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从印度北部沙漠袭来的季风气流越过高高的青藏高原最终落在这片低矮的盆地里,干燥少雨的天气竟也能孕育出这样一片山灵水秀、红情绿意的世界,着实令人惊奇,我现在有些理解当初阿织为何会对这里有着不一样的向往。孩子们在半坡的草坪上追逐嬉闹,女儿小满刚刚两岁,走路尚不踏实,五岁的儿子大奇已经能装出小大人的模样,却又时常故意哄逗妹妹胡闹。我收回远处的视线,目光沉溺在阿织灿烂的笑容里,阿织很满意自己的眉毛,细细长长,像两弯新月,衬着一双水润清澈的眸子,幻化出一张仿佛漫画中走出来的娟秀容颜。她总稚气地问我好不好看?我故意不解风情,摇摇头,说只有鼻子看着俊俏,小小的一只,如她小小的个子。她憋着笑,嘟囔着嘴,我说这违心的谎话,便是要看她假装生气时娇嗔表情,她翘起的唇,浅浅的笑,以及两腮隐隐约约的梨涡,我第一眼见到时,便醉得移不开眼。
“阿源,小织为什么不来?”大奇总爱假装成熟,用我和阿织相互的称呼使唤我们。
“妈妈,妈妈!”小满也跟着起哄。
“她……去旅行了。”我抬头望天,噙住快要掉落的眼泪。
“去哪里旅行?原乡吗?她一直心心念念,上次哭着说终于不想去了,女人啊,都爱口是心非。”
“原乡,原乡!”小满目光灼灼。
“她什么时候回来?”大奇看向远方,仿佛那里有阿织的身影。
我无言以对,黯然神伤,大奇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地上问我:“阿源,为什么你要把小织的照片刻在石头上?她不会冷吗?”
两条悲伤的河流悄然滑过,我捧起大奇的脸颊,看着他那双越来越像阿织的眸子,告诉他:“这是阿织最喜欢的石头,别担心,阿织的笑像太阳一样温暖。”
1、
我刚毕业的前几年,收入不高,租住在一条鱼龙混杂的老旧弄堂里,好处是不冷清,坏处是太不冷清。女人哭,娃娃闹,打牌的婆子,下棋的老汉,夹杂着收废品、旧电器的高音喇叭,混响成一趟没日没夜的水陆道场。出了弄堂,沿街走个百十步,便可见到一家署名云韵的书吧,门脸不算独特,但窗明几净,倒也干净清爽。玻璃的隔音效果出奇的好,走进去便将外街的噪音完全隔绝,屋子里别有洞天,有些意想不到的宽敞。书架环绕着屋子排排站立,层层叠叠,仿佛书山云海,错落有致的阅读桌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散发出沁心的檀木香味,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单独的台灯照明,显出老板的用心。
偌大的书店,看店的只有老板一人,半个雇员也不请,自己上货,自己销售,洒扫卫生都是他一人来做。老板是个四十出头中年男人,穿着正派,总是一水的衬衫西装,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有些老学究的做派。熟悉他的人称呼他老刘,江湖传言,老刘曾是个很成功的生意人,自打开了这家书店,外面生意便不再过问,一心埋在这间书屋里,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真相究竟如何,他不曾讲起,我好奇心不强,也不曾刻意打听。平日里,老刘总是埋头在收银台后,一杯咖啡,一本书,一副不谙世事的神仙模样。老刘的听力特别好,根据开门的声响和脚步的轻重就能判断亲疏,生客进门他会抬头打个招呼,熟客进门,根本连头也懒得抬一下,所以在成为这家的常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老刘的聊天记录始终停留在初见的那一次。
刚入职的公司五点下班,我六点便会准时出现在书店里,等读上一两个小时的书再回家,日日如此,从不间断。又因为性格内向、不喜喧嚣的缘故,总钟意落座靠近文学书目最内侧的一张阅读桌,因为是犄角旮旯的位置,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我的专座。但是偶尔也会有人误坐到那里,我便会觉得有些不自在,一整晚都会觉得局促。一日,我来时,书桌上已被摆放上了一块特制的预约牌,我讶异地看向收银台,老刘难得抬了抬头,依旧没有说话,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我便明白,那是他为我留的座。
自那日起,我便欣然享受起这份特殊恩遇,每日到达书店,都能在书桌上看到那块提前摆放着的预约牌,心中都会觉出一丝温暖。半年后的一天,因为加班的缘故,路过书店时,已经过了八点。按理,过了每日的阅读时间,再加上一天忙碌的工作,我应该回去休息才对,却就在那天,鬼事神差地让我又走进了书店。
老刘我行我素,依然埋头读书,我走到阅读桌前,桌子上照例摆着那块预约牌,我伸手去摘,不成想,与我伸手的同时,另一条纤细的手臂同时伸向了那块预约牌。此时,预约牌被我和一个样貌清秀的女孩同时牵在手上,时间定格在那刻,她和我都没有立刻放手,四目相对,我尴尬挠头,她笑若惊鸿,那是我和阿织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另类的牵手,这一牵便过去了许多年。
