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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二妹没想到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涨粉了两百万。
王经理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好干!下个顶流就是你!”
她点头说好好好,露出她稍微外凸的门牙,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这次我能拿多少提成?”她问。
王经理摸了摸反光的头,双手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交替左右快速转动,“这个嘛,我们半个月结算一次,再等等,再接再厉,好说好说。准备一下,下一场直播马上开始。”
陈二妹拿保温杯咕嘟咕嘟喝了口水,整理了一下小辫上的花朵,把刘海上的红色发卡取下,捋了捋刘海,又夹上,再咧咧嘴扯出一个笑容。
她心里挺高兴的,下个月,说不定这个月末,妞妞就有钱做手术了。想到妞妞,她眨了眨眼睛,眼眶红了。
她觉得现在这个社会很神奇,挣钱也很容易。只是开着美颜,豁得出去,点子多,没有不挣钱的。她就是跳伞舞,动作还是临时学的,并不标准。衣服夸张,穿的是粉色纱裙。耳朵旁边两个稀疏小辫上的粉色大花是她的特色。不好看,效果却特别好。
说实话,她不喜欢这样的打扮。年轻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眉毛浓密,倒三角,嘴往外凸,头发稀疏,人也不高。所以平时她都是穿深色的衣服,头发随便扎个低马尾,不扎太紧。她不爱笑,时常抿着嘴,看人的时候不喜欢与人对视。和早亡的丈夫没有情,只因为年轻时她救了在山里摔断了腿的他,为了报恩才结的婚。她怀孕那时候比姑娘那时要漂亮一点,可能是因为肚子里妞妞的原因。他们说肚子里的是女儿的话,母亲会变漂亮些。那时候她反而买了些花衣服穿,头上也是戴过花的。
可现在不一样。为了妞妞,她必须要这样做。衣服艳丽些,装扮奇葩些,普通话不标准没关系,要爱说爱笑,她能挣钱。她人不笨,是聪明的,不然涨粉也不会这么快。两百万,她不知道是什么概念,她生活在小山村,在山里头干活,一座山头难得看到几个人。妞妞没生病的时候带她去过市里的广场,那时候是晚上,到处有人跳广场舞,也看见过一些人对着手机唱歌跳舞。那时候看到的人就很多。
粉丝给她刷的礼物她没数完过,只要她露着牙笑夸张些,驼着背转圈圈,笨拙地扭扭胯,手机里送礼物的特效就会多一些。找到规律不难,她都懂。
粉丝们最喜欢看她美颜变身,王经理给她取的网名叫“金池老尼”,美颜一开,“金池长老”变美女,粉丝们就疯狂刷礼物。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乐趣。她想,如果她是看直播的人,她是不会刷礼物的。都知道对面是个凸嘴褶子脸的老阿姨,变成美女也不可能成为真实的,她是断然不会给钱的。
不过,为了妞妞,她愿意去做,她可以用美颜重返十七岁。她可以穿着校服,对着镜头练习送飞吻。她可以跳奇怪的舞蹈,说谄媚的话,假装头脑不灵光,只为取悦粉丝。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希望。
如果不是妞妞的急症,她可能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网红。
两个星期前,她正在屋檐下对付一条刚从沟渠里摸回来的鲶鱼。妞妞在屋里擦窗户。医生说妞妞需要静养,她才把妞妞从医院接回来,家里还没有清理干净,到处都是霉菌的气味。她叫妞妞不要动,等着她就好的,但是妞妞说,妈妈照顾她辛苦了,她可以慢些做,也想分担一些。
陈二妹在屋檐下杀鱼,妞妞就隔着窗跟她聊天。她们说说笑笑,陈二妹的手没停。她动作很快,抹了盐,去掉鱼上的粘液,抓住鱼头,扎破了鱼下巴。鱼下巴里面挖出一朵黄色的花,放在水盆里一荡一荡。妞妞扫了窗户上的灰,央求陈二妹放点辣,她没同意。只听见“哐当”一声,妞妞倒地不起,手脚勾紧,双眼斜视。她急坏了,丢了鱼就往屋里跑。
