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 首发《雨花》杂志
作者署名陈镛 文责自负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
伦哥从村中心祠堂里的小学校归来,到家比往常晚些,母亲见了面就责怪:“当个代课老师,真以为自己是先生了!什么事把你忙得起不来身?”
伦哥不生气,他眼尖,一眼瞥见饭桌上摆着一小篮红樱桃,便顺手捉了一颗丢进嘴里,舌头轻轻一舐,“卟”地将那细核吐出,咧着嘴笑嘻嘻说:“我在出板报哩。”意思里颇有一种炫耀:老妈你不知道我的工作有多重要!
他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愉悦的情境里:他在黑板上写着美术字,那位刚从县城调来的女教师拿着黑板楷,随时按他吩咐揩去一些多余的粉笔线条,同时不断地向他递送着莺声燕语:“罗老师,你的字写得真好!什么时候教教我,好么?”“罗老师,听说你还会写诗,是吗?我也喜欢诗歌,但是写不来。”她伸手揩黑板时,伦哥情不自禁朝那双嫩葱般的指头多看了几眼……
“秀姑来磨麦,等你帮忙你迟迟不来,她就自己担到水碓房去了,不知轮到了没有。我烧了面都涨干了,你快吃几口就给她送去,帮她磨好了再回来。”母亲撇下猪食桶,用拴腰布揩揩手,从饭锅里端出一碗咸肉金针鸡蛋丝作“浇头”的香喷喷的挂面,拭去碗沿上的水气,放进一只红漆花篮,用一块干净苧纱巾盖上。
伦哥心里打了个疙登,方才品出嘴里那颗樱桃的滋味——有点酸,有点涩。再看那小竹篮,发现那些外表晶莹可爱的果子都变成了一个个小精灵,眨着诡谲的眼睛在看他笑话:樱桃是表妹秀姑送来的,他本不该吃却吃了,吃了又说不好,还叫懊悔,真是不知好歹!
伦哥从小爱吃樱桃,恰好舅舅家有棵樱桃树,年年果子成熟时节,舅妈总要摘一篮送来,总是说“给伦吃的”。先前,伦哥老是盼舅妈送樱桃来,从冬天盼起,盼那樱桃树一年四季都开花,都结果。直到近几年由表妹秀姑送樱桃来,他的兴致才逐渐递减,对这可疑的果子不得不有所提防,吃的时候不免品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母亲的旨意向来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无暇多想,胡乱扒了几口饭,拎起花蓝,离家,出村,朝那隐藏在山脚水边的水碓房匆匆走去。
沿途有水田,滩地。暮色中露水从稻根爬上稻叶,使这新插不久的禾苗比白天显得精神;一簇簇开蔫了的南瓜花和葫芦花,犹自振作着渴望重展芳容。西望逸溪水消逝在远处,群山勾勒出淡淡线条,晚霞的明丽和喧妍渐次化为綘紫、青灰、宝蓝,终至于在星光闪烁中静默、消隐。东面,一边是旷野,一边是傍着绿水的小山,在山水和旷野之间,隐隐浮现出俯卧低处的水碓房的瓦脊。
水碓房有两层,下面是舂米的杵臼,楼上是碾粉的水磨。伦哥走进水磨间的时候,正遇一对老夫妇在收拾粉箩担,见他来了,老婆婆高兴地说:“好,伦来了。正等你呢,你不来,我们还得陪着。天暗了,看样子今晚不会再有人来了。”她又转身招呼:“秀姑,我们先走一步,改日到我家玩哦。”“表姆,耽搁你们工夫,真对不住。”石磨旁传来表妹秀姑的应答,那声音温和、细腻,微微含着一种喜悦。伦哥不觉受到感染,先放下篮子,转身帮老伯把粉箩担挑下楼梯,送出门外。老婆婆一边走,一边还在念叨:“这姑娘又聪明,又懂事,一番话说得真得体,教我老太婆越听越爱听……不知哪个有福的后生娶得这样一个贤媳妇。”老伯接口说:“我听伦他爸讲过,双方大人作主,已经把她许给伦了。”“噢,这样敢情好,郎才女貌,又是亲上加亲。”伦哥听了,呆了许久,分辨不清是酸是甜、是喜是忧。无奈,走回楼上。
