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冲撞】+【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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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老汉端着一盘解冻了的排骨,一瘸一拐地走进灶房。灶台上铺着白色瓷砖,瓷砖缝隙间有一层薄薄的油垢。靠墙的那面摆着一壶油、一钵盐、一盆腌菜、一只开水瓶,墙上依次挂着锅铲、粥瓢、笊篱、砧板和菜刀。黑黄的锅盖散漫地合在大铁锅上,边缘露出少许缝隙。灶台下方放着一把破旧的矮木椅,半捆柴禾。明老汉放下排骨,走到灶下,哆嗦着手点燃打火机,抓了一把柴禾靠近火焰。受潮的柴禾释放出一股浓烟,呛得明老汉一阵咳嗽。
好一会儿,明老汉才引燃柴禾,架起劈开的干木柴,灶膛算是不用人管了。明老汉烧了一锅热水,把大铁锅洗干净,又换了半锅凉水,放入排骨,煮沸;撇去上面一层血沫,取下笊篱捞起排骨,锅里的水用旧葫芦瓢舀着倒掉;待铁锅烧干烧热了,加两勺油,把排骨翻炒几遍,注入开水,放大半勺盐。铁锅里翻着水花,明老汉侧身去拿案板上的电瓷炖锅,才发现案板上零零星星撒了一层湿漉漉的砂土渣子,仰头一瞧,青砖墙壁上一片水迹。明老汉把炖锅里里外外洗了一遍,盛入排骨和汤水,拿到正屋侧房的木柜上,接通电源,调到慢炖模式。
做好这些,明老汉才从电饭煲里盛了一碗白粥,一手端碗一手扶墙,慢步走到八仙桌旁边的木椅上坐下,就着桌上的腌萝卜吃起早饭。八仙桌斜对面的小木桌上摆着老伴的遗像,遗像前放着一个香炉、两根蜡烛,一束檀香。地上铺着一条叠成长条的旧毛毯。屋子里安静极了,明老汉打开了手机。
壁台上的老式座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梅花形时针慢吞吞地挪到了九与十中间的位置。院门口停了一辆白色汽车,三个儿女陆续走进来。最前面的大儿子明峰提着一捆冥币,快步迈进大厅,叫了一声“爸”。二儿子明海环顾四周,走到桌前掂了掂开水瓶,从壁龛中取出茶叶和一次性纸杯摆在桌上,拿起抹布擦桌子掸椅子。小女儿明燕去灶房转了一圈,打开冰箱看了看,“爸,家里就只有蔬菜吗?不够待客用,得让大哥开车上街买些肉类熟食吧?”
“都甭忙活了,冇得别个来。我老早就把亲戚辞了。”明老汉关掉手机,慢悠悠地说,“人到齐了,开始吧。”
明峰摆好祭品,点燃蜡烛,插上檀香。明老汉就着蜡烛火焰引燃冥币,在地上虚划了一个圈,将冥币放在圈里,念叨着,“莲,今个是你的百日祭,伢们回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要舍得吃舍得穿,缺啥就托梦跟我说……”兄妹们跪在旧毛毯上,齐刷刷磕了三个头。
没有外客,仪式简简单单也就完成了。待冥币烧尽,明峰把灰烬扫着倒掉。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下,明燕泡了四杯茶。明海拿眼神瞟老大,示意他说话。明峰喝了一口茶,正要开口,却听明老汉说:“过了今个就冇得别的事,我打算请石匠老黑把这老房子翻新一下。黄历上讲这个月二十八宜破屋,就定在那日开工。”
兄妹仨都是一愣,没成想父亲突然说出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还是明峰先开口:“爸,老房子空了几年了,怎么突然想到要翻新?”
明老汉那微驼的背一挺,“那怎么着?村里建了恁多别墅,把老房子翻新一下,能花几个钱?”
这话不假,自从村里修了路,来往的汽车日渐多了,变化也大了。发达的人家惦记着衣锦还乡,新房子建得要多气派有多气派;还在外面挣生活的人们只得先顾眼前,老房子破了也就破了。村里如今是别墅与危房并存,鸡鸭在水泥路上散步。一个家庭混得怎么样,看房子一目了然。老父亲的想法,儿女们以为自己懂了,可这是钱的问题吗?明海是个急性子,没多想,张口就来,“在老家建别墅,除了面子好看,有什么用?扛着锄头进电梯,一天天尽打扫卫生去了。爸,您不是瞎讲面子的人,怎么也过不了这槛?”
