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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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是谁？

太阳还没落山，仍定定地在半空中，烘烤着大地，热气裹挟着这片土地上的万物。

顶着的头饰繁复又沉重，但我早已习惯。

我喜欢站在田埂上，看着一个人，矮小，但精瘦有力。带着斗笠，把四点多的骄阳，扣在头上的斗笠上，遮住了眼的斗笠倒如银鱼肚皮般漂亮，一闪一闪，锥形的边缘是耀眼的白，我总是眯起眼，眼底留下一丝缝时，才能看到一缕的金黄柔然得藏在光影的缝隙里。这斗笠，还是我在阿公那，用两条大马崽子鱼换回来的。

那人赤裸着上身，黝黑结实。这个时候回家，总是肩挑两担束起的大麻草，叶细而长如鞭，绿得逼人眼。我眼里的人，是我的男人。

我叫阿海，是我男人给我的名字，他只说，是在海边发现了我。

可我知道，这里离海，好远好远呀。我从未见过阿君去过一次海边，他在骗我，再三追问下，但，坚定而沉默，也只有一句：海边，我，赤身裸体，像鱼一样，任海水拍打着，于是，捡回了我。

我到底，是谁？阿君，又是谁？

02  她是谁？

“阿公，她是一条鱼，我要怎么办，我是人，她是鱼，人和鱼......”我跌跌撞撞闯入阿公家，失魂落魄。

阿公早已看透一切。

”孩子，你怕什么？” 阿公裸着枯瘦的背，用异常稀少的一点点金料混合着漆，在一条大鱼的鳞片上，细细密密地，虔诚地描着头发丝的线条，枯瘦的眼眶里因着这些线条，迸发着唯一一点有神的微光，而后，在大鱼身上细致地涂上一层又一层无法描述的色彩，如海，似苍穹，看得入神处，深沉、静谧，沁入心神。

”阿公啊，她是鱼呀......”

“回去吧，孩子。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你自然会知道。”

我分明还听到一声叹息，似神秘无底的深海，似辽阔无境的苍穹。

那日，我回家，很晚。桌角燃起的豆灯，都是奄奄一息，我徘徊在窗外，阿海枕着的手臂几次掉进了黑暗里。

“我像，待嫁的姑娘吗？”阿海咯咯笑，极其轻巧地将它扣上了头。仿佛这个东西生来就属于她。

这是三个月后，我又去见了阿公。阿公给了我一顶极美，看起来异常繁复而厚重的头饰，硕大的鱼型跃然在阿海的发髻，一层层的海浪，用的都是极其珍贵的金饰，层层叠叠铺叠上去，翻滚着，在末端卷起的细碎白浪，摇曳着的小珊瑚，赤红、深蓝、贝壳白与金色交相呼应着。

那是阿公的手艺，我当初看着，是一点一点描上去的，那双干枯的双眼亮起了细微的光，是从未有过的光亮，像极了，海上的夜明灯。

她是谁？那我，又是谁？

03  他们是谁？

“每年盛夏的时候，总会发生那么一两次，宫殿会浮出海面，就是人们常说的海市蜃楼。”阿公在阿君来取头饰之前，早已卜辞，跟渔婆又絮絮叨叨了一大圈。

渔婆说，那些曾经在壁画里的各色鱼、水草、虾蟹、珊瑚，连着细沙，在这个时候都会蠢蠢欲动。大概是因为想去到人间的渴望太巨大、太强烈了吧？当它们经过如此蛰伏的悸动后，前来迎接的是人间还是鱼妖界，或者幻化成另外一种生命，都是未可知。而都仍在长久的消沉和寂静中悄悄酝酿着，等待着......直到，该相遇的，就相遇了。它们，也就自然而然的，借着火山喷发式的巨大能量燃烧了，涅槃重生了，在此一刹那！

“大概，是生灵的潜意识或梦吧，那是谁，唤醒了她？”渔婆思忖着，脑中细数着每幅壁画上的各种生灵。

“除非，意念太强大了，否则，这次的火浪不是太剧烈，她竟能随之幻化而出了……”

“对，是……鲛鱼，点了睛。”