“表妹,给你送饭来了。面胀了,快吃吧。”
“哦。”表妹近乎呻吟地吐了口气,手从石磨上移开,视线仍然逗留在旋转的麦粒上,没有起身。
“吃吧,我来替你。”伦哥走到她身旁。她忽然抿嘴一笑,笑得很神秘,富有深意,让伦哥捉摸不透。于是,她掸掸袖子上的粉尘,端起碗,悄悄走过一侧的墙边去。
伦哥就像小时候跟随大人来玩,弯着腰,围着麦磨转圈圈,毛手毛脚地往磨眼里添麦粒,将不少麦粒拨飞到磨沿外面。秀姑想到点什么,又放下面碗,提了一只粉箩过来,搁到他背后,伦哥领会了她的意思,翻过粉箩当凳子坐下,朝她投去一瞥谢意。
她侧身站着,轻轻用箸头把面上的“浇头”拨向一边,挑起面条,低下头,悄无声息地吃起来。伦哥不禁想笑,本待逗她几句:“你怎吃东西不嚼不咬的?”“你把鸡蛋丝剩了,可没人吃你剩饭哦!”可是见她一脸沉静、安分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开口了。
她很快吃好了,把那剩着鸡蛋丝的白瓷碗放回篮里,盖回纱巾,过来将他换回。
伦哥没事做了,倚着石墙窗口,东看看,西望望,一时为外面的水声所激赏,一时又为屋内的转磨所牵动,颇有点心神不宁。那盏搁在南墙石龛里的油灯光影飘忽,将四周的墙面和柱子摇晃得歪歪扭扭、零零碎碎,屋角的鼠穴和瓦椽间的雀窠仿佛藏着一个个小脑袋,正在鬼鬼祟祟地窥视着磨麦人。伦哥意识到,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他是应该陪伴她的,即使不是他的表妹,他也有这份责任。古老的乡风就是这般淳厚,哪怕是最自私的人,进入这水碓房,都会很自然地接受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再忙,也不会出现插队加塞争先恐后的现象;又比如,芯油灯没有专人保管和供油,可是灯盏里的油始终是满满的。
小时候,伦哥常来水碓房玩,觉得这水碓房有如村里辈份最高的老族长一样可敬可畏。望着那些井然运作的庞大的器械,他的稚嫩的心灵又惊恐又兴奋,老是担心那石杵坠下时会砸着舂谷人的脑壳。正月里,住在高山上的表妹秀姑前来作客,伦哥为了让她高兴,便带她来看水碓。
“水碓有什么看头,我们村也有。”表妹似乎不感兴趣。
“你那算什么水碓?只能舂米不能磨粉。我们村的水碓房有楼有底,有石磨,有杵臼。听大人们说,我们村的水碓房有几百年了,墙外的石莲藤长得像树一样粗,果子一个个像铜铃!”伦哥自豪地夸耀。
表妹被说服,一起来到水碓房。
经过腊月舂糕米、磨糕粉的昼夜不息的劳作,喧囂和忙碌过后,水碓房变得格外安静,里里外外不见一个人影,楼板和地面掸得干干净净。石臼、石磨安心地躺着休息,两具形似马头的石杵高高地悬在绳套里。微风轻轻掀动瓦檐上缀满粉尘的蛛丝,似可窥见水碓房的内心,有点不甘寂寞。
伦哥忽然手心痒起,有意在表妹面前显示自己的勇敢,说声“我去叫它们活动活动!”便跑到溪上游开启水闸,回来看那轮彀已然缓缓转动,心头一乐,便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石杵托出绳套,不防那杵杆尾巴一沾着水轮,杵头便自动抬高,旋即如豹子一般猛扑下来。伦哥赶紧跳过一边,吓得闭上了眼睛,正待看时,只见那支通向楼上石磨的竖轴也开始转动,头顶立刻响起轰轰隆隆的碾磨声。顿时,安静的水碓房又恢复了热闹,轰鸣声,震荡声,一阵阵激扬着人心,伦哥感到一阵狂喜。在楼上楼下奔来跳去,拍手欢叫:“好啊,好啊,真厉害,真好看!”
