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桐复思桐,乡思亦相思。 ——题记
(楔子)
南风来时,他背负桐木琴,徒步行过每一寸故乡土。
折断的戈戟尚沉在泥淖,被拾田螺的姑娘丢弃一旁;烽燹燃过的砂壤生起野蔓,田家农事忙……他看山,见峰秀岚烟静;他看水,见河清碧波宁。他孑身踏遍四野山川,见春已来,南蜀花已开。
澄明天光下,青桐新叶小。他卸下琴囊。
微风起,七弦动。
丝桐声悠扬,弥散天地。似带着他渺渺思绪,飘过万水千山、穿过无垠旷野、透过绵长岁月,很远很远……
(一)起
皇城之中,高堂之上,天子脚下,他第一次见到她。
长元殿内,丹陛似血,静静自金阶淌下。他足婴镣铐,怀抱木琴,轸下红穗轻飐,一步步被人带上殿来。
“琴师?”
矜贵的君王欹身上座,漫不经心投下的目光威仪凛然,高不可攀。
“是。”
“那便弹一曲来听听罢。”
言下之意,若不能令君主满意,无论琴或人——便皆亦无存在意义了。
“是。”
垂眸,他仍不卑不亢应答,仿若感受不到半分屈辱般。
空灵清越的琴音随意而起,刹那似荡涤埃尘、洒扫丹帏,清露滴滴落幽潭,漾开层层涟漪,袅袅绕梁。
——然殿中人纷纷悚然色变。
有内官忿然厉喝:“大胆!亡国之音尔敢奏之明堂!”
琴音戛然而止。他阒然松手,指腹止音,静待发落。静待——上首那人的雷霆之怒。
但那雷霆终未落下。
随殿外宫人亟亟一声“公主殿下……”,忽而一阵清灵笑声伴轻风入堂,恍然之间,却似七弦琴音般悦耳。
“皇兄好雅兴哪。妹妹宫中正缺了名琴师,不知皇兄可否割爱?”
他回眸一瞬,华堂无声。
笑盈盈望来的那一面俏颜,宛如冰雪之上绽出的春花,撕开严冬之凝滞,席卷东风而来。
便是上座凛然不可犯的九五之尊,亦在刹那间威严淡去,寒意消融,只余春风化雨煦煦一声——
“哦?桐儿瞧上了谁?尽管开口便是。”
她抿唇一笑,玉指一扬,指向——
“就他了。”
(二)承
华堂之上轻描淡写的指尖一点,他换了去处,换了身份。
来仪宫中,本欲依制行下叩拜礼的前一刻,高居上首的公主殿下款步下玉阶,抬手制止了他。
“你原是南蜀王庭的乐师?”她俯身凑近,眨一眨眸,如童稚间耳语一般轻声问他。
“是。”
“那么,从今往后,你便是专属于我一人的琴师了。”
她直起了身,后退一步。偌大宫殿里,唯她眉眼嫣嫣带笑,灿若朝晖。
自此,寂寂旷闱,终多了与无穷囊日不同之处。
有公主在的地方,便常见一白衣琴师。他弹琴,她便在侧静静聆听。忽一日起,琴曲将息,她不急离去,却凑到他身旁,询问他的故乡是何等模样。
主有问,不可不答。
他将渺远记忆中故乡的一切美好潺潺道来——侵晓时分早起采桑的姑娘们欢声笑语踏露入林,留下芳草地里深深浅浅的足迹;午后檐下纳凉的老人儿孙绕膝,摇着蒲扇笑看孩子们吵吵嚷嚷;暮色里小雨如酥烟水一色,船家身披蓑衣手摇橹桨送客人至岸……
……他轻言叙述,她绽颜而笑。
但,描述中的那些美好,终究是停留在过去了。
他总见她无忧无虑欢颜烂漫、懵懂不识世间事的模样,俨然藏于深闺养尊处优的娇女。恍惚之余,想起故里千家万户女儿衣不蔽体流离失所,终日愁满眉间行号哭巷……何得如此无思无邪?