“我咋的了、我咋的了?老房子破成恁样,翻新一下也不成?你去灶房看看,案板上的砂土渣子我还冇清哩。刮大风下大雨,煮饭的地儿都冇得,叫你老子喝西北风去?”明老汉瞪着眼,嗓门大得像敲锣打鼓。
“爸,您的意思是说,您要在老家常住,不跟我们回武汉了?”明峰听出父亲和弟弟说的不是一回事,拦住明海,把话题挑明。
“我哪都不去,就在老屋陪你们妈。”明老汉甩出这句话,再不吭声。
明燕知道哥哥们今天回来,一是为祭奠母亲,二是接父亲回武汉,哪知刚开口就谈僵了。她给父亲续了茶,轻声说,“爸,您这几年在武汉不是住得挺好吗,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这几个月为了给妈守灵,不得已让您一个人留在老家。如今百日祭都过了,该和我们一起回去了。”
明峰眼里露出赞许的神情,看着老父亲,等他回话。明老汉看了明海一眼,赌气似的说,“金窝银窝,不如自个的狗窝。我在老屋住习惯了,住不惯你们城里的房子。”
明燕笑着说:“老屋要是狗窝,我们不都成狗崽子了?爸,我不是说老屋不好,只是老家离武汉太远,开车要两个多小时。我们不方便经常回来看您。”
“你们有工夫就回来吃顿饭、住一晚,冇得工夫就忙自个的事,甭管我。我有手有脚,饿不着。”明老汉偏过头,不看儿女们,声音低了些。
明海早憋不住了,“我们都要上班,您一个人住在老家,有个三病两痛,谁有工夫回来照顾您?”
明老汉一对上二儿子,火气就上来了,吼道:“自个事自个知,你老子腿瘸心不瘸,真到了动不得那一日,老子爬到门前水塘一头淹死在里面,不拖欠你们哪一个。”
“爸!”明燕皱着眉喊了一声,把头转向明海,“二哥,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明海气得背转身,小声嘟囔:“越老越顽固!”
明老汉属虎,明海属龙,有句俗话叫“龙虎相斗”,放在爷俩身上再合适不过,见了面说不上三句话,满屋子都是火药味。明燕一见两人吵架就头疼——爷俩犟到一块去了,哪个都不听劝。
明峰打量大厅,左面墙上挂着一幅“家和万事兴”十字绣,那是母亲十多年前绣的;右面墙上大相框正中是全家福,周边围着兄妹们的毕业照以及朋友合影。除此之外,没有多余装饰。墙角的石灰成片脱落,挨着墙的地面一片白。桌椅虽有些旧了,倒还结实。明峰有意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缓和气氛,找了个话题,“爸,咱家这老屋改建过多少次了?我记得的就有三次。”
明老汉环视着老屋,眼中流露出缅怀的神色。他不说话,三个儿女也不打扰。许久,他才缓缓说:“你们爷爷走得早,留下两间土砖房,大伯和我一人一间。大伯娶大娘时扩建了一间,奶奶就跟着大伯。你们妈进门时,家里除了一张床、两把椅子,就只有锅碗瓢盆。房子太破,她陪嫁的两口红木箱子只好塞进床底,怕被雨淋。后来,添了你们仨,土砖房再也住不下了。咱家头一次改房子,老大才六岁,记得事了。老二和燕丫头怕是冇得印象。”
明峰笑了笑,“我记得,那土房子又窄又旧,一家人挤在一起,冬天可暖和了;夏天没法睡,宁肯搬两把椅子到外面过夜。有一回下暴雨,屋顶淅沥沥地漏水,地面成了河,妈抱着弟弟妹妹,爸和我拿着盆啊、瓢啊,哗啦啦往外舀水。天晴了,爸往屋顶盖茅草时,带着我爬上去玩。还有,爸和大伯带着我去山上炸石头,火药一响,爸赶紧把我扑倒,自己身上溅了一层砂土。”