“哎呀,不好了!这样空转、空捣,石臼石磨要损坏的!”表妹一声惊呼,伦哥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看那石杵撞击石臼,撞出一粒粒火星,声音骤然变得沉重、粗暴,拍击着他的胸口。猛然意识到闯了大祸,犹自愣愣怔怔,牵住表妹的手,说:“快,快走……”
“不,快去关水闸!”
幸亏表妹提醒,两人一同跑去把水闸关了,水轮停止了转动,才结束了可怕的喧闹。经历了一场虚惊,伦哥玩兴索然,一整天都提不起劲。
自此,伦哥对这水碓房便有点不以为然。跟别的孩子一样,他学会了仿照的原理:折取一截细木棒,中间用柔软的羊绷藤扎作轮盘,以络麻秆为杵,在水边顺势引一道细瀑,就架起了一副完整的杵碓模型。一旦发现大人们的设计原本起于孩子的游戏,便不再觉得其中有什么特别的趣味。伦哥上学念书了,对表妹说:“等我长大,一定要造一种机器,不用候水,便会自动磨粉舂米。”
“还说大话呢。”表妹扑扇着长长的睫毛,忽然发问:“表哥,你猜猜:上磨盘,下磨盘,夹在中间两为难;上下两磨盘,哪个不动哪个转?”
“唔?这个……”他一时闹了个大红脸,脑子转了几圈还对不上来。
忆起儿时的情景,伦哥此刻心里略有所动:这水碓房原来还是值得回味的。就如这石磨,像时间一般日夜消磨却永不见老,不知它身边走过了多少人?不知它还将存在多少年?对于石磨来说,过去的漫长或许只是一瞬间,而他和表妹秀姑却已从梦幻般的童年走到了平淡而实在的成年。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为了什么原因,他对表妹的爱护毫无来由地变成了刻薄,以往两小无猜的情境不复再来!人生几多错迕,身在其中不自知,这石磨又焉能旁观者清?何以耳边这呜呜嗡嗡的转磨声恰似一声声叹息、一声声规劝!
伦哥的自信心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动摇,怀疑自己的负气是否值得,是否属于无知,抑是对青春年华的一种作践?
他不无怜惜地将视线转到她身上,于是,看见了她那双游鱼般出没在古铜色麦波和洁白粉浪中的手,发现那纤纤柔指还颇为动人。毫无疑问,这是一双灵巧的手,一双惯于劳动的手,能做饭,能喂猪,会持刀,会握锄,能为公婆、丈夫做一手可口的面汤和粉食,会替儿女把日常的衣衫整理得干净而舒适。这双手看上去质朴无华,却力在腕口,巧在指端,功在形表之外,柔在不语之中;最是那指掌舒卷一刻,牵肠挂肚,情意绵绵,恰似石磨旋转之稳重有力……
他忽然又由这双手联想到另一双手——那是一双白如春雪嫩如豆腐的手,一双晒不得太阳浸不得水、吹口气都会弹破皮的手。那双手按在风琴上弄曲调音,十指尖尖在琴键上跳得轻柔,有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每一个动作都似是挑逗。“罗老师,我弹,你唱,好么?”那手轻捷地翻过一页歌纸,摆弄一下腕关节,似是无心,却让人觉得平添了一种妩媚……
“那双手摸上去一定很温润的。”他私心里曾作过揣测。
然而,将那一双调音弄曲手,换作眼前这双舂米磨麦的手,搁在石磨上,插在麦粒里,将会如何?还能匹配吗?还能保持其原有的娇嫩吗?这一比,伦哥顿时泄了气,想见自己有过的念头是多么荒唐,多么不切实际!
