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慕言自昏睡中醒来,看着绛红色的帐顶,一时有些发呆。
头还是疼,喉咙也干得厉害。她动了动嘴唇,只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呻吟来。
好想喝水……
小月不在,是又出去了么?那件事,应该快要办好了吧,也不知道拿去的银子够不够。
“夫人。”一双手分开珠帘,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垂头站在床前等她吩咐。
不是小月!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的薄被应声落地。
“小月呢?我要见小月!”她厉声道。
“奴婢寒星。大人上朝前吩咐,夫人屋里今天开始就由奴婢伺候了。”寒星依旧没有抬头看她,语气冷漠没有点起伏。
慕言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恐惧、惊怒、绝望,最后竟是渐渐疲软下来。
是了。她的小月,已经被他们打死了。
夫人贴身大丫鬟小月,偷窃财物出府变卖,与人私相授受。现下押在后院,受杖形八十。
她听到消息匆匆赶到时,小月嘴里塞着布团已经浑身浴血没了气息。
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直往人身体里钻,坐在上位的傅恒却是眉头都未皱一下。
“为什么……”她跌坐在地,喃喃道。
“夫人。”有声音自头上传来。“以后做事,记得警醒些。”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开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晕死过去。
她的小月,她的小月……
“你们把小月,放在哪里?”她无力地躺回床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半晌听不到回音,寒星站在床前,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打算回话。
罢了。
“大人下朝后,你去叫他来我屋里一趟吧。”慕言说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是。”寒星福了一福,立即转身出去了。
屋里又重新恢复到死一般的寂静,只偶尔有两声鸟啼传来,又像是隔着一层又一层厚棉被,闷闷地听不清楚。
身体像是飘在水里浮浮沉沉,冷一阵热一阵,她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
坊间传闻,宰相与其夫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
可惜夫人幼时就身体单薄带有顽疾,所以一直没有孩子,但宰相大人毫不介意,甚至这么多年来未曾纳妾。
只有她知道,成亲之后,傅恒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间。
傅恒哪里是怪小月私盗财物,那些送出去卖的东西都是她的嫁妆,他是觉得与人私相授受的是她吧。
所以他打死替她传递东西的丫鬟,只是为了震慑她。
好一个心思深沉的宰相,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傅恒。
可是他之前不是这样的,她的恒哥哥,不是这样的。
01.君骑竹马来
十七岁的傅恒是当朝太傅唯一的孙子,都说傅老先生治学严谨,独独自小养大的孙子顽劣不堪,整日里不务正业,只喜欢钻在市井里到处听人说书。
那时慕言十四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日日带了小月溜出来跟着傅恒满京城的玩。
他们去普山寺看过桃花,到淮河上划过船,甚至还因为好奇扮成男孩去过青楼。
更多时候是去茶楼听说书,西厢记,三国,还有好多好多故事。
不过她也不是只管玩,从小她就知道她还有一事要做。
她要帮温柔的姑妈找小玲珑。
“玲珑是谁?”少年嘴里叼着一根草,懒懒抱着双手问道。
慕言刚吃完一串糖葫芦,就着小月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
“告诉你可以,不过你可得帮我找。”她忽闪着大眼睛。
“咱俩谁跟谁啊,你放心,这城里还没有小爷我找不到的东西。”他抬了抬头,做出一副很讲义气的样子。
“玲珑是我的小表妹,姑妈说她生得可好看了,笑起来脸上两个梨涡……”
“比你还好看吗?”傅恒插嘴。
“恒哥哥!”她很不满自己的话被人打断,因为接下来要讲的事,是一件顶重要顶重要的事情。
小玲珑长到三岁上,一家人开开心心去看灯会,那年灯会人特别多,姑父担心女儿看不到,将她高高举起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哪知道在看最热闹的吐火杂耍的时候,只觉得后背被大力推了一下,肩头一松手上的女儿就不见了。
姑父大惊,转头一看,身后人群如潮此起彼伏,灯影绰约中哪有自己的女儿,甚至连姑母都被挤散了。
就这样,三岁的小表妹玲珑被人在姑父手中夺走了。
那之后,姑姑姑父大病一场,姑母挺了过来,姑父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最终在年节到来之前撒手人寰。
慕言的爹爹怕妹妹一个人住在府上触景生情,哪天也随夫君女儿去了,便将姑母接到家里与他们同住。
这些年大家谁也不敢提玲珑,只有姑母还相信她的孩子一定还活着。
她时常拉着慕言喃喃道:玲珑的肩头有一块玉簪花形状的印记,是从胎里带来的。你出去玩帮姑母看看要是看到她了就把她带回来,就说她的爹娘一直挂念着她呢。
府里的下人都说姑奶奶疯了,老是说疯话。
人贩子抢了孩子,自然要远远地带走发买,怎么可能还在这城里?若是在城里,怎么可能老爷和太太这么多年寻找一点音讯全无。
她倒去托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用呢?
