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良 | 草根

作者: 阿尔巴 | 来源:发表于2022-11-29 23:1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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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博】

    四十八岁的汉子有富,隐隐觉得自身体魄有些不如往年。过去上甸子打草,对他来说那是很轻松的一点活儿。照例的,立秋前三天搭好窝棚,大干两个节气,白露前撤“点儿”下甸子,一个月里去掉阴天下雨的日子,可以干上二十天的好活儿。他一刀压一刀,一趟儿连一趟儿的,打出两千五百普子(既“普特”,俄国重量单位,一普特等于16.38公斤)晾好的干草,就可以保证四头大牛过冬。八年来他从不增加牛的头数,因为只有那么大的一块甸子,也只有养四头牛那么点儿的精力。

    早晨四点半,有富醒来,觉得腰有些酸,但看到透过窝棚的柳条缝隙渗进来的晨光,就不敢丝毫的偷懒。瞧瞧仍旧沉睡于梦中的黑子,心里大感宽慰。黑子每年暑假都带着作业本来甸子上陪他“老爸”,小孩子虽然贪玩,倒也能帮老子敛敛趟子、烧个开水沏个茶什么的。今年打草,黑子似乎一下子强壮起来,竟能一连气抡上两个小时的山刀,自命老把式的有富半分也落不下他。爷儿俩已经干了十八天,码起一百零一个垛子,眼看着再有两天就告完工,倒有一半的草是黑子打的,“长成汉子了,”有富想。

    有富今儿破例没有喊醒黑子,独自个儿钻出窝棚,想到昨晚上只砸了儿子的刀,自己的刀还没砸,可又不想因为砸刀而惊醒了儿子,就扛着已砸得薄薄的、磨得飞快的儿子的那把刀向东边甸子最远的那片草地走去。

    启明星就挂在前方的天际,于白色的天光中仍很明亮,别的星星早已隐去了,打过草的草地露出整齐的草茬,草茬间已经又有了新绿,老草新草都挂着晶莹的露珠。

    最后的这片草,质量最好,里面一根梗子也没参杂,更没有马莲、萱草、酸苜薑。他想,这片草打出来得记住单独码垛,留到春节下小牛的时候用,这上好的剪草对牲畜来讲不比粮食料差劲。

    刀砸得非常锋利,他拉开弓步,两只胳膊不紧不慢地悠着,刀锋下刷刷的响声极为悦耳,他有些自我陶醉。他深信这打草的活儿,抡刀也好,砸刀也好,在整个白桦镇是没有人敢和他叫号的。

    太阳出来之前是最好的时刻,也是顶出活儿的时刻,由于挂满了露水,草茎湿而脆,挥刀时毫不费力,天又凉爽,又没有蚊子小咬,而且湿润的空气洁净的一尘不染,他认为那些深山里修真养性的神仙道士就是因为沉迷于这样纯洁的空气才不愿回到人间的。

    往返三个来回时,大雾弥漫上来,他索性脱光了衣裤,除了脚上的一双农田鞋外,身上只剩了一条裤衩,以前也这样干过,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洗浴,比镇上康乐洗浴城的什么桑拿浴、蒸汽浴强得多了,虽然他并没有洗过这个浴那个浴。

    隔着浓雾传过来清脆的“咔、咔、咔”的砸刀声,他停下听了一会儿,放心地笑了,从声音的节奏上听来,知道黑子的路数是对的。“这小子,砸刀也学会了,”他想,“不知道磨刀的水平咋样?”

    不一会儿,黑子悄没声地过来,爷儿俩“刷刷”刀锋断草声此起彼伏,像一首独哼的小曲融入了和声,不再单调。

    “爸,”黑子隔着浓雾的声音穿过来,“你咋不叫醒我?”有富说:“你今儿该回家了,再过两天就开学了对吧。”黑子听了,半天没吱声。雾开始淡了,爷俩碰了面,老子抬头瞅瞅儿子,儿子没瞅老子,老子看出来儿子的神态有点不快。有富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剩下的这点儿活儿,我一个人慢慢干,顶多也就四五天。”“嗯,”儿子应道。他又说:“今年夏天的雨水好,草长的也旺,比去年能多出至少七百普子。”

    “嗯。”

    两人错过身后,儿子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

    “爸!”