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似乎有点惊慌,试图掩饰,双手在石磨上下动作,漏出一丝错乱的痕迹。而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右手落定在磨眼旁,随磨推移,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和自如。
他悄悄瞟一眼表妹的脸,发现她眼里含着羞涩的微笑,脸腮儿渗出一片潮红,端正的鼻翼在轻轻翕动,弯弯的嘴唇似开似合,似乎想诉说什么,却又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刹那间,他感觉到一种牵引,感觉到心随石磨开始转动。啊,原来他竟是如此敏感、脆弱,左右摇摆,难以自持,不能自我把握,简直无地自容!这一刻,他甚至冒出了一个轻薄的念头:只要他愿意,她就是他的,好比树上的樱桃,舅妈摘来就说是“给伦吃的”。这是他的特权,他何必那样拘泥、清高,放着这甜美的果实而不知享用?接受不接受是一回事,对一位少女表示亲昵,卿卿我我一下,总是既不出格而又有趣的事情。他一度显得张狂、莽撞和随心所欲,眼光肆意地在她的胸口和颈项之间逡巡——可是,一旦落定在她那端庄的脸庞,落定在她那暗暗低垂的眼睫,野性的冲动便不期而然平和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表妹的相貌其实并不难看,甚至还称得上秀丽!五官匀称,轮廓分明;双眼皮嵌着一对杏眼,暗处瞅人常含着一种深沉;脸腮边一层薄薄的细细的茸毛,秀如春天脱去嫩壳的新竹。此时,恰逢满月东升,一片清辉泻入窗口,正好洒在她身上,将她从周围昏暗的背景中衬托出来,她的窈窕体态和温柔情态一如谷底的幽兰……他意识到,这样的女孩是不容亵渎的。
怪了,伦哥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表妹的美丽?自小耳鬓厮磨,看熟了表妹的音容笑貌,脑子里却丝毫没有关于她“美丽”“漂亮”一类的印象。他疑心,像她这样的农家少女,也许只有在水碓房这样的特定环境中,才能展示其本来的色彩。这是一幅素朴的画,只有镶嵌在质朴的画框里才合适。
他试图跟表妹说几句话,随便说什么都可以。他看出表妹也有这种希望,只要他开口,她是会很乐意听、很乐意回答的。可是他又觉得,在这个场合,话是多余的,无音胜有音。水磨仿佛一位睿智的老人,巧妙地、不露痕迹地传递着他们的心声,他们都明白对方想说的是什么,什么话可说,什么话不可说。这回他算是真正认清了自己,他之所以有意回避、疏远表妹,只是为了一种时新观念的困扰,怕被同事说是“思想陈旧”、“屈从老式婚姻”而不得不有所表示。内心深处却始终保留着儿时对表妹的一种隐秘的欢喜。一旦看清了自己的真实用心,伦哥不由得又为之吃惊、不安,甚至有些恐慌,反而觉得无话可说,或者有话也难以启齿了。一个执拗的声音又起来反驳:难道人生就只能有一种选择而不能有另一种可能吗?如果一切就这样简单明白地和盘托出并由此定论,生活岂不是显得太无聊了么?他的九年书不是白读了?读书人的理解方式难道不是应该比乡间农民更复杂、更曲折一些吗?……心底袭来一阵躁热,嘴里自语着“天闷,到门口凉凉”,便顾自走下楼去。