但慕言不觉得,所以每次出去看到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都会有意盯着人家的衣领瞅。
傅恒听慕言讲完话皱着眉头道:“言言你看啊,不是恒哥哥不帮你,先不说你那小表妹在不在京城。就是在,你不能见人就上去要扒衣服吧?”
“那怎么办?”慕言闻言为难地低下了头,“我答应姑母要带小玲珑回去的。”
两个人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叹了半天气,最后还是傅恒开口活跃道:
“先不管这个了。听说天香楼新来位说书的老伯,每天去等着听书的人都得排队呢!咱们也去看看?”
02.天香楼
天香楼是京城里最大的茶楼,这楼分为两层,上接达官贵人,下接平民百姓。楼中间搭出一块台子,不论是唱戏还是说评书,上下各不打扰。
慕言一行三人到时,大厅几乎都已经满座了,有相熟的伙计过来引他们到台下入了座。
这位置虽然在一楼,却有二楼客人得不到的好处。既不至于被兴起的说书人喷一脸口水,也能清清楚楚瞧见唱戏人的嬉笑怒骂。
在这里头,傅恒不得不谓之行家。
照他的话说:二楼的人都端着一副清贵自持的姿态,这有什么乐子?
他向来不屑于与那些人为伍。
片刻后,傅恒口中那个新来说评书的老伯上了台,站定起势。一身灰白布衣,目光如炬,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可他身后那位抱琵琶的姑娘……
慕言转头看向对面的傅恒,发现他也同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这京城,可真是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啊!
前些日子他们在保安堂前遇见这姑娘的时候,她正被几个小混混不怀好意地围在中间。
“这不是天香楼新来的小姑娘吗?来,给爷唱一段再走。”为首的青年满目轻佻,颇有不唱就不让走的意思。
旁边渐渐聚了一圈看热闹指指点点的人,那姑娘眸中泪光闪闪,只咬着嘴唇不说话。看她怀里拿着几个药包,应该是刚从铺子里出来就被缠住了。
慕言最见不得这样恃强凌弱的事,何况对方是一个我见犹怜的小姑娘?当即冲上去奋力推开那几个混混,斗鸡似的将姑娘护在身后。
那几人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推了个踉跄,正欲发火,才发现眼前的人是个更水灵的小丫头。随即换了淫邪的笑脸正要伸出手去,下一刻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他的视线远处,是刚买烤红薯回来的傅恒。
他黑着脸走过来,到身前一把拉过慕言,面沉似水地盯着早已嚣张不起来的混混道:“要么你现在走,要么我找人来抬你走!”
不过以后还能不能走路,可就把握不准了。
毕竟傅小爷曾经当街打断了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的大腿,后来成了跛脚,想必他也有所耳闻。
那人立刻笑得谄媚,“不劳您动手,小的立刻就走,就走。”说着带了几个小弟瞬间鼠窜了。
还有好事者想要围观后续,也被傅恒一记眼刀扫走。
慕言这才转过身检查小姑娘有没有受伤,这姑娘脸上泪痕未开,还在小声啜泣着,眼睛只盯着刚才拉扯间撒了一地的药。
“你没事就好。只是这药要重新买了。”
那姑娘闻言像是更伤心了,伸出手背来抹去不断滚落的泪珠。
慕言有些不解正要发问,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傅恒心下了然,掏出些银子示意慕言给她。
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虽然整洁,却也有些破旧了,有几个地方还打了补丁。想来这些药都是凑了钱才买来的。
不过那姑娘却执意不收,推让许久还是傅恒说了一句病人要紧,她才千恩万谢收了银子。临走之前,还郑重其事地朝慕言和傅恒各行了个大礼。
搞得他俩都怪不好意思的。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头,慕言发现傅恒还在看着那个方向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魂啦!”她不悦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被她一吓,回过神的傅恒也不恼,只歪着头笑着说:“言言不觉得那姑娘很像一个人么?”
