扶着堆成小山的纸箱做一番深呼吸,然后双手握拳反捶腰眼几分钟,才能蹒跚着离开厂区。但这并不是此项工作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的思绪会因为那些标签上的地址而飞翔。如此一来,我的速度就慢下来,还时常贴错,导致把应该发往天津的货,发到了石河子。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工作环境会让我莫明的紧张,如此我就不会感到厌倦和空虚。
吃过晚饭,我习惯在一张皮质皴裂的旧沙发上假寐十分钟。我不需要躺下,只需坐着,把头仰靠在沙发上就成。我的头油很厉害,脂溢性脱发使我四十不到就谢了顶。久而久之和我光秃秃的后脑经常接触的那块沙发皮的颜色逐渐变深,变得油光闪亮。我曾希望能像一匹马那样站着睡觉,我刻意尝试着训练了一段时间,我以为成功了,结果我在熟睡中倒了下来,摔坏了鼻梁骨。我只好依旧坐着假寐。这样迷糊一会儿,喝杯茶,到晚上八点,我就开始做第三份工作。第三份工作倒是不需出门,但却是一份烧脑子的活儿。每晚我得想出三个笑话来,通过电话说给一个八十三岁的有钱老寡妇听。或许你们不觉得这份工作有多难,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什么样的笑话都能找到。可你们不知道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妪不喜欢网络上的荤段子,或者说现代笑话。她可比年轻人难对付多了。因为她要听的笑话是那种五岁孩子一听就能笑出声来的笑话,不能是思索之后才觉得好笑的笑话。而且,开头必须用这样的句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嗯,可能那时候还没解放呢……。还有,我必须模仿播音员赵忠祥的声音,营造出动物世界的气氛。有时,她觉得我说的笑话不好笑,要我重讲,我只好拿着电话听筒临时再编,一遍不行两遍,直到她认为好笑作罢。有很多回,我编着编着竟睡着了,也有几回她比我先睡着。此时,我会轻轻放下话筒(生怕吵醒她),然后暗自想:她要是真的醒不过来怎么办?我的这份工作不但没了,关键是这个月的工资还没给我呢。说到发工资,老太太的发法也与众不同,她让我每月农历三十(小月二十九)那天晚上十点半(充分考虑了我说完笑话还要骑车二十分钟)去她门口一只挂在墙上的竹篾淘米篮子里取。她住在城西跃进桥边的富人区。有一次我竟在竹篾篮子里抓出一把没长毛的雏鸟。
转眼到了冬天。我正在校对一位作家的文稿,主编先生进来了。他见我哆哆嗦嗦的,问我是不是冷,并顺手帮我打开空调。然后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问我,你正在校对的文章写得怎么样?
我说,主编先生,您是要听真话吗?
那还用问。
我说,这文章写得太棒了。
主编问我棒在哪里?
我说,看了他介绍柳传志的文章,使我觉到柳传志这个人又瘦又高,还有点驼背。但是我在电视上看见过柳先生,他的形象不是这样子的。
主编惊讶地看着我说,那你还说他写得好?
我说,他的文章终于让我明白什么叫遗貌取神,什么叫九方皋相马。
主编这下子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你也知道九方皋相马的事?
听说的。我说。
当然是听说的,他说,我们都是听说的。
但只有这篇文章的作者把九方皋相马术用到写作里了。我说。
主编点了点头,站起身,走了两步,然后又转过身站在我身边对我说,你也可以写作。
这下轮到我惊讶地合不拢嘴了。
你也可以写人物传记,写人物评论,知道吗。主编信誓旦旦地说,你写的文章一定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那么,主编先生,如果我一边校对,一边写作,是不是可以给我两份工资?