山路难走,约摸两个小时,救护车才到。还好妞妞神志清醒,除了乏力虚脱,没有其他不适症状。
陈二妹还是平生第一次坐救护车。
她坐的位置没有扶手,正对着妞妞的伸缩床。她看伸缩床上来的时候,滑动得厉害,害怕妞妞被晃得头晕,所以她左手紧紧抓住座位,右手用力拉住伸缩床。
护士说:“阿姨,不用拉着的,床滑不走。”
陈二妹的手没有松,“这床太晃了,拉住床,妞妞会舒服些。”
救护车经过减速带,哐当哐当直晃。陈二妹抿着唇,手腕使劲,手臂绷直,手腕上的青筋都出来了。
好在,伸缩床没有晃动得很厉害,她的妞妞没有不舒服,生命体征很平稳,护士用便携式血氧仪测过,指数97。
“还不错,阿姨放心。”护士说。
陈二妹依然抿着嘴,嘴角微微上扬。
她的妞妞很安静。陈二妹看不到她的全脸,只能看见蜡黄蜡黄的额头下,原本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闭着,眼圈乌青。陈二妹撇开眼睛。
“妞妞,你睡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弯腰低头,靠近女儿,轻声询问。额前几根花白的发丝轻轻飘动。
躺在伸缩床的妞妞摇了摇头,紫红色的唇略干,没有说话。
陈二妹腾出左手,摸了摸女儿稀疏的头发,之后又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有点微微出汗,还好,没有发烧。
“前面就到医院了阿姨,您放松一下吧,不用拉着车子啦。”护士又说。
陈二妹稍微松了口气,没有预想的抢救画面,她们安全了。她松开了右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保持发力而伸不直。
“辛苦你们了。”她浅浅地笑,手不停握拳松开,再握拳又松开,“值夜班还真辛苦啊,谢谢你们啊,小姑娘。”
“没事儿阿姨,我们习惯了,倒是您,一个人照顾病人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像今天这么严重,还是第一次。
“去了医院就放心吧!一切交给医生。”护士拍了拍陈二妹的手。
晚上陈二妹是陪床的,睡在走廊上,买的折叠床硬得硌骨头。有几个久住的病人,在打扑克,赢牌了就喊两声。还有戴着氧气管也不耽误唱戏的大爷,躺床上跷二郎腿,还打拍子。
妞妞的监护仪一直滴滴作响,陈二妹枕着手,一听到响声就翻身下床查看。
想起办手续时医生说的这病要花很多钱,要家里人做好心理准备的事,陈二妹两眼瞪圆,一宿没睡。
妞妞的这个病房都住满了。病友们情况还算稳定,白天打完了针,就和旁边的病友聊天。
陈二妹没说话,她只听别人说。
“上次我旁边住的那个姑娘,也是尿毒症,本来以为没救了,她妈妈拍视频直播女儿的住院生活,挣了不少钱,医药费很快就凑好了。”
“还有啊,听说还有人找直播公司包装,那个比拍视频来钱更快。不用自己剪辑视频,也不费什么心血,都有剧本。不过我脸皮薄,豁不出去。没什么才艺,长得也不漂亮,这钱挣不了。”
“直播也不一定要漂亮的,长得有特色的,美颜一下,有话题,又有记忆点,钱好挣呢。”
他们说得热火朝天,陈二妹心里直痒痒。
“你们说的直播是什么?那个直播公司要怎么才能联系上啊?”陈二妹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上午听说的,下午就加到了病人们介绍的直播经理的微信。
两天后,陈一妹来到医院接了妹妹的班,陈二妹收拾行囊出发。
2
陈二妹就坐在公车内贴着的站牌底下,每到一个站就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确认。
她耳朵上的镀金扇子耳坠,在她起身的时候晃动着,像两只跳跃的金丝猴。
开视频时,王经理盯着屏幕张大嘴巴不说话。
陈二妹很瘦,嘴有些凸,浓而黑的眉毛没刮过。
“王经理?”
“就保持这样,就这样!活像《西游记》里面的金池长老。有卖点!”
