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

作者: 夏木遇见何夕 | 来源:发表于2023-08-26 22:2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世间本就是各自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我带着真诚和勇敢而来,该遗憾的人不应该是我。

    ——题记

    除夕夜,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黄玲机械麻木地走着。她想打车回家,但在路口站了有半个多钟头,脚都冻木了,也没等来一辆车。

    天空时不时爆出一串串响声,“嗖嗖嗖……”“啪啪啪……”“嘭——”“嗤嗤嗤……”,黄玲抬头望天,见一团彩色的光芒快速上升着,留下一线灰色的烟雾,“啪!”一朵花儿在空中盛开了,绽放了,分裂成无数个小小的光点,照亮了夜空。但只短短的一瞬,花儿熄灭了,枯萎了,天空重又恢复了黑暗。

    那礼花绽放的瞬间,如昙花一现,在黄玲看来,就是一曲人生悲歌,或者一场散场的宴席。此刻,在这万家团圆之夜,黄玲忽觉自己无家可归,她想不出,是从何时起,她活成了一个笑话,娘家回不去,婆家把她当外人,就连自己的老公,也对她冷漠无情。

    夜,黑暗,寂凉!

    昏黄的路灯将黄玲身影拉成了单薄的一条线,一股冷风吹来灌进她脖子,黄玲打了个寒颤。这会儿,比起夜风吹来的冷,黄玲心中更是冷成了冰窖。天空变成了铅灰色,不知不觉间,竟有雪花像喝醉酒的汉子,飘飘摇摇从天空晃荡着洒落下来。黄玲摊开双手,看那一朵朵凝结成晶莹六角星的花瓣,着落在手上的瞬间,化成了水。黄玲嗫嚅道:“你也是来向我告别的吗?”说时,蓄满眼眶的泪水滑落脸颊。

    每年除夕,黄玲都是与婆婆及老公庄克难的兄弟姊妹几家人一起过的。大人、小孩算下来有十几口人,女人们在厨房忙碌,男人们在外面抽烟吹牛,孩子们打斗玩闹,等饭菜端上桌,天色刚擦黑,大家一起上桌,开始热热闹闹吃团圆饭。

    今年的团圆饭,仍是放在了老公的三弟家,采办年货的钱也依然由黄玲一家出,这已成了多年心照不宣的习惯。在婆家的姊妹兄弟中,庄克难排行老大,他也就当仁不让地扛起了照顾全家老小的责任。不要说逢年过节,就是平常日子里婆家大小一应事情,也都是黄玲一家出钱出力 。对此,黄玲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团圆饭一桌坐不下,就分成了大人一桌,孩子一桌。庄克难公司今年效益不错,团圆饭喝酒的档次也就提高了,六百元一瓶的白酒他一下备了两箱,还备了一箱高档红酒,是专门给家里的女人们喝的。酒一开瓶,菜还没吃上几口,大家就一轮一轮地敬起酒来。氤氲的灯光下,大家吃着喝着,好一幅阖家团圆的祥和画面。不知不觉间,一箱白酒已全部见底,第二箱白酒也开了瓶。

    这时,庄克难的儿子庄仁脚步趔趄着走过来,手里晃着一杯白酒,搂住庄克难肩膀道:“爸,咱父子俩喝一个!”,说着与庄克难的杯子“哐当”碰在一起,庄克难瞇着一双醉眼,“咕咚”一声就将杯中酒干了。黄玲看这父子俩都已喝了不少,劝道:“都喝成这样了,还喝呀?”庄仁突然出口不逊,“走开!管得着吗?你就是一个外人、陌生人!你没资格!”说着还一把将黄玲从庄克难身边推开。

    黄玲一时惊呆了,她看庄仁怎么也不像喝得完全失去理智的样子,可分明刚刚这句话就出自他之口!庄仁可是她从十岁带到二十多岁,成年后才回到他亲生母亲那儿的,即便不是亲生的,好歹也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吧?都说酒后吐真言,酒壮怂人胆,没想到他竟能在这万家团圆之夜,说出如此刻薄恶毒的话!还亏得黄玲将他视若已出!原来在他眼中,黄玲付出再多,始终都是个外人、陌生人!