阿织爱说爱笑,性格温婉,做事也是慢条斯理,不急不缓,一切都是刚刚好,从遇见她的那刻开始,我便认定她就是我一生一世想要陪伴的女子。恋爱谈了三年,我们一起努力买了房,买了车,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婚后第二年,我们有了大奇,时间的河缓缓流淌,无声无息,大奇三岁那年,小满降临,一儿一女,刚刚凑成一个好字。
我以为我努力、她珍惜,便是人生最好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接到警局的电话,赶到地铁站的办公室,看到蓬头垢面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阿织,原本宁静安逸的生活自此彻底被打乱。
2、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阿织,她的样子像极了被吓坏的孩子,我铁青着脸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愤怒的撒旦已经将我征服,爆发迫在眉睫。或许是预见到了我即将失控的情绪,办公室的负责人主动上来打招呼,据他描述,阿织闯进办公室的时候极度慌乱,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话,但只能勉强听出她的月卡丢了,负责人告诉她月卡丢了可以补办,不过负责补办的人此刻已经下班,她可以隔天白天的时候带着个人身份证过去补办。那个负责人指着办公室的窗户告诉我,阿织就是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自言自语,再后来演变成疯狂乱抓自己的头发。那个负责人害怕出事就报了警,警察通过信息网找到了我,他甚至把办公室的监控录像翻给我看以证明他的陈述都是事实。
我轻轻走到阿织的身边,蹲下身子,她微微颤抖的样子让我心如刀绞,我没有说话,生怕说错了什么再刺激到她,但我更不忍心让她继续忍受煎熬。矛盾的情绪在我的脑中交战,仿佛两把尖刀在我的心口一进一出。我鼓足勇气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她陡然一颤,然后蜷缩得更紧。
“阿织,是我。”我压低嗓门,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轻柔一些。
阿织转过头,看向我,愣神片刻,随即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嘴里反复念叨着:“阿源,对不起……对不起。”
我弄不清阿织所说的“对不起”究竟是指什么?好奇心终究抵不过我对她的关心,我选择了沉默,回家的途中,她一言不发,我除了安慰再没多提一字。回到家中,阿织马上又恢复成平日里的爱说爱笑模样,亲切地和钟点工彩姐道别,和大奇说笑,逗弄了几下摇篮中的小满,然后平静地去厨房准备晚餐,仿佛下午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当晚一如往常的生活节奏,让我一度以为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阿织突如其来的聒噪会因为家的温暖得以平复,但所有的以为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看似恢复平静的生活并没有结束,恰恰相反,噩梦才真正开始。
当晚,我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身侧的阿织不断变换睡姿,或许因为白天太过疲劳,虽有些觉察,我还是沉沉地睡去,第二天起床时,阿织布满血丝的眼睛让我既震惊又心痛。我问阿织是不是失眠?阿织说感觉很困,却又很难入眠,哪怕睡着了,隔着几分钟就会惊醒,头痛,关节和后背酸胀难忍,让她深受其苦。
阿织在一家外资公司负责跨国业务,业务量大,工作节奏快,压力可想而知。小孩出生之后,她下了班既要操持家务,还要哺乳和陪伴,我工作也不轻松,回家很晚,根本帮不上忙,或许成年累月的上下班连轴转的生活致使她疲劳过度也说不定,我不免有些自责,阿织默默为这个家承担了太多,她太累了。
我劝她请假休息几天,她却说当天有很重要的工作需要处理,并告诉我她已经恢复如初,让我好好工作,不用为她分心。我虽有意为她做些什么,奈何自己也是分身乏术,打工人终究逃不过宿命,于是即便诸多忧心,最终也只能分道扬镳,各自上班。
按照阿织后来的陈述,当天下午阿织有一场极其重要的顾客见面会,作为乙方代表的阿织当天要向甲方陈述项目进度,可是就在会议开始的前一刻,阿织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将所有准备好的项目资料忘得干干净净,结果可想而知,甲方大发雷霆,项目因此停滞,阿织连同整个部门半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
