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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梯感应灯又坏了,大概是这个月第三次。我搀扶疲倦的身子靠在墙上,任凭黑暗包裹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期待手机屏幕亮起,给我一丝微弱的希望。只是可惜,这点光亮过于稀薄。
很快,楼上传来高跟鞋声,有人开着手电筒慢慢下楼。她扶着把手小心翼翼往下,每一步都踩得稳妥。她还是喷着上次那种香水,尽管我从未看清她的脸,但我知道,一定是她。
晚上八点整,是我到家的时间。赵衍正在书房打游戏,许是对方水平太弱,他急得面红耳赤,抓脸挠头,时不时喷出几句脏话。我环住他的脖子,却被不厌烦地推开。去洗澡。他说。我恹恹地回到卧室,看到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人,无法相信工作已将我摧残至此。我想起初见赵衍时,他对我说,女生不适合当法医。他如数家珍般例举了法医工作的负面影响,劝我早点转行。我二话没说,拿起水杯朝他泼去,并发誓此生再不相亲。然而命运终究将我们绑在一起,一年后,我和赵衍还是成为了普通夫妻中的一对。
算算日子,赵衍已有一个月没碰我。我知道,他嫌弃我身上消毒水的味道,以及紧紧附着在皮层表面的尸体腐烂味。我不怪他。换个正常人都会有所顾虑,何况婚姻生活还很长,何必因此吵架。
赵衍还在打游戏,他的精力比我想象中旺盛。洗完澡,我习惯性地登录ASW看小说。ASW全称悬疑推理小说匿名创作及分享论坛,我追的小说《回形针》,目前正在连载中。可能是读者较少,作者更新频率很慢,有时半月才出一章。从已有内容看,男主卫絮在经历不幸童年遭遇和婚姻生活后精神失常,开始厌恶周遭一切,某次失手杀妻后走上犯罪道路。作者文笔老练,深谙犯罪心理学,我常混淆他与卫絮的区别。
讨论区里只有寥寥数条留言,我评论一条,询问作者何时加更。当文字出现在对话框里时,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发泄情绪的绝妙之处。
还没睡啊。赵衍突然推门而入,我赶紧停止打字,把电脑扔在一旁,起身去抱他。我有些累了,你也早点睡觉。他拿走床头柜上的充电器,只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
幸好,我已开始学会慢慢熟悉这个背影。
赵衍在一家小型软件公司当程序员,收入一般,但不算太忙。早上我离家时,他还在梦中游荡。说实话,我很羡慕他,不是以妻子的立场,而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羡慕他没心没肺、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
近一个月来,市里凶杀案高发,先后三名年轻女性在盐城路一带死亡。经尸体解剖,发现死者体内都含有氰化钠,含量高达100毫克。结合三名女性的身份特征,警方很快确定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蕊姐,听说了吗,找到嫌疑人了。章言把尸检报告放我桌上,松了口气,说,这下咱俩能好好休息了。
我抻了抻懒腰,好奇追问嫌疑人的身份。章言说,是个混混,整日在盐城路那片游荡,专挑酒吧服务生下手。
混混?我喃喃道,他哪来的氰化钠?