    黄玲像被突然插了一刀,心一下凉了半截,伤感、愤怒一起袭来,她冷冷地回了庄仁一句:“那好,既然我是外人,就不要住我的房子!”黄玲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有力。庄仁顿时咆啸起来,跳起脚来要打黄玲,黄玲站在原地没有躲闪,她看着庄仁丧心病狂的丑态,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庄仁疯狂的举动被他的几个叔叔、弟弟摁住了,但他仍嘴里叫骂着,还一口一声地“老子要把你……”

    突然爆发的这一幕,令一大家子人都措手不及。庄家人全部围着庄仁,连庄克难也是,对庄仁哄呀、劝呀,庄仁还在扯着喉咙又骂又哭,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黄玲浑身发着抖,恍若刚经历了一场噩梦,她胸口憋得生疼,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啪嗒吧嗒滚落下来。

    在这当口,婆婆心疼她的孙子,竟指着黄玲训斥道:“你一个大人跟孩子置气, 我的孙子也不是让你随便说的!”

    “他还是个孩子,你没必要跟一个孩子这样!”小姑子瞪着眼睛,抱怨起黄玲。

    “他还小,不懂事,说啥你也没必要放在心上。”小叔子似在劝解黄玲,却听上去又不是。

    ……

    “好,我算是明白了,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了,你们还说是小孩子,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用负责,我都得担着……”黄玲说着,一把抹掉眼泪站起身,她要离开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她去问庄克难要车钥匙,坐在餐桌旁锁着眉头抽烟的庄克难让她先下楼,他随后下去。

    黄玲下楼后走到停车场,站在自家车旁等庄克难,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始终没见庄克难下来,黄玲打他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黄玲停止了给庄克难打电话,显然今天晚上,她已被包括庄克难在内的庄家人遗忘了,根本没有人在意她现在怎么样,也没人管她会去哪?

    黄玲只得走到街口去打车,但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一辆车。

    空旷的大街上,寂静无人,只有天空中时而绽放的礼花,提醒着黄玲: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没人愿意出门。在这样的夜里,当天地间只有她一人时,她想起了很多,想着想着,内心就莫名地揪得生疼。过去的回忆,像这雪夜下自己的身影般紧紧缠绕着她,让她心碎,让她泪流,让她不能呼吸。

    她漫无目地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她为自己伤心,怨自己当年犯傻,竟忍心不顾父母阻拦,嫁给庄克难,当了庄仁的后妈。这些年来,娘家人一直没有接受她自己选择的这桩婚姻,父亲气得拒绝让她进家门,母亲则疼惜地告诉她:“后妈不是好当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而当年,她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父母在阻拦她的幸福。可这么多年过下来,她真的后悔当初的选择了。

    黄玲与庄克难结婚后,他们有过一段其乐融融的幸福日子,那时他们一起吃饭、看电视、出游、跑步、打球……快乐挂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黄玲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们一家三口在外吃饭,庄仁接了一个电话,告诉朋友,他正在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对,庄仁称呼黄玲为妈妈,尽管他从没有直接这么叫过黄玲,但黄玲知道,庄仁在心中是认可她的。

    可后来庄仁对黄玲的态度突然变了,他的转变确切地说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年,庄仁母亲从国外回来了,十多年没管过庄仁的她,回国后要求与庄仁一同生活。庄仁母亲离婚后没有再婚,庄克难觉得有愧于她,也同意庄仁过去陪伴她。打这以后,庄仁对待黄玲的态度就变得异常冷淡了。

    那年年底的最后一天,临近天黑时,庄克难打电话给黄玲,说要马上出差,他在公司还有一摊子事要处理,来不及回家收拾行李了,让黄玲收拾好给他送到公司。黄玲放下电话,赶忙收拾好行李准备打车送过去,却没料到很难打到车。

    天气冻得人缩手缩脚,黄玲出门时着急,帽子、围巾、手套一样没带,只一会儿,她的脸、耳朵和手就冻得通红了。黄玲站着的地方,有十来个人都在打车,每个人都看上去很着急,都不停地向来车的方向张望着。整条街的每条车道都塞满了车,一辆紧挨一辆的车几乎都以龟速行进着。好不容易看到前方来了一辆车,十好几个人同时跑上去抢,抢不到的人对着车开走的方向嚷嚷着,“是不是全城的人都出门过节了?怎么也不见出租车往这儿跑呀?”