    有富没停,只把手劲放轻了、速度慢下来,侧耳倾听着。但是黑子什么也没说,双手有劲地挥着刀杆,刀下“刷刷”地响,草茎整齐地铺倒在草甸子上。

    太阳从对面的山坡上露出脸来,雾都被驱赶到山脚的低洼处,如漫舞的轻纱。草场上所有的景致,草趟子、那条小径、窝棚、远处钱广的麦地,都被朝霞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色。

    有富打了两个来回,刚好到边上,于是拣起衣服来,衣服有些露水的湿气,他体验着初升太阳的温暖,品味着浓浓的亲情,不愿就穿,又觉得这样赤裸着面对儿子有些不妥,前些年儿子经常见他这样,可他从未有不妥之感,此刻突然发现,儿子已经不再是不经世事的小孩子了,同时也醒悟到:早晨醒来时的疲倦感也是由于儿子大了、强壮了,才对比出来的。他长吁了一口气,欣慰和忧伤交缠着绕上他的心头。

    “志山!”他第一次叫儿子大名,以前总是黑子黑子的喊。“志山,别干了,蚊子上来了,回去一起做饭吧,吃完饭我自己敛趟子,你去林子里采筐蘑菇,下午坐你王叔的拉草车回去,你妈和你妹妹都爱吃蘑菇。”

    “爸,”黑子耷拉着脑袋,使劲把山刀把儿插进草地上,然后慢吞吞的走过来,“爸,我……我不想,再念了。”

    有富正在划火点烟,黑子的这个想法他是猜到了的,可还是怔了一下,这根火柴没有划着,他又捏出一根,轻轻地划着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问儿子:“你抽不?”黑子猛抬头,黑脸上的一对大眼睛满是复杂的光:“爸,你同意啦?”有富摇摇头。黑子缩回要接烟的手:“不,我不抽烟。”

    有富盘算着,如果这小子真的不念了,倒是家里的好帮手,来年可以增加三四头牛,而且他妈的病也可以挤出钱去做手术了,她的病要是根治了,可又是一个好帮手。

    有富说:“中考是最难的关口,既然已经考上了,怎么能……”忽然觉得说得似乎不对,就打住了。

    爷儿俩点火做饭,吃饭,一直都没话说。黑子放下碗就拎着筐奔对面的林子去了。有富望望天,天空瓦蓝瓦蓝的,在镇子里很少见到这样篮这样透的天光,一丝儿云都没有,太阳开始对山野万物大加烘烤,四下里响起了蝈蝈和蚂蚱的喧嚣。他知道,连续几天的大雾和闷热,蘑菇准少不了。

    有富拿起草叉子开始收敛昨天打的已经晾成半干的草,干透的草仍然是绿色的,叉子挑起来时,散溢出扑鼻的芳香。“我们的日子虽然从未过得更好,可也没有过得更坏,从爷爷到我爹,到我,到黑子,也许以后的日子会更好一些了。”他喃喃自语,憧憬着“以后的日子。”

    晌午时,黑子从林子里出来,满载而归。小伙子棱角分明的脸廓黑里透红,很是兴奋:“爸,蘑菇真多呀!”

    有富望着满身朝气的儿子,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兴奋起来:“是啊,夏季不缺雨,万物都丰盛啊。”

    黑子不再耷拉脑袋,似乎打定了主意,而且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主意。

    有富想:什么样的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选定了不摇摆,左右不定才是最痛苦的。

    窝棚搭在拉草道边上的一丛山丁子树下,道的南边是钱广的麦地,已经是一片金黄;东边三百八十米是王瞎子的甸子,王瞎子雇了一个人,已经接近尾声了;往北二百五十米是山的阳坡,坡的背面就是黑子采蘑菇的那片桦树林;西面紧挨着窝棚的低岗下,顺着柳树丛的一条小径就是每隔一天挑一次水的小青溪,青溪水弯弯绕绕、无声无息地流过。