当天晚上,警方在盐城路东头的垃圾处理厂将嫌疑人抓获。据章言说,抓他时他正在垃圾堆里翻东西,神神叨叨的,一副疯样。此人要真是疯子,案件将朝着另一个走向发展。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工作还得继续。
下班后,我和章言久违地去喝了一杯。她与我同龄,年初刚结婚,在经历分手、复合、吵架等情侣间必备过程后,终于踏进婚姻殿堂。她出嫁头天,我们在解剖室解剖一具女尸。死者二十岁,与男友吵架后吞下农药自杀,死后三天,才被房东发现。
明知是坟墓,人人却都想踏进去。章言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问我,我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那就祝我们早日爬出坟墓,别亲手埋葬了自己……我冲她发笑,随后迷迷糊糊失去意识,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
赵衍破天荒熬好粥端到床边,小心叮嘱我别烫着。我正想问他是否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抢先开口,支支吾吾,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恐惧和无助霎时涌上心头,我一直以来害怕的事情,就要应验了。或者说,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没做好准备,侥幸地抱有幻想。然而,他又什么都没说,那些话堵在他喉咙里,久久出不来。我死死瞪着他,等他道歉,等他忏悔。赵衍有意躲闪眼神,脸上没有一丝愧疚的表情。我猜他大概在想,该用何种话术,将责任降到最低,以保有自我利益最大化的方式来结束我们之间的感情。
爸妈今天会来。许久,他扔下这句话快速离开房间,动作敏捷地像杀人凶手逃离案发现场。意外的是,难过很快消逝,我又调整好情绪,回归到新的生活里。
赵衍爸妈住在乡下,几个月才进一次城。老两口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吃穿不愁,过得挺自在。一见我,他妈就会盯着我的肚子看,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尤为好笑。我尽力表现得勤快贤惠,以免落下口舌,成为村里婆婆妈妈间闲谈的资本。
午饭时赵衍喝了点酒,开车送他们的工作自然落在我身上。回去的路有两条,一条上高架走高速,一条走老路,途径清平山,多在隧道穿行。
小蕊。车子驶出小区时,他妈问,那事是不是得抓紧了。
后视镜反射出她焦灼的神色,和来回搓动的双手。我挤出笑脸,继续用工作推脱。
车子从隧道开出,光亮刺眼直射我的眼睛,刹那间,生与死的界限横亘在我面前,我心慌意乱一脚踩住刹车,人整个朝前俯去,好在后面无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爸妈惊了一下,却立刻关心我是否有事。我大口喘气,束起头发,往镜子里瞟了一眼,那是一个女人苍老疲惫的面容。我摇头,继续往前开。不得不说,他们是好人。
返程已近四点,我将车停靠在山边,摇下玻璃,任由春风顺着我干枯的皮肤纹理张狂。诸多画面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中播放,借以置换时间。这时,手机发来推送消息,打开一看,《回形针》更新了。最新一章写道,卫絮所在居民楼新搬进一对情侣,恰好住他隔壁。房间不隔音,好几个晚上他被吵着心烦意乱,陷入精神桎梏中。大概过了一周,他趁男方不在家,以借酱酒为由,进了隔壁出租屋。故事到这里中止,根据卫絮之前犯案经历,我猜想他会把女孩杀害。点进评论区,上次匆忙写下的发泄之言竟被人回复了。
——婚姻到底是什么?一再忍让却给了对方得寸进尺的机会。有时候,我发现自己跟卫絮挺像的,可我没有他的勇气。
——每个人都可以是卫絮。
简短的一句回复,使我心潮澎湃。此刻,这九个字节仿佛跳出屏幕在我心上肆意狂舞,唤醒我人性最深处的慝意。我可以成为卫絮吗?我反复问自己。事实上,我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夕阳在群山上空短暂停留便散去。在这条逐渐被时代淘汰的县道上驱车,荒凉和落寞,有种独特的美,人性的阴暗面可以随时展现,不必拘谨,不必害怕。直到城市霓虹灯越发多起来,我才不得不收敛起恶意,回归平常之态。
2.
