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都知道

作者: 红柳_3291 | 来源:发表于2024-05-08 10:2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白瓷碗里的汤晃动着,昏暗中闪着荧光,散着酒香。我端起碗尝试着喝了一口,哇,入口的感觉竟然似米酒——清润香甜。嗯,味道不错。我索性仰起头打算一饮而尽,不料刚喝一半却被一只手给硬生生地抢下,碗被啪地一声放在了桌子上。

    “哪来的糊涂鬼,早早地跑来凑什么热闹?”老婆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骂。奇怪,她刚才明明在打瞌睡。

    “前面的都喝一碗,凭什么我只喝半碗?”看着洒在衣服上和桌子上的酒,我伸出舌头在唇边转了一圈,不满地嘟囔着,“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算了,不跟这老婆子计较,我抬脚踏上奈何桥。嗖地一阵风起,老婆子已站在桥头,挡住了我的去路。

    “孟婆,咱俩无冤无仇,为什么你对我另眼相待?”我恼怒了,这是柿子尽挑软的捏吗?

    “三天后,三天后再来。”

    来不及再问一个为什么,老婆子猛然向我飞起一脚。唰唰唰,我被踹得极速后退,头晕目眩。我慌忙闭起双眼,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忽地,我的身子变得轻盈起来,好似浮在了半空。睁眼一瞧,原本身处幽冥世界的我,现在突然置身于朗朗乾坤之下。

    一栋有了些年头的两层小楼,门前围墙圈起一个庭院,俨然是一片小小的花园。月季爬满围墙,紫藤挂满长廊,玫瑰开满枝头……到处散发着芳香。我迫不及待地扇动翅膀飞向不远处的紫藤……等等,为什么我会飞,为什么我有翅膀?难道是她,是那个死老婆子把我变成了这个模样?

    顾不得多想,我一头扎进花丛中,展开细如针管的嘴,插进花心深处,用力一吸,蜜汁便进了我的口中,甜甜的,味道好极了……

    “囡囡,快点,快点。”

    寂静的小院里传来的说话声吓了我一跳。我一抬头,门里走出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紧随老爷子出来的是一个腰身佝偻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拎着书包,一手从屋里拉出个小女孩。待到小女孩站定,老太太给她背上书包,说:“囡囡听话,怎能不上学呢?爸爸要是知道了不伤心嘛。”

    老爷子抓过小女孩的手,朝院门口走去,小女孩撅着嘴巴说:“爷爷,我也要去。”

    “我们不是说好了嘛,先去上学,放晚学时让你妈去接你。”爷爷边说边急切地往前走。

    小女孩被爷爷拉着,不得不迈开小腿跟上爷爷的步伐,细短的马尾辫随着身子摆动着。小姑娘的眼睛拂过路边高高的石楠,扫过矮矮的黄杨,皱着的眉头倏忽展开,眼神忽地露出惊喜,叫了声:“蝴蝶!”

    是的,小姑娘看见了我。圆圆的小脸,软软的头发,长长的睫毛,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让人怜爱?一眼看到她,我的心就疼了一下,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啊,不,我忘了,蝴蝶是没有眼泪的。我扑扇着翅膀,一路跟随上了祖孙俩。

    爷爷似乎没有听见小姑娘的话,催促道,“囡囡,快跑,公交车到站了。”小姑娘收回了目光,跟着爷爷跑上了公交车。我也飞了过去,寻找到车内祖孙俩的位置,停在小姑娘靠着的窗口。

    2

    “好漂亮的蝴蝶!”

    小姑娘身后的小男孩惊叫着扑向窗口,伸手想要捉住我。小姑娘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不要,不许你抓它!”

    “我就要抓它,关你什么事!”小男孩把小姑娘的手甩开,再次伸手抓过来。我一个腾挪,停在了窗户的上缘,把身子藏在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我刚才也看见了,是一只黑蝴蝶,两扇翅膀呈蓝紫色,漂亮极了。”

    “这时候怎么会有蝴蝶呢?”