    下午的秋日,在晴朗的高天滞留着。蒸腾着的草甸子上,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窝棚里的闷热赶出了有富,他不得不卷了油布铺到山丁子树下去休息。他先燃起一把干草放在上风口,添加了几根干树枝,待火烧旺的时候,将一大抱新鲜的蒿草压在上面,顿时滚滚浓烟裹挟着奶味的鲜草的香郁飘到他休息的树下,驱赶尽围叮他的蚊子、瞎虻。有富侧卧下来,让沤出的烟雾从头上飘过,原本没有一丝儿风的天气,树下的阴凉和烟火的热气形成了空气的对流,让他看到了风从哪里来飘向哪里去。在这个时节,每天黄昏前准会漾起微微的风儿,风是从西边的青溪吹来的,只不过是早秋的带着些许羞涩的轻风,有些缠缠绵绵的,不肯造次。在往后的日子里,它将无休止地吹荡,逐渐的变得狂暴、凛冽,直到荡尽山林中垂挂的最后一片黄叶,荡落枯草上最后一粒草籽,直到引来西伯利亚的封山大雪,使整个白桦镇和她周围的所有山、林、草地、河流都静默而沉寂……

    有富微闭着眼,周遭的一草一木都闪现在脑海里,他所熟悉的就是这些,他迷恋这些,几十年了,他只干这些荒野中的活计,他挖过药,打过猎,倒过套子,伐过木头——后来这些都被列为禁止了,只剩下养牛打草这一项工作了。

    黑子去帮王瞎子装草车了,然后他将随那草车回镇上。黑子平日赶上连阴天或小雨的时候,总是串拢他:“爸,走钓鱼去呀?”有富欣然答应。爷儿俩坐在青溪岸边,都静静地盯着自己的线漂,进行钓鱼比赛。他们之间没有代沟,有富想:这得归功于大自然,是大自然的山山水水把我们联系得如此紧密,我们共同眷恋和敬仰的就是合乎天道的自然啊。

    朦胧间,有富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那不是草地上昆虫的奏鸣,不是枝叶间的鸟语,那是一种和自然的鸣响迥然不同的异曲,带有来自社会的金属气息,轰隆轰隆的来自外部空间的时代潮流混响。他坐起身来,觉得脖子有些痒,用手一摸,一只鼻涕虫在上面爬,触手凉凉的、黏糊糊的,他厌恶地甩出去,抓把草叶来揩手。这时他看到钱广麦地的边际上,有一个红色的大蚂蚱,一跳一跳的,正向自己草甸子方向来。把他从午觉里惊醒的就是那红色的大蚂蚱——拖拉机的机器声。在烈日的烘烤下,麦地里散发着热浪,在那蒸腾的热浪中,麦海和拖拉机都跳跃不停。

    钱广在收割了,看这麦子的长势,又是丰年啊。谁都知道钱广去年小麦油菜籽都赶上了价格飞涨,发了大财。呼盟报的当代企业家专栏也登载了他的事迹。

    有富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痩得皮包骨,焦黄的脸蛋上暴起着皴裂,鼻子下面垂挂着两条长虫。那年他妈饿死了,他爸也拖着病身,男孩每日吃不饱,就用草绳子勒紧了肚子喝凉水。隆冬季节,他没有帽子,在三九天的一个早晨跑到学校时,一拨拉耳朵,耳垂掉了一块,冻的。那剩下的大半拉耳朵从此也永久性的成了黑灰色。当时老师给全班同学做动员,号召每个同学捐款二角,共凑起来八块钱,给那可怜的男孩买了一顶狗皮帽子,因而保住了他剩下的一只半耳朵。那个男孩就是现在白桦镇的首富钱广。当年的男孩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富得流油,就像茅坑里的蛆虫拖着尾巴爬壁时,想不到有一天能长出翅膀飞到窗玻璃上一样。

    一只肥硕的蚱蜢蹦到有富曲起的腿上,他把腿伸直,掂了它一下,它却毫无察觉一般,非但不跳开去,竟震颤着双翅,“嚓嚓嚓”地奏响起来。他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很小心地捏住了它。他端详着蚱蜢,为它的眼睛长得像人眼中的玻璃花儿而好笑。这蚱蜢的脸很长,样子傻傻的,有些像有富。他笑道:“长得像马似的,比马还笨!”一撒手,那可怜的马脸冒险家呼地飞起来,却飞错了方向,竟然撞到有富的眼皮上,他猝不及防,被撞疼了。他重新捉住它,对它说:“你不光笨,还是一个倒霉透顶的家伙。”他站起来,把它放在窝棚顶端的尖顶上,那里有最热烈的阳光。“就在这里唱你的情歌吧。”他对它说。片刻间,它竟真的唱起来了。他想:这可真是奇妙啊!