站在溪岸边,听着潺潺流水,闻到月色中各种野花的清香,伦哥再度想起小时候来这溪畔游玩的情景。这水碓房周围历来是孩子们的乐园。隔岸的小山,土是赭色的,山上竹树葱茏。向阳的山坡有一片宽阔的岩板,迤逦而下,伸入水中又浮出水面,形成一个矩形的小岛,平坦,光滑,天然是一张消夏的凉床。溪流环绕小岛分而复合,下去有个小小的跌宕,汇成一泓半亩见方的碧潭,潭很深,是孩子们夏日跳水“扎猛龙”的极好所在。当初,伦哥跟着一班“牵牛细佬”,整日泡在这清流碧潭里,光着屁股蛋,跳下,爬上,爬上,跳下,不时跟那些滑溜溜的水獭、五颜六色的石斑鱼比肩摩蹱,相昵相狎,只差没有正式加入水族。他本属良家子弟,又是独子,母亲平时拘管得紧,不许他跟“牵牛细佬”做伴,可他毕竟抵不住诱惑,偷偷摸摸地去,居然学得不赖的水性。
“你会游水吗?”那天午后,已近秋凉,伦哥带表妹到溪边采石莲果,忽然问起。表妹摇摇头。她家在高高山上,那里有溪涧,但满溪是乱石,不能游水,而且,她从来没听说过女人游水的事。
“我教你!”伦哥拉着她的手跑下溪里,跳过几块石头,来到那块岩坂上,立刻脱去上衣和长裤,“咚”一声跳进潭里。“下来,下来,别怕,有我哩!”他从水里探出头,抹抹脸,催促表妹。表妹连连摇手,推拒:“不,不,我不要游!”
“真没意思。你不游,我也只好不游了。”
“那……”表妹望着雪白的水花和绿莹莹的涟漪,犹豫了。转向四周张张,见无人,便问:“我穿着衣服下来,好么?”
“好,随你。”伦哥看着表妹贴着岩壁溜下来,十分开心,一个“猛龙”钻过去,拦腰挟住她的身子,“啊……”表妹惊叫一声,他已经托着她的背脊泅过一片深水,脚底踩着流沙,才把她放下。不料她一头栽进水里,手脚乱招乱舞,“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伦哥急忙又搂住她上身,帮她站稳脚跟,见她呛得脸孔煞白,不免有点心慌,问:“表妹,没事吧?”
“嗯,没事。教我游吧。”表妹反而显得镇定。伦哥事后想起,觉得表妹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在那个秋日的午后,四周除了鸟叫再听不到一声人语,水面阳光抹去了云翳,金色的水珠跳得格外欢悦!伦哥虽然没能教会表妹游水,但女孩子在水里的可笑动作让他感到特别新鲜,托着表妹的下巴,让她浮起身子,仿佛是托着一条柔腴、丰满的鱼,那种痒痒的滑滑的感觉十分奇妙!
玩水,挖蟹,采石莲果,孩童的时光就这样打发过去了。一晃,那些天真烂漫都成了梦中陈迹。当年的牵牛细佬们如今挑着谷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完了正事,谁还有闲心流连这里的山水风景?水碓房在成人眼中早已失去往昔的光彩,如同一位村姑变成了满脸蛛网的老妪。谁也没有注意到自身的变化,光着屁股从水里爬起,钻进水碓房转一圈,出来便俨然成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官人。人生的轨迹原来如此苍白无趣!