两日后,氰化物连环杀人案出现反转,名叫丁巳的混混改口称自己一时贪财,只参与绑架,并未杀人。按他所言,一个月前他在出租屋门口发现一个信封,里面装有一张照片和两千元现金。照片后写有一个网址,此外再无别的信息。
我住那块没有监控,丁巳说,天上掉馅饼虽然准没好事,但我缺钱,就把信封揣进兜里,然后找了家网吧,把网址输进去。他瞪大瞳孔,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微颤着继续说,是一个故事,杀人故事。
没过几天我又收到两个信封。那人像是摸好了我不在家的时间,也许在监视我。丁巳埋着头,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有可能他说的是真的。我越来越害怕,手里都是烫手山芋,生怕得罪了谁。
你信吗?章言问我,丁巳凑巧在酒吧遇见第一位死者,只是跟踪绑架她,没有杀人。这套说辞很难让人信服,关键是……
照片,我说。回到解剖室,我把丁巳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确实有很多地方存在漏洞。但他面露出的恐惧和无助,同样也像是真的。
算了,找证据的事老刘会管,咱俩还是收拾一下准备下班吧。章言摊开手,让我放轻松。
我拒绝了她喝酒的邀请,下班后直接开车回家。自从上周爸妈来过后,赵衍对我的态度大为改观,这几日不仅提早做好晚餐,还主动向我示好。他一变,我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侧着身子,目光落在窗帘上,竭力克制自己的欲望。赵衍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指尖滑过脖子,一路向下至腰部。突然间,他一把抱住我,厚重的呼吸落在我脸上,我有些想吐。见我没有回应,赵衍继续尝试调动我的兴致,我保持无动于衷,让自己冷漠地如一具尸体,终于他失去耐心,掀开被子摔门离去。
彻底结束了。
我翻过身,看着这间如停尸房般冰冷的卧室,忍不住一笑。失眠的晚上,我把《回形针》打开,从头开始又看了一遍,随后惊讶地发现,卫絮并没有我之前想的那般冷血,换句话说,他才是整个故事里最正常的一个。妻子李清将出轨之事归罪于他没有魅力,养父母逼迫他为弟弟出钱买房,上司将他的功劳抢去……换做是我,早就对人生无望。可他呢,不过是选择了另一条重生的道路。卫絮有什么罪?我们有何过错?
每个人都可以是卫絮。这个人说的没错。清醒铺天盖地而来,使我兴奋不已。
翌日,章言有事请假,工作全部压在我头上。氰化钠事件三名受害者的尸检报告已上交,因案件未结束,遗体暂时冻存。中午时分,老刘通知我,受害者家属要把遗体领回去下葬,核验无误后,我同老刘他们一道将遗体送出。
老刘与我关系不错,主动跟我聊起案件进展。据他所言,调查进入瓶颈,找不到突破口。丁巳犯案后,把照片扔进了垃圾处理厂,现如今已不知变成了什么。而那家网吧每日会彻底清除上网数据,照片后的网址也找不回来。
人际关系呢?我问他,除了工作相似,应该还有其他共同点吧,否则凶手不会有目的下手。
老刘叹气道,要真能查出点什么就好了。
家属将遗体领走后,尸检工作暂时告一段落。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死去,不管生前遭受多大痛苦,只要死去,好像就解脱了。死亡,对活人和死人来说,都宣告着解脱。我希望赵衍不会恨我,希望他能够在生命最后一刻回想起我们初见时的情形,如此,当我解剖他尸体时才能心安。
小区保安室里,小马正在看直播,娇柔造作的歌声从屏幕里溢出,不用想,里面一定是个腿长胸大的姑娘。见到我,他忙收起手机,恢复到上班的状态。蕊姐,他喊道,有啥事?
哦,小马啊。我眉头紧蹙,说,是这样的,我刚才整理东西,发现耳环不见了,仔细回想只有上周五戴过,我估摸着可能掉在楼梯间了,我们单元楼你也知道,感应灯老是出问题,所以姐想让你帮忙看下监控。
我无力地靠在门框上,继续说,那耳环是你赵哥送我的,值不少钱呢,你帮我找一下,姐肯定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小马露出一排黄牙,面部赘肉横飞,连声应道,多大点事啊。他调出上周五的监控,问我几点回家的。
