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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春,天井里一人多高的宫粉梅刚刚谢了一树的梅花,绿得像水彩颜料染过一样的梅花叶子间开始冒出蚕豆大的梅子。这些青青的梅子,往年略大一点就掉了,等不到成熟的时候。董家大院里那棵三人高的杏梅,总能结出满树的红黄熟果,还又大又甜。我家这棵梅树是不是因为纯正一点,或者其他的原因,总不能成熟。我对于天井的梅子没有什么期待。傍晚从表妹方南家做完作业回到自家的天井,梅树的清香让我觉得自己的家有特别的气息和味道,我家这种宫粉梅在镇上很少,表妹的天井也没有,她家的无花果树虽然四季常青,却要到夏天才会开花结果而有香味。
“方家叫龙儿和南南一起做作业,不会是因为外婆订的娃娃亲吧?”我在门外听到妈妈在厨房的说话声,停住了脚步。我已经九岁,虽然不大懂娃娃亲是怎么个事情,但隐约了解就是以后会在一起生活,可能就是现在这样一起做作业,还会一起吃饭。那样敢情不错,现在我就不能在表妹家吃饭的,妈妈吩咐过的。
“你想得太多了,南南出生时,外婆说这两个孩子差两岁,刚好配成一对,南南父母也说好,我们可不要太当真,人家是知识分子,我们是农民。”父亲说起话来总是很严肃,大概当过兵的缘故,差一点提干,因为海外关系,虽然退伍回来,却喜欢讲大道理。
“妈,我回来了。”我在门口叫了一声,迈进堂屋。我家是砖木楼房,清代的老屋,堂屋的门是双开的,下面是木板,上方是雕花格子,比起表妹方南家新盖的房子,颜色褪成了灰色,门槛也磨矮了一点。
“回来了?马上可以吃饭了。”妈妈终止了娃娃亲的话题。南南的外婆并不是我的亲外婆,是我外婆的妹妹,所以我们也叫外婆。听爸爸说,方南的爸爸是从南京来到中学做物理老师,娶了做医生的方南妈妈。他们家是镇上为数不多吃公粮的家庭,受到村民别样的关注和尊敬。因为亲外婆很早就去世了,我一直把南南外婆(南南却叫奶奶,我搞不懂)当亲外婆,外婆也特别喜欢我,经常喊我去玩,有时候一定要我留在那边吃饭。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坐在方南家走廊的长条桌上,和她并排一起练毛笔字,忍不住侧目看看她。她苹果脸,大大的眼睛正盯着红方格本在临摹“永”字,眼睫毛很长,眼珠子乌黑,鼻梁有点塌,不过配合起来还挺可爱。
“你干嘛看我?”方南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声音比我妹妹要糯一点,“我明年就会和你妹妹一样高了,信不信?”