他觉荒唐又可笑。
不知笑高堂、笑庶野。最终,也只得笑自己——这世间原是不公平的。
天家皇女喜秋霁,四海献民悲黍离。
他未将他所思所想袒露于外,只是逐渐不耐于她无穷无尽的追问。
转眼霜序秋末。
终一日,细雨绵绵,当她兴致盎然询问起阴雨时日寻常百姓何以聊作消遣时,他未再低眉顺眼作答,却抬眸直视向她,微微而笑,“公主既如此向往民间,何不弃了锦衣玉食直去宫外,自囿于此间金丝牢笼又是为何?”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轻淡安静的温柔,唇边弧度却似嘲含讽。她并非不明。
她眼底笑意淡去:“何意?”
公主的随侍眈眈在侧。他自知失言,却只默然垂首,不辩一辞。
她唇边笑容复起:“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儿?”
他微愣。
最后一句,是她摇头笑叹:“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拂袖离去。转身那一瞬,他不曾见到她眼角的泪光。
后十日,她未再有一次召他抚琴。
(三)转
他抱琴候在门扉三丈之遥,卓峙而立。两个时辰后,直至第一丝雨点落下,侍从终究带来了公主口谕,令他入内。
她斜欹美人榻,眉目婉然带笑,语声却故作倨傲,清脆绕梁:“来道歉么?”
御窑金砖锃然如镜,映出的身影修长笔直。
他端正跪伏于地,却无它求。
但求公主放行。
“……为何?”
他看不见上首的她面色倏然有一瞬慌乱,只闻得头顶声色犹自镇定,“即便放了你,你又能往何处?”
——归乡。
此一念只一瞬即逝。他闭了闭眼,未答,只轻声叹——
“罪民于公主既已无一是处,公主又何必饲一闲人于宫中?”
她坐正身子,背脊笔直,垂眸凝视于他,久久默然。
良晌,终以一句“皇兄不会同意”为结,遣人将他送诸府外。
(四)动
日子重回日复一日的弹琴听琴。不同之处只在于,她不再多问他的过往。
他其实不知她究竟缘何挑中了他——一介罪民,安得侍主。只是他每每弹琴之时,她总听得分外认真。
直至曲终,她仍似沉浸其中,迟迟无以回神。
他扣弦止住余音,随她的目光飘出高高墙闱,但见苍旻远阔、风云飘渺,万籁空濛,不知何所依。
“……为何不弹了?”
她收回了目光,偏头笑问。
他骤然收神。回眸瞬间,未期然迎上她秋水般的双瞳。清清楚楚、倒映着远天近木……与他。莹莹漾漾,含着细碎辉光。
蓦然垂眼。他看见自己停于丝弦之上的指尖。
“此曲已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恍若微微滞涩,听见自己问出过去从未问过的问题,“公主想听什么?”
他只是……那一刹,恍似明了了她的孤独。
她些许怔忪。未多言语,思索状沉默片晌,轻声道:“那……你将初见那日,仅弹了半阙的曲子,为我完整弹奏一遍吧。”
风起。一片桐叶零落至地,其声似玉碎,清晰可闻。
他良久未有动静,唯面容微垂,神情掩于梧桐枝底,不甚明晰。她正生疑惑,却终见他勾指一拨琴弦。
他抬头,不偏不倚回望向她,目光未再避闪,唇边微扬,“……好。”
她看见那清浅笑意,映入瞳中刹那绽如花火,似暖焰灼灼,燎至心底。
这一次,换她忽而错开了眼,若无其事般转过脸庞捧住双腮,视线投向远方,侧耳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曲声渐起,悠扬清悦。
婉转轻盈的曲调里,恍若瞧见了三月桑木枝头青嫩的新叶、暮霭下挑担归家的老叟、云水间一叶飘摇的扁舟……
曲虽无异,其意已移。
她看见了他记忆中所有的美好——昔日心向往之,今时支离破碎、零落成泥的美好。
(五)恸
当朔风摇尽最后一桐木叶,皇城之冬如约而至。
晴飔飒飒,天地清寒。
因心疼他那一双得天独厚的手,她不再时时召他入殿抚琴,却愈发频繁地出现在他居所。
良曲易得,知音难觅。自那日后,二人关系显而易见和缓了许多。