这时,对讲机里传来声音,小马向我道歉,说自己要先去处理点别的事。我无奈地看着他,把事先准备好的两百现金塞他手心里,小马抿嘴一笑,兀自走出保安室。
监控里的女人,我见过。浓郁的香水味此刻从监视器里扑散开来,浸入我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我敛住呼吸,试图拼凑起这几件事的关联。没记错的话,画面中的女人叫宋卉,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
我环顾窗外,掏出手机拍照录视频,趁小马没回来赶紧离开。楼道的感应灯又失灵了,好在天色未暗,楼梯间有微弱的光亮。我重重踩着每一块台阶,把时间打碎再重新组合。确实很奇怪,宋卉上周四晚十一点在家中身亡,除非人死复生,否则该如何解释她上周五出现在监控里。
不知不觉,便到了家门口,插入钥匙那一刻,我突然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立马转身下楼回单位。再次回来时,赵衍已经回家,正在阳台打电话。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肢体告诉我,他很轻松。是监控里的女人吗?很快就能知道结果了。
我躺在床上看《回形针》,作者连更两章,故事出现第一个小高潮。卫絮将妻子李清分尸,把头颅、四肢和躯干分别埋在玉浮山、跑马岭和黄家庄。玉浮山地势险峻,植被覆盖率高,没有修建登山路,几乎没有游客进山。跑马岭因靠近公墓,又出现过闹鬼传闻,也荒凉许久。至于黄家庄,这是卫絮的老家。他原本姓黄,父母车祸离世后被卫家夫妇收养,改名换姓,离开了这个偏远小村子。后因大地震,村里房屋倒的倒,塌的塌,在政府组织下全村人搬去了集中安置点。
埋完尸体,卫絮找了家川菜馆吃饭。菜馆在一家巷子里,附近是酒吧一条街,常年混迹着混混二流子。他透过玻璃往外看,一群十七八岁染着黄毛的男生,正蹲在墙边抽烟。其中一人抬头与他对视,不屑地比了个蔑视的手势,随后朝他吐口水。卫絮没有收回眼神,他那如死水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瞪着那人,眼神早已把他杀了千百遍。庆幸的是,不用他动手,很快另一伙人来到此处,双方吵吵几句开始动手,场面一度失控。瞪他那人挂了彩,怒火无处发泄,径直走进店里,拿起酒瓶朝他砸去。卫絮不理会他,仍旧夹菜吃饭。直到肖雪出现,将小黄毛带走,一切才恢复如初。
等肖雪躺在卫絮身下时,他才知道她和小黄毛是亲姐弟。卫絮问她,有没有被客人骚扰过。肖雪盯着他,点点头。她倒是个坚强的姑娘,年龄不大,却深谙社会规则。什么狗屁节操,没钱只能喝西北风,肖雪骂完紧紧圈住卫絮的脖子,娇嗔问他在哪里工作,有没有结婚。卫絮知道,肖雪能跟自己上床,无非是看上了自己身上这点钱。这笔钱,还是他从李清卡里取的。没有工作。他冷冷回答,从她身上爬起,坐在床边点了根烟。肖雪却得寸进尺,继续追问他的私生活。在鱼龙混杂之地工作好几年,她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肖雪知道,卫絮不是普通人。在她眼里,他的阴沉忧郁带有神秘色彩,好像只要把这点神秘曝光,自己就能牢牢把握住他。她在赌博。
卫絮自然觉察到她的小心思,他本无意伤害她,甚至心生怜悯。然而肖雪好巧不巧去翻他的钱包夹。这是谁呀?她指着夹层里的那张寸照问。卫絮把烟一甩,一巴掌扇过去,夺回钱包,面色通红,狠狠警告她。肖雪害怕地蜷缩在一起,声音颤抖解释说她只觉得这女人有些面熟,没别的意思。
言多必失,是我也会杀了她。我默默关掉电脑,靠在枕头上等他进来。分针转过两圈,赵衍果然推门而入,手里拿着我放在茶几上的尸检报告复印件。他脚步很重,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中。我故作惊讶,对他说,看我这烂记性,东西随便乱扔。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她真的……赵衍咽了咽口水,脸色苍白,双手死死攥着报告单,喃喃道,她真的死了?
谁?我问。
3.