    远远的望见王瞎子的草车已经装好,影影绰绰的看到黑子坐在高高的车顶向他挥手,紧接着马车就动起来了。那车不再经过有富的甸子,顺着拉草道一直往东然后转过山弯向北就出了红胡子沟,一出沟就可以望见镇子里的袅袅炊烟了,不过从望见炊烟起一直到家,那草车至少还得走上两个小时,这就是“望山跑死马”的说法。不知道黑子妈的病好点没有?有富抽着旱烟,微微的皱起眉头。拉草车好一会儿才转过山弯不见了。

    拖拉机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最后吞没了所有的虫声鸟语,一直来到有富的窝棚跟前。红色的大胶轮子停在地头,排气管兀自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司机是一个胖小伙,擦着汗走过来,边走边打招呼:“乘凉呐有富叔?”有富认识他但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应道:“开始割晒啦?”小伙子说:“是啊,这是早熟品种,必须在这三个晴天收利索喽,我们两台割晒机,一台康拜因都同时下地了。”说着走到窝棚前,在露天锅灶旁的水桶里㧟了一舀子水咕咚咕咚的灌进肚子里,然后一边用衣袖擦嘴,一边对有富说:“有富叔,我们钱老板叫我告诉你,晚上别起火了,请你到我们那里吃饭,他打了几只野鸡。”有富笑道:“这钱大地主又作孽了,不是有动物保护法,不让打吗?”小伙子一撇嘴:“前些日子来了一伙动物保护协会的,还不是狍子飞龙的打好多带走了?”

    小伙子说:“别起火做饭了啊,待会儿钱老板开皮卡来接你。”

    “知道了。”

    望着慢慢离去的挂着割晒机的拖拉机,有富想:这个钱广,我正想找他呢,今年春天又把我和瞎子的甸子占去了有五米宽。

    钱广开着皮卡来接有富时带来了两个人和一张网,那两个人脱了裤子下到青溪水里捞鱼,只一网,就把带来的一个水桶装满了,有富惊奇地发现,满桶里蹦跳着的柳根中,竟然还有两条差不多半斤沉的细鳞鱼。他经常和黑子在这里钓鱼,可没钓到过细鳞。

    钱广肥胖的大脸油光光的,一双眼睛眯缝的看不见眼珠,大嘴哈哈笑着,嘴角咧到了耳根子上,像布袋和尚。他看出来有富的惊诧,用一只肥硕的手拍着有富的肩膀:

    “老同学啊,没在这小水沟子里钓到过细鳞鱼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细鳞鱼的进食时间只在黎明和黄昏,而你有富又怎么舍得用这两段最出活儿的时间钓鱼呢?”

    有富憨厚的笑,嘴上不说话,心里却想:这小子,打小就是钓鱼套兔子的好手。

    钱广二十多年前承包这片地时只有一千五百亩,现在已经翻倍到三千多亩地了,那时机械设备全是一些生产队剩下的破烂,有富那时和他走动得还算勤,帮他来“点儿”,那时只有一排破马架子,如今已经矗立起一长溜的红砖房,房盖是彩钢的,过去的场院都是土地面,现在也都打上了厚厚的水泥硬化地面了。有富参观了一圈,发现室内从装修到陈设,都比镇上的宾馆和饭店还要高级。

    宿舍,办公室,娱乐室,厨房,餐厅,一应俱全。在去厨房的门厅里,棚上墙角一排六七个燕窝,几只家燕在头上飞进飞出。钱广得意地说:“你记得吧,头一年刚建点就有一窝燕子在门洞里落了户,十多年时间发展到十多窝,五年前盖新房时,燕窝都被毁了,以为燕子不会回来了,谁知第二年就回来了两窝,现在有七窝了,可惜,还是没有全回来。老人们常说:燕子不进寒门啊。所以这些燕子来这里是给我的面子啊,是吉兆啊,哈哈哈哈!”