他讲述故里的山水风光,黎民百姓,民风民俗,奇传异闻……廊庑底熏炉氤氲着暖意,隔绝了室外地冷天寒。她听他说,他看她笑。
她似乎总对他所说的一切皆充满了兴趣。而他再未不耐于她不厌其烦的寻根问底,只道深宫冷寂,她一碧玉年华的少女难免歆羡于宫外人间。
直至一日,公主未按约定时间到达。
他依侍女所指,循一路明辉入园。
云上天光倾落似雪,穿透园中婆娑枝叶,他看见她一动不动的背影,听见了她轻声哼唱的曲子,依稀夹杂着温软乡音……于这偌大皇城,不甚陌生。于他,却再熟悉不过。
一时间,他不由愣在原处。
她猝然回身,神色复一松。于是含笑着招手,示意他走近。眉目婉然带俏——
“不小心被你发现了啊。”
他看见了满园山椿——不属于这威仪皇都的美丽花种。
满眼深红浅碧里,她檀口轻启,揭开了他始料未及的一页往昔旧事:
“十一年前,南蜀王庭战败。父王拟降书,向先皇称臣。他在一日清晨亲自将我送上金轺车,叮嘱了我好多好多事……可惜,我早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天很冷,阳光很苍白,是冬至。阿娘撵出城门,对着父王破口大骂,又抓着我的手哭了好久好久……驰道好长好长……我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我至今也不知,父王那一封降书上,究竟是送我来当质子的,还是……作为和亲公主的?幸而,先皇约莫见我年幼心生不忍,瞒下所有消息,认我作女赐我封号,衣食用度悉依公主规制……”
“我生来便是公主。却并不属于这里。”
(六)初
他终于明白了她最初选中他的原因,明白了她追问他故乡形容的原因,明白了她眺望远方之时、眼底深藏的寂寥与哀戚……
但,她始终微笑着,矜贵的、淡然的、落落大方的微笑。唯眨眼之际,轻颤的眼睫下,一抹破碎的华光粲然凝结。
他看着那抹星辉滑落,恍神刹那,动作快于了理智。
感受到眼角挨上的一片轻柔温暖,她睁大眼眸,怔怔注视着他,良晌,只极慢极慢轻眨了下。
微覆薄茧的指腹拭去那微凉泪迹的瞬间,他已然清醒。
收回手,他敛眸,后退一步,屈膝及地,“罪民僭越……”
“停!不许再说这些。”她踏前一步,轻灵的语调另他不自觉抬起眼,微微愰然的目光定格于身前殊色。
她眸底尚残余斑驳泪光,却弯着眉眼,盈盈带笑,字句珍重——
“我与你来自同一处,你是罪民,那我是什么?”
他定定望着她,一时哑然失语。
指尖抚上他鬓边,她蓦然俯身。
电光石火间,他猝不及防一侧首,一个吻堪堪擦过唇角,印在他面颊。
看着他刹那间呆住的神情,她“扑哧”一声,笑靥骤如花绽——
“你说过的,你不曾娶妻,不曾定亲,亦不曾有心悦的姑娘……”
温软的笑意透出微微顽皮与狡黠,似初晨旭日里熠熠的向阳花。
可旋即,那辉耀渐渐黯淡,须臾浸染哀色,褪尽娇艳,零落入尘,一片淋漓衰败。
她泪珠坠落,霖霖若雨。
“故里于你早已无眷恋之人……于我,更已是虚无缥缈、幻梦一场……你留下来陪我,不好么?”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皇兄以为我不知道……三年前,他发兵攻打南蜀。八月,终于破了王庭。南蜀国灭。所有百姓一夕之间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王庭中人沦为阶下囚,流放边地投入军营或发配皇都充为宫人……”
“也没什么关系……皇兄说过,只要天下安定,不再战乱,百姓们很快便能安居乐业……没什么关系的……我知道阿爹六年前便过世了,阿娘也是……只有我那不成器的王兄……呵……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啊……只是我再回不去了……你也回不去了……”
“……你留下来……好吗?”
(七)乱
三重云级之上,巍巍宫阙深处,年轻的帝王身着十二章纹石青色衮服,面无表情听完下属的禀报,眼中涌现一片冰冷的杀意。手中御笔蓦然折断,朱墨于奏章页上晕开,如血迹洇散。
“朕果然不该留下他!”