她是挺可怜的,我说,才二十几岁,人又长得漂亮,正是大好年华啊。
你认识?我一步步突破他的防线,在他死之前,有些问题我必须要弄明白。
不……不……赵衍结结巴巴否认说,只是觉得跟我一个同事长得挺像的,就挺感慨的……他把报告放在床头柜上,准备离开。
上周四遇害的,还没抓到凶手。我故意提高音量,也不知道谁这么狠心。
赵衍顿了顿,我听见他在小声重复周四这个时间点。随后,他像是松了口气,疾步走出卧室。看来,监控中的女人和宋卉并不是一个人,难道是双胞胎?要验证猜测,大概只能靠赵衍了。
晚上十二点半左右,赵衍轻轻推开房门,听到我的打呼声后,悄悄把门关上,随后离家。我换上轻便衣服,并装好事先准备的针剂和药品,一路跟他到盐城路附近。
凌晨一点左右,盐城路一带的酒吧正是营业高峰期,年轻男女并未受到连环杀人案的影响,喝得酩酊大醉,在炫彩的灯光中迷失自我。赵衍进了一家名叫“BLUE”的酒吧,大概十分钟后,他和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牵手走出来,走到马路对面,拐角绕进一家居民楼。我小心翼翼跟着他俩,以防被发现,刻意保持较远的距离。
电梯停在四楼,我从楼梯爬上去,躲在安全出口处,过道无人,四家住户门紧锁,分辨不出他们进了哪一家。但上天助我,傍晚下了场阵雨,地面湿滑,鞋底容易沾上泥泞。我蹲下来稍微一瞧,就找到了他们进的屋子。
我靠在门边,犹豫是否敲门进去,当场捉奸,有正当理由,赵衍能奈我何。我正想着,屋内传来争吵声。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受到双方言辞激烈。事态的发展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我只好先离开,等天亮了再来调查。
我没有回家,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休息,这类专供小情侣开房用的旅馆,管理松懈,随意编个身份证号码就能入住。
疲惫使我快速睡去,再次醒来已经七点。我先给赵衍打去电话,试探他身在何处,然而电话里传来用户无法接听的通知。我匆忙赶到那女人的家门口,轻轻敲门,屋内无人回应。门把手一按,门竟然开了。屋内空调开着,凉意立刻袭来。我喊了两声,仍没有动静。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往卧室走去,屋内干净整洁,像有人刻意收拾过。主卫门缝下有水渍,带有血丝。
职业敏感度以及昨晚的争吵声让我大胆猜测,这里发生了争执,甚至有可能发生命案。赵衍杀了那个女人?我越想越害怕。可门为何开着?一连串问题使我发憷,得赶快离开这里。
是你。我一转身,正对上她那张精致的脸。和宋卉一模一样的脸。
赵衍呢?我竭力保持镇定,反问她。
你是法医,应该清楚。她坐在床上,晃动双腿,微笑着看我。她越表现得不在意,我就越不知所措。
怎么?还想解剖我?她故意挑衅,见我没有理睬,从床上起身,走到我身边。那股熟悉的香水味再次扑入我的鼻腔,使我越发混乱,游离虚假与现实之中,忘记自己才应该是掌握主导权的人。
趁她不备,我偷偷从包里拿出注射剂,一针扎进她的后颈,她奋力挣扎,针筒被甩到地上,里面还有少许液体。她的脸很快变色,我能明显感受到她的恨意,可她没有机会了,只能软软地倒下去,给这悲哀的人间凭添一丝苍白的色彩。
要处理尸体并不难,但问题是赵衍境况不明,万一他没死,那我将陷入危险之地。我翻遍她全身没有找到任何身份证明。不过,她脚踝处纹的花朵很快让我意识到,她和死去的宋卉是双胞胎,两人将双生花纹在同一地方,意味着并蒂双生。双生,也同亡。我快速收敛起惋惜之情,从衣柜里取出行李箱,把尸体塞进去。
我按照卫絮抛尸的办法,将她分别抛于四座荒山,其中一座,是通往赵衍爸妈家的清平山。自修建隧道后,那里很少有人踏足,她被发现的概率微乎其微。
处理好一切,我返回她的家里,仔细察看是否还有遗漏。合上衣柜门时,里面的衣服引起我的注意。成熟女性很难轻易改变穿衣风格,所以衣柜里的衣服,一看更适合宋卉。
事情到了这一步,便解释得通了。与赵衍有染的女人是宋卉,宋卉被害后,这个女人假扮她去见了赵衍。昨晚两人争吵后,她将赵衍杀害。
而在之前调查里,我们并未发现宋卉还有双胞胎姐妹存在,也就是说,这两人曾经因故分开,后来又寻回彼此。更恐怖的是,她们时常交换身份,交换住所,加上盐城路一带的出租屋市场本就监管混乱,所以我们才会一开始认定宋卉死亡的地方是她的家。
那么赵衍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又是谁制造的连环杀人案?
