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证明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3-04-13 20:5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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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人夸她袭人她不懂,只觉得人人见了她眉开眼笑的很得意。偶尔冒出一个对自己不理不睬的,觉得人家不正常。十一二岁,她明白了袭人的意思,出现在哪儿,眼角留心着男人们的反应,谁没有眼前一亮,心里就恼着人家。从十四岁开始亭亭玉立,谁没有逗她一两句,心头就刺了根毛毛刺。再后来,尤其是qq、微信盛行开后,哪个够格的男人没对她说一些暧昧的话,心里像做饭少放了一样调料似的没味。但是,她活了四十七年,没一点绯闻,没让黑皮球似的小生意人丈夫失眠过。她爱聚会,还总带着丈夫。一有惋惜的目光射来,她的妩媚里就会透出凛然之色,捍卫了丈夫的尊严,赢得了忠贞的名声。她爱聊家长里短,总爱把“我们家文军”挂在嘴边,语气调侃又亲昵。人都说她眼里只有丈夫。

    她这朵玫瑰老在枝头摇曳,摘花的手前赴后继。流在刺上的血,滋养着她年年瑰丽如初。扎破手指的人又恨不起她来,嘬一嘬破指头,和她还是朋友。

    侄女谈恋爱了,她总觉得是小孩耍家家了。侄女真要结婚了,她还有侄女是耍家家的感觉,但不得不承认,自己老这么认为,潜意识里想阻止后辈长大。望着披着婚纱的仙女般的侄女,她知道后辈就要陆续登上成人生活的舞台了,第一次看见自己这颗太阳向西斜下去了,才知道自己也会成为秋后的蚂蚱。

    侄女和她几乎每天一早去公园健走,不知道的人都说她们是姐妹。侄女结婚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早怕开了老,拉着侄女健走,就是要证明自己还年轻。她和侄女穿着一样的运动服在公园照了张相,都做蓦然回首状。就连嫂子都说,侄女该是她的姐姐。但侄女结婚后,她从镜框里撤了这张相:照片里侄女的神定气闲,对照相时一心要胜过她的自己是个嘲讽。她开始珍惜在舞台上的时光,有种在下行的电梯上上行的紧迫感。

    侄女成家第二年,读大二的儿子带回了女朋友。她以早恋为由,断然拆散了两人。儿子大学毕业,又带回一位女朋友,她以工作没着落为由,又拆散了两人。儿子有了工作,带回女朋友,她以生儿育女的条件还不成熟为由,又拆散了两人。她固执地认为,儿子登上成人生活的舞台,自己就得谢幕:她忍受不了儿子看见自己遗留在舞台上的不雅,从而轻视自己。她内心里认为成人生活是大人的私人禁地,绝不准孩子往里窥一眼的。让她烦恼的是,孩子长成大人是势不可挡的,必然进入成人生活,这让她总有一种儿子带着女朋友在自己和丈夫的卧室里做爱的龌龊感,所以,她一定得谢幕。她知道自己这种认识太荒谬了,但就是咬住不放。

    那一次,她的出现照样使酒宴蓬荜生辉。在男士们昵狎的恭维声和女士们嫉妒的赞美声中,她见一生面孔,礼貌地笑着和她寒暄相识。在整个酒宴上,她留意着这位叫石磐的中年男人,恰到好处地冲他温柔一笑,不时接和他一两句话,不时让自己甜美的笑声响起来……但石磐总是那么礼貌地应对她,目光一停留在红霞的脸上,刻板的表情后面透出隐隐的火光来。她起先纳闷,红霞哪里吸引了他?后来明白,就因为她比自己年轻了十多岁!自己再美,也是朵假花,红霞再丑,也是朵真花——颜色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她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回想,可不是:如果自己卸了妆,敢和红霞站在一起吗?她从知道袭人是什么意思开始,就懂得了化妆穿扮对一个女人的重要,但也深知化妆穿扮与天生丽质是绿叶与花朵的关系。从哪天开始,自己的化妆穿扮开始加重了呢?她实在想不起来,她想起了慢火煮乌龟的典故。