……
翌日辰时,公主被君王身边一名近侍的老宦官请走,迟迟未归。
听完侍女所言,他一边庆幸免于被追问答案的窘境,一边却分明知晓,她不会追问——便譬如她昨日未再等他回答,只是一如寻常,听他弹罢一首曲子,便回了自己寝居……
但那双明澈如水的眸子,会噙着最合乎礼节的温柔笑意,哀伤却似随时随地会溢出眼眶,化作拭不尽的泪……
他怕。
他怕看见她的泪水。
他怕不能替她擦拭,却伸手替她擦拭。
……最怕,他会再一次忘却理智与克制,遵循本心做出肯定的答复。
七弦琴横陈长案。他跪坐琴桌前,右手轻抚过桐木琴额,慢慢绕至下方,借琴轸定位至轸池,尔后准确无疑触到那意料之中的暗扣——
“咔。”微不可闻一记轻响。
他拨开暗格,从琴底抽出其中物件,收入楠木匣。
窗外忽一声清脆的枯木折枝。他循声望去,透过窗棂,冬鸦扑棱展翅,翙翙远去。
目光归落原处,琴身依旧静静置于桌缘。
他垂眼凝视,许久许久,一动未动。
……
月下的青石阶欺霜傲雪。踏遍地银白,她寻琴声而来,最终止步门扉外。
天心孤月圆,明辉高悬。长影茕茕遗落身后。她遥望明月,惘然失神。
——她看到了十一年前那封降书。
几乎逃一般从这世间最尊贵亦最寒冷的宫殿离开时,身后宫人追不上她的步伐,一路苦苦哀求她当心脚下。而她不敢回头。月夜下的皇城如同困守的巨兽蛰伏,仿佛只迟上一刻,便会将余生永远葬送其中,再不得见天日。
宫人们不知在哪处转角被她丢下。浑浑噩噩间,她不知不觉便走来了这里。
满庭流光若霜华覆染,弦音融入月色,潺潺湲湲,化作荡涤一切埃尘的流泉。
一墙之隔,她静静伫立聆听。弦音悲凉,如清冷皎月华,美极,寒极,不可亵渎,不容触及。
她不由听痴了去,凝望着无垠霄汉,瞳中渐有水雾濛濛。
北风彻骨,她却无知无觉。
直至一件冬衣悄无声息披上她肩头。周身蓦然一暖,她转眸瞧见身后的他,适才发觉琴音已然歇止。
“更深夜寒。公主该在寝殿休息。”
系罢颈间系带,那双手毫无滞留正欲收回,却被她半途截住。
感受到她指尖的寒意,他微微一顿。
在他有所抗拒之前,先一声低低的呢喃传至,似哀求似祈愿:“就一刻……”
她看着他,复而补充:“……没有别人。”
寒月沉静,脉脉流光。她眸底似亦有波光流转、水色滢滢,以最柔软的姿态,驳回了他所有拒绝的可能。
如何可能拒绝呢……
他不知她怎会显出如此脆弱的模样,又为何独身一人出现在这。他未曾多问。只是沉默着,维持着为她披衣时的姿势,并覆手反将她冰冷的指尖拢于掌下,无声渡去温暖。
……只一刻。
他阖了阖眼,于心底重复。
不知是欺人,还是自欺。
(八)定
侵晓,皇都迎来了今岁初雪。
亭台楼阁银装素裹,入目茫茫。
午后雪霁天晴,远山通明,近树烨烁,檐上半寸薄素晶莹。
她怀抱银漆螺钿袖炉,背倚云纹鹅绒引枕,暖洋洋坐在廊庑底沐浴着阳光,一边目观庭院雪景,一边耳赏宛转琴曲。
自那日未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后,她便不再同他多闲聊。每每踩着时间抵达,轻车熟路在对面坐下,继而望天、望树、望鸟,就是不主动向他搭话。
他无奈。
作为乐师,自然只好重拾本职工作,取琴拨弦,愉耳愉人。
她显然更加气恼。直接表现是,此后几日,他弹琴之时,宫人皆默不作声地将侧旁的熏炉撤下了。
廊庑三面有壁,一面通透,仅以楹柱为凭,或最多再加半截云帟。冬风几是长驱无阻,又适逢初雪,其寒足以料想。
无疑,她等不及了。是以有意折腾,逼他答复。
而他亦清楚,不能再拖了。
宫人侍候在侧,没有人手一只袖炉的待遇,风一起,便似细雪兜头而浇。
她屏退诸人,收回视线望向他,终于缓缓开口:
“你没有什么话想说么?”