方南因为早一年上学,和我妹妹同班,比我妹妹矮很正常,我不明白她纠结这个为啥。方南妈妈和我妈妈差不多高,但是方南爸爸可比我爸爸高一些。
我有点心虚,赶紧坐正了继续写毛笔字。我想,叔叔阿姨让我一起和南南练毛笔字、做作业,是希望彼此有个伴,促进学习,并且我在学校当学习委员成绩又很好,可能有点关系。
周一到周六下午放学后,我和南南一起从镇东南角溪边的小学出发,进入嘉图街东段,踩着两边明清木楼房中间的鹅卵石嵌花路面回家。走不远,经常会在街边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瞎子坐在走廊上,也不知道这里是否他家里。南南有时候会停下了,看一下瞎子。
“你的眼睛怎么和我们不一样?”南南有一次小声地问瞎子。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看不见东西。”瞎子个子不高,眉毛疏淡,鼻梁却挺,“你们放学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两个人?”南南娇声问。
“我听得到你们的脚步声。”瞎子平静地说。
我们继续往前走。嘉图街的中间位置有座龙母殿,殿后面就是我家,不过我们不进去,而是走几十米路拐进弄堂,从我家住的大院西面小巷直走,去南南家做作业。
到了周日放假(那时一周只有一天假),我喜欢去南南家左前方的区政府礼堂打乒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溜进区政府大门那刹间却担心被南南的爸爸看见,可能他是老师的缘故吧。
日子就这样平凡地过去,好像不会有什么新鲜事。
二
到了第二年夏天,我会去村口的池塘钓鱼。我用细竹竿做成鱼竿,去嘉图街买那种廉价的鱼线和鱼钩,到潮湿的墙角挖来蚯蚓,就出发了。父母开始反对我去池塘钓鱼,在水边有危险,后来看看没事也就不管了。我的字不断被南南爸爸表扬,南南总投来佩服的目光。我却觉得钓鱼比较有意思,给她讲塘灿鱼吃法如何凶猛,咬钩以后一溜烟往塘中央跑,把鱼漂都拉没入了水中,挺带劲的。南南听得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又不敢说跟我一起去钓鱼。
一天下午,乌云挡住了火辣的太阳,水塘上一粒粒鹅毛剪出来的鱼漂看起来也没那么刺眼,水葫芦好像随着波纹在飘荡,可是鱼就是不咬钩。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站了一个人,原来是南南。她抬头看着我笑笑,脸蛋像苹果,白里透红。
“你偷偷跑出来的吗?”我知道阿姨和姨丈对南南管得比较严。
“嗯,我跟奶奶说去下你家。”南南转头继续望向水塘里的鱼漂,“等会就回去。”
“站后一点,给你来钓。”我把鱼竿交到南南手中,把头上的竹编斗笠摘下戴在她头上,她瞬间变成了一个小村姑。
水塘是方形的,我们站在大路的一边钓鱼,其它几条塘岸也有大人在垂钓,也有比我大一两岁的小伙伴拿着鱼竿走来走去。这么长时间鱼漂不动,今天好像没有希望钓到鱼了。
过了好久,忽然,我们的鱼漂动了一下,南南马上拉起来,什么也没有。
“要等鱼漂下去三粒,才能让鱼把钩吃进去,那时再拉。”我帮南南把鱼饵的蚯蚓重新整理好,扔回原处水域,把鱼竿交给南南。
“还是你来吧,我看你钓。”南南把位置让给我,退到边上一步。
我盯着鱼漂,鱼漂动了一下,我没动。鱼漂又动了两下,突然下沉了三四粒到水里。我估计是鲫鱼上钩了,赶紧往上提,手里的竹竿一沉,鱼绷紧了鱼线在水下斜犁,画出了好看的水波。我再加大力气,白花花的鲫鱼浮出了水面,跟着鱼线飞上了塘岸的半空。我控制住鱼线,让鱼在大路上着陆。一条半尺长的大鲫鱼在地上蹦跳。南南弯下身用双手抓住鱼,又被鱼挣脱出手,掉到地上。我放下鱼竿,蹲下来,抓住鱼身从鱼钩里卸下来。鱼身沾了地上的土,在手里有颗粒感。南南伸过来右手捏捏鱼,笑成了一朵水莲花。有个大人和两个小伙伴从远处围了过来看热闹。
