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宋真宗赵恒皇后。有治国之才,把持朝政数年,曾穿天子衮衣拜谒太庙,后还政于宋仁宗,“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文/四月默
她身穿天子之尊的衮冕,在鼓乐声下,一步一步走向太庙,身后宫人低着头,旁边文武百官纷纷跪地。
这身上的衣裳她曾经见赵恒穿过无数次,今日穿在身上,才真正体会到那天子之尊的沉重。
她老了,眼睛也不比从前了,这国家大事该是彻底交托给赵祯了,她也是时候颐养天年,过舒坦的日子了。这些年朝政繁重,累得她喘不过气,但为了这大宋江山,她还是咬牙切齿硬生生挺了过来。
皇后郭氏总爱嘴甜讨她高兴说:“太后娘娘天赋异禀,聪慧伶俐,是女人家都应该学习的榜样。”
她勾起唇角笑了笑,皇后惯会哄她高兴,她哪里有什么天赋异禀,被人歌功颂德的举止不过是后天形成而已。
阳光普照,将冰凉凉的大地晒得滚烫,花园里的芙蓉含苞待放,她站在亭台上,心思悠闲的赏着花,多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文武百官穿着朝服跪拜,嘴里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没有那句喊了多年的“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少了那道帷帐,年轻的赵祯目光沉稳,成了真正的天下之主,说一不二。
“将哀家的鼗取来。”倚着栏杆,她吩咐那贴身的丫鬟,目光远远。
不过半晌,那丫鬟就将鼗取来,年轻的丫鬟鼻尖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从那雕着精致花纹的木质匣子里取出鼗,轻轻敲击,虽是几年不碰,旋律熟稔于心,一曲下来,周边的丫鬟都失了神,久久陶醉其中。
“姐姐还是那么精通音律,妹妹好生佩服!”杨太妃拍了拍掌,走到她身边行了个礼。
她将那鼗放回匣子里,拉着杨太妃坐在舒适的软塌上,轻松道:“如今归政于皇上,我也可以图个清闲了。”
她辛苦了那么多年,操持着国家大事,肃清贪官污吏,提拔文人士大夫,一介女流之辈,将这赵恒留给她的大宋江山大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
赵祯虽是记在她名下,却是杨太妃照料抚养,她忙朝政大事,杨太妃忙着教养新帝,都不容易。
或者,人活着就是一件不断受苦受累的事情,那些幸福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转眼就消失不见,还来不及喘一口气祭奠那些欢乐时光就要重新投入忙碌中,循环往复。
艰难,从她出生伊始就伴随着她。那年母亲刚刚怀上她,父亲就带兵出征,尚在襁褓的她还未来得及见父亲一面,母亲就抱着话都还不会说的她回了娘家。随后父亲战死沙场,母亲郁郁寡欢,日日以泪洗面,还没熬到她八岁生辰便撒手人寰。
她抱着母亲的尸体哭得不成样子,从此她就是无父无母的女郎了,幸好祖母将她接回了家里,喂养她长大。
祖母慈爱,教她画画、绣花,还同她说了许多传奇故事,告诉她人要有信念,相信自己的能力,就算到了再艰难也要挺过去,因为走过那一程,便能迎来春暖花开。她搬着板凳坐在祖母旁边听她语重心长的教导。
还未能走到春暖花开地,祖母又病逝,天地之大,她孤身一人,没有双亲疼爱,拿着祖母亲手为她做的鼗不知将向何方。
兴许是上天保佑,从前父亲接济过的一个少年愿意帮助她,那个朝她伸出手的少年叫龚美。她与龚美以兄妹相称,跟着他学习音律、鼓儿词,两人合作表演起来天衣无缝,远近闻名。