明老汉沟壑纵横的脸上也有了笑意,“我和你们大伯凿了石头,请石匠盖了两间瓦房,又把土砖房改成灶房。把奶奶从大伯家接过来照顾你们。一晃眼,你们都念小学了。那几年村里办砖厂,烧出来一摞摞青砖。乡亲们都赶着扩建老房子,用石头打底,青砖筑墙,屋顶盖上水泥钢筋板。咱家也随大流,把瓦房改成了三房一厅的大平房,又宽敞又亮堂。老二就是在新房子过的十岁生日。只一点,为了建新房子,欠下一屁股债。”
明海接过话茬:“我记得那次改建,可热闹了。村里人都来帮忙。搬砖头,和泥巴,清理碎渣,娘娘婶婶们都往家里送菜。房子建成以后,爸外出打工,过年才能回来。农忙时,妈带着我们仨忙得昏天黑地。妈做不了犁田耙地的活,就和村里的伯伯换工,请别人用牛,妈带我们去别人家割谷栽秧。说起来,我们要比别的孩子多干一倍的农活。”明海看了父亲一眼,眼眶有些湿润。那些年母亲苦,父亲更苦。一年到头,只有春节能在家歇几天,别人的父亲在斗地主打麻将,自己的父亲在打吊针拔火罐。父亲鲜少提及漂泊在外的苦,只有一次和村里人闲聊,说到有一回做错点事,老板把脚抬到他胸口,差点就落下了。父亲一生好强,如果不是为了供他们读书,断断受不得这样的屈辱……
明老汉的神色黯淡了,“那有么法子,爸冇得本事,不出去打工,哪来钱给你们交学费?好在你们争气,都是念书的好苗子。我和你妈苦也苦得有盼头。”
明燕赶紧插话,“爸,咱家第三次改建房子,起因好像是我的一句话。我们上了初中就开始住校,你把妈也带出去打工了。这房子一年年空着不住人,旧得不成样。高二暑假我回来拿东西,一个人在家住了几天,回学校就打电话跟你哭,说我再也不回咱家的破屋了。”她有点想笑,没笑出来。那个暑假她回到老家,打开门迎面而来一股霉味;拉开抽屉找东西,被一窝老鼠崽吓得尖叫;晚上睡在凉席上不敢关灯,迷迷糊糊感觉什么东西从手背爬过去,睁眼一看是一条蜈蚣……别的同学不希望补课,独她乐意,因为放假了她没地方可去。她就想啊,她明明有家,怎么跟没家的孩子一样?只有春节时,一家人都回到老屋,她才有家的感觉。
“也不全是为你这句话。你两个哥哥长大了,都要娶媳妇,一层平房还是住不下。我跟你妈合计着,早修迟修,老房子总归是要修的。就买了几车空心砖,加盖了二楼;又请石灰匠把里墙外墙都刷了一遍,添了些家具。那些年手头紧,连瓶啤酒都喝不起。亏得你们上了大学勤工俭学、年年拿奖学金助学金,分担了不少。”明老汉说着,额头舒展开了,眼里仿佛有光。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就是一对农民夫妇养出了三个大学生。十里八乡,无人不晓得他的大名。
三兄妹随老父亲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像是把有苦有乐的童年、少年掰碎了,就着花生米下酒,时而呛得流泪,时而一股暖流窜进了五脏六腑。这个家庭的成员都不善于表达,习惯把感情闷在心里。久而久之,就隔了一堵墙。多少年没有陪父亲长谈了?多少年没有听父亲唠叨了?那些不经意流逝的岁月,自己为父母做过什么?
明老汉犹自絮絮叨叨:“如今,咱家算是苦尽甘来。你们各自成了家,在城里买了房子。老大老二吃上了公家的饭,没啥可愁的。我最不放心的还是燕丫头,当初要是听话考了编制,当个老师多好咧!”
“爸,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铁饭碗?年轻人只要愿意做事,还能有过不下去的日子?”明燕双眼湿润,泪水从眼角溢出来,默默转身,拿纸巾擦掉了。
“话是这么讲,可你将来老了,冇得退休金,么样办咧?”
“爸,我交了社保哩。”
“罢了罢了,女伢是菜籽命,种得么样算么样,我也操不了恁远的心。”
明峰揉了揉鼻子,咳嗽两声,“爸,您和妈吃了那么多苦,把我们拉扯大,没来得及尽孝,妈就去了。我们怎么忍心再把您一个人留在老家?”