“是么?我倒没看出来。”她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男孩子看见好看的女孩子都是要这样说的。
“你啊,你俩的眼睛,至少有六分相似。”他伸出手在慕言的眼睛上虚空比划着。
“你不知道好看的人都有些像么?”她打落在眼前乱晃的手。
心底却开始回忆起那姑娘的眼睛来,只可惜了,没有问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住哪里。
不然也许……
罢了,就算她们算是救她于危难之中,人家也不见得会脱衣服给你看肩膀。就算会,她也不大开得了口,都是女孩子嘛。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
台上的人已经拨响了弦,柔情之处窃窃私语,激荡之处又如剑破锦。
姑母也弹得一首好琴,母亲曾托姑母教慕言,意图将她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可她耐不住琴理枯燥,又吵着手指头疼。
姑母向来疼她,就由她去了。
不知道姑母怎么向母亲说的,只是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被逼着练过琴。
古琴与琵琶虽是不同的乐器,但乐理相通。加之慕言长年浸淫在姑母的琴音里,耳濡目染也能听出个大概。
这姑娘的琵琶技艺,应该已经与姑母不相上下了。
03.两小无嫌猜
这边慕言正出神,那边傅恒也微眯着眼睛打量台上抱着琵琶的姑娘。
许是因为今日要上台表演,身上换了件好些的衣服,虽然还是难掩寒素之气,却因为指尖寥寥琴音显得多了些淡雅从容。
论相貌,傅恒虽不与京中富贵子弟一般眠花宿柳,也是见过不少姿色出众的女子的。饶是慕言这样没长开的小丫头,五官之间也足以瞥见少女清丽,但台上这个,好像与她们都有些不同。
看得久了些,不免就有些愣怔起来。
慕言转头就看见傅恒一眼痴迷的样子,心下有些生气,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好拿手中的糕点出气,将好好的一碟子芙蓉酥捏得七零八碎。
好容易台上唱罢,自茶楼出来,慕言愤愤走在前面,走了好远才发现傅恒没有同往常一般追上来。
复又在散场的人群中寻了一圈,才发现正和说书老人聊天的傅恒。
此刻他正手舞足蹈比划着什么,逗得站在老人身后的姑娘掩唇轻笑。
等走到他们面前,老人已拱手与少年告别,言辞之间,颇有相见恨晚之意。那姑娘也是朝她们福了一福跟在老人身后走了。
“我单知道傅小少爷喜欢听书,却不知道你还想拜师入行啊!”等一老一小走远,慕言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小孩子家懂什么?你哥哥我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傅恒收回眼神摇头晃脑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闻言一怔,追上去问道“难不成你看上那姑娘?”
“怎么样,你也是喜欢如意姑娘吧?”傅恒没有否决她的猜想。
“如意?”
“是啊,取万事顺遂之意。是个好名字吧!”少年怀春,面上微红,全然没注意到身边的慕言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她此刻有一种挚爱的玩具要被人夺走的失落,又隐隐约约升起一股子被抛弃的愠怒。只是纵然再怎么不待见那个刚认识不久的如意姑娘,她也没有在人后议人长短的习惯。
几番情绪交杂,慕言张了张口,竟是什么也没说出来。索性闭了嘴加快步子越过前面的傅恒走掉了,任凭他在后面怎么叫自己也不回头。
04.愿同尘与灰
从那天以后,但凡傅恒上门来约她出门游玩都被她使人赶了出去。三番两次之后,傅恒也不上门了,只带话说要想找他就去天香楼。
这天慕言睡到午饭时候才起来,陪母亲用过午膳之后就在庭院的亭子里对着一把古琴发呆。
立在旁边的小月见她这没有精神的样子,开口道“小姐之前不是最喜欢和傅公子出门玩么?怎么近日都不理他了?”
“理他作甚?人家现在眼里只有佳人。”她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姑母送的琴果真是好东西。
只可惜啊,放在她这里,算是暴殄天物了。
“小月以后莫要再提他了。”她吩咐道,想起那个怀抱琵琶半遮面的如意,不由得心头堵塞不畅快。
小月闻言调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小姐心里不舒服就没再开口说话了。
一时间亭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慕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发出铮铮轻响。
“是谁惹我们言言不开心了呀。”一道轻柔的女声自灌木后传来,然后走出一个身着月白素衫的女子。
这女子美目流转,肤白胜雪,一袭青丝尽挽于脑后。一颦一笑之间,脸颊上浅浅两个梨涡显得格外可亲。
“姑母。”慕言娇嗔一声上前埋在女子怀里,小猫似的蹭了蹭。
“老远就听到言言在这里和凤吹生闷气,莫不是傅恒那小子又惹你了?”凤吹是这架古琴的名字,姑父生前喜好风月更是精通音律,搜罗了好些名琴放在身边。凤吹便是其中之一。
“姑姑休要再提他,我已经决定以后再不要理他了。”慕言随姑母到石桌旁坐下,说话时将头扭到一边,一看就知道此刻心里气恼得很。
“那可不行。你以为你每次出去玩爹爹母亲都不知情?那你也太不了解他们了。”姑母伸出手指在她脸上宠溺地戳了戳。
“爹爹知道?”慕言惊道。“那他为何?”