    听到这句话,黄玲意识到,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一般在年终岁尾的日子,很多人会选择出门过节,去聚餐、去狂欢,去会友……而她自和庄克难结婚后,除了春节,再没过过一个节日,他总是忙于工作,常年无休。家里有两辆车,庄克难父子俩一人开一辆,平时黄玲出门都是打车。而此刻,打不上车的黄玲只担心再这么等下去,会误了庄克难的航班,便拨通了庄仁电话。

    庄仁此时正在电玩城跟朋友打游戏,他一听到黄玲想让开车过去接她,便说自己喝酒了,开不成车。挂了电话,黄玲急得不知怎么办好,情急之中,她突然看到有一个女孩拦下了一辆车,就马上跑上去跟她说自己有急事,请求搭个车。那位姑娘通情达理,让黄玲上了车,黄玲这才赶在庄克难去机场前将行李送到了。

    如果仅仅这一件事,黄玲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上一次,黄玲准备请几个亲戚朋友在外吃饭,想委托庄仁预订他单位附近的一家饭庄,庄仁直接回了一句,“我没空,要订你自己订,你的事情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黄玲当时被堵得瞠目结舌,她想这孩子是不哪根筋搭错了?也没再理会。

    可怎么也没想到,庄仁后来竟越来越放肆。

    从小到大,庄仁都是全家人的中心,包括黄玲在内的庄家所有人都小心呵护着他,庄克难更是对他百般宠溺,生怕他这个儿子受到一丁点儿委屈。

    全家人对庄仁的期望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好好学习,可偏偏庄仁就是不爱学习。从小学到中学,几乎所有课程,庄克难都给庄仁找了一对一的家教。多少个夜晚,黄玲都是陪着庄克难开车送庄仁去上课,庄仁在老师家中听课时,庄克难和黄玲就在车里等,一节课好几百元,庄克难向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期望通过这样一对一的辅导能帮庄仁赶上功课。但所有带课老师都反映,庄仁上课不是打瞌睡,就是走神,每次考试,他都是全班倒数。几乎所有老师都不愿带庄仁这样的学生,为了庄仁,庄克难没少厚着脸皮去给老师说尽好话。即使这样,庄仁依旧是心不在焉,看似在学习,实际上就在那儿磨洋工,应付着老师和家长,庄克难给气得有好几次拳头都举起来了,都被黄玲拦下。

    黄玲其实早已看出,庄仁对学习不感兴趣,你越是给他报班找家教,他越是对抗不学习。有次她跟庄仁聊天,问他喜欢什么?庄仁迷茫地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反正我的一切都被我爸安排好了,不需要自己去想喜欢什么?或者对什么感兴趣?”

    黄玲发现,庄仁从上初中后就特别注重外表,他把心思都用来打扮自己了,喜欢穿漂亮的衣服、鞋子,喜欢把头发弄成时尚的造型。黄玲给他买的衣服他看不上,每次都是庄克难把钱给他,由他自己去买,只要他看上的,多贵都不在乎。庄仁的头发是他在美发店弄的,学校里不允许学生留长发,为此老师叫了家长,要求家长督促庄仁把头发剪短。黄玲特意带庄仁去了美发店,告诉发型师把庄仁头发剪成学生头,但庄仁宁可不去上学也不剪头发,弄得谁都拿他没办法。

    庄仁除了爱打扮,再就是爱吃,只要桌上有他爱吃的菜,他能一人干掉一桌菜,根本不会给其他人留一口。家里做饭,黄玲也都是按照庄仁口味来,他想吃啥就做啥,哪怕再晚,只要庄仁想吃,黄玲都得做给他。