王经理从屏幕里活了过来,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厚厚的嘴唇像章鱼。
她不知道金池长老是谁,只知道可千万不能坐过站了。
一个刹车,陈二妹化了腮红的脸撞在了她前面的座位靠背上,让她没听清报的站名。
她赶忙站了起来,粉色的抹胸百褶小裙子在公车超大风的冷气中,变成了一只花蝴蝶。她拉起拉杆箱,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朝司机喊:“师傅,到哪了?”
“还有几站。”司机回答。
“我去东方广场,师傅,还有几站啊?”她站起来又坐下,仰着脖子看。
“一会儿我提醒你。”司机说。
“好,谢谢您啊。”
王经理说已经在那等她了。她从书包里取出她准备的蓝色油纸伞,一点点转着看。
王经理要求穿古典些、优雅些,又可爱些,所以她绾了头发,梳了小辫,戴了花。除了粉色百褶小纱裙之外,脚上还蹬了双白色蝴蝶结松糕鞋。为了一眼夺目,她还特意搭配了黑丝袜和红色超短裤。她想,这样王经理要求的就都有了。
昨晚上她练了一晚上的舞蹈,直到今早上四点半才合眼,此时她不大的眼睛底下乌青。她脑子里想起妞妞以前看的动画片,里面有个五百岁的老妖精,就长她这样。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看见旁边有乘客侧目,她赶紧收了笑容,在脑海里又排了一遍舞蹈。
舞蹈是她昨晚请教以前一起做事的阿芳学的。阿芳的女儿在大城市当幼师,会跳舞,阿芳也会几个动作。她自己还加了出其不意的新想法,绝对能拿下王经理,让他录用自己了。
等她得到这份工作,妞妞治病的钱,就有了。
陈二妹想着想着,不顾旁边乘客奇怪的眼光,咧着嘴又笑了起来。
等到陈二妹领提成的那天,她的粉丝已经增加到了五百万。
王经理笑嘻嘻地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有两千块钱。
“咱们收取一点服务费,下次发提成,你就可以拿到全部的钱了。好好干!”
陈二妹拿着那两千块钱,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是想着没人平白无故地帮你,也接受了。好歹是挣回来了两千块。
她从信封里抽出两张,塞进王经理的西裤兜里,“王经理,您辛苦了,这点心意您拿着买烟。”
王经理半推半就,笑着离开了。
陈二妹又数了一遍钱,打算播完了今天晚上的,就去银行打钱。
晚上打了钱,她给妞妞打电话。妞妞说情况挺好的,医生提出了新的治疗方案,以后按时吃药说不定能过正常生活。
“好啊,好啊,好啊!”陈二妹坐在合租房的双层铁床下铺,一连说了三个“好啊”,眼眶又红了。
“妈妈你也要注意身体,别太拼了。”
妞妞的声音软软糯糯,听在陈二妹耳朵里舒服极了。
“好,等妈妈挣大钱了,妞妞的病治好了,我们就出去旅游,妈妈带你去北京,看天安门。”
陈二妹的声音有些抖,思绪也飘向了遥远的北京。
“嗯,好啊,我要和妈妈去很美很美的地方。”
那晚的月亮银白色,月光从窗外泄进来,铺在陈二妹煮饭的小桌子上,是那么恬静美好。
3
王经理跑路了。
公司关门,电话不接,报警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
陈二妹的天塌了。一个月,只拿到了一千八,除去租房吃饭,她只得到了一千块。不仅如此,姐姐也打来了电话,说妞妞突然病情恶化,已经送进了ICU。
陈二妹拿着手机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随后,她捏着拳头“砰砰砰”地捶胸口,嘴唇发青,好一会儿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哪里干什么。
“二妹,二妹……”合租的“鲁花姐”叫她,“我们准备自己开直播,你跟不跟我们一起?”