然而,今夜,伦哥不知不觉中萌生了一种希冀,透过记忆的迷雾,企盼找回一些失落的东西,找回当初曾经有过的新鲜。
夜渐深沉,露气浸润着鼻脸。寻寻觅觅,兜兜转转,意外地窥见了这夜晚的许多秘密!他看见杂花在草间顾影自怜,听见星星背着月亮在窃窃私语,听见看见幼麂偷偷从丛林间跑到溪边饮水,看见听见水獭停在岩上学作人翘起可笑的须眉……他发现动物世界中也有像他一样丢三拉四、苦于寻觅的健忘者——那是一只猫狸。那猫狸在草坪上转来转去,寻找着头夜吃剩的残鸡。据说猫狸本有好记性,会记住月亮影子与藏鸡处的方位距离,次日夜里再到老地方寻找,谁知随着时间变换,月亮影子已经推移,所以每次对着月亮左看右看,反复琢磨,终无所得。无奈,只得再去村里发动一场冒险的劫掠——“咯咯嘎嘎,咯咯嘎嘎……”一阵猛烈的骚扰,从远处的村庄传来,从更为遥远的记忆深处传来,骤然打破了夜的沉寂,鸡笼翻了,篱笆倒了,土墙上闪过一道破蓑衣似的黑影,白鸡毛黄鸡毛一路飞扬!“伦哥,伦哥,猫狸拖鸡了,快醒醒!”表妹秀姑使劲拽伦哥的脚,她与他同睡一床,床头旁边就是鸡舍。伦哥睁开惺忪的睡眼,跌跌碰碰跳下床,随大人追出村外,只见那只猫狸驮着黄草鸡娘早已奔上溪对岸的红土岗。偷去了一只花草鸡,是表妹刚从自己家送来的。表妹心疼得哭了,哭得很伤心,那只花草鸡是她亲手抱着老母鸡从一窝蛋里孵出来的……
伦哥依稀又听见了表妹的哭泣,定定神,告诉自己这已是过去的往事,暂时宽慰了自己。
随即又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隐秘的信息——有一种微妙的声音,初发于无,似轻风之沉吟,如落叶之叹息,贴着树梢、水面轻轻飘起,乘着水声、虫声渐渐升腾,旋即裹挟了溪谷中所有的生命,排霄而上,惊破了一天空明!……水碓房的精灵全体出动,山精木怪、灵禽异兽从远近高低汇集,陪伴着午夜的舂米磨麦人,鼓乐喧阗,歌舞娉婷,上演了一出人神和合的温馨戏曲。在古老的水碓房,这类事见怪不怪。老人们说,这条溪源自大山深处的桃源洞,桃源洞的仙女自那两个采药的郎君一去不返,时时感到寂寞,便常趁晚凉时分凌波而下,到这水碓房一带散心。眼下在世的老班辈还有人亲历过这样的情境:他刚把谷麦倾倒在石臼和古磨上,还没去开启水闸,下面的水轮就自动旋转起来,一会,便见石杵自捣,石磨自转,转过身,只见那神异的女子正悄悄站在面前。她脸若芙蓉,腰似杨柳,脚穿绣鞋,落地无声。他心知对方非人,却不感到生分,嘴巴学得从未有过的乖巧伶俐,点头哈腰,殷勤招接,她亦无一丝推拒的意思,反而主动帮他添谷添麦、筛米筛粉,体贴温婉,曲尽人意,使这本来漫长难捱的夜晚成了他终生难忘的良宵美景……
伦哥预感到:今夜他也会有一种奇遇。
进屋,上楼,抬头间,恍惚看见石磨旁的表妹变成了头戴花环的桃源仙子,正含情脉脉地对他递过一个俏眼。一群长着翅膀的磨房小精灵围着她,唱起一支熟识的儿歌:“新郎官,被里钻;枣干娘,喂新娘……”一边唱,一边将五颜六色的花瓣抛向两人……
“崩!”伦哥还没回过神,只见那石磨猛地一震,将一片麦粒泼到楼板,戛然而止。
“啊!”表妹脱口叫了一声,随即掩嘴,默默侍立一旁。霎时,磨房显得空洞而压抑,底下白白流去的水声分外清晰。伦哥发现表妹在暗暗瞟他,却未作任何表示。
“我去看看。”伦哥这一刻反应特别机灵,思路迅速从遐想回到现实,清楚地意识到一个男人此刻义不容辞的责任,没有二话,便径直走去门外,绕到屋后察看。原来是水轮底部的叶片被上游漂下的一段树杈卡住了,水轮突然停止运转,带动石磨的竖轴于是失去了动力。
伦哥不假思索,脱了鞋,卷起裤腿。只见表妹慌慌忙忙他从身边掠过,跑到上游滑坝旁的渠口关了水闸,又匆匆赶回,瞅着停息下来淌着滴水的木轮,不再吭声。