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大奇在地毯上玩耍,小满在摇篮里自娱自乐,彩姐做完工已经回家,阿织独自坐在餐桌旁,直直地看着桌面,我推门进屋的声音丝毫没有引起她的主意,餐桌上空空如也,往日这个时候阿织应该和大奇在餐桌旁说笑,焐着一桌饭菜等我回家。我走到阿织的身边,轻声呼唤阿织的名字,叫了许多声之后她的视线才聚焦到我的脸上。
阿织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然后带着哭腔对我说:“阿源,我好痛苦,好难过,我难过得想要去死。”
我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她,告诉她那份订单没有那么重要,失败一次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阿织将我推开一些,她说:“阿源,我难过并不是因为丢了努力很久的订单,我难过的是,我失去了那么重要的一份订单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我甚至觉得我之前为了这个订单做出的努力极其可笑,阿源,我怎么了?我是不是病了?”
我安慰她说或许是因为之前生小满的时候,兼顾工作,疲惫过度的缘故,并答应第二天陪她去看医生。之后我们一起做了晚餐,我主动下厨做了阿织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和臭鳜鱼,等到吃饭的时候,这两个菜,阿织一筷未动,她说她实在没有胃口,随便喝了几口汤,便起身回了卧室。我本想用夫妻生活调剂一下心境,也被她以状态欠佳予以拒绝。那一夜,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距离。
当医生告诉我,阿织患有抑郁症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听力,爱说爱笑的阿织怎么可能患上抑郁症?我当面质疑医生的判断,但我面前这个满头白发的医生却坚定地告诉我,阿织的症状是典型的抑郁症的表现,精神上的失眠、疲惫、健忘、失忆、患得患失以及生理上的肩颈酸痛、头痛、关节痛、厌食都是抑郁症的表现。同时抽血化验血清素的减少也验证了他的判断。他同时告诉我,抑郁症被称为“精神疾病中的普通感冒”,让我不要过度担心,只要认真配合治疗,多数人在短时间内都会恢复正常。
3、
我不能接受阿织罹患抑郁症,阿织却比我更早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告诉我,当她将精心准备的材料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她产生过发自内心的狂喜,这种背离现实的情绪让她一度极为困惑,如今真相大白,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这件事情自然不能告诉孩子,所以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完备的计划。阿织向我坦诚自己处于这种失常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数月,情绪的变化也是递进发展到了现在。作为丈夫,我深感自责,自以为深爱且被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妻子身上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故,我竟然毫无觉察,任何理由都是说不过去的。
当务之急是要说服阿织辞职,阿织虽然性格温柔,工作上却极要强,再加上房贷、车贷这些现实压力,她一直坚持不辞职,一边工作一边治疗。我帮她重新分析了罹患抑郁症的原因,首先便将矛头直指她的工作,长期高强度的工作加上照顾孩子时的劳累很可能就是抑郁的源头。当然现实问题也不能回避,结婚后的这几年,我和阿织努力工作,才有了现在还算宽裕的生活,如果阿织辞职,那么未来的开支状况必然会变得严峻起来,不过如果阿织辞职,那么我们就不再需要钟点工,减去彩姐的开支,也可以大大降低阿织辞职对我们收入的冲击,与此同时,阿织也可以在家做一些稍微轻松一点的工作,阿织是学艺术出生,写作、画画都很擅长,如今的社会,网络经济如火如荼,这些都能变现。再往前想一些,将来阿织恢复了,依然可以再去工作,事急从权,刻不容缓。
或是因为搞砸了公司大客户的缘故,阿织的辞职办得非常顺利,她的直属领导只是象征性地做出了挽留,随即便进入了正式的离职流程。我在阿织公司的楼下等阿织收拾东西,当她抱着纸箱独自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眶里噙着满满的泪水,我问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阿织说她毕业之后就一直在这家公司任职,每天按时上下班,兢兢业业、风雨无阻,可她离开的时候,一个送别的同事都没有,她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她又说出了那句:“阿源,我好难过,难过得想要去死。”