“为何隐而不发是吧?”姑母打断她的话。“一是你这小猴子实在顽皮,他们也头疼。这二嘛……”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小侄女,含笑不语。
慕言被看得莫名其妙,爹爹一向最看重女子清规,像她这样隔三差五跑到大街上去,肯定是不允许的,可姑母竟说爹爹娘亲都知情。
她也算是冰雪聪明,却一时想不通这其中关窍。
见她着了急,姑母也不卖关子了。只是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慕言震惊不已。
“这二嘛,是你爹爹已经和傅清声傅大人议好了你们两家的亲事。”
付清声,翰林院编修,也是傅恒的父亲。傅家与慕家是世交,所以慕言才得以与傅恒自小相识。
可是定亲的事,她竟然半点不知晓。
这消息实在太过让人意外,包括小月也是在一旁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眼看你们都长大了,再这样疯玩的确是不像话。前几日你爹爹还说要把你拘在府里学学琴棋书画呢。”她用手指梳理着慕言鬓边一缕碎发,目光极尽温柔。
慕言愣怔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转瞬又想起天香楼的事情,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所以静静地垂着头没有说话。
不知情的姑母见她这样反常的样子,抬头望向旁边的小月。
小月正想要将卖艺姑娘和傅公子的事和盘托出,眼睛一转看到自家小姐微不可察地冲她摇了摇头,她也只能低下头去装作不知道。
“这件事恒哥哥……傅恒他知道吗?”慕言话说到一半改了口,姑母只当是小女儿害羞没有多想。
“应该是不知道的吧。”
“那就好,还是先不要告诉他吧。”慕言掩起复杂的情绪转头看向桌子上的琴。“以后我就在府里与姑母学琴,不再轻易出去了。”
那天晚上,慕言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他和傅恒自小一起玩耍的情形。
想到后来竟有些脸红心跳起来。初时她只当傅恒是愿意带女孩子一起玩的大哥哥,所以有什么话从来不瞒着他。到她看见恒哥哥对其他女孩子上心,她竟然开始心生不快,原来这份情谊早已经不同往日了。
至少在她这里是如此。
她咬了咬牙,看来明天该去傅府给傅夫人请安了。
05.长存抱柱信
这个时节天光亮得早,枝头的鸟儿叫了几声后就将一向眠浅的慕言唤醒了来。她看了看枕边雕工简拙的小木马。
那是十岁那年傅府慕府偕同去普山寺的路上,傅恒见小小的慕言晕着马车没有精神,特意给她雕的。
她虽然口头上嫌弃粗糙,回头就立马拿了自己最好看的荷包装起来,睡觉都要放在身边才行。
因为被人长久把玩,树根雕就的马儿显得光滑油亮。慕言将木马紧在手中握了握,唤来小月为自己梳洗。
因为慕言的母亲与傅府夫人素有来往,两家关系不可不谓亲厚。所以当女儿提出要去傅府请安时,慕夫人只是叮嘱几句不可过于顽皮便点头放她去了。
熟门熟路进入傅府大门,一问之下,傅恒果然不在家。据守门的大叔说,他这几天都是用完早膳就走,不到晚膳时间绝不回来。
慕言纵然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听到他为了如意痴迷至此,心中还是有些凄然。所幸她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寻他的,稍一沉吟就别过门房随婢女进了后院。
傅府夫人谢怡早已听人报了慕言来请安,她跟着婢女进去的时候,她正细细修剪一盆玉簪。
见少女自帘后盈盈走来,一身鹅黄色裙装更衬得人儿如花儿娇嫩。谢怡毫不遮掩满眼赞赏,将这个未来儿媳迎到屋内靠窗的软榻上坐下,又吩咐婢女拿来时令水果,拉起慕言亲亲热热说起话来。
慕言自然是笑脸相应,规规矩矩的样子全不似之前跳脱,傅夫人心知面前的人儿定是听爹娘说了定亲之事,所以在她面前也拘谨起来。
“言言不必如此小心,日后到了府里,也要像从前那样常来找我说笑才好呢。”说着话,就将腕上一个翠玉镯子褪下来戴到慕言手上。
“可是恒哥哥他……”
“他怎的?他要是敢负你,谢姨第一个不放过他!”