“这鱼有二两多重,你带回家给奶奶吧?”我把手里的鱼递到南南面前。
“我才不要挨骂。”南南站起身,白了我一眼。
我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声。
我告诉妈妈,因为南南作伴才钓到大鲫鱼。
“南南和你不一样,不是农家孩子,又是女孩,你下次别让她再溜出来看你钓鱼。”妈妈唠叨着。
我嘴里答应了,心里不以为然。
我阴天钓鱼的时候,南南有时候会过来,也学会了钓塘灿鱼,因为塘灿鱼吃得很凶。好在我们都特别小心,在塘边没出什么事情。
秋天,下雨的日子比较多。学校举办书法比赛,我获得了一等奖,南南获得了二等奖。我和南南撑着雨伞一起走在嘉图街上,有时候会被街坊阿姨关注。见到瞎子坐在街边走廊的时间却少了。瞎子经常站在屋里的桌后一个白发老头旁边,也不知道在干嘛。这看上去像一家店,可是这个白发老头并不卖什么货品。如果说瞎子是店里的伙计,好像又做不了什么。
我们放学回家的路上多了一件乐事,离瞎子不远处开了一家烧饼店,是我大伯在做,其实不是店,是在街边进入院子的门口摆了一个烧饼炉和一张长长的木桌。烧饼的葱香远远就能闻到。我经过的时候都会喊一声大伯。大伯隔三差五会递烧饼给我们,我的都是烧焦了不好卖的,给南南都是品相好看的,金黄色的又饱满。
有一次,南南接了烧饼却往回走,我随即跟着,只见她站在瞎子那个店面的门口,瞎子竟然走了出来,南南把烧饼递到他手里,瞎子接了,就进了屋子。大家都没有说话。
我们转身的时候,瞎子又从里面出来,我们就停下了脚步。
“一只烧饼难成双。”瞎子说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白茫茫有点空洞。
我一愣,看着手中破了口有烙焦了的大半个烧饼,不知道该说什么。
瞎子已经进了屋子。
“一只烧饼难成双?”我重复了一句,拉着南南肉嘟嘟的手,看着南南一脸的疑惑,转身离开。
“瞎子在这里做工吧?”南南边走边自言自语,“他说的话好奇怪啊!”
“大概是吧,他可能饿了。”我觉得瞎子说的是眼前的事实,又好像不单说烧饼的事,却想不出别的什么意思。
三
外婆把表妹南南许配给我的玩笑,从我听到那时起,就把它封闭在心底的岩石下面,自然也不会跟南南提起,也不知道外婆有没告诉过她,但是,它好像一粒种子,依然存活着。瞎子说的“一个烧饼难成双”,好像是说我和南南。瞎子的话我没放心上。瞎子不久就从街边消失了,那家店也换成了陌生的人。我也就没有去打听他的下落。接着几年,我一直担任班干部,学校老师喜欢我,邻居也觉得我会有出息。我也不知道自己暗地里是否因为外婆指婚的玩笑起了作用,说不定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吃上公粮,玩笑或许有实现的可能。
一晃,我升入了初一,担任班长。走在路上,经常有村子里的大人跟我打招呼,比其他小伙伴享受更多的关注。南南个子长高了,脸也瘦了,变得好看起来,不过还是没有我妹妹高。“明年我就跟你妹妹一样高。”她冷不丁冒出一句。我笑着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因为有时候要去田野割草,帮家里准备兔子的吃料,我平时去她家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虽然初中和小学还在一处校园上课,我和南南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减少。
到了秋天,这年夏天的大旱延续,依然很热。这天晚上,镇上要在西边镇口的镇台庙唱戏,好几天前已人人皆知。当天傍晚,村里突然通知成年男子全部集合,去镇西面的湖畔村“放水”,因为那个村把水渠本来就不多的水拦截了好多天,镇上四个村的水田都快裂开了。村里通知,妇女和大一点的孩子可以照旧去庙里看戏。我和三个小伙伴一起出了大院西边的大门,却碰到了南南小跑过来。她的单辫子长到背上,一眼就认出来,这时候天色开始暗了。
“南南,你怎么跑出来了?”