    “是啊,真奇怪。”

    车厢里传来几声议论。

    公交车在一个站台停了下来,呼呼啦啦地又上去了一拨人。几个站头后,爷孙俩随着人群下了车。爷爷把小姑娘送到学校门口,挥手向小姑娘告别,小姑娘冲着匆忙离去的爷爷喊道:“爷爷,让妈妈下午早点来接我。”

    我跟着老爷子。他又乘上一辆公交车,在人民医院附近下了车,径直走进住院部大楼。我不能飞进大楼里去,就一层层地在窗口寻找。终于在五楼的一个窗口见着了他。

    老爷子弯腰在给床上的病人按摩腿部。我顺着腿部往上看过去,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脸颊凹陷,双眼微闭,头部绑着绷带,凹进去一块。鼻孔里插着管子,背对着我的女子正熟练地往管子里推着什么。看着床头柜上打开的保温瓶,我知道了,该是流质食物。

    女子推完食物,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拭了床头柜,扔进床头的垃圾桶,转过头来轻声说道:“爸,我去上班了。”在她转头之际我看清了她的面容,四十不到的样子,皮肤白皙却很憔悴,脸上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你去吧。”老爷子抬头看看她,道,“下午早点去接囡囡,她说要来看她爸爸。”女子拿起手边的外套穿上,弯腰从床头柜子里取出皮包挎上肩,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对着床上的病人一脸温柔地说:“成杰,我上班去了,中午再来看你。”老爷子说:“中午你就不要来回跑了,在单位好好睡个午觉,这里有我和你妈呢。”女子未置可否,向病房门口走去。

    我飞到大楼门口的小花园中,眼睛注视着住院大楼进出的地方,果然,没一会儿,女子走了出来。她的身子纤细,孱弱,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样子。她从包里取出车钥匙,朝着大楼下的一排车子走去。只听滴地一声,一辆红色比亚迪的车灯闪烁起来。我飞到车前的一棵矮松上,注视着她。她走过来拉开门坐上车,带上车门,把头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半晌,她才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动车钥匙,车子便缓缓地向医院出口处滑去。

    看着她的车子走远,我又回到小花园中。住院大楼前的这片小花园环境不错,一条弯弯的沟渠横卧园中,红色的锦鲤在水里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园中几株木绣球开得正旺,一团团白色的花朵被阳光照耀得晶莹剔透,花瓣中的汁液鲜嫩欲滴。面对这么鲜美的食物,我竟然没有半点食欲,我被那女人传染了,她脸上的哀伤深深印在了我心上。

    3

    我百无聊赖地在花园中转悠,肚子饿得受不了时就去吸几口花蜜。可是,吸不了几口我就吸不下了,我心口闷。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真多,一个个脸上愁眉不展的。看来做人也不一定有蝴蝶舒服。蝴蝶会在春暖花开时,让阳光作伴,以汁液为食,在鲜花丛中自由飞翔,那是何等的惬意啊。

    我寻了一处树叶,在上面栖息了一会儿,一不留神睡了过去。醒来时看看树下,铺出的树影已收了回来,快到中午时分。我两眼看向住院大楼的门厅,人群中佝偻着腰的老太太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不就是早上我看到的小姑娘的奶奶吗?她正步履蹒跚地向大楼门厅走去。我展开翅膀,向上飞去,照旧飞到那个窗口,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位置。

    那个男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顶上方的仪器设备一闪一闪地发着绿光。老爷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双眉紧锁。老太太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跟隔壁病床陪护的家属打了声招呼,来到儿子病床前,把提着的鼓鼓囊囊的布袋交给老爷子。

    “你先吃饭吧。”老太太对老爷子说了一声转头向盥洗室走去,不多久就见她端了一个盆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把盆放在椅子上,从椅背上取下毛巾放进盆中弄湿再拧干,然后拿着半湿的毛巾替儿子擦拭起来。

    “今天医生来过了吗?”老太太问。

    “来过了。”老爷子咽下一口饭,道,“已经四十七天了,医生说没有必要……”他说话语气沉重,剩下的几个字好像无法说出口。

    老太太擦拭的手猛然停住。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毛巾,伸手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脸,“成杰,你怎么还不醒来啊!”伴随着说话声,几滴泪水吧嗒吧嗒滴落。看见滴在儿子的脸上,她又慌忙伸手拭去。

    “我们跟芝芬商量一下吧……”老爷子小心翼翼地说。

    “商量什么!”老太太声音不大但坚决,“就在医院哪里都不去!”说完,老太太打开饭盒,拔出管子上的塞子,把饭盒里的流食倒进管子,再把盖子盖上,轻轻往里推,流食便顺着管子往下缓缓移动,直到进入躺着的这个男人的鼻子。

    老爷子默默看着老伴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忽地,老爷子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接了起来。