“去……我去!”她抓住“鲁花姐”的手,瞪着眼睛,过了五分钟,终于缓过劲来。
从做完决定到坐上“鲁花姐”的车,陈二妹只花了三分钟。面包车一路哐当哐当,陈二妹十五分钟都没缓过神来。
“鲁花姐”长得黑,额头很低,下巴很短,鼻子圆圆的,直播时喜欢在脸上涂油,光滑透亮的,所以被称为“鲁花姐”。
“李继红。”一个颠簸,陈二妹撞到了“鲁花姐”身上,陈二妹不好意思地爬起来,“鲁花姐”没在意,笑眯眯地介绍自己。
“你是为什么来做直播啊?”陈二妹问。
李继红笑得两个脸颊红扑扑的,眼角的鱼尾纹很深。
“我啊,老公带着孩子去了外地,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婆婆把我赶了出来。为了活命,我卖了三年的红薯,睡过桥洞,去年夏天蚊虫叮咬生疮过敏,脚肿成大象腿,好了以后右腿就瘸了。我没房子住,看见村子里有户人家的院子空着,我就住着了。住了没几个月,屋主人回来了,让我付租金。我准备卖了那车茄子给房租钱,但是茄子长得不好,房租没凑上。好在,屋主人是个好人,他介绍我去做直播挣钱。开车的就是我恩人的侄子,叫大山,是大学生呢。”
陈二妹这才发现车上一共有六个人。开车的是个年轻人,戴着眼镜,穿着蓝色衬衫,斯斯文文的。一个老汉,看起来六十多岁,胡子花白,没有刮干净胡子,看起来邋里邋遢,坐在副驾驶位。她们后面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齐肩黑直发,穿着黑色的T恤,怀里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打瞌睡,看起来也像大学生。还有个大姐,正在睡觉,闭着眼睛都看得出来长得很标志,四五十岁,身上穿的花衬衫,袖子挽着,头发染成了酒红色,一副墨镜架上头顶。
“大家都是去做直播的吗?”陈二妹问。
“是的呢。生活不容易,咱们要互帮互助,互相取暖,只要坚持不懈,一定能挣到钱的。”李继红一笑,鱼尾纹更深了。
现在也没有办法了。陈二妹想,就算他们是骗子,只要能拿到一点钱,给她妞妞交医疗费,她苦点累点被骗算什么?
车子约莫开了两个小时,途中李继红睡着了,打起了鼾。陈二妹看着她瘸了的右腿,上面穿着黑色的布鞋,很舒适。迷迷糊糊中,她也睡着了。
一阵颠簸中,陈二妹醒来,看见外面有牛群经过,赶牛的老汉带着长鞭子挥着,牛抖着被抽得麻麻痒痒的皮肉,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哞哞叫两声。
路不好走,地上全是坑洼。
“快到了,我们的直播基地。”李继红也醒了,陈二妹看见后面的女生和大姐也醒了,正在看老汉赶牛。
“这是什么鬼地方,颠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位了。”大姐把头顶滑落的太阳镜取下来,装进随身的女士挎包里。
之后,后方传来了砰砰的敲车窗的声音。
“快停下!这妮子要吐了,让她下车吐去!我的老天爷。”大姐朝着前面的司机喊。
车晃了两下,停了。
等到牛群都走过了,当司机的大山下车来,深一脚浅一脚下去开车门。
陈二妹先下车来,好让后面的女生下来。她刚下来,就踩在了泥坑里,一脚的泥水,黏糊糊的,让人很不舒服。
女生在路边吐得天昏地暗,陈二妹也胃中一阵翻腾,胃酸上涌,清口水直冒。
大姐跟着女生一起下来的,女生吐的时候她就提着女生的头发,免得沾上了呕吐物。她一手抓头发,一手拍着女生的背,动作轻柔又温暖。之后,大姐接了大山递过来的一瓶水,拧开,让女生漱了口。
在此期间,陈二妹看见大山把副驾驶的老汉喊了下来,“阿叔下来坐到后面去,她不舒服。”
女生坐到了副驾座上,陈二妹等老汉坐进去了才上车。她有点难受,闭着眼,按着胸口的位置,一直到车停止晃动。
4
前面的山脚下,有一间破败的小院,泥砖矮房子,院子很大。大院子里杂草比房子还高,一颗柿子树,巨大的树枝遮住了半个屋顶。
大山说他大学毕业出来学习自媒体,因为启动资金少,只能租这个院子来做直播。工作是从今天开始的,改造小院也是个很好的素材,可以做成短视频宣传。不过,大家就要辛苦些,干些苦力活了。
说干就干,陈二妹本来就干惯了农活,轻车熟路。其他人也各自分了一片区域,大山负责拍,他们负责干活。让陈二妹惊讶的是,女生干起活来似乎比她还熟练。干了一个小时,他们在屋檐下休息。
山风徐徐吹来,空气里有青草香。山林很静,只能听见婉转的鸟鸣声。
老汉蹲在一头云雾缭绕地抽烟,酒红色头发的大姐一面找信号,一面打电话。李继红和大山在聊着什么,只有陈二妹和女生很安静。女生正拿着针挑手掌上的毛刺,陈二妹看见了她手掌上长着厚厚的茧,竟然比自己手掌上的还要厚。
“看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陈二妹说。
女生瞟了陈二妹一眼,没说话,继续挑着手掌上的刺。
“我有个女儿,跟你一般大。”陈二妹继续说。