这是阿织第二次说出相同的话,我不免有些焦心,网络上充斥着各种抑郁症患者自杀的新闻,在过去,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来到自己的身边。病急乱投医,阿织确诊之后,我疯狂地在网上搜索关于抑郁症的信息,关于抑郁症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说法是既然抑郁症不过是精神感冒,感冒是常见病,那就不值得大惊小怪,家人多关心,减轻压力,放松自己,很快就能走出阴霾。另一种说法则是感冒虽然是常见病,却也是绝症,没有任何一种药物可以医治,所以抑郁症最终的归宿就是死亡。我无法从这样的信息中提取营养,但网络上那些血淋淋的案例却让我触目惊心,我暗暗发誓,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阿织身上。
刚刚回归家庭的阿织,立刻变回了原先开朗的样子,早上睡到自然醒,随意整理整理家务,做做以前想做又没有时间做的事情,下午有了时间,陪着大奇写写画画,或者和大奇一起逗弄小满,因祸得福,她和孩子们因为工作疏远了的关系也变得更加紧密起来。这段时间,看到了阿织身上的变化,我那颗紧绷的心脏稍稍有了一些宽慰,我渐渐开始相信医生所说的话,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了,阿织的抑郁症或许并不严重,她很快便会恢复过来,并且彻底摆脱病痛的折磨。
好景不长,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小区门卫的电话,他们告诉我,我家大奇在即将独自走出小区的时候,被警惕的门卫及时发现拦了下来。万幸大奇记得家里的门牌号码,物业上门敲门无人回应,再后来他们通过联系电话表找到了我。我赶紧拨打阿织的电话,电话那头一直盲音,无人接听,我急慌慌地放下工作,赶回家中。
我从物业处接回大奇,对门卫千恩万谢,门卫大叔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我虚心接受。我问大奇阿织去了哪里,大奇只记得和妈妈推着妹妹的婴儿车下楼散步,后来他和小区几个同龄的孩子玩耍,再后来他就没有印象了。我领着大奇满小区寻找阿织,最后在快递取件柜前找到了呆立不动的阿织,幸好阿满的手推车的推手柄还被她死死握在手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彼时,阿织的面前贴着一张旅游宣传海报。
我一连呼唤了许多声,才将阿织从呆愣的表情中唤醒,她看着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阿源,让我去原乡吧?”
4、
阿织的状态让我不忍苛责她,大奇乖巧地承担了这次失踪事件的全部责任,我只能把彩姐又请了回来,多了一份开支的同时,又多了许多担心。
彩姐的归来让阿织更加忧郁,她问我是不是不再信任她了?她说她连孩子都照顾不好,是不是太没有用了?我只能安慰她说,大奇马上就到了上学的年纪,到时候需要人接送,家里还得有人看着小满,一个人分身乏术,所以才请回的彩姐。这个话题暂时揭过,但我明显感觉到,阿织的原本已经剩余不多的自信再次遭遇暴击,一连很多天都见不到笑脸。
我的收入还算不错,这些年也存了些积蓄,可房贷、车贷、两个孩子的开销都是雷打不动的支出,随着孩子年纪的增长,这个支出还会逐年递增,盘算起来,原先的收入明显就有些捉襟见肘。我不得不承接更多的工作,不断地增加加班的时长,回家之后,也要继续工作到凌晨,为了不影响阿织休息,我不得不选择和阿织分房睡。
医生曾经单独告诉我,不要将处于抑郁状态的阿织区别对待,所以关于阿织的病情,我并没有告诉彩姐,彩姐前后在我家工作已经超过两年,很熟悉阿织的脾气、性格的她私下里偷偷问我为何阿织最近变化如此之大,我只推脱说是生小满的时候伤到了身体,需要休息静养,才遮掩过去。
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彩姐向我抱怨阿织白天对她发了脾气,事情的起因是大奇在客厅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玻璃杯,彩姐还没来得及清理玻璃,睡在婴儿床里的小满又在此时掐点一般醒了过来,小满在围栏内哭闹,彩姐便先忙着为小满更换尿不湿,大奇的尖叫声又从客厅里传来。阿织从房间里冲了出来,让彩姐惊讶的是,阿织没有第一时间处理大奇的伤势或者帮忙为小满更换尿不湿,而是严厉地训斥了彩姐,说了几句颇为难听的话。
彩姐没有因此小题大做,她只是在我回来的时候委屈地问我:“先生,我并不是偷懒的人,阿织了解我的,她以前从没有这么说我的。”我安慰了彩姐,阿织也向彩姐道了歉,可自那日之后,便时常听到彩姐诉苦,或是说阿织情绪不稳定,或是说阿织会莫名地愣神,有时候阿织还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她会经常和彩姐说她想去原乡,彩姐问她原乡在哪里?她又总是闪烁其词,说不清楚。