    两个人开始喝酒,菜是非常讲究的:野鸡炖蘑菇、清烧细鳞鱼、辣炒狍子肉、白水飞龙汤,全是野味。

    话题自然就聊到上学的事情。有富喝了二两酒,眯着眼盯着钱广的半拉耳朵看,钱广问他:“看啥呀?一个破耳朵有啥好看的。”有富就说:“钱大地主嗳,你这么有钱,也不把那半拉耳朵接上?”钱广干笑了两声:“开玩笑,我接它干嘛?这残缺的耳朵时刻提醒我不要忘记过去那一个个穷苦的日子。”有富憨笑了一下,说:“都说为富不仁,看不出你钱广还是一个不忘本的人呐!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讲?”钱广猝不及防,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富竟还是这样直筒子的聊天方式。就嘿嘿地笑了两声,道:“外道了老同学,非得有事才找你呀,今天正好搞到两只鸡,又正好赶上你在甸子上,就想着找你喝两口。没事,咱今天不谈事,只喝酒,只叙旧。”

    两个人果真就一边叙旧一边喝酒。有一次讲到了钱广有多少地,打多少粮,钱广只是淡淡的地回应有富询问的数字,绝不借题发挥;又有一次提到草甸子出多少草,能养活几头牛,有富话到嘴边了,想要借话说话,提醒他这些年已经占了他和王瞎子多少的甸子。可是终究没能说出口,只说今年的风调雨顺,出草量能比去年多三成,而且质量又高得多。

    像两个老庄稼把式一样,咂着酒,唠着草啊苗啊的那些农家磕,不觉喝到天黑了,二人都有了七分醉意。

    最后又提到当年同学捐款买帽子的事,钱广眼泪汪汪的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

    有富这时竟脱口而出:“欠债是要还的,抢了别人的也应该退给人家。”钱广只做没有听见。

    钱广要留他住下,明早醒了酒再回他的窝棚,他坚持今晚就回去,两个人你推我搡地闹了好一会儿,钱广拗不过有富,就喊白天传话的那个胖小伙开皮卡送他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有富就酒后吐真言,和胖小伙说起来原本想对钱广说的话来:“这么多年,你们这个钱大地主,就往我们甸子这边一点一点的扩地,最少占了我和王瞎子二十亩地,因为原本的甸子和麦地当中的草道在现在草道南边五十多米的位置,我家甸子中间的那堆山丁子树如今变成路边的了。”

    胖小伙说:“有富叔,您和我们老板喝了一晚上,说了那么多的话,想说的话都没有向对方说哈。”

    有富这时候头脑被晚风吹拂得清醒了:“爷们儿,你这一送,把我们俩要说没说的话就可以传到了。我想说的就是想让他退回耕占的草甸子。说吧,你老板想说的话是什么?”

    胖小伙对有富肃然起敬:“有富叔,我还以为您让我们老板灌多了呢,感情你们两位都没喝多啊!”

    于是胖小伙按照钱广的授意告诉有富:钱广的打算是高价买下他和王瞎子两家草甸子的使用权,把以前占了的一并算在里面。

    有富心里早已有数,这时抱紧臂膀,不说话。一直到了窝棚前,胖小伙扶他下车,他踉跄了一下,但马上站稳了:

    “爷们儿,传话给你老板,他想买断草场的使用权,不行。我想要回他历年占的草场,必须还我。王瞎子怎么做咱不管。还有,谢谢他今天的野味全席,改天我还他一个烧烤大全。”

    哈哈大笑着,一头睡倒在窝棚里宣腾腾的干草上,草叶草茎草根的浓厚馨香包围了他。

    早晨醒来的时候,有富的脑袋有些沉。觉得有东西在爬,从脖子一直爬到腮帮子,弄得他好痒,他小心翼翼地捉住它,凭感觉似乎是一只蝈蝈,想睁开眼,眼皮有些涩,使劲挤弄几下,才睁开了,现在看清楚了:原来是昨天他放在窝棚顶上的那只肥硕的蚱蜢。他笑着嘟哝说:“哈!原来是老朋友呵。”他觉得那只蚱蜢也在笑。

    曙光从当门的草帘子缝隙钻进来,此时万籁俱寂,空气异常湿润而清新。

    他把那只蚱蜢放在支窝棚的一根叉竿上,静静地瞅着。他一点也不想起床,“懒洋洋的,”他想,“就这样懒洋洋的躺着,像猫一样,感觉真是幸福啊。”

    静而无风,周围最先打过草的地方又萌发出嫩绿的新草,有富每天清晨都能听到青草向上拔节的声音,那似有似无的声音。不完全是用耳朵听到的,主要是感觉到的。不论是听到还是感觉到的,也不仅仅是某种声音,而是一种精神,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向上的精神,永远不死的精神。