“姨妈可知道,恒哥哥近日为何只往天香楼去?”慕言低头只看着地面,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使谢怡警觉起来。
“难道他不只是为了听书去?”难怪这几天言言没有同他出门,原来竟是这小子……
“恒哥哥的事,言言本来也不好多嘴。”她咬了咬唇,将手中捏着的荷包穗子放下抬头道。“爹爹和姨妈是好意,却不知恒哥哥的心意根本不在言言这里。”
“谁说的?”谢怡瞬间抬高了声调,复又抓过慕言的手低声劝慰道“你们打小的情意,饶是她什么天仙小姐,也越不过你去。”
“言言明白姨妈疼我,只是这定亲的事……还要请姨妈和傅伯伯再行商议。”说到这里,慕言起身告辞,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这些话,姨妈不要去责怪恒哥哥,有缘无分的事强求不来。”
她走的正是时候,话说得也刚到火候。再多待一会儿再多说一句话,都没有现在这样点到为止的好。
她想,也许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惜虚与委蛇巧言设计。为了恒哥哥,都是为了恒哥哥。
刚刚的对话等同于告密,纵使披着情感的外衣也让慕言打心底里生出一种不适,仿佛吞了什么脏东西。
所以在门口遇到刚从外面回来的傅恒时,她的神情有些不大自然。只匆匆看了他一眼,话也没说就转头走了。
这厢傅恒早起出天香楼,老板却说今儿如意姑娘有事,换了之前的老先生来。
傅恒却以为在如意姑娘之前,那老先生说书尚算是一流。现在有了如意,再看堂上这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就无法入眼了。所以他只听了个开头就出来了,大街上转了一转,没有慕言陪着一起胡闹,终归还是无聊,只好反常地午膳前回了府。
对于慕言的冷待,他也有些费解。
在京城里,从小到大只有这个小他三岁的小姑娘能入他眼,那些娇娇俏俏眼高于顶的千金小姐是比不上小慕言一根手指头的。
只可惜小姑娘也长大了,不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恒哥哥地满城乱窜。看着慕言和她身边那个小丫鬟越走越远,傅恒叹了口气。
以后出门是不是要看看黄历,怎么今天诸事不顺呢?
然而更不顺的事,还在后头。
话说名满京城的傅小爷一回家就被母亲傅夫人叫去听了训,知道他天天去楼里守着一个说书姑娘发了好大一通火。结局就是傅夫人以秋考将至为由,将儿子关了起来,不许再出门浪荡。
慕言听小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和姑母学琴,新学的曲子高山流水,盈盈指间琴音淙淙,姑母在一旁听得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沉醉于高山流水的疏阔天空中。
此时夏日将尽,犹有鸣蝉藏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叫着,贴着屋脊飘过去一片片白云,空气里懒洋洋地有些尘土的味道。
一曲罢,她抬起手看着手腕上温润的翠玉镯,想起那个在书房里郁闷的少年,也想起说书楼上怀抱琵琶的少女。
如果恒哥哥听了我的琴,不知道该怎样惊讶呢。她想。
06.岂上望夫台
转眼到了中秋,往年这个时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乃至一些富户,都会附庸风雅地举办一些赏菊品桂的诗会,今年也不例外。
只是三年一考的秋试在即,各家备考的学子们都想借着这难得的佳节一舒挤压胸中良久的紧张情绪。此会之后,就要投入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里去了。
托慕府中秋宴的福,回头是岸的学子傅恒也得以出了书房喘口气。
三秋桂子,四山晴翠。这般秋高气爽的日子不能携一两好友泛舟湖上,却要同母亲一大早就去参加什么聚会,更何况他已经许久不见天香楼的如意姑娘,不知道那老翁的咳疾有没有好些。
说实话,同母亲踏入熟悉的慕府时,他的心底不大爽快。只是聪明如他,自然没敢提要去街市上转转的事,毕竟母亲已经答应过这次秋试取得功名,就不再管他整日在外头闲逛的事。