我去查了原乡,结果却查无此地,只是网上关于原乡有一个解释:祖先未迁移前所居住的地方。我便猜测阿织是有些想家了,阿织的父母住在离我们很远的城市,因为生活压力,我们已经两年没有回去过那里,或许阿织的抑郁也是因此产生的。我当时手头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正处于关键时刻,项目的成败关系到我在公司未来的发展,虽然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带着阿织回家看看,但现实又不得不让我将这个计划一拖再拖。
5、
过了年,大奇四岁,在幼儿园读学前班,小满也过了周岁,开始牙牙学语,说着模糊的爸爸妈妈,能勉强走上几步。我的项目也进入到最后的攻关阶段,每天早出晚归,虽然依然生活在一起,却是聚少离多。但我并没有忘记阿织的抑郁症,除了每周雷打不动陪她去看医生,每天也会向彩姐了解阿织的情况。
彩姐说,阿织变得很慵懒,几乎很少离开房间,最喜欢的事是找个阳光明媚的地方一躺就是一整天,又时常会念叨想要去原乡,彩姐说她不知道原乡是个什么地方,如果我要是有时间,最好带阿织去一趟,阿织每次说起原乡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满含渴望。我又何尝不想满足阿织这个小小的愿望,可是,全家生活的重担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必须完成眼下的这个项目,理想和面包,我选择了面包。
因为缺少睡眠,我的情绪也开始变得极不稳定,有时候阿织电话过来,我会随意应付几句然后将电话挂断,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阿织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时间紧迫,逼着我无暇多想,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做法或许是极其残忍的,阿织或许无数次对着手机愣神,而我全然不知。
方案竞标的前夜,两组人在公司通宵加班,围绕方案反复推敲,我的面前是不断堆积上来的修改建议,逐字逐句地核检,开小会讨论,然后修改,循环往复,这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凌晨两点,我收到了阿织打来的电话。
“阿源,我感觉好难过,你什么时候回家?”电话那头传来阿织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
“今晚有很重要的工作,我恐怕不能回去了。”我一边接听电话,一边继续翻看文件。
“阿源,我睡不着,头好痛,胸口很闷,喘不上气。你回来陪陪我好不好?”
“今晚不行,我现在脱不开身,等明天,过了今晚,我请假好好陪陪你。”
“阿源,我难过得要死,你的阿织要死了,你都不回来吗?”
我有些不耐烦地把文件一合,回答道:“阿织,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如果不努力工作,就会失去现在的工作,没有工作,我们一大家子去喝西北风吗?”
电话那头传来阿织愔愔的哭泣声,阿织哽咽着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挂断了电话,我隐隐有些内疚自己话说得重了一些,奈何面前的工作焦头烂额,也只能将阿织的感受先放在一边。
凌晨五点,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我和阿织已经分房许久,因为之前电话里语气过重的缘故,我竟忍不住想去看看阿织,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一阵寒风从刚打开的房门内横贯而出,我心头一凉,冲进房间,远远看见阿织骑在阳台的窗台边,一条腿已经跨出了窗外,彼时,她正背对着我,让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拼了命地飞扑向阳台,从身后一把抱住阿织,将她拖回到房间里,我双手死死抱住阿织,生怕她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我重复说着对不起,阿织静静地躺在我怀里,不说话,也不挣扎。
6、
良久,阿织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她说:“阿源,我们为什么会躺在地上?”仿佛失忆,可是不等我回答,她又将刚才的事情全都记了起来,哭声轻缓到高亢,阿织抽搐着说:“阿源,我好没用,什么也帮不了你,只会捣乱,我好想死,好想死啊。”
我将她死死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奔涌而出,我说:“阿织,你不能死,想想大奇,想想小满,想想爸妈,想想我。你不在了,我们怎么办?”
