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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体育】
这是她第一次来看我的比赛,也会是最后一次。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耳膜有些发疼,一些忽远忽近的画面,星星点点般汇聚着,脑袋鼓胀胀的难受。我感受到似乎有一道不一样的目光注视着我,抬头望向看台,灯光汇聚下,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身影,安静地坐着,和周围此起彼伏不断喧哗的人影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我愣住了,眼底一热,错过了对方球员请求击掌伸出的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朝着我竖起了中指。我无暇顾及,周围的人声人影仿佛都已消失,只剩下一个她,我满脑子里想的是她怎么会来,她怎么没有坐在轮椅上,她是怎么独自走到那个位置的,她就这样坐在冰冷的看台上会不会难受,她的身体能否支撑到她看完这场比赛。我们四目相对,她眼里满是柔情,微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右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进场仪式结束,我径直走向她,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像被胶水封住了,努力了很久都张不开,于是抿得更紧。她坐在看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这样的满含爱意的注视,让我变得很小很小,小如一个婴儿,被包裹在襁褓里,被紧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个特别温柔的声音在说着:别怕,我在,让我特别的安心。脑袋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不应该记得,记得她曾经如此望着我的眼神,我不应该会有那时的记忆。紧皱着眉头,我握紧拳头转身离开。
教练在那强调着赛前已讲过无数次的排兵布阵,我有些走神,最近走神的次数有点多,教练显然发现了,他提高了声音:“宋鹤,收起你的桀骜不驯,注意听,你会是他们防守的重点,也是今天获胜的关键。”呵,心底里一声冷笑,我真有那么重要,就不会有这样的安排,曾经的我再怎么傲慢无礼,都被认为是天才选手独特的性格,而现在只稍微走神便被定义为桀骜不驯。球迷们还在大喊着“宋鹤,鹤神”,这一届比赛,本来我是最耀眼的新星,MVP非我莫属。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今天将是他们眼中的天才落幕的纪念日。
天才球员必定在很小就表现出了打篮球的天赋。据说我一岁多时玩儿童篮球框,几乎百发百中,常常乐此不疲,其中有没有夸张的成分我不知道,三岁以前的事没有人能记得,所以,我也不记得她有没有抱过我,有没有牵着我的手走路,有没有抱起我举高高。我有记忆以来,她总是很虚弱,苍白的皮肤,发黄的头发,瘦弱的躯体,如果放在风里她真的会被吹走,当然她很少出门,一是不能吹风,二是出行不便。我见她走过最远的路是从卧室到客厅,短短的十几米距离,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气喘吁吁以至于大汗淋漓,但她固执地不愿意在家里用轮椅,常常如此折腾自己那残破的身体。
想到此,我转头望向看台的她,今天她肯定也是固执着,不愿意待在最后面,那里有残疾人专用区域,可以安放她的轮椅。难以想象,她是怎样一步一步艰难地,从体育场入口挪到了她现在的位置,只为了离球场更近一点。她的后背肯定被冷汗浸湿,她就这样坐在风中,回去后又会有一段缠绵病床难熬的日子。我这是在关心她吗?从小到大,我一直不愿意与她亲近,在我潜意识里觉得她是一个不称职的妈妈。她缺席了我童年的大多数时光,甚至没有高声斥责过我。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也许表达过对我的爱和关心,但我没有感觉到,或者说被我刻意忽视掉,等我渐渐长大,越来越多的时间,我需要扮演照顾她保护她的角色。这样的角色倒置让我愈发疏远她,我也希望是被保护着的那个人,我也希望是有着父母的疼爱和保护的孩子。此刻,我却无比想要保护她,想要马上背起她离开这里,她不应该出现在今天的比赛现场,这里不适合她待着。
有人拉了我一下,哨声响起,比赛就要开始了。中圈跳球,自然由个子最高的我来,而对面是刚刚那个朝我竖中指的人,杨杰,我的死对头。裁判把篮球放在了我俩中间,口哨放进了嘴里。我死死盯着杨杰的眼睛,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说了一句只有我俩能听见的话:“小心你的脑袋。”就在这时,球被高高地抛起,我赶紧跳起来,慢了半拍,球被杨杰拍中。懊恼的声音一阵阵响起,球在空中翻飞,落入对方球员手里,杨杰虚晃一步,冲出我的防护圈,跑过去接住球,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欢呼声响彻球馆。耳边是教练气急败坏的声音:“宋鹤,你在干嘛?到底能不能打?不能打就滚下场!”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接住传过来的球。