女生抬起眼来看了陈二妹一眼,消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陈二妹在她的黑眼珠里看到了一丝感兴趣的意味。
“她叫妞妞,生了重病,住进ICU了。哦,ICU就是重症……什么重症……”
“重症监护室,我知道。”女生说。
“对对,一天花好大几千块,我养不起,才出来做直播的。”陈二妹说着,凸嘴抿着,倒三角的眉也拧紧了。她感觉心的地方堵得慌,用手扇了扇风。
“我叫阿忆,我妈妈很早就没了,我是个孤儿。”女生说话很简短。那天,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再也没开过口。
他们是在来这里第三天才开始直播的。大山收拾出来了三间房,他自己和老汉一间,大姐和阿忆一间,李继红和陈二妹一间。
“鲁花姐”和“金池老尼”本就有一定的粉丝基础,传播起来也很快。阿忆和大姐都是唱歌博主,只不过阿忆是真唱,大姐是对口型。最奇特的还属老汉,老汉的网名叫“发呆老汉”,就是直播发呆。陈二妹觉得很不可思议,她没听老汉说什么话,这几天的相处都是安安静静的,不是在抽烟,就是坐在屋檐底下发呆。确实很符合“发呆老汉”的人设。
“听说,老汉是被遗弃的,这儿,有病。”大姐凑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陈二妹说。
他们在院子里开了荒,撒了种子,准备一边种菜,另一边种花。
老汉锄地很卖力,跟平时发呆不一样,挖地的时候,昏黄的眼珠都放着光,锐利无比。他高举着锄头,稳稳落下,土里的石块和硬土块被灵巧地扒了出来,泥土来回锄,松软又规整。
“种田还是一把好手呢。”大姐笑眯眯地扭着胯就过去了。她在老汉留的坑里洒下白菜种子,用手臂长的小锄头把土埋上。
他速度很快,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地开得差不多了。
“左边种菜,右边种花,种的花开了呀,咱们在房间的窗户就能看见,美的呢。”大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陈二妹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陈二妹问。
“你竟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大姐挑了挑纹了头发一样颜色的细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烟,哒哒两声,用打火机打着了火,“张雪。年轻时在KTV当过陪唱公主,天知道我多么不喜欢唱歌,所以我现在只对口型不真唱。”
陈二妹看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有一潭湖水。
“以后都是好日子了。”陈二妹说。
“嗯。”许久,张雪回答。
在姐姐打电话来催交欠款的那天,陈二妹拿到了大山发的工资。
“两万块?这也太多了。”陈二妹看着短信里的到账信息,有些惊讶,“是不是搞错了!”她想着大山会抽成,没想过半个月能发这么多。
“阿姨,您就拿着,去交医药费吧,多的算我的心意。咱们好好干,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坐在屋檐下洗衣服的大山笑起来有些憨憨的。
陈二妹看着这个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头发也很杂乱的年轻人,眼眶一酸,眼红得像个兔子。
她擦了下鼻子,把大山从小板凳上挤走,抢了他手里的衣服说:“好好,我们一起加油,衣服我来洗,一个小伙子,衣服都不会搓,看你洗成了什么样了,泡泡都没有。”
大山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露出银月牙,“下个星期去城里,买个洗衣机。”
5
陈二妹以为好日子会一直持续着,就像这山中的岁月静好。
可她终究不是幸运女神,天总是不能随她愿。网络更新换代,很快,更有特点的新主播出现了。他们的直播没有与时俱进,老粉流失,新粉粘性不高,很快,收入就一天不如一天。
大山表情凝重地给大伙开会,会议中他决定要转型。他说平时拍拍山中生活做成短视频,比如种菜,挖野货。晚上就直播卖农产品,这是可行的。不过现在就是面临前期流量不佳的风险,如果愿意跟他干,就留下,不愿意的就走。
张雪当天晚上拉着“发呆老汉”就走了,留下来的李继红、阿忆和陈二妹,和大山大眼瞪小眼。
“大山,我不会走的,自从你把我从地狱拉回来,我就决定了。你去哪,我就去哪。”阿忆细长的眼睛透着决心,她身体微微抖动,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我无所谓,反正也没有家,在这里的一个月,是我最快乐,最像自己的日子了。”李继红也说。
大山把目光移到陈二妹身上。“陈姨,您的想法呢?”