她无法再由他装聋作哑了。
一曲尚未终了。他低眸沉默。最后一个音拨下,“铮——”一声刺耳异响。
羽弦,断了。
他颓然松手,怔愣片晌,纷然思绪刹那散尽。他依礼避席告罪。
“公主恕罪……”
而她霍然起身,亟亟上前,握住他的手,“没事吧?”
当目光触及他指尖血痕,她眉心骤紧。
“来人——”
外间的侍女终究未听得自家公主殿下的吩咐。
他抽回了手,慢慢跪下,抬首定定望向她,眸底哀色一如初见,却浓郁得令她害怕。帘外枝稍积雪倾塌,簌簌余响。他的声音也好似被埋没入深雪,茫茫沉沉——
“公主殿下,臣本戴罪之身,事奉身侧只恐终有一日牵累于您,不值……您如此垂青。”
“殿下,放我走吧……”
……第二次。
南阳西斜,日照入廊。她峙立苍然暮色之中,静静俯望着他,像一尊凛然在上的玉像,无悲亦无喜。
(九)暖
他确信自己此番是当真惹恼她了。
入夜,牗外复飘起细雪。
他跪坐琴桌前,手执绢布细细擦拭着琴面溅上的血迹。身边宫人来来去去,直至最后一樽熏炉被搬走,亦不曾抬眼一顾。
檐外风雪翛翛,檐内灯影憧憧。天寒地冻,舍里舍外并无甚分别。
是以,当意料之外的身影冒漫天风雪而至时,他不觉恍惚了一瞬。
“……公主千金之躯,倘若受凉……”
未尽的话语隐没于齿间。
她一言不发将袖炉塞予他怀中,坐下,拉过他白日里为断弦割伤的左手,处理,上药,包扎。
他怔怔瞧着她,瞧着昏黄烛火映照间幽微得好似一场幻梦的倩影,恍然失言,只得缄默闭口,任她摆弄。
直至一点温热的液滴“啪嗒”落在他掌心。
无声的,又轰鸣的。
许是天太寒,许是他的手太冷,那一点点灼热温度,刹那烫至了心底。
思绪有须臾空白。
他不知自己那一刻究竟是何种心情。只是待他回过神时,他已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她伏于他肩头,眼角珠泪涟涟不绝,悄无声息浸透衣衫。
“父皇待我极好,皇兄也很好……可是,阿爹没了,阿娘没了……我在敌国认仇作亲……十年……我连故乡是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不、你恨这里……你也想走……可我呢……我能去哪儿呢……我究竟是哪一国的公主?你说,我是谁呀?我到底是谁啊……我还能去哪儿……”
怀里纤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紧抿的唇几乎泛白。
烛焰摇曳轻晃,被拂过窗棂的夜风灭去。室内倏忽陷入一片沉沉暗色。
呼吸声掺杂着低低哽咽。她覆在他耳侧,声音轻得似窗外落雪,稍触即融——
“你留下陪着我,同我讲述你曾历经的那些人情风光……或者,我陪着你,去见你所想见的风景……只有你和我,好不好啊?”
她在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或者……愿不愿意带她走。
晦暗夜色里,怔然之余,不见他满目复杂情绪与无尽哀意:“公主……”
“桐儿。桐木琴的桐。”她轻轻抬手回拥住他。
他身子微微僵硬,神使鬼差般轻喃出一声“桐儿……”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没有回答。无以回答。
他只是一动不动抱着她。借无边静夜为屏、为障,亦无法将潜滋暗长的情丝倾诉于外。
窗外风雪赓续,晶粒弹在轩棂,折断竹枝,萧萧如泣。
这北国的漫漫冬夜,他们好似同样失去故里的两缕游魂,漂泊沉浮,不知何所依,唯有相偎之际,才得一丝梦里眷恋的温暖。哪怕,片刻也好。
(十)决
曈昽朝辉起,枝下涓涓滴露湿。
她看着抱琴而来的他,坐得端正。
声亦端正:“何事?”