进了府与长辈见过礼,慕言就乖顺地站在慕家姨母身后,那样规规矩矩的样子倒是让他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双生子,怎地和之前的性子大相径庭。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温顺的小丫头居然在母亲的怂恿下弹了一曲高山流水,行云流水,峰回路转,细微之处又如环佩叮咚。这样娴熟的指法,非有多年功底不可得。
一曲终,傅夫人喜不自胜地将慕言叫到身前夸了好大一通,说着话将一旁的傅恒拉了过来。
今天慕言一袭湖蓝长裙,本就清丽的脸上淡施脂粉,如云的发髻间只别了一朵鹅黄绒花。虽然简单,也将一个十六岁少女含苞待放的身姿更衬得冰清玉润。施施然立与她身旁的傅恒比她足高出一个头,剑眉星目,身着一袭简单的藕色丝织长衫,体形高挑修长,一头长发半束半披。
在场众人无不暗叹一声,好一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于是长辈们看他们的眼神又更热切了些,傅夫人更是意有所指地让两个孩子自去园子里逛逛,不必守在这儿拘谨。
一出了备宴的花厅,傅恒就犹如被去了辔头的野马,大大松了一口气,恨不能在初秋泛黄的草地上打几个跟斗。反观一同出来的慕言,就要冷静得多。
他就更有理由怀疑眼前这个姑娘是不是慕言的双胞胎姐姐或是妹妹了。
“恒哥哥认为我的琴技如何?”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慕言方开口道。
“自然是好的……”他不假思索如实回答。
“比如意姑娘又如何?”她追问。
傅恒被这突如其来的比较问得有些发蒙,“如意弹的是琵琶,倒是没听过她弹奏古琴……不过一个精通乐理又玲珑剔透的人,弹琴也不难吧。说到这里……”他做贼似的朝花厅的方向看了看,然后从袖袋里掏出一支簪子。
“言言你帮恒哥哥把这个交给如意姑娘,就说我发榜后再去见她,叫她等着我。”
慕言盯着那只递过来的玉簪花木簪,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语气晦涩地说道:
“恒哥哥是要迎她做妾么?”
“做妾?怎么可能?”
“那你还……”
“如意姑娘虽则卖艺,却自有一番气节,怎肯为人做妾?如果她愿意嫁我,我会迎她为正妻,三媒六聘十里红妆。”眼前的男子眼里尽是温柔,并没有发现慕言快要咬出血的嘴唇。
正妻!正妻……他要许别人十里红妆!明明小时候玩游戏他也掀起过她的红盖头,明明他们才是,才是……
她攥着裙带,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竟然已经对那个人情深至此了么?她还以为只要家中横加阻拦,将他关上一阵子,渐渐地他就会失去对那姑娘的兴趣;她以为自己深知傅府不可能接受这样出身的女子,却忘了傅恒从来不是听之任之的性子。
就算是忤逆尊长,他也不会屈从于所谓的郎才女貌天作地和吧。
“公子,夫人唤你进去呢。”小月的到来将慕言拉回了现实,傅恒一把将木簪塞进她的怀里,临走前还郑重其事地向她揖了一揖。
手中的簪子触手冰凉,那股凉意像一条小蛇般沿着袖管蜿蜒进了心脏,然后周遭突然响起连绵不绝“丝丝”声,那是蛇类遇到威胁吐信的声音。
07.玉簪花
傅恒进入考场的第一天,慕言就带着小月出了府,天黑前才回来。
回来时浑身湿透刚进房间就一头栽倒在地上,那天晚上她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一直喊着玉簪花,玉簪花。
守在旁边的慕夫人急红了双眼,问小月才知道小姐今天约了一个姑娘游湖,并没让她跟着。哪曾想到了湖心船翻了,幸好旁边恰好经过一艘画舫将两人救起来,回来后小姐就开始发烧了。
初秋水凉,慕言又一向体寒,被这样一泡,自然是要生病的。
到了后半夜,她忽然坐起来,拉着母亲的手大喊着;
“如意……如意就是玲珑,她有玉簪花!”
本就疲倦不堪的慕夫人闻言皱起了眉头,什么如意?谁是如意?
“如意是天香楼卖艺的姑娘,小姐今天就是去见她的。”小月被吵醒赶紧解释道。
“你是说,你找到了玲珑?你姑妈的玲珑?”