陈二妹有点犹豫,她的妞妞需要很多钱,快钱肯定是最好的。
“大山……你让我想想。”她手指头搓着黑布裤子,愁得额头的抬头纹都显了出来,仿佛老了五岁。
“嗯,那您先想想,我反正就在这山里了,我跟我叔叔说过了,不做出点成绩我是不会回去的。我知道您女儿还在医院,急需要钱,如果您想走,我也不拦着,如果你缺钱,跟我说,我还可以补贴一些,日子紧张些不怕,前路还长。”
“你走了我们也不会怪你的。”李继红笑起来,两个脸颊鼓起来,红光满面的。
陈二妹拉住李继红的手,昏黄的眼珠里饱含热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李继红把直播的来的钱,都借给了她。“你那些钱,我记了账本的,以后都会还给你。”
“急什么呀,反正我现在也没地花,先让你救个急。”李继红摆摆手。
阿忆一言不发,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我想想,让我再想想。”陈二妹说着,倒三角的眉毛底下那双眼睛瞬间没了神采。
她突然很想她的妞妞,那么可爱的妞妞,怎么老天爷就让她生那么重的病呢?
她早年身体不好,吃了很多中药才怀上妞妞,怀上以后,吃饭干活都很小心,可妞妞还是没有足月就出生了。出生的时候只有四斤,像个没有毛的小猴子,瘦弱不堪。她的哭声很尖很微弱,听起来像老鼠叫,大家都说妞妞活不长,她不相信。
妞妞长得漂亮,人也文静,对人笑得总是很甜。上学时她没操什么心,老师每回开家长会都夸她的妞妞好。妞妞的父亲离开后,她们母女两相依为伴,日子过得简单又幸福。可,老天爷就是看不惯她们的小幸福,给她来了这个大一个霹雳!
那个她不会写的字,合并各种晦涩难懂的病名,一个月的时间,吞噬她的妞妞,把妞妞拉入了黑暗的地狱。她多少次在梦中与那些恶鬼战斗,让它们离她的妞妞远点,可它们还是不停靠近,用手里的镰刀、斧头割妞妞的皮肉,让她抽搐、腹痛、头疼、折磨得瘦弱不堪。
“妈妈,别担心,我不疼。”妞妞总是笑着,脸上额上挂着细细的汗珠。
她捶胸顿足。当妈妈的怎么不心疼?!
他们的直播都是在晚上,白天比较空闲。
下午,陈二妹对着青山发了一个下午的呆。
山风清爽,鸟声悠扬。细细听,还能听见远处哗哗的溪水声。
如果妞妞好了,带着她来这里,她该有多喜欢啊。
她一定要带妞妞种菜,妞妞怕虫,给菜除虫的时候会吓得大叫,小脸都红了。她要带妞妞去山里采酸酸甜甜的野果子,那个叫“打碗崽”的红色小果子,放在舌头上,用力压在舌头和上颚中,酸味蔓延开来,妞妞一定会眯起眼睛。她要带着妞妞下溪里洗脚抓鱼,她的脚白白小小的,在鹅卵石上跳着,笑声在溪水中流淌……
留下吧。不然,她还能做什么?命运总喜欢开苦命人的玩笑。如今,她稍微看到了一点希望,不能放弃的呀。不管再难,她都想要再努力试试。
陈二妹想着想着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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