    “嗯,芝芬啊……啊,哎,孩子啊,辛苦你了……好的好的,不要来了,中午好好休息,身体要紧……”

    接完电话老爷子道:“芝芬说头晕,中午就不过来了。”见老太太一言不发,老爷子接着说:“夜里睡在医院,白天要去上班,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

    老太太喂完儿子,坐在椅子上端起饭碗吃起了午饭。吃完后她把碗筷拿到盥洗室洗干净,装进布袋里,递给老爷子,“回去吧,中午好好睡个觉。”

    老爷子接过布袋,说:“一会儿你也把椅子放下睡会儿吧,不要太累了。”

    老太太幽幽地说:“当初成杰要是听我的……当初你如果跟我意见一致,也不至于……”

    “说什么呢!”老爷子轻声呵道,“多少年过去了还提这事?不要怪人家孩子,要怪就怪我们没有福气!”

    4

    四十七天?刚刚老爷子说的四十七天是指这个男人昏迷的时间吗?那他岂不是变成了植物人?啊,我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惊叫,想要伸手立即盖住自己的声音,却发现只是两翼动了动,原来并没有手。

    对了,我现在是一只蝴蝶,是孟婆将我变成了这样,我发出的声音不会被人听见。只是,在变成蝴蝶之前我是什么人,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我能记得的就是那碗孟婆——汤,对,是汤,可是却有酒的滋味……好可惜,只喝了半碗。对,就是这半碗,让我忘了前尘往事。哎,我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地方……这令人伤心的地方……

    老爷子走了,老太太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按摩起了儿子的双腿,然后是双脚,再去给他按摩两只胳膊,两只手,一边揉一边喃喃自语,偷偷落泪……

    看不下去了,我飞离了窗口,我得找个没有痛苦的地方,让我的情绪平复一下。可是,这医院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病人或是病人的家属,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对了,还是那片小花园吧,我就只看花园里的花,看树上的其他生灵,看沟渠里的鲤鱼……

    树上的小蚂蚁忙忙碌碌,我不想靠它们太近。别看它们身躯很小,它们的威力却很大。法布尔说过,蚂蚁会跟蝉抢地盘,甚至会把蝉五马分尸……令人恐怖的小东西。那边一根枝条上吊下一段长长的丝线,随风摇摆。我顺着丝线往下看去,下面悬着的是蜘蛛,是它吐出的丝。对,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吐丝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捕捉小飞虫,成为它们口中的美食。啊呀,我看到了,那个角落,长廊顶上的地方,残留着我同类的身体,只剩一半,干枯的一半身躯,挂在残破的蜘蛛网上……原来,它们竟然连我们这么美丽的蝴蝶也不放过。哎,原来蝴蝶生存在这世上也不安全。人啊、蝴蝶啊,怕是只要活在这世上都会有痛苦……还是花丛中比较安全。

    嗯?我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花丛中只有我,并没有其他蝴蝶。它们呢?到哪里去了?对了,早上我似乎听见有人说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蝴蝶,难道还没有到出现蝴蝶的时间?啊,这样一来我岂不是会更不安全?算了,不安全又如何?早死早托生。对,莫言的《生死疲劳》讲述了西门闹五十年间经历六次转世,一世为驴,二世为牛,三世为猪,四世为狗,五世为猴,六世为人……啊,六世才为人啊,我可不想,不想变成这些畜生……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我的心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扯,忍不住又一次看向那个大楼——门厅的地方。从门口进来的红色比亚迪进入我的视野,车停泊在大楼下面。车门打开,下来一对母女,正是那个小姑娘和他们口中的……芝芬。母女俩一起向门厅走去。背着书包的小小身影,拉着女儿疾步快走的瘦弱身影,母女间没有互动,没有欢乐,只有不安与……悲伤。

    5

    小姑娘随着芝芬进了病房,脚步却迟疑了,远远地望着病床上躺着的男人。老太太把小姑娘拉倒病床前,说:“早上吵着不上学要来,怎么来了还不赶紧到爸爸跟前?”