    黄玲这么卑微地去做,并不是想刻意讨好谁,她只想让日子过得安宁一些,但她也担心长此下去会把庄仁养废了。她小心地提醒庄克难,不能事事满足庄仁,得让他知道自己要努力。庄克难却觉得黄玲小题大做了,他不悦地说:“庄仁从小就离开了他亲生母亲,我亏欠他的,我想尽力去补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能做多少是多少。你不想做,我不勉强,但你不要干涉我!”黄玲就怕庄克难这么怼她,为了减少家庭矛盾,她选择了忍让。

    高考前夕,庄仁突然说,不想参加高考了,反正也考不上。黄玲想,他那么爱吃,不如去学个厨师,也是门技能。她给庄克难说了后,庄克难觉得是个路子,就带着庄仁到北京、青岛转了一圈,去了好几家厨师培训学校。回来后,庄仁却说什么也不想去学厨师,说是太苦了,他要参加高考,但有一个条件,得让他去海南玩一圈。庄克难竟也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

    庄仁高考成绩下来,不出所料连职高线都没上,庄克难却动用各种关系,要花钱把庄仁送出国去。他告诉庄仁:“咱们国内大学上不了就去国外上,别人家的孩子能出国上学,你也能!爸爸的心愿就是要你继续学业。”按照庄克难的安排,庄仁只需修够学分,就可在八年内拿到国外一所大学的博士文凭。

    庄克难的心气如此之高,令黄玲觉得不可理喻,“他成绩那么差,连在国内母语环境下都学不进去,你让他到国外去,在陌生的语言环境下学习,别的不说,上课他能听得懂吗?再说一年几十万的学费,你就不怕这么多钱打水漂了?”

    庄克难听到黄玲提出反对意见,立即神经敏感地与黄玲争执起来,“那是我儿子,你不为他未来打算,我得打算。他这个年龄,只有上学才有出路,不然你让他干啥?你倒是给他指条出路!”

    黄玲被噎得无力反驳,她不能当着庄克难的面说,“庄仁就不是学习那块料,他又那么怕吃苦,这么下去会害了他!”她知道,这样说的结果,势必引起夫妻争吵,算了,只得顺着他。这么多年了,只要是庄仁的事,黄玲必须全力支持,她不能有一丝丝的反对。黄玲也看出来了,她在这个家,完全没有话语权,只要她提反对意见,庄克难必然会说:“庄仁不是你儿子,你才会这样做。”天地良心,黄玲也不想再说了。

    庄仁还是被送出国了,去了东南亚的M国,就读了一所不知名的大学。真不知,庄克难找的什么教育机构,塞了多少钱?黄玲也懒得去问,她也希望庄仁能洗心革面,好好读书,这样就算家里花再多钱也值得。但庄仁刚在国外上了一年学,就被学校以生员不合格为由给退回来了。一年几十万的钱就这么白花了,而庄仁却借助这一年,把东南亚几国游了个遍。回家后的庄仁在家闲躺着,一米八四身高的他,杵天杵地的,却成天吃了睡,睡了吃,让他出门找工作也不动弹。

    一晃,庄仁就在家闲躺了半年,反正他不着急,有人急。庄克难在动用各种关系帮庄仁找工作。庄克难的物流公司,庄仁嫌整天跟机械打交道,不愿去,庄克难就把庄仁安排进了朋友开的一家公司,朋友也是看在与庄克难多年交情的面子上,才答应要了庄仁。黄玲想着,庄仁上班后,在社会上历练历练,总该渐渐懂点事吧。可接连发生的事,让她看到了庄仁的无可救药。

    去年,黄玲生病住院,术后第二天,庄克难就给黄玲办了出院手续。庄克难没时间照顾黄玲,就让黄玲妈妈过来照顾。但黄玲家附近没有大型生活超市,老人家买菜买肉都不方便,庄克难就把钱打给庄仁,让庄仁买好送过去,可庄仁拿了钱没买不说,事后问他,却只轻飘飘地说了两个字:忘了。

    紧接着,黄玲两年前租出去的一套房子到期了,租户退房时要求退还押金。黄玲惊讶地问:“我没收你押金啊?”租户挺生气,“你是没收,可你儿子收了!”,说着从手机里调出微信转帐记录。黄玲一看,是庄仁私下里向租户收了三千元钱,却没给她说。黄玲心想,这事情都过去两年了,再追究就是生气,现在房子不租了,押金总是要退的。她打电话给庄仁,问他押金的事,没想到庄仁却矢口否认他收过押金。