    那只蚱蜢从上面掉下来,噗地一声摔在被头上,有富捏住它,放在手心里,让它长长的马脸冲着自己。这家伙窝窝囊囊的,好像要哭,它的一条大腿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有富想准是被另一只强壮的蚱蜢咬掉了,可怜的家伙,它在情场上斗败了,在暴雨冲击下又败了,于是躲进窝棚里来。它神情沮丧,一动不动。

    “你这小东西,”他把蚱蜢放在一边,开始起身。他几乎是合衣而睡的,只是脱去了外衣。他隐隐觉得腰有点疼。“唉,这一辈子呵!”他喃喃自语,猛地吃了一惊:谁这一辈子?我在为谁的一辈子叹息?为我自己,为这蚱蜢?蚱蜢的一辈子只是这一个夏秋,我自己呢,现在可以品评一辈子了吗?他瞅着那只秋后的蚱蜢,说:“你这个失意的家伙,你这一辈子过得可不怎么着呵!”

    钻出窝棚,正是大雾弥漫的时候,他在两把山刀里选了一把刀锋快利的:抓一把草向那锋刃上略微一碰,“唰”地一声断为两节,正是黑子先砸后磨的那把。

    来到昨天的茬口上,开始打草。浓雾中,四下里仍很寂静,偶尔从草窠里传出几声野鹌鹑不安地唧唧鸣叫。他挥刀打草的声音是甸子上的主旋律,“唰、唰 、唰、唰…… ” 坚定而沉稳。

    夜里的大雨,使得草茎变得非常脆,挥刀特别省力,只是脚上的一双水袜子和裤脚比往日湿得厉害。有富一边干,一边算着一道道加法、乘法运算题:二十多个秋天,打了多少天的草?总共折合多少普子草?用坏了几把刀,哪把刀最称手?一共养过多少牛?接生过多少牛犊?卖了多少牤子?更新了多少乳牛?哪头牛出奶量最大……

    有一个账算起来让他头疼:如果不被钱广占去那些草场,最少能增加三头牛,那样的话家境就会宽裕得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牛值钱奶值钱,也都是这三五年的事,十几二十年前的话,多几头少几头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朝阳升出来了,又大又红,空中找不到一丝儿云彩,到处是山雀的啾啾鸣叫。天儿还没有热的感觉,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刻。有富打定主意上午把坡下的这片草打完,午饭后一定要脱光了到青溪里泡上半个小时。

    虻虫们已经爬到草尖上晒太阳,山刀走过时,它们纷纷地跳开去,但它们蹦跳得很生疏、很笨重,它们的翅膀还是湿的,它们夜里冻僵的身体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温暖,但它们绝不敢偷懒,它们和有富一样,在做着过冬的准备。蝈蝈和蚱蜢是从来不会经过两个夏天的,它们通过卵生变态来到这个世界,每一代都没有见过自己的上一代,它们唯一的使命就是完成交配,交配后的雌性把长长的军刀一样的排卵器插进土缝里,排出受精卵,然后它们寂然死去,秋风把各种形态的草籽吹落地面时,也把它们的空壳和翅膀吹走了。

    有富不停地挥刀、挥刀,虽然空气那样凉爽,可是他的宽厚的臂膀在不断的运动中像一台发热的机器,周身都蒸腾起热汽来,他出汗了,酒后的不适都消失了,不再腰酸背痛,活儿一干来劲,反而不觉得累了。有富想:闲着就浑身难受,干活却上下舒坦,如果这不是贱的,那就一定是祖辈传流的、深入到心底的本能。

    一直干到太阳高了,四下里蝈蝈、蚂蚱欢叫起来,蚊子也成群的围上来,有富才想着收工,恰好肚皮也咕咕叫着抗议了。瞎虻先是一两个,紧接着就多达几十个,嘶鸣着,疯狂地跟着有富上下飞窜,有富拍住一只大个儿的瞎虻,然后把它捏住,手臂上拍出了血,其他的瞎虻嗅到了血腥味更加疯狂,嗡嗡嗡的鸣叫声盖过了山雀和蝈蝈蚂蚱的合唱。

    有富离窝棚还有一段距离时,远远地看到王瞎子的甸子上,昨天往回拉草的马车回来了。他眯缝着眼,逆着阳光望了一会儿,眼睛有些刺痛。只见那马车在王瞎子的窝棚前略停了一下,王瞎子从车上跳下去,马车就继续往前行,马儿慢跑着,一直奔有富过来了,他听到黑子已经变声的嗓子激昂地喊着:“驾!驾!”