“爸爸学校值班,妈妈卫生院临时加班,我跟奶奶说过找你一起去看戏。”
我想,奶奶知道就好。路上行人匆匆,一队队成人男子手里操着短棍,或者肩上扛着锄头和冲杠,从我们身边像潮水一样赶过去。带锄头用来挖田埂放水,用不着短棍和冲杠挑担,情形有点奇怪。我想起父亲说起过,民国时,我们镇子四个村曾经把北面的后畈村围了七天七夜,致使后畈村好多人从北门高山翻过去,到外地讨饭为生。今晚可不要出事。
为了不被穿行的队伍挤倒,我拉了南南的小手,靠近路边走,一会儿就到了镇台庙。镇台庙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子,长方各有百米左右,南面大门连着过廊,是前往湖畔村的主要通道的必经之路。周围已经摆了一些小摊,摊边挂着油灯,大概嫌弃竖在庙旁高杆上的白炽灯不够亮。小贩在叫卖零食和玩具。很多妇女和孩子散落在庙外。开场的鼓声夹杂着人声,从庙里升腾出来。
“人太多,南南,你要跟紧我。”我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方南的蜜瓜桔格短袖连衣裙。她的裙子还是比较醒目。
“嗯,龙哥。”南南的大眼睛在昏沉沉的灯下闪着亮光,“你知道今晚做什么戏吗?”
“听说是《薛仁贵征西》。”
说话间,我和南南已经进了庙里,南面戏台前人挤人,远处北面房子里隐约可见佛祖高大的塑像,一圈走廊站满了人。我们想靠近台前看得真切,或者站到走廊高处把舞台尽收眼底,根本没有办法。我们钻到北区人少的地方,离戏台有点远。我让南南站在前面,我用身体在后面护着她。戏台上,古装的演员出场了,人看上去有点小,面目也看不清楚。但是,在这样热闹的地方,很好玩。
这是一场绍兴戏武戏。戏台上穿着前胸后背白色兵字的红衣勇士平握着刀,快步穿来穿去,一个大花脸将军扬了扬马鞭,挥舞着大刀和黑脸敌人打打杀杀,看得人很紧张。因为握得太紧,南南的手心也出汗了,或许是我自己出汗也未可知。我就松开手,凉快一下。南南看得出神,没有特别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多小时,忽然庙里的人都往外涌。“打死人了!湖畔人杀过来了!”有人在说。我问旁边一个阿姨怎么回事。阿姨说,我们抢水的人把湖畔村的两个人打死了。“我们赶快出去。”我看了看南南,她有点错愕。
因为涌出来的人太多,加上从湖畔村撤回来的大人,回村的道路被挤成一条蚂蚁路,匆忙流动。有很多人于是选择庙前去往镇南面的溪岸石子路,可以经过溪岸到达镇上的学校。我担心回村的路出现踩踏,拉上南南上了去溪岸的石子路。
“回镇上也不安全,我们去学校避一避。”路上有个阿姨在说。
“这个主意好。”是老婆婆的声音。
“快一点!”好像是一个男孩在催促。
西边的月亮快满月了,照着溪岸的溪萝树,黑影落在路上。偶尔从树上传来咕咕喵的鸟叫。南南气喘吁吁,我拉着她的手变得有点沉。
“我的鞋掉了!”南南惊叫起来。
我听到时已经向前小跑了四五米,赶紧靠边停下来,差点被挤到岸下去。我和南南回头去找她右脚丢的鞋子,哪里有什么踪影,估计被后面的人不巧踢飞到岸下的草丛里去了。
“我背你,不去学校了,从前面路口回家。”南南迟疑了一下,我顾不了什么,背起南南就走。
南南比我小两岁,其实还是有点重量,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只歇了两歇,就随着人流背到了我家里。还没进门就听到外婆的说话声。我辨认了一下声音,幸好没有姨丈阿姨的声音,我还是有点怕他们。
“南南受伤了吗?”外婆看到我们,过来抱下南南,很紧张。
“奶奶,我没受伤,就是鞋子掉了一只。”
外婆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蹲下身,看了看南南掉了鞋子的右脚,站起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龙儿好样的,外婆没白疼你。”外婆搭在我肩上的手什么时候移到了我头上。我感受到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忽然想起外婆说要把南南许给我的事情。
后来爸爸回来了,说是区长和派出所所长去了村口,把阵势稳住了。镇上响起警笛声,带走了十几个两边动手的村民。
四