”是当年，幸存的那条？”阿公看着鱼骨卜辞喃喃细语。

沉思中，回到当年，正是人与鱼妖和平相处的太平盛世。阿公带着刚入行的小画匠，教他制作壁画中使用的稀有颜料，教他进入海底水晶宫的咒语，辨认海底生灵，手把手描摹着壁画上的水草鱼虾……那些能潜入海底的能工巧匠，和能上岸嬉戏的鲛鱼们，正是阿公的祖先们，与鱼妖的鲛鱼王长谈了三天三夜后，双方达成协定：海边的渔民需要鱼妖在海上的庇护，鱼妖也需要人类的智慧来铸造自己的城堡。从此，在岸边和深海间，人和鲛鱼习常往来，相处融洽。

“命运无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对人类，也是对鱼妖......”

“将有大事发生，逃不掉的，终究会来。”渔婆念叨着。

十年前，应鲛鱼王的告急，渔婆与阿公并肩作战，扑灭因剧烈震荡喷薄而出的深海火浪，在长达三天三夜的抢救中，水晶宫只保住了仅有的一副壁画，鲛鱼王用仅存的气力将一只未点睛的小鲛鱼封印在此，随之灰飞烟灭。而渔婆，也不幸深葬海底。但因着人的神圣，渔婆的灵魂，便永久地留在了海底水晶宫。

知道她明明在潜伏，在安静，是一条没有点睛的壁画鱼，终究还是趁着宫殿的浮动，不动声色地幻化着......

阿君是谁？阿海是谁？

04  我是鱼。

带上了头饰，脑中开始出现一些转化的画面。

眼前出现了村庄。

在村口站着最有智慧的老人阿公，渔婆，身后是更多的老人妇女孩子。老人们拱手，女人们礼让，孩子们欢腾，想靠近我。我慢慢走进，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受到欢迎尊重。

阿公说我，眼睛，很美。渔婆在旁微笑。

瞬间，眼前一片混沌。

是最初的回忆，是一些有点让人莫名其妙却又毫无征兆的事情。我记得在一间大大的房子里，我身着红色鳞片，摆动着扇形小尾，正沐浴着入春前的阳光。照耀下，从朝南的窗口可以看见光斑软软地洒在橙黄色的水草上，柔曼的水草上飞翔着小鸟，它们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仅此而已，只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鲜活了，像生命一样鲜活了。

我有了意识，触摸到了光，有了光的敏感，对美，对颜色的辨识，开始摆尾，摇头，舒展腰肢。

我从墙上游下来。我知自己是被一笔一划描摹上去的，半藏于珊瑚间。我试着游得远一点，才发现，这是一间大大的房间中的一面整墙的壁画，都是海底的水生植物，它们柔然，飘逸，活泼，生动，随着水的流动而鲜活。

我游出了房间，慢慢地进入另一空间，穿过走廊，回廊，庭院，房间，回廊，庭院，不断地转化，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游了多远，才到达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大厅，其内有强大水柱支撑的中庭，一排排笔直的水柱间的夹道神秘而幽长，随着水柱旋即而上的鱼儿恣意成群，两旁的水草五彩缤纷，如画匠盒中的色彩闪耀着奇光，珊瑚在水间摇曳生姿，眼前，是一座流光溢彩的水晶宫。

夹道的尽头闪着金光，我迷惑着，身体追逐着光，还来不及知道那神秘力量的威神力（原来叫时间），我被轻而易举地卷入了，甩进了时光的浪潮中。

时间会流动，会流逝，会涨，会退，会回卷。随着光，随着水，随着浪，随着一切，我幻化成了一条真正的鲛......

日光下，宫殿浮动，如火的浪潮裹挟着我，随即奋力一跃而出，被重重甩在细沙上，眼前是一片水雾蒙蒙，无边无际的丛林......

不知过了多久，温柔的月光抚摸着我，依稀可辨的声音融在月色中：

“傍晚的亮光，

太阳西沉了，

楼起了，

海落了。”

模糊的光里，一个男子在岸边吟唱。

05  她是鱼。

她在夜里翻了个身，光滑的肉身，轻轻挨蹭着我的背，甚是有一点点深海沁人心神的香味。在有淡淡月色的暗夜里，她周身隐约闪着幽幽蓝光，仿若是沉浸在海底的一条鲛，一个完全不属于陆地的生灵。是的，她是鱼。我转身抚摸着她，气息像阵阵热浪，都默默地潜伏在皮肤下，但我知道，那都是幽闭着的，隐约着的，躁动不安。

我记得阿公说，你好好看着她的眼睛，那眼里有你，有你的过去，有你的未来......