阿织哭得更凶了:“阿源,我好难过,头痛得要命,肩膀和后背也疼,世界就像一座无边无际的笼子,我被困在笼子里,连呼吸都困难,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阿源,我想死,我好想死啊。”
我的手臂下,阿织全身都在颤抖,我除了死死抱住她之外,竟一时无言以对。
“小织,阿源,你们在干什么?”
大奇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我和阿织一起扭头看向房门,大奇穿着睡衣,光着脚丫,一手揉着眼睛。
怕孩子看见,我和阿织赶紧扭过脸去,我答道:“爸爸最近很忙,很久没有见到妈妈了,妈妈让爸爸抱抱她,你看,爸爸都抱不动妈妈了,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大奇走到阿织的面前,把我抱着阿织的手拉开,然后躺倒在阿织的怀里,又把我的手拉起来,环到他的身前,这样,我就把她们俩一起抱在了怀里。
“大奇也要抱抱,大奇喜欢和阿源、小织在一起,阿源,你都不知道,小织画的画可好看了,还有小织做的冰激凌也很好吃,对了对了,小织今天给我小满画了画像,好可爱的那种,阿源,你要有时间多陪陪小织吧,有空就帮小织看着小满,小满没事就哭,可不省心了,我上学了,长大了,不用人陪。”
阿织颤抖的手臂突然恢复了平静,她把大奇抱在怀里,小声抽泣,温柔道:“大奇长大了,大奇好乖。”
大奇转过脸,伸手帮阿织擦拭眼泪,一脸无辜地问阿织:“小织,你为什么哭啊?是阿源欺负你了吗?阿源,你不许欺负小织,小织可辛苦了。”
我边哭边笑道:“是我不好,我以后都陪着阿织和大奇,不让阿织受委屈,也不让大奇和小满受委屈,好不好?”
大奇嘟囔着嘴,然后一本正经道:“好是好,你要说到做到哦,拉钩。”
大奇勾了勾小手指,我握着阿织的手伸过去,和大奇勾了勾手指,阿织瘦削的脸上微微绽开一丝笑容。阿织并不会因为这一刹那的感动立刻痊愈,但我可以感受到,那个一直死死掐住她咽喉的病魔有了一丝丝的松动。
我兑现了对大奇的承诺,在我负责的项目通过之后,我正式向公司递交了辞呈,说不可惜,实在有些言不由衷,这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那些日日夜夜奋斗的岁月,那些每天在你耳边响起的熟悉的称呼,那些陪你成功陪你失败的兄弟姐妹,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但是为了阿织,为了大奇和小满,我必须做出一个只有唯一选项的抉择。
老板是个厚道人,项目奖金刻意多给了一些,这让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用为经济问题担忧,他给我放了一个没有期限的长假,并向我承诺,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公司永远会有一个职位给我留着。
我放弃了努力了很久的事业,回归家庭,对于未来怎样,当时完全没有考虑,只是想着只要人还在,未来就在,等阿织好起来,生活就一定还是原来的样子。为了节约开支,我们再一次辞掉了彩姐,彩姐与我们相处融洽,虽说相互都很舍不得,但也不得不再次作别。
生活有条不紊地向前奔跑,我彻底放下了工作,每天给阿织和孩子们做饭,送大奇上学,逗小满说话,还有陪阿织晒太阳,阿织特别喜欢傍晚的阳光,我们肩并肩躺在阳台的躺椅上,任凭慵懒的阳光掠过眉梢,突然某一天,阿织拿出纸笔,圈圈画画,没一会就画完毕,她自己看着竟然笑出了声,好奇心促使我凑过去瞧了一眼,跃然纸上的竟是大奇用手指逗弄小满的画面,大奇的手指被小满当做磨牙棒一口咬住,大奇嗷嗷大哭,虽然只是简单几笔线条,人物也不唯美,却是一幅极为生动的生活画卷。
7、
阿织画画的时候很专注,嘴角也会时常不经意地微微上扬,她的画谈不上技巧,内容也都是家庭生活里的小事,但每一件在我眼里都显得格外亲切。我咨询过负责阿织治疗的主治医生,医生也说,只要是能让患者开心的事情要多鼓励,好心情是帮助患者康复的良药。
阿织心情好的时候会画画,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画画,画完之后糟糕的心情就又会变得开朗起来。大奇放学回家也会陪着阿织画画,指指点点,有时候还会帮着画上两笔,母子俩总能心有灵犀,想到一处。