龚美不堪拘泥于小小的地方,他带着她去京城,听说那里官宦人家多,可以捞一大把银子。她简单收拾了行李,就同他一道去了京城。
京城是什么样子,她从未见过,天子脚下,听说是繁华如梦,她隐隐有些期待这个被人称作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地方。
他们二人在京城一处表演,她善说鼓儿词,龚美每每配合她,不出几日,百姓纷纷围观,打赏了好些银子,夸她花容月貌。
这京城真是个富贵之地啊,酒楼、商铺、小贩小摊瞧着气度就不一样,给的赏钱也比从前在家乡表演时翻了好几倍。
夜里,她数了数那些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成为小富婆了。
翌日,心情大好的她在敲击来时格外卖力,敲了首悠扬的家乡小曲,一曲完毕,走来一个衣裳华贵的男子,手执折扇,对她翩然一笑,给了一大袋银子。
英俊无双,翩翩公子。那一双黑眸直直同她对上,勾起天雷地火,原来有些人真的只消一眼就足以爱上。
她坐上了他的轿撵,去了他的府邸,掀帘下轿,抬头一看,诧异万分,竟是气势恢宏的襄王府,他是当朝皇子赵恒。
游湖赏景、煮茶吟诗,他早上醒来蹑手蹑脚的生怕把她吵醒。日日与君好。
她的梦想不再是回到家乡寻一处好地方,开一家衣裳铺子,而是同赵恒在一起,长相厮守。
秦国夫人看不起她,觉得她微贱出身,迟早是个祸水,会耽误赵恒的前途功业,于是向皇上添油加醋说了她的坏话。
她坐在庭院里舒舒服服眯着眼晒太阳,莫名其妙就等来了一场毒打,她浑身尽是血,拖着一身伤,被驱除出府。
幸好,赵恒的手下救下了她。年纪轻轻的赵恒没有办法同皇权抗争,只得将她安置在府外,替她寻了京中最好的大夫,医好了她的伤。
他说,总有一日,他要让她光明正大的成为他的女人。仗刑的太监不懂得怜香惜玉,她的背上伤口结痂脱落后,还是有着一道淡淡的痕迹,赵恒心疼地抚着她那道疤,怜惜地说:“娥儿,此生我定不负你,否则天打雷劈。”
还不是皇帝的他,懂得金口玉言,一诺千金。还没有手握重权的他,偷偷与她私会。两人依然甜甜蜜蜜,羡煞旁人。他有皇子妃,有如云美女,却依然将她放在心底,珍重爱护。
她在府外读了大量史书典籍。她想,站在他身边的女人总不能一无所知,她要变得更强大,她要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以毋容置疑的姿态。习了许多大道理、大谋略后,她眼神不再怯懦不安,变得愈发光彩照人。
十五年,整整十五载,她看着她的男人娶妻生子、妻死子夭、再娶再生,熬过了那些偷偷摸摸的时光,他终于成了大宋皇帝。她的苦日子到头了。
四品美人,一品德妃。晋封这条路畅通无阻,赵恒留宿在她的宫殿中次数比其他嫔妃加起来还要多。
长夜漫漫,伸手不见五指的床榻上,他将她冰冷僵硬的双手放在胸口,“娥儿,你的手总是这样凉。”
成为帝王的他,温和亲切,批阅奏章时,他会问问她的主意看法,每次遇到焦头烂额的事情,她总能想出应对之策,他笑着刮着她的鼻子,“娥儿当真是女诸葛。”
身为帝王,子嗣乃是国家大事,他后宫嫔妃众多,却子嗣稀薄,皇子时时夭折。为了以防万一,他挑选了几个兄弟的儿子在宫中教养。
她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同她交好的李美人也是无所出,二人闲暇时便交流音律打发打发时光。
伺候的宫女有个姓李的姑娘,和她一样父母双亡。某日,李氏有些精神恍惚,帮她梳头时,扯疼了她的头发。
她见那李氏神色不对,忙追问。李氏说,前日做梦梦见龙飞进了肚子,不知是何预兆。
大喜啊,她拿下了李氏手中的梳子,笑盈盈道:“这是生皇子的兆头啊。”
不出几月,李氏被诊出了喜脉,赵恒在朝堂之上宣布德妃有喜,群臣恭贺。