    石磐宛如写了一个标签,贴在了她的额头:你已经四十七岁了!瞬间,她听见头顶在剥剥地响,是染黑的白发在变白;觉得满脸虫子在爬,是皱纹里的胭脂被挤了出来。

    从酒宴上回来,她瞪着了一夜屋顶。

    通过微信他们熟了起来,成了朋友。不久,两人组了个五人群,经常小聚,无话不谈。每当这时,她精心打扮,要丈夫当参谋。聚会回来,就对丈夫大发脾气,骂他出的主意馊。不久,丈夫一见她要化妆就早早溜了,还关了手机。她就抓住儿子当参谋,总是警告儿子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别像上次那样怎么怎么。不久,儿子一见她要化妆,也脚底抹油——溜了,她打过电话去,总是说正往回走。她只得请闺蜜来当参谋,每次聚会回来,给闺蜜吊着个脸。不久,闺蜜也找借口不来了。她试着一个人化妆,半天下不了手。她给丈夫和儿子下了死命令——父子俩轮流当参谋。她总是一遍一遍地问,这么行吗?先开始,丈夫和儿子不管她问几遍,都坚决地说行!很快又总结出经验,在否定了她两、三次后,再坚决地说行!很快又总结出经验……父子俩终于说服她请来了化妆师。化妆期间,她坐在沙发上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还越来越挑剔。化妆师要的钱越来越多。

    她特意做了个化妆台,呈圆形,装了一圈镜子,饰以星星点点的彩灯。她坐在里面,能看到自己上半身的任何一点。化妆台上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一层层往高长、一圈圈往厚增。她又在化妆镜上面加了一阶一阶高上去的环形台阶,瓶瓶罐罐在上面爬山虎一样往高长。每个瓶瓶罐罐里她都觉得藏着神奇,又都觉得它们滥竽充数。与化妆品推销员打交道成了她的工作。

    她忽然害怕碰上浓妆艳抹的老女人,为此,连搬了三次家。出门不论多远,她都要开车。先让儿子或者丈夫探清周围没有“老妖怪”,给她响个电话,才战战兢兢地出了家门。儿子或者丈夫必须有一个陪同她,下车后走在她前面,及时通知她前面有“老妖怪”。有一次,上事宴,她和一“老妖怪”坐了个对面。席还没开,她就晕倒了,从此,不再上事宴。

    他们的小聚越来越稠实了。多是她提议、请客。她从早上六点就开始化妆。当她正打算再提前一小时化妆时,石磐在微信里发来条消息:下午有空吗?我俩坐一坐。她激动起来,可又觉得这句话也没有什么。好久,她回复:有事吗?石磐过了好久才回复:没事。这让她又灰了心,很想再探问一下,觉得自己有诱导的嫌疑,还有些亟不可待的下作,忍住了。她想放弃,但深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又问自己,这是机会吗?这几句话稀松平常嘛。可又说服自己,它们是含有深意的。她辗转反复着,自言自语翻来覆去念叨着石磐的那两句话,就像考试时反复念叨着自己解释不了的名词,很想找广场上那些算命先生算一卦。丈夫开门进来,她豁然开悟:是的,——坐一坐!没事!所有的风流韵事不就是这么开头的?她心花怒放起来,脸上毛毛虫在爬,那是皱纹在绷展;头上沙沙地响,那是白发在变黑。她抑制住胜利的喜悦,构思了好久,回复石磐:石磐,我们已是知天命之年,该做的事是一起用婴儿车推着孙子晒太阳。

    她最后一次向丈夫展示证明自己袭人的证据,气愤地骂,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谁能知道这个人肚子里也长着花花肠子!丈夫问谁?她把自己的手机丢给丈夫,说,他!她乜着丈夫手里自己的手机继续骂,他把我当什么人了!丈夫嘴角向下拉了一下,她挖苦道,你也别装蒜,万幸你是武大郎!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娶了我真是你祖上积德!丈夫当没听见,抬头问她,你真的想抱孙子了?她说,那当然。我看儿子这次的女朋友不错。唉,人不得全、轮不得圆,咱也就不要再挑了。

    就这么,她像黄忠斩杀夏侯惇那样,给自己的成人生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她最后一次化了妆——自个儿化的,照了张相,做了个精致的镜框,把照片镶嵌在里面,挂在客厅里。第二天,她把化妆台连同上面的化妆品统统卖给了收破烂的,从此,以本来面目示人,衣着也朴实无华,对那些“老妖怪”鄙夷又怜悯。儿子一成家,她就催着要孙子。儿媳一怀孕,她就一门心思给孙子准备这准备那。儿媳坐月子,她衣不解带,伺候得无微不至。

    在一酒吧里,丈夫向石磐敬酒,感谢他将一家人从苦海里捞了出来。石磐诚恳地说,作为红的丈夫,也真难为你了。红嫁给你,是她的福气。丈夫说,她除了这个怪毛病,哪也好。可这个怪毛病咱又不能给她指出来,那样就抓破了她的脸。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来做客的人都要赞扬一下墙上的她。一天,一朋友带着孙女来串门。小女孩望着墙上的她嚷,奶奶,这是你吗?她笑着说是。那女孩嚷,那时你可真漂亮呀。她望着墙上的自己说,呵呵,这么点儿人就知道漂亮了。你要觉得好看,就送你吧。就把相框取下来,给了那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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