转眼过去了半年,阿织再也没有过过激的行为,连医生都惊讶为什么阿织能够恢复得如此之快。不过医生也叮嘱我,抑郁症的恢复是一个长期反复的过程,一不小心情况就会急转直下,所以越是看到光明,就越发要小心巩固。
大奇放了暑假,吵着闹着要去旅游,我和阿织商议了一下,觉得有必要趁着暑假带着孩子出去散散心,于是做足了准备,我们一家四口开车上路,开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是一场随遇而安的旅行,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地,时而向南,时而向西,开到哪里便玩在哪里,大奇到哪里都会乱吼两声,小满呢,没头脑一般重复哥哥说的话,阿织注视着孩子们,我满眼都是阿织,我们一路走,阿织一路画,山山水水、鸟语花香,我们说过话,做过的事都被她一一记录了下来。
路过一座无名湖时,我们在湖畔露营拍照,阿织被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绊倒,起身时觉得很是光滑好看,便央求我把石头带回去,我们四周观察了一番,发现是没有人看守的湖边,便偷偷摸摸地将石头搬进后车厢,然后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直到开到远处集镇下来休息时,旅馆老板告诉我们那里本就不是景点,不过是个没有开发的野生湖泊,石头随便捡,我、阿织、大奇三个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小满被我们莫名的笑声惹得哇哇大哭。
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大奇快要开学的时间,我们决定在回去之前再去一次我们相识的那家书店,故地重游。万幸的是,书屋还在,老板老刘还时过去那个做派,过了这么些年,头发花白了不少,我们进门时,他竟然没有抬头,按照原先的逻辑,他竟然还能听出我们的脚步。
我和阿织又坐回到我们相识的那张桌子前,与当年不同的是,我们身边又多了大奇和小满。老刘笑呵呵地走过来,他说我们进门时,他只觉得脚步声熟悉,一时竟想不起是谁,等想起来了,也是一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我们。
老刘一反常态,和我们聊了很多,原来,当年他生意失败,回到家乡用最后一点积蓄开了这家书店,书店用的是他初恋的名字,那个有着抒情诗一样名字的女人曾经陪伴老刘度过了他最艰难的时刻,却在他功成名就时悄悄离开,至于原因,老刘至今无从知晓,我和阿织都不免为他感慨,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死板的男人也有如此浪漫的过往。以前风光时众人簇拥,一旦跌落谷底,众人散去,落了个形单影只。老板自此便不爱与人说话,一门心思都在书本的世界里,人心难测,不如读书。我和阿织是他开书店时最喜欢两个顾客,简简单单,文文静静,他说他本就有意介绍我们认识,机缘巧合,让我和阿织因为一场误会不期而遇。老刘说当年他是故意没有帮我们解释,他说缘分这个东西是命中注定的,来时恰如洪水猛兽,他从不怀疑我们会走到一起。老刘和我们要喜糖吃,我和阿织慌了神,当下哪里给他找这个,正尴尬着,小满把她的奶棒递了过来,我借花献佛送了老刘一根,老刘也不客气,自顾自地接过去含在嘴里,一脸的心满意足,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们和老刘相约来年再见,便匆匆踏上了归途。那一天,阿织笑得开怀,又说了很多话,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我突然想起阿织过去常提起的原乡,问她是不是要去看看,阿织看了看身边的大奇,或是觉得开学在即,不必劳师动众折回故乡,温柔道:“原乡啊,我现在不那么想去了。”后来想起来,她那时的声音是有些哽咽的。