她问李氏,母子分离心中一定恨透了她吧。
李氏平静地摇摇头,神色如常地回答:“这孩子跟着娘娘才是莫大的福分。”
赵恒的身子越发不好,咳嗽声不断,朝政大事几乎都落在了她头上,手掌皇后金印的她已经不止是协理后宫之事,更有朝堂大事,奏折堆积如山等着批阅。
李氏之子,不,是她刘娥的儿子被册封为太子,杨美人亲自抚育,事必躬亲,太子白白嫩嫩,小小年纪就举止有礼。她封了李氏为县君,赏赐黄金百两,良田千亩。
她守在赵恒的床边,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的相遇、相知、相识,他还是那样温和,眼中若有光般看着她。
他说,他这一生最怀念的就是同她在襄王府那段日子。没有朝政大事,没有身不由己,就是快快乐乐的守着她,看她吃好睡好玩好,便是莫大的幸福。
赵恒屏退了左右,让她再敲一次鼗给他听,她换了身粉蓝色的衣裙,将那些繁重的凤钗尽数褪去,只留了一根破旧的木钗斜插在发间,敲击了一曲名动天下的《凤求凰》。
一如初见。
他幸福地合上了眼,安安静静地躺在龙床上,没有拍拍掌,没有对她说:“姑娘请随我上马车。”
寝殿门口,凉风习习,她敲了一夜的曲子,断断续续,呜呜然,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她牵着新帝的手走上了朝堂,赵祯年纪尚小,第一次见这文武百官的场面脚步有些颤抖,怯懦地说:“母后,儿臣有些害怕。”
“不怕,有母后在。”她安抚着小皇帝,目光直直望着这偌大的宫殿。她也是第一次领略到高处不胜寒。
出口成章的文官大臣,气势汹汹的将军,个个都不是好掌控的,临朝听政真不是那么简单。
现实容不得她怯懦,她惩治了许多贪官污吏,一手提拔了诸多士大夫。有人把她比作武后,谄媚地送上了《武后临朝图》,她直接将其丢掷在地,她不做那女皇帝,她要的只是国泰民安而已。
李氏暴毙,她派人好生安葬,吕夷简上书说是要将那李氏以一品宫妃之礼安葬。她问起原因,吕夷简说,毕竟是皇帝生母,皇上迟早会知道,草草安葬只怕于她不利。
言之有理。于她有恩的李氏的确不能随意安葬,她派人将皇后之服穿在那李氏身上,以一品宫妃之礼隆重大葬。赵祯来她宫中用膳时问了句,“母后,李宸妃听说是恶病缠身才去了的,母后也要保重身子啊。”
赵祯一日日长大,渐渐的明是非,能处理朝政大事,每次考问他国家大事,他总能轻松应答,态度谦逊,极为尊重她。
是时候放手一切,让这个日渐沉稳的帝王独当一面了,她心里感叹。
宫中景色怡人,她住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回这样细细的欣赏,放权之后的日子轻松、畅快,李太妃经常来陪她,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绕着宫殿走了一圈又一圈,非要比个胜负才肯善罢甘休。
后来呀,她重病了,皇帝亲试汤药。她知道自己熬不过去了,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后事,要皇帝将杨太妃晋封为皇太后。
宫殿外,小皇子正在喂小公主吃糕点,娇气的小公主非要小皇子尝尝味道,她躺在床上,听得很清楚,恍惚间就像当年襄王府里,赵恒买了绿豆糕非要一口一口喂给她吃,她苍老的双手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殿下,我自己来。”
宫中再无鼗声,寂寂长夜唯有杨太后琵琶曲,单薄冷清,听者落泪,见者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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