    这小子,又回来了。有富没有觉得意外,心中倒是微微的漾起几分欣喜:他做出了抉择,看来并不忐忑。

    黑子驾着马车从阳光里走来,到有富身边,喝道:“吁——”,马儿驯服地站住了。有富乜着眼扫了马儿一眼,觉得这匹马比以前精神了,鬃毛光亮了许多。他知道王瞎子的这匹马已经八岁了,相当于人的五十多岁,已属老龄了。

    黑子说:“上车吧,老爸。”有富一挺身坐在右边车辕旁,说:“别老爸老爸地喊,我还没老!”不由又端详那匹马。“对不起,爸爸,”黑子不用鞭子,只是将手中擎起的肚带绳抖了一下,马儿就运动四蹄,前行了。

    到窝棚前,黑子把车卸了,把车辕用叉棍支起来,然后把马儿牵出来,亲昵地和马儿贴了贴脸,轻声说:“去吧,去吃草吧。”马儿咴咴地叫了两声,打了个响鼻儿,甩着尾巴慢慢地走开了。

    有富急道:“你不给它下好绊子,看弄跑喽!”

    黑子笑呵呵地,说:“不会跑的,牠老实着呢,我一声口哨就能叫过来。”

    有富望着那悠闲自在的马儿,喃喃地说:“如果王瞎子把草场卖了,这匹马恐怕是凶多吉少呵,它有点老了。”这样叨咕着,不由有点感伤。

    “不会的爸爸,牠不会进屠宰场的,你没看出牠有多高兴吗?”黑子大声说。

    有富转身看着黑子,对黑子的眉飞色舞感到疑惑:“我看你比马还要高兴,是不是你妈的病见轻啦?这些天这么好的阳光,医生讲她最好多晒太阳。”

    黑子说:“是,妈好多了,还连夜发面,今早给咱们蒸的蘑菇馅包子呢,妈让我赶紧赶车回来,现在包子可能还没凉透呢,爸爸,快吃包子吧。”

    有富接过用棉袄包裹的塑料袋,里面的包子果然还是温热的。黑子急着出发,自己也没吃呢,这时就一同吃这来自家里的早餐。

    黑子掩饰不住的兴奋被有富看出来了,就紧紧地盯住他,用眼神问他怎么了?黑子说:“爸,还有更高兴的事啊,这马,这车,现在都是咱们的啦!”

    有富望着儿子,一口包子咬在嘴里,一时忘了咀嚼。

    黑子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顺手拽起一把嫩草,把下面草根的泥土撸下去,露出奶白色包满浆液的新根须,放在鼻子下面闭眼嗅了一下:“真香啊!”

    “爸,这掛车,这匹马,我买下来了,咱们早就应该有一套自己的马车了。”

    有富说:“今年的牲口倒是比往年都卖得贱,可是你…哪儿来的钱买你王叔的马车呢?”

    “爸,这套马车,王叔按一万块钱卖给我,我呢,必须在三十天内把他剩下那块甸子的草打完,并给他运回家,算是一半的钱。他雇的那两个外地人不行,两个不顶一个。然后明年继续给他打草,然后点普子算账,多干的活儿按工钱给咱。”

    有富望着王瞎子那边,盘算着,说:“你王叔的甸子最少还得干二十天……二十天不能松劲儿啊孩子。”

    “别孩子孩子的!”黑子说,“我不再是孩子了,爸,我昨天去了学校,把学退了。”

    有富说:“不念就不念吧,学问大小不重要,学会生存才是目的。”

    “爸,这样一来,”黑子眉飞色舞地憧憬着,“你还没老,我也不小了,妈的病再一好,剩下的事只有挣钱一项了。”

    有富的眼睛湿润了,他拍拍儿子的肩膀,使劲地点头:“志山,咱们还要把钱广占去的草场要回来,然后增加牛的头数。只怕……那钱广不会轻易就还。”

    黑子“呼”地站起来,望着那片正在割晒的麦地,目光炯炯:“爸,不怕,回头把草场的文件找全,他要是不还,咱可以走法律程序。”

    有富望着黑子,觉得不注意间,儿子又长高了一大截。

    黑子从车上拿出一个铁皮盒子:“爸,下午去钓鱼呀。”

    有富望着王瞎子那片草场,说:“不钓鱼了,咱爷儿俩,还要流大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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