夜间一切皆如幻梦,天明之后,自该忘却。何况,她更清晰记得,即便是“梦”,他也清醒。清醒地、始终不肯给她苦苦期愿的答复。
所以,她端端正正,等待着他又一次、意料之中的请求。
——然这次未在意料。
他低头揭开琴布。
“此琴乃当年南蜀王所赐。”
她眉梢一松,复一紧,俯首望去——
“琴弦断了。”他抬眼望她,仍旧不疾不徐,语声轻淡,“可否请公主遣人修缮?”
她一愣,旋即漾开浅浅笑靥,别开面庞,淡定颔首,“小事一桩罢了。”
他冒着不韪,抬眼凝视她灿若朝霞的面容。神色似沉静,而心底波澜却无论如何亦难以平息。
假如,假如……琴未被送回来——
他便留下。
(十一)绝
不似南蜀事农桑,皇城中蚕丝弦并不易得。
羽弦直至三日后才换好。
望着宫人送回的琴,他跪坐于长案后,指尖探过琴底,在轸池触到那摸索过千遍万遍、熟悉得近乎刻在骨髓的暗扣——
眸底光华寂灭。他收回手,许久许久,未有一丝动弹。
终于,起身拾起七弦琴,他步出户外,遥望见穹顶之下苍白的日头半垂,冬阳寒如冰。
——庑殿重檐尖的阳辉晃眼,她不禁眨了眨眼,恍惚片晌,才将目光转落身前。
他仍是端方修饬跪拜于地,一应礼数,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漏。
……第三次。
恳请的话语从未变过。
眸中渐渐漫上泪水,她喃喃轻问:“到底为什么啊……”
——为什么总要弃她而去?为什么总余她一人于异国他乡?
他定定望着她,那样沉静的神情,好似哀伤,好似悲悯,好似空落无一物。
她被那静水无澜的神色深深刺痛,蓦然踏上前,俯身揪住他的衣襟,“你究竟如何想的?如何想的……啊?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有没有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说话啊!你总这样……总这样……”
她几近崩溃,满面泪水,站立不稳。
他藏在袖底的手攥握成拳,松了又紧。终在她踉跄跌下的一瞬猝然松开,伸手接住她,任她在他怀中滑倒。
“你总是这样……我不知道……我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失魂落魄埋在他衣襟里,哽咽着低喃。而他自始至终的沉默,令她一颗心不断下沉、再下沉,最终沉入冰封的深渊。良久,她推开他,稳稳立起。
记忆最后,是她背过身去,悄悄拭去未干的泪珠,继而回首浅浅微笑,那样凄然的微笑,身姿依旧亭亭如冰塑玉雕——
“我知道了。我会向皇兄禀明的。不过,冬至将至,宫中会很热闹。至少……陪我过完这个冬至吧。”
(十二)变
“公主,陛下许久未见您,邀您共去城南赏梅呢。公主可要随老奴前往?”