伦哥朝轮下的潭底张了一眼,里面黑古隆咚,心头不由得有点发怵;但是感觉到身边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盯着他,便咬咬牙,鼓足气,面朝潭壁,踩着滑溜溜、尖棱棱的石块,攀着,抵着,一截一截沉下去。离水面还有尺把远,脚底打个滑塌,就势跳下,一屁股坐到水里,浸湿了大半身。
“啊,你跌倒了,伤着没有?”头上传来一串焦急的声音,他用力支起身,揭揭湿淋淋的裤子,嘴上说“没事、没事”,心里暗笑:你总算开口了。
潭四周如井筒一般幽暗,月亮只照见上头一角。石上长满青苔,足有寸把厚;那木轮常年浴着水,墨黑墨黑,摸上去有一层青油。伦哥刚一移步,脚肚边擦过什么东西,痒乎乎的,蓦地想起这水潭里有蛇,夏天午后看见过,不止一条,有好多条,花里斑梢,在水里袅来袅去,尾后拖一根长长的曲线,虽然水蛇无毒,那样子却怪腻心的。脑根顿时一阵发紧,背脊沁出了冷汗。一动不动站了许久,觉得腿上并无异常,方才偷眼去望,原来是一根枯藤!再向四周仔细察看,也未见蛇的形迹,猜想那些蛇已经随水游到溪里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俯身去取那根卡住轮子的树杈。那树杈卡得很紧,使劲扳了几下仍未松动。忽听得表妹在头上喊:“把轮盘倒回过去试试。”他暗暗称道:咦,还真有点小聪明!照着去做,果然,像是暗中有一只手帮着使劲,刚把轮子倒过半圈,树杈就自动脱落了。
故障轻而易举地排除了,伦哥爬上岸,见她犹自怔怔地站着,便不无得意地说:“还好,没有遇上蛇。”
“我、我也怕……”她的声音在颤抖。他发觉,她的脸色白得像纸扇,身子还在发抖。
“秀姑,你……你真的喜欢我?”伦哥呆头呆脑地冒出一句,蓦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同时心底透上一声深深的叹息:哦,应该如此,早该如此!一切都是命定,想逃也逃不掉的。这样的结果没什么不好,他理应高高兴兴地接受!
“啊,你身上湿透了,快进屋去把衣裳绞绞干。”她慌乱地挣脱他的手,头一低,顾自转身跑去。
水轮重新启动,石磨又缓缓唱起一曲古老的歌。表妹回到石磨旁,继续往磨眼里添着麦粒。伦哥绞干衣裤套回身上,过去看时,却见表妹正在暗暗饮泣。“表妹,你怎么了?”他吃了一惊。她不答,也不看他,只是泪眼婆娑。
“你说话呀!”伦哥心中复萌了儿时的情愫,生怕表妹不高兴,看见表妹不高兴,心里好比蚂蚁啃。“你怎么不高兴了?”表妹依然不开口。他虚心怯气,把话说得分外轻柔。却见表妹拭去了眼泪,开始收拾粉箩、布袋,走来走去,搜东觅西,就像身边没他这个人似的。
伦哥恍然醒悟:是他一段时期来的冷漠刺伤了表妹的心!他的轻浮已然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
石磨的转速突然加快了,呜呜嗡嗡,呜呜嗡嗡,似是在嘲笑、责备他这个傻瓜。刹那间,他觉得觉得四周一片漆黑,月亮坠落溪潭被龙吃了,石磨像铜钹张开,腾空而去,古老的水碓房顷刻间崩毁,一块块石头、一张张瓦片像枯叶飘散……
只有那盏小油灯还依稀闪着微光,给他保存着一线渺茫的希望:事情不会就这样了结的,俗话说“樱桃好吃口难开”,好事总须三遍磨。但名花有主,这鲜甜可口的樱桃,舅妈说定是“给伦吃的”,只要他懂得珍惜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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