我的脑子越来越乱,线团在我眼前来回滚动,交织缠绕,编织不出真相。清理完指纹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单位。
章言还没来上班,我给她打电话问档案的事,却无人接听。为了获得连环案的消息,我去找老刘,问他章言家里出了什么事。老刘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是说不出来的复杂。一股微妙的预感渐渐膨胀开,老刘的话直击我的心脏,使我卷入这汹涌的漩涡中。
怎么会……是不是巧合!我一方面不相信章言与连环杀人案有关,另一方面担心若果真如此会不会牵扯到我。
老刘长长地叹了口气,让我冷静些。你是法医,这个时候必须保持客观公立的态度,明白吗?
老刘给我看了监控视频。丁巳住的那地虽然没有监控,但扩大监控范围,警方发现章言曾在三名受害者被杀前出现在盐城路,且从行径路线看,都指向丁巳所在地。此外,警方查看了三名受害者上班的酒吧,也都有章言的身影。
仅凭这个……她喜欢喝酒,出入这里没啥问题吧……我小声嘀咕,在心里重新复盘整件事情。
只凭这个当然说服不了什么。老刘倒在椅子上,说,章言突然请假,我觉得不安,于是去她家看看。谁料到房东说她一个月前突然搬家,押金都没要。
她离婚了,你知道吗?我摇摇头,全身疲软靠在墙上。
我不断提醒自己,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要解开谜题。答案在章言身上。可她会在哪里呢?
我正迷惘之际,保安小马打来电话,说收到一个文件,送货员非要让本人亲自签收。我以身体抱恙为由向单位告假,火速回到小区。
蕊姐。小马把笔递给我说,不好意思,折腾你跑一趟。
我投以微笑,边拆文件袋边往楼上走。感应灯偏偏在这个时候亮起,总显得不合时宜。文件袋里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此刻已四肢分离静静地在深山里腐烂。
输入照片后的网址,果真如丁巳所言,是杀人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卫絮。收到的故事紧接《回形针》停更前的最后一章。卫絮为避免身份暴露,将肖雪杀害,采用同样的办法将她分尸抛于荒山中。为躲避警方追查,他坐黑车沿长江往东,在这个小县城里待几天,又换下一个县城。我赶紧登录ASW,《回形针》没有更新,在评论区里,作者留言称故事就此结束,但不意味着结束。我重新连贯剧情,继肖雪后,卫絮又杀害了四名在酒吧上班的服务生。每次做爱结束,他便将他们杀掉、分尸并抛至不同的地方。我感到浑身震颤,过往对卫絮的同情都变成了厌恶,并由衷恶心起自己来。如那人所言,我成了卫絮,或者说,替卫絮完成了杀人。
我突然想起,当初验尸时,章言微妙的表情。以往验尸前,她都会祈祷,而这次却异常平静。
故事看完,手机显示一条未读信息,打开是定位。发信人不详,但我已经猜出是他,制造整件事的人。出发前,我把针筒、录音笔和水果刀放包里,并留下一封信,算是遗书。信里简单回顾了下自己的一生,从出生到毕业再到结婚,看起来庸庸碌碌,并无新意。然而当我提笔时,突然意识到,我这庸俗过头的一生,也曾有高亮时刻,比如毕业典礼同父母合照,婚礼上父亲含泪将我送至赵衍身边。而今,这一切都将因我消失了。
见面地点在北三环外的一个废弃雪糕厂,四周被蓝色隔离板挡起,上面写着大大的“拆”字。我将录音笔打开,调整好呼吸,迈步走进去。空荡荡的设备间,没有发现人影。恍惚之际,突然听到一阵惊叫声。
是章言!
叫声只持续几秒,然后又归于宁静。我鼓起勇气大声问他到底是谁,声音在偌大的雪糕厂里回荡,把他的身影荡出。
4.