“玲珑,玲珑有玉簪花。落水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肩头有玉簪花。”慕言出了一身冷汗,额发粘腻地贴在脸上,一双眼睛因为发烧微微红肿着,说出的话也沙哑不明,哪里有白日里半分神采飞扬的样子。
慕夫人心疼地让人打了热水,替她又擦过身子换了干净衣物哄她睡下。劝慰道:
“水下挣扎你别是看错了,等言言好起来母亲陪你再去找那如意姑娘,只是现在可别再折腾了。”
在母亲的轻轻拍打下,慕言又渐渐陷入了睡眠。只是这一觉实在睡不踏实,她觉得自己的头仿佛要裂开来,眼前出现姑妈流泪的脸,那脸渐渐模糊又重合出如意的脸来,她们在自己眼前不断浮现,还有那朵玉簪花,明明灭灭地飘荡在水里。
以后的几天,慕言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窗外瓢泼似的大雨一刻也没停过。
模糊中听见有人和母亲说话。
“好多年没看到这样的大雨了,听说京郊沿河的村子被淹了好多呢。”是母亲身边宋妈妈的声音。
“唉,不知道多少人又要流离失所了。”母亲叹息道。
“哪里止这个啊,能囫囵个活下来就是好的。我祖母那年村里发大水,下游的房子全没了,多少人死了尸体也没有哟!”
“宋妈妈!言言还病着呢!说话没个忌讳!”
“是是是,是老奴忘记了。小姐这一睡就是三天,要不咱们还是换个郎中来看看吧?”
“言言本来体弱,这一病恐怕得留下病根。”母亲低声啜泣起来,“你明儿一早就去请城西的宋大夫吧。”
后来她们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慕言失去意识之前想着明天一定要带姑妈去天香楼,可不能再睡了。
那天晚上梦里如意一袭嫁衣坐在新房里,旁边是长身玉立的傅恒,还有傅夫人,她拉着如意的手亲亲热热地叫她玲珑,谁也没有看到角落里泪流满面的自己。
是了,恒哥哥要的是如意,傅夫人大概也只是要慕府小姐,玲珑不再是低贱艺女,自然入得傅府的门。
原来她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人。
早晨醒来泪湿了枕头,她甚至在想,要是她不说,不说的话,就没有人知道如意就是玲珑,这样傅夫人是坚决不肯要她过门的。
只要她和母亲说是自己混乱之中看错了,就没有人会知道……
这样的念头在看到一早来看自己的姑母时瞬间涣散了,她知道她不能,姑母那么想要找到她的女儿,姑母那么好,自己答应过要把玲珑带回来的。
她答应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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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新科状元大婚,果真是十里红妆,正是“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春当正,柳枝新,城外艳阳,窗头群鸟,妙、妙、妙。”
人生三大乐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
名满京城的傅小爷,哦不,现在是状元郎傅大人。那时他出了会场就跟随父亲去往淮河沿岸赈灾,一扫平日里浪荡闲散模样,指挥有度,临危不乱。
安抚百姓,灾后重建,处理得井井有条。事后上报的折子也是条理清晰面面俱到,皇上看后龙心大悦,又加上新科放榜,此子又居然位列第一,当即封了临安府通判,统管京城地区之事。
上任后又得娶娇妻,此刻他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任谁都觉得他是春风得意风光无两。
新婚那天晚上他踏进洞房,盖头未揭,合卺酒未饮,就摒退众人。开口就向着床边稳坐的新娘子道:
“他们都说她是拿了府里的银子远远逃了,言言,我只信你的。她到底为什么不见了踪迹?”
“如果我说是真的呢?她知道嫁你无望选择了到手的钱财呢?”隔着殷红的盖头,新娘子看不清她的新郎官的表情。
“你说,我就信。”他答。
屋子里燃烧得正旺的喜烛突然爆出几朵灯花,火苗蹿了几下又慢慢稳稳燃烧起来。她突然想起出嫁前母亲垂泪对她说:言言,这件事不怪你,你不要苦了自己。
良久,她还是违背了母亲的意愿,黯然道:“那天我将簪子给她了。玲珑说她愿意等你,她是愿意等你的。”
“你说谁是玲珑?”
“玲珑就是如意,如意就是玲珑。”
新郎官闻言立即转身,眼看就要推开门大步离去,新娘子一把掀开头上的盖头喊道:
“可是她已经死了!”