明老汉望着老伴的遗像,面容平静,“过年时,我跟你们妈说好了,等到今年九月,最小的孙子上了幼儿园,我俩就回老家住。把老屋翻修一下。不种田了,就种几块地,有吃的就行……谁成想,你妈苦了一辈子,临到要享福的时候病倒了。这是她的命,谁都冇得法子。你们都是好孝顺伢,该尽的心、能尽的力都尽了,冇啥可说的……”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年初,一向康健的老伴突然反胃、吃不下东西。起初以为是肠胃问题,明海带母亲去医院检查,才知道竟是患上了一种罕见的恶性肿瘤。医生说那种肉瘤恶性程度极高,化疗、放疗作用有限,而且复发率极高,目前也没有可预防的靶向药。平静的大家庭突然塌了天。明老汉召集儿女们开会,大伙儿意见一致,怎么着也得搏一把。手术还算顺利,从重症监护室回到病房,白天由明老汉陪护,晚上明峰和明海轮流换班。老伴身体底子好,恢复得还可以,十来天就出院了,一家人暂时松了口气。
谁知两个月后复查,又发现了一颗肉瘤。这次医生不愿意做手术,明老汉苦苦恳求,保证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接受——也只能接受。第二次手术,老伴躺了一周才下病床,出院后精神一直不见好。明老汉悬着心,只是不在老伴面前表现出来,平素里还要花些心思宽慰老伴。明峰带母亲看了两次老中医,开了一堆极苦的药。老伴不肯喝,每次都是被明老汉连哄带劝咽下去的。明老汉性子急,脾气暴躁,那段时间在老伴面前却像哄孩子一样的温言细语。
明老汉想,老伴已经遭了两次罪,老天也该暂时放过她了吧!不奢求还能好多久,哪怕能让一家人再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个年也是好的。可那类肿瘤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时隔一个多月,老伴身体里第三次被查出肉瘤。住院放疗期间,医生找明老汉谈话,表示无能为力,劝家属趁现在还来得及,把病人送回老家休养。医生说得委婉,可明老汉听得懂。老一辈的人讲究落叶归根,最后的日子要在老屋度过。明老汉回到病房,嗫喏着不知怎么开口。老伴说,她想回老家看看给她备下的寿材(棺材)。第二次手术前,明老汉就委托亲戚帮忙预订了棺材和寿衣,既是冲喜,也是以防万一。
明老汉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周末,由明峰开车,送他们回去。临行前,明老汉把他和老伴所有的衣物、日常生活用品统统打包,吩咐兄妹仨一股脑塞进了后备箱。三个儿女商量好了,明峰和明海是公职人员,能请的假有限,由明燕请长假陪护,兄弟俩逢周末回老家探望。老屋久不住人,屋子里一股呛人的霉味。明老汉让老伴靠在躺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兄妹仨忙活了大半天,才把老屋收拾干净。三个人都是灰头土脸。
许是回老家后空气好了,心情也变好了,老伴的情况一度好转。一家人于绝望中竟生出一线惨淡的希望。可谁都知道,这希望就像肥皂泡,轻轻一戳就碎了。亲朋好友陆续来和老伴告别,老伴平静地诉说着她的病情,往往她没哭,旁人倒是哭了。这时候明燕就会借着续茶的机会,挡在母亲面前给客人递纸巾。燕丫头从来不在母亲面前掉眼泪,实在忍不住了,就找借口出房间,擦干泪水再进去。
老伴自打患病后日渐消瘦,每天时不时发出几声呻吟。明老汉问她,是不是很痛?她说,不痛,哼出来会舒服些。只有在最后几天,意识模糊了,老伴才会喊痛。这时明老汉就会给老伴喂一粒止痛药,实在不行就换安眠药。药是明峰和明海拿着母亲的病历去医院开着备用的,医生再三嘱咐慎用。到最后,什么药都不管用了。在老家苦苦熬了一个多月,老伴终究还是走了。
那是全家人最痛苦的一段日子,突如其来的死亡阴影笼罩着这个大家庭。时隔几个月,依然挥散不去。明老汉的眼睛浑浊了,明峰明海低头不语,明燕用纸巾擦着眼角。檀香的气味在屋内飘荡,座钟的钟摆均匀摆动着。遗像里的母亲慈爱地注视着三个儿女,嘴角挂着一丝笑容。