    芝芬道:“你好几天没来看爸爸了,赶紧叫爸爸,跟爸爸说说话,把你在学校里的事情讲给爸爸听听。”

    “可是爸爸能听见我说的吗?”小姑娘抬起头看着妈妈,长长的睫毛忽闪着。

    “能,爸爸只是说不出来,我们说的话他都能听见。”芝芬道。

    小姑娘默默地盯着男人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说:“爸爸,你什么时候醒来啊?你躺在这里这么久已经变得不像我爸爸了。”

    说完这一句,她停下了,仿佛不知道再说什么。我看看那婆媳俩,老太太皱起了眉头,芝芬眼圈似乎红了。

    小姑娘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口了:“爸爸,我在学校一点也不开心,老师上课我常常走神,周围的同学都笑话我,说我像个呆子,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跟其他同学玩……”小姑娘说着说着,哭了,哭出了声。

    奶奶责怪道:“你要跟爸爸说高兴的事,怎么尽说些让人伤心的事?”

    芝芬不高兴道:“囡囡哪有高兴的事,孩子的心里话不跟爸爸说跟谁说?”

    祖孙三代都流着泪,抽泣着。我看看病床上的男人,没有一点反应,他真的知道吗?知道他的母亲、妻子、孩子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老爷子又来了,拎着保温袋。看看抽泣的祖孙三代,老爷子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搂过孙女,心疼地擦掉孙女脸上的眼泪,无言以对。

    芝芬打开保温袋,拿出保温桶,又开始给这个男人灌起了流食。是了,老爷子是送流食来了。这个男人似乎丧失了进食功能,只能通过鼻饲进流食,而流食须在家里加工。

    “爸,妈,你们带着囡囡回去吧。囡囡还要做家庭作业。”灌好流食,芝芬对公婆道。她蹲下身子,平视着女儿的眼睛,说:“囡囡,妈妈明天跟老师沟通一下。你回家吃晚饭做作业,晚上早点睡。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要想太多。记住,你不高兴爸爸会难受的。”

    “妈妈,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在医院吗?”小姑娘道。“医院没法睡,跟爷爷奶奶回家。”芝芬道。小姑娘不情不愿地背上书包,牵上奶奶的手依依不舍地跟芝芬告别。

    “孩子,今晚要不你回去睡吧,让我守在这里。”老爷子对芝芬道。

    “不用,你们年纪大,不能把你们再拖病了。”芝芬道。

    奶奶牵着孙女的手向病房门口走去,老爷子脚步踟躇,似有话要说的样子。芝芬看看老爷子,老爷子道:“医生今天说,再看下去没有必要,你考虑一下……”

    “医生也跟我说了……你回去吧。”芝芬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再看下去没有必要——医生是让这个男人出院吗?出院后这个男人怎么办,等死?也不一定,好像有不少植物人能活不少年呢。可这是什么样的“活”啊,毫无生命质量,还拖累了家人。

    天色渐暗,树叶摇晃,起风了。我打了个寒颤,不好,晚上降温,我得找个避风的地方,不然准会被冻死。嗯,不错,枇杷树长到了五楼窗口,我就待在枇杷叶下将就着过一夜吧,正好明天一睁眼就可以看见他们。

    6

    枇杷叶子挡住了风,却挡不住冷,我在冰冷的叶子背后栖息了一夜。待到阳光出来把叶子晒热,身子变暖和了我才从叶子底下飞出。我迫不及待地飞到窗口,注视着窗子里的世界。

    一切依旧,并无什么改变。

    中午,芝芬领着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进了病房,老爷子起身打招呼。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这对老夫妻是芝芬的父母亲,他们特地从乡下赶过来看女婿。

    “亲家,”芝芬的父亲对老爷子说,“我们听说了医生的建议,不知你跟亲家母是怎么打算的。”他的话说得客客气气。

    “我跟成杰妈商量了,”老爷子道,“我想把成杰接回家自己照顾……”

    “什么怎么打算的?”

    门口传来一个愠怒的声音,原来是老太太送饭来了。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医生说没有必要治疗称你们的心了吧?你们有没有良心,我儿子是怎么出的车祸?但凡有一点良心的人都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们放弃治疗!”

    “你讲不讲理?成杰出车祸是芝芬造成的吗?”芝芬母亲道。

    “跟她没有关系吗?”老太太说,“如果不是她那一通电话,我儿子怎会出事?”

    “你怎么不说如果成杰不喝那么多酒呢?”芝芬母亲反驳道,“谁也不想成杰出事!你总这样说是想让我女儿跟你儿子一样这样躺着你才甘心?”

    亲家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两个亲家公拉着各自的另一半也阻止不了她们的争执。

    “你们能不能不要在成杰面前吵?”芝芬声音哽咽道,“我爸妈来医院也只是想要关心我们,非得说那么难听的话吗?”

