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9期“生”专题活动。
小黛安静地躺在治疗床上，四周是熟悉的各类仪器，冰冷地闪着锃亮的光泽，周围有护士在安静地配台。
医生走过来弯下腰，“林小黛，不用紧张，放轻松，这次按照你的要求会全麻取卵，所以等会儿麻药劲上来，你就当睡了一觉。”小黛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扣着床边的护栏，睁开眼睛，医生的眼神清冷镇定地正对着她。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医生，您说这次会成功吗？”小黛不错眼地盯着面前忙碌的身影，高医生回过身来，“这个由每位患者自身卵子的情况、精子的质量、患者自身的适应性等很多因素确定。”
“又是一样的话。”小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侧过头去，高医生看了病床上这个瘦弱苍白的女人一眼，“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压力太大对治疗也会产生影响。”
林小黛感觉到高医生轻轻拍了拍她，甚至模糊间她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连医生都在怜悯她吧，这已经是第二次取卵了。”小黛彻底昏睡过去。
小黛仿佛做了一个冗长又沉重的梦，她在永无尽头的甬道奔跑。她甚至能听到鸟鸣，闻到花香，却永远走不到尽头，绝望间她好似听到了说话声，“你妻子这次还不错，取了十二个成熟的卵子，还是很有希望的。但是女子一生中排出的卵子是有限的，药物人为性地促进排卵，短短一年你妻子已经两次了……”这个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小黛拼命地想靠近，声音再次响起：“后期可能引起卵巢功能早衰，导致人体过早衰老。提前绝经也是有可能的，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好的，医生。”一个低沉的男声接到，“可以先不给我妻子说吗，我担心她无法接受。”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恐怕不行，病人有知情权。”
“是高医生的声音。”小黛忽然头痛欲裂，她拼命地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打在洁白的病床上，小黛猛地又闭上眼睛，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小小的动静让病房的两个人停止了交谈，“小黛，你醒了。”高大的男人急切地上前握住她的手。
“林小黛。”清冷的女声中，一个身影弯下腰来，冰凉的双手撑开她的眼皮，“病人没事，已经恢复意识，是光线太强了。”
“哦！哦。”男子慌忙松开手去拉窗帘。“病人醒后48小时内不要剧烈运动，避免出血，饮食清淡，再观察壹天没问题就可以办理出院了，后续我会打电话给你们安排取精时间。这段时间你们多补充营养。”
“林小黛，你好好休息，有事按铃，今天我值班。”
“谢谢高医生。”在男人道谢的声音里，林小黛听到了轻巧的步履声渐渐远去了。
没一会儿 ，男人的脚步声慢慢地靠近，小黛别过头去闭上眼睛。“小黛，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给妈妈打个电话。”小黛没有说话，男人沉默了一会，小黛感觉眼睛上方有一片温热的阴影，却最终没有落下。男人叹息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明亮宽敞的客厅连着厨房，一体式的设计。阳光从客厅大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透过客厅与餐厅之间的多宝置物架，明明暗暗地打在铺着蓝色桌布的餐桌上，静谧又温暖。
一个女人正在厨房忙碌着，个子很高，背有点微驼。燃气炉的砂锅上鸡肉的香味，已经满满地溢了出来。女人擦了擦手，用抹布裹住砂锅的盖子掀了开来，从旁拿了一个木勺舀了点汤轻轻地吹着，尝了一口。脸上却没有品尝美食的愉悦，她脸上的肌肉耷拉着，眼眶泛着青，眉间纵深的皱纹越发显得愁苦，她叹了口气，轻轻盖上砂锅的盖子。
“嗡嗡！”手机的震动让她醒过神来。“妈，我是小军。”
“小军啊！怎么样了？”女人紧紧地握着手机。
“嗯，这次取了12个，医生说很有希望。”手机里男人的声音透着疲惫。
“哦哦！好，太好了。”女人好似松了口气。身子慢慢地滑坐在餐桌椅上。她松开另一只紧握的手抖抖索索地握住水杯，好似又重新活了过来。“小军啊！这次要是再不成功，你可别怪妈狠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可不能怪咱们老刘家。”女人的声音里透着坚决。
“妈，你能不能别逼我。”男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逼你，我逼你什么了，当时我就不同意你娶她，你要听我的，哪有今天的事。”女人的声音更加高亢起来。