年迈的宦者令慈眉善目,满面笑容,特被差遣而来请示。只是见公主似乎心绪不佳,故问得分外小心。
她回头,温柔一笑。
“公公稍等片刻。我这便更衣。”
……
当屋外传来纷杂脚步声时,他已从木匣中取出短剑,收拾好了桐木琴。
一名宫女领着五六名侍卫扣响了门扉。
“先生,陛下邀您入宫一趟。”
收起楠木匣,他抱琴起身,淡淡回应:
“走吧。”
……
她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
听罢侍女的禀报,她一晃,面色骤然惨白,险些打翻烛台。愣了好半晌适才回神,不顾仪容、不顾礼节、不顾规矩,连鞋亦未来得及换上,便在侍女们手忙脚乱的搀扶中,跌跌撞撞奔向皇宫。
无人知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宫人间零星碎语流出,道是那一晚,向来荣宠至极的公主殿下,竟在陛下的殿门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一度近乎昏厥。冬夜之寒可想而知,陛下最后终究心软,允公主入殿。饶是如此,亦听闻公主回府后便病倒在榻,闭门绝户,连日不出。
但,究竟因何事致使公主深夜跪求于皇宫风雪之中,便更无一丝风声传出了。
幸而冬至将至,驱散了阴霾。宫内纷纷忙碌起来,无多时已将此事抛诸脑后。四处张灯结彩,红绸彩缎满目昭彰,热闹非凡。
唯有共事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宫人看着遍眼繁华,略有疑惑地感慨:今年的冬至祭典似乎比往昔多年都隆重许多呢……
(十三)殇
阴寒潮湿的狱牢,弥漫着浓重霉味与血腥气。
示意狱卒放行,她从侍女手中接过食箧,命众人留守,一个人穿过逼仄幽暗的长道,走进牢房。
即便面对盛怒中的帝王亦不曾畏怯的她,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却几乎落下泪来。
慌忙以袖边擦干,她勉力扬起微笑,走上前,毫无顾及自己尊贵的身份,俯身蹲下,打开食箧,温言:“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吧……”
他未置一眼,神情淡漠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她捧出瓷碗,一顿,笑意苦涩,“我没叫旁人进来。你不必刻意疏远于我。”
他偏过视线,容色静若水,只是眉梢眼角微扬的弧度似带讥诮,“秽浊之地,戴罪之人,恐污了公主千金之躯。”
她有什么不明白。他所谓罪责,并非有罪于那九龙皇座上的天潢贵胄,而是……有罪于故国。
“你也不必有意冷言相向激怒我。”
她自嘲般惨然一笑。持碗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再无气力。放下玉碗,垂下眼睫,泪水终强忍不住,泣下沾襟。
她跌坐在地,抬手用力掩住面颊。
“……为什么要这样做?”
“公主殿下有立场审问我么?”他终于看向她,眸中无情无绪,唇间却溢出一丝模糊轻笑,“您以什么身份,那人的皇妹?还是……南蜀的公主?”
“是……我没有立场。我也想问,我该不该恨……我该恨谁?我所有的亲人、我的家国……他们灭了南蜀,可他们也是我的亲人……而没有他们,也会有别国……我能恨谁啊?”
无能的君主、衰朽的政策……南蜀的覆灭是必然。他国不会在意,史书不会详叙,后世不会记得……唯有战乱中的百姓,会背负一身伤痛……一世难以磨灭的伤痛。
——她能恨何人?
他静静凭倚石壁,就这般看着她泣血椎心掩面而泣,唇边嘲弄的笑渐渐淡去。
抹去腮上泪痕,隐去千情万绪,她慢慢站起身,俨然恢复平静,重归端庄与得体。
“我知道了……别担心。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吗?皇……陛下已答应我了,放你走。”
他一震,终于再不复漠然之色,猛地抬头,满目难以置信的惊诧,了无喜色,“怎么可能?你……”
千言万语如鲠于喉,但终究未能出口。
“是真的。”
她凄然一笑。
“你很快……便自由了。”
(十四)别
公主不曾骗他。
冬至这一日,皇城各处悬灯挂彩,红绸漫天,鼓乐声声此起彼伏,一派喧嚣喜乐。
只是与他们无关。
如期而至的离别是如此简单。没有满城风雪阻路,没有阴沉沉的天气昭示哀戚的心情。
一轮白日明晃晃悬在当头,微风轻拂,唯极目眺望远方时方见一层薄薄雾霭。是个适宜远行的晴日。
她立于千层石级之上,广袖袅袅翩翩,裙裾若蝶。是公主该有的尊重无双模样。
她低垂眼睫,唇角微翘,居高临下轻轻笑问:“你还是没有什么想对我说么?”