教练的预判很对,我被防得死死的,所以他给的战术中我不是得分主力,只是吸引火力,让对手以为我要上分,实际是找准机会传球出去。我很不甘,之前再怎么严密的防守,我都能突围得分,特别是命中率超高的三分球,常常出其不意,在一些不可能的时机以刁钻的角度准确入篮。他们说那是我的天赋技能,还给取了个专属名字叫“鹤翼球”,球像生了翅膀,飞进篮球框,只有我知道,那是无数个不想回家的夜晚,在球场挥洒的汗水换来的。我望着眼前高举着的手,转身挪腾,仍然被阻挡,他们的防守很严密,但防不住我,我只需跳起,身子稍向后仰,球便能以一个完美的弧度投进——那是以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球传给了左前方没有人防守的队友,他接过,起跳,球进了。预料之中,看台爆发出一片嘘声,他们都是来看神奇的“鹤翼球”的,但是今天注定会让他们希望落空。第一节结束,我们处于大比分领先,我贡献了最多的抢断篮板和助攻,却没有进一个球。
休息时,教练和队友都很兴奋,这样的战术成功了,只有我沉默着坐在一旁。第二节比赛开始,对方显然识破了我们的套路,紧急制定了新的战术,不再只集中防守我,我甚至出现了空防,比分被一点点拉近。在第二节比赛结束前5秒,我抢断了对方的进攻,他们来不及回防,我站在三分线外,望着篮球框,如果我投进了这个球,就能增大领先优势。我看了一眼在看台上的她,这是比赛开始后我第一次望向她,毫不意外,她一直看着我,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鼓励,于是,我坚定了决心,起跳,投篮,球,没中,被对方抢到了篮板。铺天盖地的嘘声,淹没了上半场结束的哨声。
我低着头来到休息区,迎接着教练的破口大骂:“你投不进不会传球吗?自己投球什么准头你心里没点数吗?接下来你别上场了!”教练噼里啪啦骂完,去布置没有我的策略,留我一个人在角落里,没有任何人在意。不用抬头去看,我也知道她关切的眼神一直落在我身上,我肯定让她很失望,她那么艰难地来到这里看我比赛。她的周围充斥着骂我的声音,我在休息区也听得一清二楚,她会不会觉得难过?我微抬起头,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只静静地坐着。她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恬静的,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床上沉睡,就是静静地坐在书房,晒着透过玻璃的阳光,看一本书,或是写写画画,她说话的声音也一直小小的,似乎大声说话也会耗费体力。然而如此恬静的她,却会为了我和爸爸争论,她不大的声音里的那份坚定,让爸爸无计可施最终妥协,也让我可以继续打球。也是那一次,我才发现,原来,她不斥责我并不是因为她的声音小,而是要给我她所有的温柔和无条件的爱。
头有些隐隐作痛,在爸爸答应让我继续打篮球之后不到一周我就受了伤。我看向在篮球场上奔跑的杨杰,就是他,在那场友谊赛中,和他争抢那个篮板球,分不清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篮球朝着我的脸飞来,将我击落在地,后脑勺重重地砸在地上。那一下的撞击在我脑袋里留下了一个小血块,医生说不需要处理,血块会被自行吸收,但期间不能再打篮球,后期能否继续打篮球得看恢复情况。回到家,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爸爸朝着她吼,说她不应该惯着我让我继续打球,说我早就应该放弃篮球,专心学习备战中考。她什么也没说,只坐在床边,一遍遍轻抚着我的手背。
一个月后复查,血块已经消失,我也能按照医生的指示做出各种动作,只是我没有告诉他偶尔会出现的头疼以及恍惚,因为我迫不及待要回到球场上。然而,等待我的却是致命的打击,我没法投进球,球框在我眼里出现了很多重影,任凭我如何努力集中精力,也看不清真实的球框的位置。我疯狂地投球,站在不同的位置,用计算好的角度和力度,但球就是进不了,偶尔的一两次也只是意外,这样的准头,还不如闭着眼瞎投。教练发现了我的情况,错愕之余不无惋惜,直言我不可能再打篮球了。
我心情沮丧地回到家,她来询问,被我粗暴地推开,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我及时拉住了她的手,等她一站稳就快速松开。我绕过她,径直回到房间,没有开灯,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她敲了敲门,我没有应声,她当作是默许了她的进门,扭动门把手开了门。走廊的灯光顺着打开的门洒进来,照亮了门口的那一小块地方,让屋子里有着淡淡的光亮。她没有关门,也没有开灯,吃力地搬过我书桌旁的椅子,坐在了床边,久久不曾开口。自从她说服爸爸让我继续打球,我稍微改变了对她的态度,也知道她是在关心我,所以,我没有赶走她。看着微光中她若隐若现的轮廓,有她陪着,我心里的烦躁渐渐平息了,我知道她的固执,如果没有得到答案会一直忧心忡忡,我告诉了她我遇到的问题。