    我抬眼看芝芬的脸,她那苍白的脸变红了,眼睛湿润着。争吵声停了下来,大家的目光一起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我们商量一下吧,”沉默了会儿,芝芬父亲道,“我跟亲家公的意见一致,最好把成杰接回家里照顾……”

    “不行,成杰哪都不能去,就得留在医院治疗!”老太太道。

    “你没看我们芝芬瘦成什么样了吗?”芝芬母亲道,“从出事到现在,整整瘦了十斤,随时都要晕过去。回家去的话,芝芬至少每天能把身体放平了睡觉。”

    “亲家母,你别着急,芝芬吃的苦我们是看在眼中的。”老爷子安慰芝芬母亲。接着,他转头对老伴说:“医院的病床十分紧张,只怕到时候医生会催我们出院。”

    “我不信,医生能没有职业道德,能见死不救?”老太太冷着脸道。说完这句话,她一头扑在儿子身上痛哭道,“成杰啊,你听见了吗?大家都不愿救你了,你得争一口气赶紧醒来啊,你想把妈急死啊!”

    “吵什么吵!病房里只有你一家吗?”是小护士,她来给成杰输液,见病房里吵吵闹闹,便呵斥道。

    老太太听见护士的声音,连忙起身,问:“姑娘,医院是不打算给我儿子治疗了吗?”

    护士把输液袋挂上后道:“奶奶,不是医院不给你儿子治疗,是有没有必要治疗。马主任说了,明天会组织一次会诊。如果会诊结果是不建议继续治疗,恐怕你们就得转院或出院。”

    天黑之前,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对着窗口默默流泪的芝芬,再一次躲到了枇杷叶下。

    7

    半夜时分,我被枇杷树上滴滴答答的雨声惊醒。雨水顺着树叶淅淅沥沥地滑落,不远处昏暗的灯光中细雨如丝,像凭空竖起一道帘幕。幸亏枇杷叶够密集、够宽厚,我在瑟瑟发抖中等待天明等待阳光。可等来了天明,却没有等来雨停,小雨一直下到接近午时。

    我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的病床边除了老爷子,老太太,芝芬,还有两个我未曾见过的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中年男人从破旧的夹克衫口袋掏出一沓钞票,递给老爷子,说:“对不起,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们能收下。”

    老爷子慌忙伸手推挡着,“不行不行,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收你们的钱呢!”

    中年男人拉过穿着校服的女孩,嗫嚅道:“成老师是,是因为,因为避让我女儿才出的事……”

    “原来是你们啊!这么多天过去了才来医院,你们良心怎么过得去的啊?”老太太闻言不客气道。

    “对,对不起!”中年男人连连鞠躬道歉,“孩子估计也是怕我们担心,怕我们承担不起赔偿费。我和她妈都是打工的,刚出事的那些天一直没有对我们说。后来,她夜里经常被噩梦惊醒,在我们再三追问下才告诉我们这件事。成老师还是我女儿学校里的老师……我们又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成老师在这家医院。”他说着又拉过女儿,道:“快,快给爷爷奶奶和阿姨道歉,给成老师道歉!”

    女孩双手捂着脸抽泣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转身给成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扑到了父亲的怀里。父亲红着眼圈,伸手轻拍女儿的后背,张开的手指粗糙,干裂。

    “交警也跟我们说了,责任不在姑娘。”老爷子说,“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钱我们是不能收的。”

    “那怎么行?”男人把钱放在病床上,说,“虽然责任不在我女儿,但成老师毕竟是因为我女儿……钱不多,只有两万,你们不收下我们真的会良心不安!”

    芝芬拿起钱重新塞进男人的手中,对男人怀里的女孩说:“我了解他,成老师是不会怪你的,姑娘,今天你能来这里,成老师心里会很高兴。你们也不容易,把钱带回去,我相信成老师也是这么想的。”

    下午两点半左右,空中又飘起了小雨。按理,我应该赶紧躲到枇杷叶下,可我不想,我知道,会诊的时间到了。果然,病房门口进来五个穿白大褂的,三个医生,其中一个是马主任。他们来到成杰病床前。马主任首先把听诊器按在成杰的心脏部位进行听诊,听了一会儿再翻开成杰的眼皮,拿出手电筒对着他的眼睛晃动了几下,然后摇了摇头对另外两个医生说:“你们再看看。”

    一旁的老太太、老爷子和芝芬注视着医生们的检查,他们和我一样,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另外两个医生检查结束,他们三个人开始了交流。

    “你们怎么看?”马主任问。

    我的目光转向了另外两个医生,其中一个嘴巴张开,可是我却没能听清他说的话。突然而至的一声炸雷淹没了一切声音,随即,炸雷一个接着一个,轰隆隆,轰隆隆……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眼前闪过一道道白光。雨变大了,我浑身冰冷,仿佛要坠入暗黑之中,可我的眼前却变得分外明亮——这床上躺着的男人不就是我吗?芝芬不是我亲爱的妻子吗?老爷子老太太不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吗?