初一的暑假,南南剪成了短发,脱落成一个美少女。她还是喜欢在楼下堂屋午休。我们把凉席铺在水泥地上,一人睡一头。她靠近北面的小门口,那边风大,我则头朝着南面正门。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她睡着了,我还睁着眼睛,看到她低垂的睫毛很温柔,平角短裤下的大腿饱满光滑。她一转身,自然地把脚搁在我腿上,我一动不敢动,生怕把她弄醒。过一会,她转身平躺,我赶紧移到席子边上,她于是成大字形睡觉。我隐约觉得这种天真烂漫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
午休以后,我照例看书做作业。南南喜欢去天井摘无花果吃,招呼我下到无花果树下,挑又红又大的递给我。这时候的无花果树已经有一人多高,下面阴凉,有些风,很舒服。
“我这个甜,你尝尝。”她咬了一口剥了皮的果子,把它塞到我的嘴里。
“真的很甜!”我吃了一小口,“你吃吧,我这个应该也不错。”
无花果的果期比较长,南南家的天井整个夏天充满了醉人的果香。
下午太阳快下山时,没那么热了,我有时候会和外婆偶尔扛一箩筐谷子去镇东边的碾米厂,南南像小跟班一样伴随。一次,经过嘉图街瞎子曾经待过的地方,我忽然想起瞎子。
“南南,你还记得这里有个瞎子吗?”
“记得啊,我还给过他烧饼呢。”南南瞄了一眼这家店,已经成了卖土产的杂货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妈在店里看着我们,“奶奶,这个瞎子去哪里了?”
“我认识瞎子的妈妈,听说他跟人去走江湖了。”外婆说着,我们已经过去了这家店铺。
初三的第二学期,南南会偶尔给我几份她爸爸从杭城初中要过来的中考模拟试卷,有物理也有数学,让我练习。南南的爸爸会站在我身后看我答题。我回头,仰视他瘦长身材上面的尖下巴,看到他的薄嘴唇裂开了微笑。南南则经常在屋里,不知道干些什么,可能不想打扰我,也可能她对学习不大感兴趣。春日的天井,除了长青的无花果树,没有什么其它的花草,有点单调。
中专考试之后是高中升学考试,不久出来成绩,我过了中专录取分数线,超过分数线只有7分。同时以高分被省重点高中的县一中预录取了。妈妈去找南南的爸爸商量,是否去读中专。南南的爸爸说,董龙很用功了,中专分数大概是他的高限了,读中专吧。我听到妈妈的转述,感受到姨丈对我的失望。
我去师范学校读书前,妈妈给南南家送去了一篮积攒的鸡蛋。我去学校的起身生活费是靠卖了谷子凑的。这时候,我深切地意识到和南南之间的差距。
“那个地方远吗?”南南从天井上来,坐我旁边的竹椅上,把剥好的无花果递给我。
“听说坐车要4个小时,就在地区行政公署所在地。”我们好像两个大人对话。我吃着无花果,却没注意果子的味道。
“这是爸爸让你带给他同学的信,那人在师范学校做教导主任。”过了几天,南南给了我一封封了口的信。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样一封信还是让人感动。
五
我去师范学校报到时,找到了教导主任,转交了姨丈的信。教导主任看了一眼信,说知道了,并没有说什么,后来也没有找过我。幸运的是,我的班主任恰好是体检面试时的考官,他当时和我同住在县政府招待所的一个房间,对我印象很好,特别欣赏我写的毛笔字。我入学就担任了宣传委员。
春节回家和南南只打了一个照面,大家忙着走亲戚什么的。暑假回来,我午后敲开了南南的家门,外婆把我让进了堂屋前的走廊。
“外婆,南南呢?”我觉得院子里出奇的静。
“她和她爸妈去南京旅游去了。”外婆的神情有点落寞。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想,旅游大概要不了几天。
“他们没说,不知道个准日。”外婆把竹椅挪到我身边,“龙儿,坐一会。”
外婆的头发已经花白。天井里的无花果树下,有一些熟烂了大概被风吹下来的果子。我知道看花了眼睛,南南出现在树下摘果,于是起身跟外婆告辞。我记起南南的爸爸来自南京,南京有南南的亲爷爷亲奶奶,留他们住很久也是正常。
我间隔一周去外婆家打听一次南南有没回来,去得多了,就让妈妈去问,但是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见到南南。对于南南来说,她长大以后可能忽然明白了自己其实是南京人,这里只是客居,会不会迁回去那里生活呢?我只能猜想。我有时候去田野钓鱼,看到水塘的波纹,荡漾出南南的笑脸。南南会不会去南京上学,以后很少能见到她了?