“你说谁死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傅恒脚步一顿 ,随即转过身来,眼神阴鸷。
“如意,玲珑,她们都死了。”慕言一步步走向她的新郎。“那场洪涝,她带着老翁去了那个村子。有没有生还的可能,你应该最清楚。”
“你胡说!如意就算要走也是回扬州,她说过她是从那里来的。”傅恒此刻双目猩红,竟比身上的喜服还艳上几分。
她不说话,只迎着他杀人的眼神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滴出血来。
“是我母亲?我母亲要她去乡下庄子里?是……”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面如死灰。
从揭下盖头开始,慕言冷静得近乎残酷的表情在这一刻一寸寸龟裂,她想要上前扶她的恒哥哥起来。
“那你呢?你在这中间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傅恒一把挥开她伸过来的手,“那天你到府里向我母亲说我迷上了一个乐伎,暗示她将我锁起来,我还托付你帮我转交簪子……哈哈,真是可笑!”
他站起身来看着她,目光如炬,将她一寸寸烧得体无完肤。“慕言,我居然到现在才看清你!”
门外小月跌跌撞撞冲进来跪在地上痛哭道:“傅公子你不能这样对小姐,知道如意姑娘身份那天我们小姐受了寒发了高烧,她没想瞒着你们的。”
那天她醒来是要去找如意的,可是她没想到在她昏睡的那几天,傅夫人先她一步找到了天香楼。等到她带着姑母追着老板询问时,淮河边上已经是浊浪滔天了,那场席卷了一切的洪水一瞬间就吞没了处于下游的庄子,那里面的人,无一生还。
姑母没能受住打击一病不起,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瞒着众人风光出嫁呢?可她看不得母亲满脸带泪地伏倒在她面前痛哭,她说父亲遭人弹劾,如果没有傅家这个朝中新贵,恐怕要丢了官职。
“你休了我吧,恒哥哥。”她决绝地说,“我知道玲珑的死我责无旁贷,此后我会带着父亲母亲离开,再不回来。”
“休了你?休了你又如何?”傅恒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既然她们要你做这傅府夫人,你做就是了。”
09.今夕往昔
就这样,慕言做了十年的夫人,也守了十年的空闺。
这十年里,傅恒升了宰相。
这十年里,姑母去世了,闭上眼之前依旧叫着玲珑的名字。
还有母亲,到现在她还记得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悲痛莫名:我对不起你姑母,如意是我和傅夫人一起送到庄子上的,言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呢?不知道如意就是玲珑,还是不知道傅恒对如意情深至斯?以至于她走了十年傅恒还对自己面前的大活人视而不见?
可是她永远都不知道答案了,母亲死了,张大的嘴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生命就已经开始一天天走向终结,每一天她都感觉自己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那些她赖以生存的水在一点点流走。
小月的死,终于抽干了她最后一丝生机。
再睁开眼,窗外已经黑得看不清任何东西,屋子里点着一盏烛火,并没有一个人。
罢了,他并不愿意见自己。
慕言挣扎着下床来到书案前,那里有她赶去看小月前磨好的墨,滴一些冷掉的茶水,她开始执笔写字。
片刻后叫来屋外等候的寒星,要她将信交到大人手里。
好了,这下她心事已了。躺回床上依旧摸出一只小小的木马轻轻闭上了眼睛。
隔日,傅恒上朝前瞥见书桌角落里的信。封面空白,并没有一个字,他皱皱眉头,昨天寒星来说是夫人要见他。
他口上应了,最后走到门前却没有进去。打死小月时他正在盛怒中,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与别的男人有首尾就要付出一些代价。
傅恒将那封信拿在手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打开了。
就在他打开信封的刹那,从里面掉出一只翠玉镯子,在接触地面的瞬间摔得粉碎,他的心随着破碎的声音猛一收缩,在看完信上的字后,薄薄的纸张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起身,向那个他从未去过洞房奔去。
通往后院的门这样多,路也这样长,丞相大人愈走愈急,经过长廊的阶梯时竟摔了一跤,但他像是不知道痛,只爬起来又向前走去。
廊上的竹帘被风吹得轻轻摇摆,晨曦的光越过屋檐,越过树梢,越过一层又一层的庭院,安安静静地来到一只做工粗糙的小木马上。
而握着这只木马的主人,早已经在如水的阳光漫进来之前,静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信
致君:
普山寺禅院中偶遇玲珑,得知她当年在水发之前离开了庄子,途中老翁病重只得委身于红楼为清倌。变卖嫁妆只为玲珑赎身,并无一丝苟且。不日就会有人将玲珑送还,妾债已清,只盼君将小月与妾合葬一处。
——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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