“铛、铛、铛……”清脆而有节奏的钟声连着响了十下。明峰抬起头,“爸,老屋翻新我没意见,我和老二出钱,就按您说的日子动工。这事,我过会儿去找老黑哥谈,直接承包给他——您还得跟我们回武汉。将来……您想回来时,我再送您回来。”
明老汉半晌不做声。明海急了,“爸,您要是嫌我脾气差,不好相处,您可以住大哥家,住妹妹家也行。总之,您得去武汉。”
明老汉起身慢慢走动,环视着老屋每一个角落,“我在外面打了十几年工,早就厌倦了城里的生活。到处都是人,认得的冇得几个;走到哪都有噪音,吵得耳朵轰隆隆响;后生们骑着电瓶车在大街上乱窜,老是担心被撞上;哪天下楼走走,忘了带门卡,大门都进不去;晚上到处亮堂堂的,不拉窗帘睡不着,拉上又闷得慌……总而言之,冇得一处自在的。你妈在的时候,还有人陪我说说话、拉拉家常;她不在了,你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屋里就剩我一个人。说句难听的话,跟坐牢冇得么区别。”
“我要是能像你们妈那样,给你们做饭、带伢,我也情愿去帮忙。我炒的菜你们不爱吃,伢在外面跑了我跟不上,你们说,我去武汉干啥?我在老家住着,种几块地,活动活动筋骨,还能给你们供应一些粮食蔬菜。得空了去福伯、旺叔、老黑家坐坐,一块喝茶咵天,不寂寞。亲戚们能时常走动,不生分。无聊时看电视看手机,不会碍着谁。你们让我过这样的日子,才是真孝顺。”
“我这辈子吃了苦,也享了福,娶了个好媳妇,养了三个成器的娃,值了。哪天要是一蹬腿去了,你们都甭哭,那是我的福份。人老了,最怕躺在床上动不了,要人伺候。我能不拖累你们,就不拖累。往后,实在要你们照顾时,你们也甭嫌我。”
明老汉说得动情,儿女们听得五味杂陈。过去几年,他们不是没察觉父亲不适应城市生活。只是平时忙于工作,下班了要陪孩子,实在匀不出多少时间给父母。遇上天气好的周末,一家人去公园走走,也是各顾各的,和老人聊不到一块去。父亲想要的,他们给不了。以孝顺的名义把父亲强留在城里,就是对他好吗?
明峰的目光与弟弟妹妹相遇,看到了两人眼中的动摇和期待。这件事终归还得由他这个长子拿主意。明峰感觉心里沉甸甸的,一时连呼吸都有些费劲。几年前,母亲去武汉帮他带娃,父亲一个人留在老家。某天父亲独自犁田时摔了一跤,倒在水田里被犁压住腿,老半天才爬起来。自那以后,父亲就落下了腿疾,看了多少医生都没辙。兄妹几个好不容易才劝说父亲去武汉一起生活,如今,又要回到从前吗?明峰看向父亲,老人的神色安详而自在,眼里有种这几年从未出现过的神采。他隐隐想通了,深吸了一口气,“爸,您坚持住在老家,我不勉强您。但您得答应我几件事。”
“都有啥事?”
“我会在老屋安装摄像头,方便我们随时了解您的情况。”
“要得。”
“您就在门前种几块菜地,不要种田。家里的米、油剩不多了,记得告诉我,我托人送过来。缺什么东西,随便跟我们哪个讲,要让我们知道。”
“我晓得。”
“我们争取每个月都有人回来看您,按月给您付生活费。”
“生活费暂时用不着,我冇得钱用再找你们要。”
“您现在能够生活自理,可以住在老家。以后……到时候还得去武汉跟我们住。”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明峰看向弟弟妹妹,“我就说这么多,你们怎么想?”
明海挠了挠头,知道目前的情况多说无益,“先这么着吧。”
明燕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微笑,“大哥说了算。”
事情议定了,三兄妹不约而同地想,既然父亲打算在老家常住,那就趁这会儿有工夫帮忙拾掇拾掇。明峰扛着锄头去门前菜园翻地,明海找出生锈的钢锯对付院子里的一堆木材。
明燕老早就闻到了排骨汤的香味,这时看见菜篮子里躺着一根嫩瓠子,忙把瓠子洗了刨皮,切成小块,拿到房间。她一边往炖锅里加瓠子切块,一边说,“爸,您可算舍得炖点骨头肉吃了。”
外面传来老父亲的声音:“今个不同,总不能叫你们仨陪着老头子吃萝卜白菜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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