    当租户把转帐记录发给他后,他又说:“我忘了,钱都花了,我没有钱退你。”这样,他把皮球又踢给了黄玲,让黄玲去解决这事。黄玲这次真被庄仁给激怒了,黄玲生气的是他这种出尔反尔,敢做不敢当的行为,钱是小事,但品行出问题了是大事,他一次次,无所顾忌地挑战着黄玲的底线,黄玲在庄家家人群里昭告了全家人庄仁的行为。令黄玲没想到的是,庄家人竟然一边倒地维护着庄仁。

    小姑子说:“三千元钱他花就花了,你给补上就是了,至于这么点事发到家人群里嘛!”

    小叔子说:“他还是个孩子,你就谅解一下吧。”

    庄克难更过份,竟然说;“多大点事,他才花几个钱?他花了又咋了?平时给他的钱不比这个多多了!”

    ……

    黄玲看着这些言辞,直觉得悲哀,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这样的家人成了一家子?往事一幕幕浮现,婆婆的霸道,小姑子的跋扈,小叔子的和稀泥,庄克难的毫无原则,一桩桩一件件,都硬生生地戳着黄玲。她感叹自己竟能忍受这么多年!这些年来,她逐渐从一个有主见的人,变成了凡事顺从的人,她以为以自己的包容忍让,会换来庄家人的理解尊重,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庄家人没把她当家人看过,她生病住院,庄家人不要说去看,连一个关心的电话都没有。黄玲和庄克难婚后头几年,庄克难的物流公司连年亏损,是黄玲拿出积蓄给庄克难公司员工发工资、还银行贷款,而作为一家人的庄家人,却没有一个人肯伸手帮他们一下。等到庄克难公司有收益后,庄家人一个个都来伸手要钱花,这个十万,那个二十万,就好像庄克难挣的钱就应该给他们花,要不然连姊妹亲情都没了……

    这些忍了也罢,最难让黄玲忍受的是庄仁。去年,庄克难跟黄玲说,庄仁大了,即将面临着结婚成家,想把黄玲名下的一套学区房转给庄仁将来做婚房,黄玲同意了,她想着庄克难就这一个儿子,她和庄克难也没要孩子,她的不也就是庄仁的吗?

    但黄玲不知道的是,庄仁已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拔去不可。在庄仁眼中,庄克难和黄玲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花他们的,用他们的,都理所应当。他才不会对黄玲有丝毫感恩之情呢,相反他恨黄玲,将黄玲视为夺去他母爱的罪魁祸首。这是庄仁母亲经常在庄仁耳边灌输的,她认为是庄克难背叛了家庭,是黄玲插足了他们的婚姻,她回国后让庄仁跟她一起生活,就是想借庄仁之手来报复庄克难和黄玲。

    庄仁终于一步步将匕首插向了黄玲心脏,在这个万家团圆之夜,他报复了黄玲,但他心里并没有感到想象的畅快。

    在经历了这样一场大闹之后,庄克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哄劝着庄仁,他明知道庄仁这么做不对,却又不忍去责备庄仁。他是一个父亲,他心疼自己的儿子,在很多事情上他都站在了庄仁这边,就是不想让庄仁小看他这个父亲,不想让庄家人认为他娶了媳妇冷落了儿子。所以他对庄仁从小都大,事事依着顺着,千方百计地为他谋划好未来。对于庄仁包括庄家人以为的黄玲插足一事,他给他们都反复解释过,根本不是他们认为的那样子,当年是他主动追求的黄玲,是他不惜跟庄仁他妈离婚,净身出户也要娶黄玲的。实际上,在遇到黄玲之前,庄克难和庄仁他妈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他们本来就没有感情,是家里包办硬把他们撮合到了一起,婚后的庄仁他妈自私霸道,庄克难早就不想跟她过了,直到遇见黄玲,才结束了这场令他痛苦的婚姻。