不知生，焉知死；不知来，焉知去。

我疑惑着，不知道阿公跟我说过的话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我的过去，与她何干？我的未来，怎会是她？

她是鱼，是我在海边发现的，晃眼间，像是小壁画鱼，或传说中的小鲛鱼，但，更像梦中人。

抱回来后，她在阿公家躺了大半个月。

06 他们是谁？

“楼起了，

海落了。”

在月夜里，阿君喜欢在海边吟唱，这是他劳作后的放松。

阿公愁眉不展，叹息着。

渔婆说，阿君总会长大的。那次在深海火浪中，阿君失去的记忆，也定会随着阿海的到来而苏醒，他定会同小鲛鱼挑起重修海底水晶宫的重任。

“我们当年是答应了，誓死保护水晶宫。你也不必叹息，我的灵魂，一直在守护壁画上的小鲛鱼，也算对得起鲛鱼王，我也能歇息了。”

“两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水晶宫必要一难，人与鱼也会必有一段缘分……虽是一人一鱼，也是咱们有祖先保佑，鱼妖有感念之心……”

当年，阿公让小画匠画鱼，偏偏因少了稀有的一点金色，而没有点上眼睛。而她命中侥幸的躲过了火浪，最后竟成了幸存者。鲛鱼王下咒，让她休眠于此，让一切随着时间慢慢地风平浪静，静静地等待复活的时机，等待重建水晶宫的有缘人……

因无鱼妖的庇护，渔民们极少出海，更多来自海上的死讯让他们望洋兴叹，也更祈祷着祖先们的庇佑。只有阿公深知，一切的希望都在沉寂的水晶宫中，只有让壁画上那只幸存的小鲛鱼重新复活，人与鱼的太平盛世才有可能的一天！

“我还是阿君那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常说，大自然的力量何其可惧可怖，能摧毁一切。人类，鱼妖，生灵，都是赢弱渺小的，根本无法抵抗，甚至整个大海，都能被颠翻过来。”

“但是，也恰恰是大自然，能给人类，鱼妖，生灵等万物鲜活的生命。”

“当年，鲛鱼王向我们急急请求帮助的时候，无奈中做了被毁灭一切的准备……”渔婆对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

“阿君被严重灼烧，什么都不记得。却只记得自己第一次画的鱼，没有点睛……”

07 我是鲛鱼。

在梦里，我是一条鱼，一条海底的鲛鱼。被一个沉重的执念萦绕着，反反复复。

黑夜里，转身见阿君，他在沉思，他说想好好看看我的眼睛……

而后，阿君跟我说起了阿公、渔婆、渔民们的故事。而所有的故事里，偏偏没有我，也没有他。但，命运，又明晃晃地指向了我和他。

08 她是我的鲛鱼。

我照着阿公教与我的话，跟阿海说了整整一夜，很多很多的故事都是我从未听过的。

故事里，有阿公，有小画匠，有渔婆，有鲛鱼王，有村里的祖先们，而，我是谁？阿海呢？我在哪？阿海又在哪？

末了，“我会跟你，一起回到海里。”这句阿公特意交待的话，更是让我迷惑不解，但也明晰了命运与使命的交织，竟是如此不可思议。

09 回归。

在阿君抱回小鲛鱼，阿公就知道，等待的这天，终于来了。

阿公把鲛鱼王所有的记忆和期冀，都描绘在了繁复的头饰上，把渔民祖先和鱼妖的故事，都讲给了阿君。

阿君丧失记忆后，只会吟唱“楼起了，海落了。”，这股念力唤醒了小鲛鱼，缘分浓淡，所有的情都是命运里生长出来的，是在前世注定的。

他们不知道来世，就不知道何去何从。如今，一切都已经明了。

盛夏夜，海边掀起一阵阵浪潮，一人一鱼，消失在茫茫深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