这是阿织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下一秒,隆隆的巨响从车后传来,紧接着整个车厢腾空而起,在空中翻滚,我本能地回过头,看见阿织侧过身,将孩子护在身下,她对着我大声呼喊着什么,我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再之后,车身落地,顶地颠倒着不停翻滚,眼前一阵缭乱,一通天旋地转之后,我便没有了意识。
8、
醒来时,已是数日之后,一辆货车的司机疲劳驾驶追尾了我们的小车,司机被前冲的钢筋刺穿身体当场死亡,我们的小车撞击护栏之后被掀翻,驾驶位上的我全身多处骨折,一根钢筋从顶部扎下,刺穿了阿织的身体,距离他身下的大奇不过几寸的距离,阿织在生命最后的时候挡在了孩子的面前,用身体保护了大奇和小满。后来,负责救援的护士告诉我,阿织手指穿过坐垫的皮革和海绵,死死卡进座位底部,手肘部的关节完全粉碎,但她至死都保持着那个支撑的动作,救援人员几乎拆除了整个后座才将她与座位分离,两个孩子能够存活并且没有受到严重创伤,在这样的交通事故里,绝对算是奇迹。
因为我和孩子们的伤势,阿织的葬礼一拖再拖,等我能够勉强下地走路了,才筹办了阿织的葬礼,阿织以前的同事、阿织的朋友、彩姐连同书店老板老刘听闻消息都赶过来送别,大家都不愿相信阿织就这么离开了,彩姐哭得几近昏厥,书店老板自责说如果不是去看他或许就不会发生意外,我宽慰了所有人,告诉他们阿织的离开是因为上帝觉得天使不该眷恋人间,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阿织那张隽秀平静的脸庞,想着她再也不会陪我说笑,心中的痛楚便再也难以抑制,这时候所有的嘶吼都显得苍白无力,眼泪没了约束,滚滚而下似洪流,我轻轻抚摸着阿织的脸庞,心中千言万语,嘴唇张了合,合了又张,反反复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的坚持,大奇和小满没有来参加阿织的葬礼,孩子太小,我怕他们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相信阿织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大奇和小满陪着我一起来看阿织,事故处理的时候,工作人员将两件东西交还给我,车完全被毁坏了,阿织记录日常的手稿奇迹般地完好无损,一并留下的还有我们在无名湖畔捡回来的那块石头,我用那块石头为阿织做了墓碑。
我把阿织葬回了故里,阿织一直心念原乡,她生时我没能帮她达成愿望,但愿现在如此做能帮她弥补遗憾。大奇过了夏天就该开始读幼儿园,小满也在建康成长,我将孩子们的琐事一一讲给阿织听,啰里啰嗦,絮絮叨叨,阿织一定不会怪我,泉下有知,她会笑着缠着我的胳膊说:阿源,再多说一些。
墓园快关闭时,我一手牵着大奇一手牵着小满离开,路过一个道口,一位老人一边烧着纸钱一边高声呼喊:“魂归原乡咯!”我心头一惊,便向老人打听原乡是哪里?老人看了我一眼,说道:“你是外地人吧?按照我们的习俗,人死之后,便是魂归原乡咯。”
我脑中浮现出阿织说的那句:“原乡啊,我现在不那么想去了。”我终于也读懂了阿织我没听见的话,她是说:“阿源,我回原乡了。”我有些失神,阿织心心念念想去原乡时,因为我和孩子的缘故没有去成,等到不想去了,却最终魂归原乡。大奇拉了拉我的手,将我拉回现实,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讲,我俯下身子,他靠过来说:“阿源,别怕,阿织会一直看着我们,直到我们有一天去找她。”我把大奇搂进怀里,原来他知道的。
我把阿织留下的记录生活的画册配上了文字,记录下我们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机缘巧合之下,被一个出版社的朋友看到,说是阿织的画很有感染力,能帮助和她一样有抑郁症的朋友,想要帮她出版,我自作主张,替阿织答应了下来,新书定在阿织生日那天出版,出版社希望我在扉页上写点什么,我思前想后,当时离别仓促,未曾好好道别,此刻便将遗憾书于纸上:
愿日日无忧是你,
愿岁岁煎熬是我。
愿平安喜乐是你,
愿相思成疾是我。
愿原乡事事皆欢喜,
此生不及,
来世同往。
阿织,
缓缓等,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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