    庄克难不是喜新厌旧的人,自从看见黄玲后,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他视黄玲为天底下最纯洁善良的女子,实事上黄玲也的确是这样的女子,她在庄克难一无所有,还带着庄仁这个拖油瓶的情况下,还义务反顾地嫁给了他,而且这么多年为了庄仁,他们放弃了再要孩子。从庄克难内心而言,他是感激黄玲的,他以为他会好好珍惜跟黄玲的感情,但庄仁毕竟是他儿子,在感情的天平上,他总是不自觉地偏向庄仁,他以为对此黄玲会理解。

    在黄玲给他打电话时,他手机装在大衣兜里,还设置成了静音,电话响了多少遍,他也不知道。庄仁一直在那儿哭,他这个做父亲的看着心里不好受,便默默陪着。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后来或许是醉意上来了,他竟然睡着了……

    黄玲依旧独自走在凄冷的黑夜里,噬人的寒冷加上被人遗忘,使她渐渐明白,事世多变幻无常,而人总是想要挽留住些什么,但多情总被雨打风吹去,留下来的往往是无情,只是无情的不是时间,而是人心。

    雪越下越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扑落下来,将大街小巷染成了银白世界。黄玲凝望着如飞絮般扬扬洒洒的雪花,记忆瞬间拉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是她初遇庄克难的雪夜。那时的一切是多么美好。

    那天,二十二岁的黄玲被同在省歌舞团的好姐妺丫丫拉去参加一个饭局,落座后黄玲发现,满桌坐着的不是老板就是老总。丫丫与其中的一位黄总认识,这顿饭是黄总做东,邀请来的大都是他的生意伙伴。黄玲很不适应这种场合,要不是丫丫有言在先让务必陪她到散场,她真想即刻溜之大吉。

    席中,一位秃头中年男人要跟黄玲喝酒,黄玲推辞说不会喝。中年男人纠缠道:“省歌舞团会跳舞的美女,怕是这种场合见得多了,哪有不会喝酒的?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啊!”说着,淫邪地看向黄玲。黄玲确实不会喝酒,也没有应对这种场合的经验。已喝了不少酒的丫丫站起来要代黄玲喝,却被秃头男挡住,“不行,谁喝都不算数,我就想跟这位美女喝,她不喝我就站这儿陪着她。”

    秃头男正欲将一杯红酒强行塞给黄玲时,一位三十来岁的斯文男士走到秃头男面前道:“李总,我这位朋友的确不会喝酒,她的酒我来喝可否?李总,您穿西装、打领带,一看水平都不赖!老弟就代这位美女喝了,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将杯中酒干了。被唤作李总的秃头男自知无趣,悻悻地回到了自己座位。

    恰在这时,有两位身背吉它的歌手敲响包间门探进头问:“请问要不要听歌?”“进来!”几人同时喊道。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外籍歌手,有人问道:“会唱什么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好,我有个提议,将这首歌献给在座的一位漂亮女士。”黄玲看到,提出这个建议的正是刚才替她解围的那位男士,说这话时,他将目光落在黄玲身上。大家一起鼓掌,随声附和着:“好”“同意”。黄玲只觉得两颊热得发烫。大家拍手合着歌手同唱,熟悉的旋律中,黄玲一直感到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散席后,丫丫喝得有点多,她随黄老板先走了,临走她神秘地贴着黄玲耳朵说:“我看那位庄总对你有意思,我就不陪你了,拜拜!”

    走出酒楼,但见满天飘起雪花,纷纷扬扬如柳絮洒落。黄玲欣喜地站在雪地中,像小孩子一样,撒开双手,仰起头,睁大眼睛,张大嘴巴——雪花轻轻落进她的嘴里,扑在她怀里,融进她眼里。这时,她看到身边多了一个人,跟她一样,也仰头张开双手,拥抱着雪花。

    “你是不很喜欢下雪天?”

    “嗯。”黄玲抬眼看到是他,应着,眼神中露出喜悦。

    “雪是天地间最美丽的精灵,她高贵纯洁,我也喜欢。”

    “嗯,今天多谢你替我解围。”

    “应该的,我看不得有人箍着美女喝酒。我叫庄克难,还没请教美女芳名?”