她让我跟她走,要给我看一样东西,本不想起身的我被她话里的神秘感吸引,跟了上去。她走到书房,打开书架底部的柜子,让我把其中一个绿色的盒子抱到书桌上。打开盒子,她一件件向我展示着里面的东西,有各种运动会的奖章,短跑,跳高,跳远,还有一个排球比赛冠军奖杯。我心里一惊,这些都是她的?所以我的运动天赋是遗传的她吗?原来她以前这么厉害的吗?她仿佛没有看出我眼里的惊讶,又拿出一沓照片,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她和朋友们一起出游,一起运动,那时的她多么青春活力,和现在病怏怏的样子判若两人。我还看到了她站在讲台上的照片,原来她以前是语文老师,怪不得爸爸说不过她。最后,她拿起一张和爸爸的合影,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缓缓开口:“如你所见,曾经的我也是意气风发,一场大病破坏了我的身体,让我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刚开始我难以接受,整日消沉以泪洗面,后来我想明白了,身体的苦痛让我没法做我喜欢的事情,我仍然可以用积极的心态去生活,去寻找生活的乐趣,去培养新的喜好。我可能做不到像主角那样熠熠生辉,光环闪耀,但我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精彩。”随后,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递给我,我看见作者一栏印着何锦,那正是她的名字。“而且,我还没有放弃,还在努力锻炼身体,说不定哪天就能如以前一样健步如飞呢!”
我仿佛重新认识了她。那一晚我想了很多,我还是想打篮球,我决定再试试。再次回到球场上,我发现,除了投不进球,其他的能力并不受影响,我可以成为最强辅助。几场训练下来,效果很不错,但我内心渐渐感到失落,不能进球,不能投进漂亮的三分球,我继续打篮球还有什么意义?最终,我决定打完这最后一场比赛,便彻底放弃篮球,听从爸爸的话,好好备战中考。
这是我的最后一场比赛,我不能只打半场,我要上场,我要继续做最强辅助,我要给自己一个完美落幕。我起身朝教练走去,此时是第三节最后一个球,我队落后了10分之多,教练正着急得大吼大叫。我向他承诺,一定不投球,他已无计可施,只能让我上场。最后一节,我爆发了全部的力量,终于在最后一刻将比分扳平,进入加时赛。加时赛的比分咬得很紧,最后一次进攻,我方落后一分,对手死死防住,想拖到比赛结束哨声响起,我迟迟找不到能传出球的时机。我望向篮板上方的倒计时,还有最后两秒,此时只有我再投出一个“鹤翼球”才能完成绝杀。我闭了眼,想象着篮球框的位置,抛出了球,同时,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欢呼声震天动地,分不清敌我,我不敢睁开眼,直到被抬着高高抛起,我知道,我成功了。看台上的她,站起来为我鼓着掌,随后缓缓滑倒在地,我大喊着“妈!”朝她奔去。
急救车将她送到医院,医生问我她的既往史,我却只能回答不知道。还好,她随身带着身份证,输入信息在系统查找到了她所有的就诊记录,我也第一次知道了她生病的原因和身体的真实情况。医院里,她静静地躺着,爸爸赶来,我哭着向他喊:“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是因为生我出的事?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她的真实情况?”爸爸看着昏迷不醒的她,沉默着,没有说话。其实我明白,是她,她怕我有心理负担,所以才要一直瞒着我。
她出院回到家,每天昏睡的时间多了起来,偶尔精神好一点能靠在床头看会儿书。不用再训练的我每天早早回家,尽自己所能地照顾她。一天晚上,她睡着了,我想再翻看她的旧时光,却在那个绿色的盒子旁边发现一个蓝色的盒子,出于好奇,我拿出来打开了。盒子最上面是一件很小的衣服,应该是我出生时穿的,衣服下面有一个破旧的木质拨浪鼓,有一本相册,里面是我从小到大的各种照片,甚至有我训练和比赛时的照片,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收集到的,有一些我小时候画的拙劣的作品,有我获得的每一张奖状,还有几个日记本,记录了我成长的点点滴滴:我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会走路,第一次跌倒……所以,这是她用心为我准备的时光盒。我想起她写的那本诗集,从书架里找到,翻开,果然,每一篇也都是写的我。
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爱着我,那么,以后的日子,就由我来保护着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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