“妈！”电话那端忽然爆出凄厉的叫声，女人心中一紧。“我们有过孩子的，妈，你莫不是忘记了是谁杀了他。”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在这个宽敞寂静的房间里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而来。女人崩溃地趴在桌上痛哭起来，尘封的记忆如蛛网上的烟尘，密密匝匝，哪怕触动一个点，也能在心中掀起无尽的波涛。
“妈妈，我有喜欢的人了。她叫林小黛，人很漂亮，又非常的温柔。而且……“
“停，停，什么跟什么？就要结婚了。那姑娘干什么的呀？家是哪里人呢？父母都是做什么工作的？”沙发上的中年女子身材高挑，满头乌发用一根绿檀木的簪子挽着，与眼前的男人一般长着相同的眉毛，非常浓密。鼻梁高挺，除了表情有点严肃，属实是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
此时，她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坐在沙发上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儿子。“哎呀！妈，结婚最重要的是两情相悦。您放心，小黛是一个好姑娘，自力更生又积极向上，她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她是一个美发师。”
“什么！”女人霍地站起身来，“你，你一个工程师居然找了个发廊妹。”女人指着年轻男人，气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妈，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什么发廊妹，小黛是在一个非常高档的美容会所做美发师，想要约她的顾客得提前一周才能预约上好吧，她是非常优秀的女孩。”年轻男人也站起身来，俯视着女人。
看着瞪着眼睛顶撞自己的儿子，女人只觉一阵心塞，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楚的恐慌。她不停地调整呼吸，拉着儿子重新坐下。“小军，就算她水平再好，那不也是个理发的，厨师做饭再好也是厨子不是。”看着儿子油盐不进的样子，女人软下声音：“小军，如果你父亲在世，他也一定不会同意。”说着，女人哭了起来。
“妈妈！”男人递进过纸巾无措地呆坐着，半晌。“妈，我知道您一个人养大我不容易，所以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您的。这次，这次就当儿子求您，我真的很爱小黛。”年轻男人挣开女人的手，搂着女人的肩膀轻轻晃着。
“而且，妈妈，我们结婚后，你很快就能升格做奶奶了，小黛怀孕了，开心吧？”沙发上的年轻男人满脸喜气，他倾过身子抓住女人的手请求着：“妈妈，你就答应吧，噢！我们真的很相爱，而且小黛很温柔善良，她会是最好的儿媳妇。”
“什么！孩子？”女人再一次激动起来，一把甩开儿子的手，“如此不检点的女人，哼！是妄想奉子成婚吗？小军，我今天把话撂这儿，除非你不想认我这个妈，否则，这种女人她休想进我老刘家的门。”
女人身体笔直地站起身来，大门“呯”的一声将年轻男人痛苦的祈求声挡在了门内。
刘小军挂断电话靠在楼梯间的墙上，慢慢地蹲下身来，他仰着头抵在墙上闭着眼睛，双手无力地垂在膝上，整个人无声地抽搐着。
他的孩子，他们是那么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他的到来。他曾经倾听过他的心跳，感受过他的胎动，却在那个夏日的午后，因为母亲的又一次无理取闹，没了，他们永远地失去了他。
“孕妇大出血，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了，你们家里人到底是怎么照顾的，居然摔了这么大一跤。是个男孩，已经成型了。”十年了，整整十年医生的话在每一个午夜梦回一遍遍凌迟着他，“是个男孩，已经成型了，成型了……”
刘小军的眼泪又爬了一脸，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午后丈母娘状若疯癫般撕扯着母亲的样子，更无法忘记小黛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血色，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经离她远去。
他母亲欠小黛的，他用一生都无法偿还。刘小军爬起身来，胡乱地抹了把脸向病房走去。
小黛在听到门口脚步声的一瞬间把脸转了过来，就在刚才，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不人不鬼那副憔悴的样子时，她下定了决心。
“小黛，你醒了。”刘小军快步走到床边握住小戴的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先喝点粥垫一垫，妈妈熬了鸡汤，等会就会送来。”小戴轻轻的抽出自己的手，示意刘小军将床摇了起来，“小军，我们谈谈。”
“小黛，你说。”