主编说,写作不发工资,发稿酬,只要你勤奋写作,所得稿酬不一定比工资少。
我激动地站起来就去抓主编的手。主编吓得直往后退,他那留着葛优发型的硕大脑袋忽然充血,变得通红。其实我只是想和他握个手而已。主编走后,我就一直在想,我的第一篇评论应该怎么写才能取得巨大成功。一定得让主编觉得自己的眼光独到,看人不会走眼,有九方皋相马的本领。但我想来想去,却想不出好的题材。一连几天我都为此事发愁,以至最近一期的杂志又出现错误。就在我忐忑不安,担心主编责怪甚至辞退我的时候,却传来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主编酒后脑溢血死亡,就在昨夜。两天后,主编的权力接替者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杂志社要压缩业务,改月刊为季刊,相应的员工也要裁减。我理解他的意思。半小时后,会计让我去财务室,说是要和我做个了结。第二天我就没再去杂志社上班。
但事情还没完,或者说死亡还没结束。就在主编溘然长逝的第七天,我的第二个重要雇主老寡妇又走了。
当我被杂志社辞退后,我就深刻意识到我的雇主只剩两家,我一定要努力工作不再因工作不得力而被辞退。为此,我每天都会花上很多时间去看书,看《明清笑话四种》这类书,还看童话,看段子,以期每晚能编出三个令老寡妇满意的笑话。我都五十出头了,却依然为就业问题所担忧和困扰。担忧是有道理的,只要北方高地有人开口说句话,就能形成一股强劲的大风,把我好不容易培育出的一株苹果树吹得满是落地果。或许是我用功太勤的缘故,我的笑话质量非常之高,搞笑指数一路飙升。老寡妇跟我说,小帅哥,你最近的笑话太好笑了,我笑得都睡不着,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醒来一想到笑话,又开始笑。老寡妇一直叫我“小帅哥”,估计是因为我的声音有些所谓磁性的缘故。说真的,她的话让我很是得意,我确信这个雇主算是留住了,老天不负有心人。就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也就是昨天晚上,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当我讲到第二个笑话时,我听到电话那头持续传来鸡吃蜈蚣后发出的奇怪喉音——老寡妇笑得一口气没接上来,她竟然就这样走了。可她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给我呢。第二天夜里,我等到下半夜,骑着那辆自行车,缩手缩脚,偷偷潜入老寡妇的楼前。我哈出的口气都成了白霜,你都想象不出这个夜有多冷。我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去摸摸那只竹篮里有没有放钱。我想,也许老寡妇她……就在我摸进老寡妇的院子,把手伸进篮子里的时候,灯亮了,几个警察出现了,他们不由分说,对我抹肩搂臂,然后狠狠地塞进警车。
我们知道你会来,一个警察对我说,我们查了她的电话通话记录,你是最后一个和她通话的人,而且通话时间长的可疑。
我在一个秘密场所度过了昏天黑地的、绝望的、饱受折磨的、恨不得一头撞死的一个星期。我被放出来了。警方证明老寡妇属于自然死亡,无疾而终。但他们始终不理解我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和她通那么长时间的电话。
我知道我的第三份工作也完蛋了。但我不死心。我想我去跟雇主解释清楚或许他能谅解我并留下我继续工作。这一次,我竟然赌对了。雇主没有解聘我,他对我说,我们需要你这样一个稳重的熟练工。我确实是个好的熟练工,我贴的标签非常整齐、服帖,就像是印在纸箱上。不像一些毛头小伙子和轻浮的小姑娘,贴的歪歪斜斜、卷边翘角,在搬运过程中动辄破损、脱落。雇主十分欣赏我的工作,为此他辞掉了三个年轻工人,把他们的工作都给了我,这样一来,我每天就几乎能在他这里干一个完整的工作日,自然,工资也相应的翻了几倍。为了尽量让我工作的舒服一些,雇主还特地为我置办了高、中、矮三只杨树小木凳,让我干活的时候轮换着坐。我很感激这个雇主,我几乎是带着感恩之心在工作。渐渐地,我不再去想先前的所谓余生规划,我干起活来觉得是在完成一项伟大的艺术作品。当我把一张张薄薄的标签贴在纸箱上,用手掌去按压那上面的目的地名称时,仿佛我已经在那里漫游着。因此,我很自然地想起年轻时听过的一首轻快、优雅的曲子,那是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Around The World》,翻译过来是世界各地的意思,也就是环球旅行的意思。是的,我蹲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在世界各地游览。还由于经常贴相同地址的标签,因而总能做到故地重游。奇怪的是我从不厌倦。我觉得我往货箱上贴标签很是得心应手,我意识到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我享受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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