    “黄玲,省舞蹈团舞蹈演员。”

    “哦,那我一定要去看你的舞蹈。”

    ……

    黄玲和庄克难就这样相识了。后来,庄克难去看过黄玲演出,演出结束还给黄玲送了一大束玫瑰花。黄玲事后听丫丫说,庄克难有妻儿,就郑重地告诉庄克难:“你知道玫瑰花的花语是什么吧?这样的花岂是随便送人的?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

    庄克难涨红着脸说:“对不起,我只想表达我的情感,没想到给你带来了不快。”

    庄克难消失了一段时间,等再次见到黄玲后说,他离婚了,他打算正式追求黄玲。在他的强烈攻势下,黄玲沦陷了,成了庄克难的妻子。初婚的黄玲,单纯地以为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就能把日子过好,她不在乎庄克难是再婚,也不在乎庄克难还带着庄仁。婚后的黄玲专心在家做起了小女人,她打理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对待庄仁,也是视若已出。她可怜庄仁小小年纪就离开了母亲,便想把更多的爱给予庄仁。她和庄克难商量,先专心把庄仁抚养长大,等庄仁懂事后,再考虑要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黄玲把全部的爱都倾注给了家庭和庄仁,她就像个全职保姆一样,事无巨细地照料着庄家人上上下下,但她的所有付出,渐渐被人无视,还被庄家人看作是理所应当的。

    庄仁的叛逆是从青春期开始的。庄克难的教育理念是尽已所能、事无巨细地替庄仁安排好一切,这样做的结果导致庄仁丧失了主动性,他没有自己的想法,既不需要做任何的选择,也不需要做任何的努力。

    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黄玲即便再没经验,她也知道这样做下去的恶果。她找庄克难讨论过,告诉他,如果总想倾其所有,一心为庄仁好,就会害了他,没有谁的路是靠别人决定的,每个人都要自主选择自己走的路。但庄克难听不进去,他们由此产生了很多分歧,而黄玲也怕庄克难会误认为她不爱庄仁,所以她不断做着妥协。

    而这么多年下来,黄玲的一再妥协让步,非但没得到理解,反而换来了庄家人的冷漠和庄仁对她的无情伤害。一切都已不堪回首!黄玲突然想起来,她曾无意中跟丫丫讲过她心里的烦恼,丫丫还劝她,“不要太乖,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绝,做不到的事不用勉强,你不用讨好所有人,而是要善待自己。”可是,这么多年来,黄玲的生活都是围着庄家人在转,却唯独辜负了她自己。

    黄玲一路想着心事,走了两个多小时竟走到家了。她打开房门,屋里黑洞洞的,显然庄克难没有回来。黄玲苦笑了一下,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她分明感知到,情绪的尽头不是脏话不是呐喊,而是无言的沉默。她摁亮屋里所有的灯,明亮炽热的灯光照得屋里晃眼,却也照出了黄玲空荡荡的落寞感。

    黄玲在三十八岁的年纪,在这个除夕夜,突然想明白了很多。她找出一页纸,给庄克难留言:

    “人世之中,有诸多起伏变化,绝大多数,都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小波小浪,真正让人无法接受,无力释怀的,是一朝一夕之间,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些人生巨变,都并非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而是无情的人心,是冷漠的伤害。这世间本就是各自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我带着真诚和勇敢而来,该遗憾的人不应该是我。谢谢我们一起生活的这些年,教我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你不必找我,随后我会委托律师跟你联系。”

    写完后,黄玲拿出行李箱,收拾了几件随身物品,告别了这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家。她暂时还没想好去哪,就先登记了一家宾馆住下来,随后她买了一张飞往云南的机票。

    几天后,在云南的一家民宿,黄玲把洗好了的衣服挂到阳台上晾晒。她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感到心里从来没有过的宁静,这宁静的没有争吵没有猜忌的日子,是她最喜欢的。在这样的晴好日子里,阳光照进房间里,照到了床边,黄玲可以慵懒地躺着,不用去讨好任何人,不用去计划做任何事,这一刻,黄玲的心是温热的,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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