他拖着章言的身体朝我走来,我全身力气被瞬间抽空,差点瘫坐在地。怎么……怎么会是他……他离我越近,我就越往后退,直到抵在柱子上,终究还是无路可走了。
小蕊。赵衍松开拖拽章言的手,她的身体就这样软绵绵地躺在地上。
你不是死了吗?!我控制不住情绪,声嘶力竭做最后的挣扎。
赵衍扭了扭手腕,久违地露出笑容,这样的他,我只在婚礼上见过。此后面对的,都是一张冰冷无趣的脸。你杀人了,小蕊。赵衍把手机打开,里面是那个女人所住小区走廊的监控视频。不过放心,没人会调查到你头上。说完,他把手机朝地上砸去。
手机四分五裂,使我终于想起,故事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蜜月期间,赵衍问我喜欢看什么类型的小说,我回答悬疑推理。赵衍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要送我一个礼物。之后某天,我发现自己电脑浏览记录里多了一条信息,点进一看,是ASW论坛。当时没多想,现在看来,这便是赵衍给我设下的圈套。
赵衍挪步逼近我,阴沉的笑声使人全身冒冷汗。他的眼神里,满是愤怒,还有一种我从见过的情绪。好像,我们之间从未熟识过。
我迅速掏出水果刀,挡在面前,试图威胁他。赵衍停下脚步,再次发出诡异的笑声。你现在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他说,小蕊,你是个好妻子,但你实在太不解风情了。同样是法医,你看章言,多有女人味。我想起章言离婚一事,哼哧两声,朝他投去鄙夷的目光。这时,满脸是血的章言突然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济于事。她伸出手指指着我,嘴里发出诡异的笑声。
赵衍并不理会他,将死之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别信他……章言发出微弱的声音,情绪激动地说,别信他……快走……
赵衍不屑地哼了一声,对我说,故事是我写的,但人是你们杀的。小蕊,你们才是杀人犯,我不是。
我紧紧握住刀柄,看向章言。她疯狂地摇头,我们四目相对那一刻,我终于想通该如何解开这团线。
当初,我之所以会跟赵衍相亲,还是章言撺掇的。她说,她有个朋友,条件不错,为人老实,想找个人过安分日子。大概在那之前,他们就保持着不正当关系,但因某种原因,章言想分手开始新生活。可两人却彼此牵绊,没有断干净。
我以为他跟你结婚,会变老实……章言边哭边往他脚下爬去。我以为我们分开,我就能忘掉他……可是……
是你婚礼那天吧,你们重逢,然后旧情复燃。我突然释怀了,缓缓放下手中的刀。你再一次陷进去无法自拔,但却发现赵衍同很多女人有染。于是你恼羞成怒,在发现他写的小说后,用他喜欢的方式,杀掉那些人。
可是你没有想到,宋卉还有个亲生姐妹,同样与他有关系。我扬起头,对章言说,请假那天你本是去找那个女人,却撞见赵衍也在。卫生间里的血迹,也是你的。你被赵衍带走后,那个女人重新回来,却撞见了我。而我误以为她杀了赵衍,将她杀害。
我的话音刚落,赵衍就大笑起来。他一边鼓掌,一边对我说,不愧是法医,分析得很有道理。既然如此,你应该也猜到了结局。
我朝章言走去,她像条垂死的蛆虫,用力吸着最后几口气。每个人都可以是卫絮,这句话是你回的吧。我用手拨开她脸上的发丝,给她最后一丝体面。看着她的脸,我开始替那些女孩感到悲哀。此时,一种解剖她们时从未有过的悲痛和怜悯涌上心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
后来,我倒在章言的尸体边上,赵衍模模糊糊地从我眼神里走远,并拿走了我的背包。我们不知何时会被人发现,或许,那时候我们已成为白骨,等待着其他法医鉴别我们的身份、死亡时间和死因。
在意识彻底丧失那须臾之间,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卫絮的脸。我从未见过他,但我能感知他的存在。我曾与他共情,同情他,而今,却被他亲手杀害了。
写于2021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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