“小军，刚才高医生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小黛眼里漫出浓浓的哀伤。“小黛，你别自己瞎琢磨，医生只是说有可能，再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算卵巢早衰也一定是有办法医治的。”刘小军急忙去牵小黛的手。
“小军。”小黛轻轻摇摇头，“我累了，十年了，小包子走了十年了。”小黛的双眼腥红一片，“我对你母亲的恨这十年的时光里也消磨尽了，只怪我没有好好保护他，我们没有缘份。”病房里传来小黛压抑的低泣声。
“对不起，小黛，妈妈她知道错了，她其实这么多年一直在弥补……”刘小军的话在小黛戏谑的目光里停了下来。
房间重又变得安静下来，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动弹，连呼吸都是挣扎的。
“我想回家了。”小黛的话如同一束光般将这粘稠的空气撕裂开来，小军觉得又能呼吸了。“好，我们回家。”小军孩子气地笑起来。“我现在打电话给妈妈。”
“不是你母亲家，小军，这次试管婴儿做完，我想离开这里重新开始。前段时间集团给你的那个外地工作的机会，我想陪你一起去，在那里，我们重新开始。”小黛说完这么长一段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她力竭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窗外的阳光透过蓝色床帘的缝隙洒满了安静的病房，女子本就干净白皙的皮肤显出病态的苍白，大大的眼睛下青黑一片，充足的阳光下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绒毛，看着安静的女子，刘小军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的心疼，那个嫁给他时满脸肉嘟嘟的女孩竟如此憔悴了。
他脑海中不由得又一次响起母亲的话：“如果这次再不成功……”刘小军浑身泛起一股冷意和绝望，“小黛，我答应你，咱们离开这里。”小军话音刚落，小黛倏地睁开了眼睛，她伸出手，紧紧地抓住男人的手，刘小军回握住她，两个人傻傻地对望着，小军甚至听到了冰块“嘁哩喀喳”的碎裂声还有身体里血液“汨汩”的流动声。
“妈妈，我准备接受公司的外派，这是我难得的机会，小黛也会与我同去。”刘小军低垂了头，准备承受母亲的雷霆怒吼或者哭诉怒骂。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刘小军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他疑惑地抬起头来，没有意料之中的狂风暴雨，母亲依然在厨房平静地摘菜，见他看来甚至扯出一丝牵强的笑来。“儿子，我梦到你父亲了。”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坐了下来。“妈错了。告诉小黛，啥时候想回来了，这里永远是她的家。”
刘小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谨慎地打量着，一言不发。“至于孩子，有了是缘份，没有，你们也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女人声音里有故作坚强的哽咽，更多是一种释然。
“妈。”刘小军坐了过去，面前的女人不到六十岁的年纪，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厚重的眼袋下，皮肤松弛又粗糙，挺直的脊背似无法承受岁月的打压一般竟驼得越发厉害了。
刘小军内心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上前轻轻揽住这个女人，“妈，你再给我和小黛一点时间，一切会好的。”窗外的夕阳红彤彤地照在这对母子身上，女人僵直着身体靠在儿子怀里，“什么时候儿子竟这般高大了呢？”女人终于伸出一只手来像小时候那般轻轻地拍着男人的后背。“傻孩子。”她轻轻地呢喃着。
“来了。”高医生看着紧握双手，精气神明显不同的两人欣慰地笑了。“按照你们的要求，我们会选发育最好的受精卵进行培养，顺利的话七天后可以来做移植，你们安心等待。”高医生看着微笑对望的两人，内心忽然也轻松起来，“要相信自己，放轻松。”
“嗯，我们相信。”刘小军紧紧握着小黛的手。
一个半月后。
商务舱里，小黛身上盖着薄薄的毛巾安适地睡着，双手却紧紧地贴在小腹上。刘小军站起身把窗户上的小窗帘用力地往一起揪着，阳光却仍然调皮地从各个缝隙探进来，“小军，阳光好暖，肚子也好暖。”小黛不知梦到了什么，笑了起来，刘小军松开双手坐下。
“最强壮健康的囊胎已经移植到你妻子的子宫，接下来，让我们安心地一起等待他的成长。两周后抽血检查。”高医生微笑着。刘小军握起小黛的手合在掌心，虔诚地祈祷，阳光微尘里一个小天使挥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正向他们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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