他微微一顿。抬眸,迎面天光灼炙,满目倾国色。
恍惚瞬息。
……
他记得她。
准确说来,是记得南蜀的公主。
在十二年前的宫宴上。
她被王上牵着,却在迈进王庭的一刻挣开了父亲的手。自己踏上丹陛,迈着小小步伐。华衣烨彩,六破花间裙裙幅及地,行步间翩跹如蝶。沉稳又灵动。
尚弱的年纪,而浑然天成的王室之仪,端庄矜重,尊贵不可及。
身着各色服饰的宫人比不上,翩翩起舞的乐姬比不上,殿外斑斓的春花比不上……在她面前,万物皆沦为陪衬。
彼时,少年时期的他仅于角隅里匆匆瞥过一眼,便低头专心为师父拭琴。
只一念头自此盘桓不去——
原来,这便是公主。原来,公主便该是这般模样。
——金枝玉叶,卓绝于众。顺遂无虞,此生无忧。
……
仅此而已。
没有什么少年相识,一眼万年。更没有什么青梅之谊,竹马之思。
连多年以后,南蜀国破,沧海桑田,物非人非,他们在异国一段镜花水月的缘分,也不过上天作弄的荒唐玩笑。
参商永隔,云泥有异。他与她本不该有交集。
过去不曾,未来亦不会——再也不会。
……
他深深、深深凝视着她的身影,似经年之久,似弹指一瞬。最后,他收束了目光,抱紧桐木琴,屈身一俯首——
“——愿公主殿下,此生顺遂,无虞无忧。”
她笑了。
唇角轻扯,张口欲语。她想问:“仅此而已”?
但最后,她抿起唇,只是失笑摇头。仰头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天幕,云与鸟皆融作模糊一团。须臾,她抬手,挥袖作别,便背过身去。
“走吧。”
“走吧……”
“代我看看故乡的山……”
“代我看看故乡的水……”
“……代我望着故乡,冬去春来。”
这一次,他看清了她转身之际,眼角汀滢的泪光。
他忽而忆起初雪那夜,她带着哭腔的连声诘问,他未能宣之于口的那些回答——
你是我的公主啊……
我带你走……
他闭眼。
最终,敛眸一拜,他低低道了句——“多谢。”
……谢?
她凄然笑笑,背对着他,不曾作答。只是轻哼起似有若无的悠悠曲调,在无数宫女侍从的围簇下,一步一步,走回昏冥的长门。
——是曾于高堂之上被斥作亡国之音的曲目,是他每每思及故土之时常弹起的乐调。
氤氲光影里,她始终未再回头。
他负琴拜别,步步行远。回望之际,甬道很长很长,宫门很远很远,再望不见朦胧的身影,望不见檀色的宫墙。
……望不见深宫流年,那恍若南柯一梦一般,褪了色的无尽岁月。
(十五)终
途经酒肆茶驿,其间多是风尘仆仆的赶路者,于此小憩,肆意谈笑交流着奇闻轶事——
——近日听闻陛下意欲娶亲,今时昭告天下,迎娶的却是南蜀的公主。怪道这几日皇都热闹非常……
——南蜀?那不是已被灭了吗?
——谁晓得。兴许是先前便欲送来的和亲公主吧……谁知陛下怎么想的。
……
笑谈声不绝于耳。喧嚷之中,他停住步子,久久僵立原地。
回身远眺,风烟凄迷,似还能依稀听见那震天的锣鼓喧嚣,看见那满城的绸缎招摇。
前路很长很长,很长很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
率土同庆,万民欢腾。宫中豢养的锦鲤被悉数放生。一尾尾重获自由的鱼儿沿护城河而下,各自赴往江河湖川。
……这一去,再无安宁的栖息之所,再无丰足的食物水源……
这一去,再无那一面璨若夏花的笑颜,再无那一抹明珠盈盈的色彩。
他像溪流中游弋而过的一尾锦鲤,不记来途,不知归处。
明月照前途,雾霭四起。
皇都在遥遥身后,归路在杳杳前方,望不见的天陲。他极目远眺,亦只见得朦朦霜色里,依稀黛山渺远,雪水淼茫。
他记得故国的山河破碎。他知道故里的疮痍满目。
明月明,
故乡不如故。
长路长,
望乡莫相忘。
(尾声)
风住,弦止。
相思寄瑶琴,因缘葬山河。回忆终结至斯,故事止笔于此。
唯光阴似缓实疾,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悄悄逝去。
山很远,水很长。又一年春风来复去,千里皆同风,河山共清旷。
丝弦依旧,桐叶如盖。
不过是曲已终,人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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