我将回学校上课的时候,等到了南南。
“听说你来了好几次。”南南好像廋了,大概是累了,面无表情,“我们在外面刚回来。”
“外面很好玩吧?”我笑着说。
“还好。”南南答了一句,不再说话。她也不让我坐下,好像还有其他事情等着去忙。两个人就站在堂屋。
我看了一眼门外的无花果树,已经没有了果子。
“你高中去哪里读?”
“去城里,没考上一中。”
没考上一中不意外,还在城里读书就好。我觉得这样站着很别扭,南南的姿态就是不想陪我久留,我只好回去了。
国庆节放假回家,听父母说姨丈和阿姨都调到城里去了,好像在那边买了房子,告诉了我具体的住址。我回学校当天,特意起早出门,到了城里,找到了那个小区,第一次看到小区门口竟然还有门卫把守,很新奇。门卫是个老人,挺热情指点我南南家住在里面一幢的四楼。我敲响了暗红色的防盗门。阿姨看到我,客气地笑着让进门。姨丈一个人坐在小客厅的木椅子上。
南南出来叫了一声“龙哥”,坐姨丈旁边,再也不说一句话。她脸很白,大概在城里很少晒太阳的缘故,看我的时候眼里也没有光彩。
聊了几分钟,都是一些套话。本来我买的午后的车票,看他们没有留我吃饭的意思,就说要赶车走了。我离开的时候,南南只站起身来,并没有移动脚步。虽然是秋天,我感觉好像提前进入了严冬,屋子里有一股寒霜的凌冽之气,直渗透进心里,非常寒冷。我出来后,他们关上了门。我觉得和南南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遥远。
六
对于我来说,我们学校是改变命运的地方,让我从一个农家子弟变成了准公家人。学校坐落在城边的山腰,几间校舍点缀在绿林之间,像一颗颗钻石闪耀着。我站在大樟树掩映下的教学楼的走廊,望着南面远处的灵江,波光粼粼,难免想起南南。南南的父母当然知道我毕业以后仍然会回到农村,说不定会去村小,没有地位,也没有钱。我试着把注意力放在看书上,除了图书馆借书,经常挎一个军绿色书包,翻过山岭,去到北面城里的新华书店,把家里寄过来的几块生活补贴都变成了一本本图书。
寒假回到家里。妈妈告诉我,给外婆七十大寿送去的布鞋被阿姨退了回来,说外婆鞋子很多,穿不了。还说南南的爸爸因为南京族人在海外做了大官,被安排在县里兼任了什么委员,成了县里的红人。按我们的风俗,就是被断了亲戚往来,过年不用去拜年了。我沉默,事情看来很明显,不想说得很明白,让妈妈徒增伤心。
早晨起来,我去大伯店里买了十个烧饼,包成长长的一桶,拿在手里,找到瞎子的家。原来瞎子家就在他常呆街边的后面破院子里。他家仅有的一间木楼房挂着铁将军,布满了蜘蛛网。一个老婆婆说,瞎子母亲去世好几年了,瞎子跟人出去走江湖后没有再回来过。我笑自己,找到瞎子又能怎么样呢。
毕业以后,我因为表现优秀,被分配在海边城市灵江市的一所工业高专学校。这里经济发达,世称为“小上海”。这就像当初考上中专一样,在镇上轰动了一时。我想去告诉外婆。妈妈说,外婆几次说一个人在镇上太孤单,被阿姨接到城里去一起住了。南南也考上了一所护士学校。
某天黄昏,我又去外婆家。没有敲门就直接进到了南南的卧室。卧室里,原木床上铺着碎花被子,旁边是梳妆台,却不见南南。转身看到阿姨满面笑容进屋。“阿姨,南南呢?”“都要结婚了,还叫‘阿姨’?”我随后看到蜜瓜桔格短袖连衣裙的南南,用大眼睛注视着我。我疑惑她怎么还穿小时候的裙子。就醒来,发现校园宿舍的窗外亮着路灯,天有点蒙蒙亮,宿舍前河边的水气夹杂着海边的潮气,弥漫在初冬的室内。