    8

    那天中午,我从学校来到万达,跟远道而来的同学小聚。同学提出喝点酒助兴,我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下午没课,也就欣然同意。正喝到兴致高的时候,芝芬打来电话,着急地说家里找遍了找不到身份证,她要立即出差。我只得跟同学匆匆告别,跨上电动车往家里赶去。

    午后,回家的路车辆和行人不多,我不由加快车速。当我从南面的支路想要穿越主干道向西骑行时,主干道上从西面飞驰来一辆电动车。两车眼看就要相撞,我赶忙转了方向,拼命往路边骑去,却不了猛地撞上了路边的石头,人就这样从车上飞了出去,头磕在了另一块石头上……

    待有了知觉后,我惊讶地发现,我竟然看到了躺在石头边的我的身子,看到我的头上汩汩冒血。我看到一边的女孩脸色刷白,扶着车呆立,她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我看到不远处跑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人拿出电话报了警。

    救护车将我的身子拉进医院,医生们给我开颅救治,我的家人们在病房外焦急地等待。三天后我却没有醒来,医生说有可能变成植物人。母亲刹那间将悲痛化作愤恨,啪地给了芝芬一个巴掌,然后责问她中午为什么要给我打那个电话。接着骂她是丧门星,说当初就不该同意我俩的婚事,说我们本来八字不合,现在你把我儿子害死了吧!

    我跟母亲争辩,这跟芝芬无关,都怪我,我中午就不该喝那个酒,也不该不带头盔。可我的争辩母亲根本听不见。瘫在地上的芝芬倒在岳母的怀里无声地哭泣。芝芬,我的爱人,我承诺你的好多事还没有来得及做。我说今年暑假我们带着囡囡一起去新疆旅游,你说去新疆太贵,我们就在附近旅游。你说我们要买一套初中学区房,我笑你囡囡刚上小学。我说将来囡囡要是嫁人的话我会舍不得,你说囡囡和那个人像我们这样彼此相爱不是很幸福吗?

    七天后我依然没有醒,我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那天,岳父对芝芬说,万一成杰真的变成植物人你怎么办?又不能走医保,这可是个无底洞啊,你还年轻,囡囡还小!这话被我母亲听见了,她大骂我的岳父一家不是人。芝芬说,妈,你放心,我绝不会放弃对成杰的治疗,成杰肯定会醒!

    从那天起,请了几天假的芝芬开始上班。晚上守我,白天上班,中午回一趟医院。别人劝她找一个护工,她不愿意,那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以前水灵灵的她逐渐变得憔悴。父亲本就斑白的头发更白了,母亲原本直着的腰板弯曲了。我可怜的囡囡,原本是那样的活泼,小嘴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现在小脸上出现了跟她年龄不相符的愁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丝毫看不到醒来的希望,我突然觉得岳父说的很有道理,我不能成为芝芬母女俩的累赘。我就这样走了吧,于是,我跟着一群魂灵,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孟婆跟前,却不想被孟婆拦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我蝴蝶的身躯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僵硬。病床旁的仪器发出凄厉的响声,我看到了,检测仪上的绿色波浪线变成了直线。医生忙着听我的心跳,翻看我的眼睛……芝芬和我母亲哭喊着我的名字……

    我的灵魂飘了起来,离开了蝴蝶的身子。我要走了,这次真的走了。芝芬,我不能与你白头到老是我负了你!囡囡,爸爸不能陪你长大太对不起了!爸,妈,儿子不孝不能给你们养老送终了!对了,还有那个女孩,我本来一直担心着,今天她见了我后应该能摆脱那个梦魇。

    都说时间是医治创伤最好的良药,我给亲人们留下的创伤就让岁月来抚平吧。

    这次,孟婆没有阻拦我,我豪气地喝掉一大碗汤,走入另一片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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