海边的潮湿让思念泛滥成灾。有时候,我会连着几天做梦,梦见和南南四目相对却不说话。异乡的夜晚也没有好玩,我忍不住就给南南写信,把信折好后放在废弃的纸盒里。
过了几年,学校给我分了一套新房,我在灵江市安顿了下来。回家时,随便问妈妈南南现在什么情况了。妈妈说,只知道她毕业以后在城里医院做护士。过了两天,妈妈说让亲戚去南南家打听了,南南有男朋友了,是县里某位领导的公子。又说,外婆去了城里不久就进了养老院,后来不知道为啥竟然疯掉了。
第二年春天,姨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很意外,猜想可能跟外婆疯了有关。只是谜底一直没能解开,毕竟本人已经不会说话了。想起姨丈教我写毛笔字,给我模拟试卷,很伤心。这天上午九点左右,我和父母穿着白衣在村口迎接,还有村里几十个邻居。远远看见车头扎着大黑花的灵车过来,在路边停下,车门打开,南南眼皮肿肿的,披麻戴孝,捧着骨灰盒走下来。我跟南南的视线交织了三秒,默默走到她身边,一起走进镇子,在老屋外的简易灵堂逗留了十分钟,继续前往南面山腰的公墓。路上,我去接骨灰盒。她没有迟疑,就交给了我。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少年的时候。
“你男朋友呢?”
“他工作很忙,走不开。”南南说的时候有一丝丝的不自然。我想,她可能有点尴尬,就没有继续再说。
入冬没几天,妈妈打电话给我。
“方南快不行了,你赶快来一下县人民医院。”
“她怎么了?”我很震惊。
“她卵巢癌扩散了,你路上小心一点。”
我打起精神,下午赶到医院的病房门口,看到南南插着氧气管,目光像落日的余辉试图投射到我身上。她想要坐起来。南南妈妈弯下身,准备帮她。
“南南!”我快步上前,扶着她慢慢坐了起来。
“对不起!”南南把右手放在我左手上,温暖透过她细腻的手掌传到了我身上,“那年,我去南京,其实不是旅游,是去看病。后来,和你家断了联系,是我的主意,我也很心痛。”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说不定不会成现在这样呢?”我想起南南从南京回来,和她之间忽然变了,这几年对她和她父母有很多想法,谁知道却是我错了。我眼眶湿了,泪水到了门口,强忍住。
“我有男朋友也是假的,不想让你惦记。”南南握了握我的手,转头跟她母亲说,“妈妈,把那个小盒子拿给我。”
阿姨神情暗淡,从病房的壁柜里取出一个红漆小方盒子,递给南南,转身去了室外,随手把门带上。
“这是这几年我写给你的信,留个纪念。”
“我也有一盒子的信,写给你。”
“你的信我看不到了。”
我泪流满面,弯下腰,用力抱住了南南,吻上了她。她也用力抱我。我们生怕对方要被台风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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