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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高考结束的司铃哨声吹响的时候,初雪微笑着轻吁一口气。
出了校门,在三三两两翘首以盼的家长群里,初雪却只看到母亲。“妈,我爸呢?”初雪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军用水壶,喝一大口,左右环顾。
“又去做好人好事了。这两天,你爸总是去马路边,要么领着盲人,要么扶着老头老太太。他说做善事有好报,希望助女儿一臂之力。”母亲用手绢擦着初雪微微泛着细汗的白皙脸蛋,边说边观察着女儿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这最后一门考得不错吧?”
“还可以。”对这几天的考试情况,初雪一概以“还可以”来回复父母。她对考试结果其实很有把握,但不想把话说得太满,想到时给父母一个惊喜,“我的团长老爸不是唯物主义者吗?现在怎么这么迷信?”初雪笑嘻嘻地说着,灵动的大眼朝马路望去。
远处,身穿空军军装的父亲,正举着两根冰棍朝她们大踏步走来。
“我爸来了。”初雪拉起妈妈的手,欢快地朝父亲方向跑,“爸爸——”
横穿马路时,一辆货车疾驰而来,初雪和妈妈猝不及防,愣在了路中央。
“快闪开!”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初雪感觉被人猛地推了一巴掌,她和母亲顺势朝一边倒去。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初雪睁开眼睛:父亲紧闭着眼倒在血泊里,冰棍的包装纸散开了,血迹斑斑里,隐约露出她最喜欢吃的绿豆馅……面前的一幕让她顿时晕了过去。
母亲哭喊着,在学生家长们的帮助下,把父女俩紧急送到了当地医院。
“患者的脾脏破裂,造成大出血……”医生面容严肃地站在已清醒过来的初雪和她母亲面前。
“输我的血吧,我是他女儿。”初雪急急地打断医生的话,同时伸出了嫩白的手臂。
“还是输我的吧……”母亲拽住女儿,顿了一下,又说,“她晕血。”
“不要紧,就输我的。”初雪的手臂微微颤抖,但语气坚决。
“你们不要着急,听我讲。”医生打断母女俩的争执,“直系血亲之间一般是不能输血的,再说我们医院里有血库。我告诉你们患者的情况,是想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脾脏出现破裂是比较危险的,手术有一定的风险。”
母女俩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大颗的眼泪从初雪的眼里涌出。
“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救我爱人!”豆大的汗珠从母亲脸上流下来。
“我们会尽全力的,你们去签字吧。”医生郑重地点头。
在母亲签字时,初雪忽然感到天旋地转,头晕心慌,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妈——”她无力地喊了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迷迷糊糊中,病房里传来护士说话的声音:
“这个女孩情况怎么样?”
“问题不大,是低血糖,主要是紧张劳累导致的。”
“听说女孩的爸爸是为了保护她们母女受的伤。”
“是啊,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啊!哎,流了那么多血,幸好血库里0型血不缺,否则可麻烦了!”
“她妈妈呢?”
“给女儿买饮料去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在初雪听来却如五雷轰顶,在高考前的体检里,她得知自己的血型为AB型。她所学过的生物知识告诉她,父母任何一方是0型血,子女都不可能是AB型血。这就是说,自己不是父亲的孩子。
自己竟然真的不是父亲的孩子!
2
初雪从小以军人父亲为骄傲,父亲每次回家探亲,她都快乐得像只小鸟。
七十年代的孩子们都没有多少玩具,初雪记忆里最早的玩具是父亲给她的一个飞机模型。它是塑料做的,机身红白色相间,两边有一对白色的翅膀,红红的尾翼则像鱼的尾巴。父亲告诉她尾翼是用来掌握方向的。
早晨起床后,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她则缠着父亲给她扎小辫。父亲宽厚的手在她的小脑袋上笨拙地忙碌着,半天后才给她扎了两条像鸡毛毽子一样的小辫儿,一条软塌塌地趴着,另一条则朝天竖着。她手里拿着小飞机,骄傲地顶着美丽的辫子出去玩,不一会儿却哭着回来了——有个叫皮蛋的小男孩在她头上撒了一把土,还把她心爱的小飞机给抢走了。
父亲用大毛巾沾了温热的水,细细擦着她满是灰尘和泪水的小脸蛋,帮她洗净头发,牵着她的手在家附近威风凛凛地走了一圈,终于在一棵高大的枣树下找到了手拿弹弓和小飞机的皮蛋。他一看到初雪和父亲,立刻放下小飞机,拔腿就要跑。
“站住!”父亲一声厉喝,“立正——”
皮蛋竟然乖乖地立住了,木偶一样站得笔直。
“把你的弹弓给我!”父亲从吓得打哆嗦的皮蛋手里接过弹弓,“看到树上最高处的那个红枣没有?叔叔现在把它打下来。”
只见父亲双眼紧盯弹弓,左手手臂向前平伸,右手用力向后拉,再迅速松开,弹丸如箭般直飞云天,“噗”,红枣应声而落。初雪雀跃,飞奔向前,把枣捡起递给父亲。
“看到没有?”父亲拿着红枣朝皮蛋转动着——弹丸打在了枣的蒂部,枣子完好无损。
“叔叔好厉害!”皮蛋睁大惊奇的眼睛,浑圆的黑脸蛋上现出崇拜的表情。
“我爸爸还会开大飞机,当然厉害!”初雪骄傲地一仰头。
“以后再欺负我女儿,叔叔可要找你算账,听到没有?!”父亲把弹弓放在皮蛋的手上,“好了,去玩吧!”
“好嘞,叔叔再见!”皮蛋朝父亲做了个怪脸,撒腿跑了。
回家的路上,初雪头上的两条小辫子像喜鹊在一蹦一跳。她右手攥着小飞机做出俯冲和飞翔的动作,嘴里还念念有词“轰隆隆——”
父亲紧紧牵着女儿的手,粗犷的脸上笑开了花。
“爸爸,我长大后也开飞机。”初雪仰头看着父亲。
“好啊,我家小雪有志向,长大后好好学习,也考军校,当个女飞行员。”父亲看向女儿的眼睛柔和极了。
初雪上小学后的一天下午,她和两个女同学一起放学回家。五月的天说变就变,正走着,天忽地阴了,风越刮越大,吹得尘土弥漫,紧接着雷声轰隆隆地响起来。女孩子们惊叫一声,加快脚步。
很快天越来越黑,最后,半边天都黑了。随着“轰隆隆”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过,天“噼噼啪啪”下起了雨。初雪一眨眼,雨点变大了,再一眨眼,雨点更大了,一阵倾盆大雨……
一个顶着风雨奋力骑行的人在前面停下车子:“小雪!”
“爸爸!”初雪欣喜若狂。父亲将一件红色的雨披给初雪披上,又把身上的雨披脱下来,给那两个女同学罩上,“同学们慢点走啊,注意安全!”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初雪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腰,父亲的背部宽厚而结实。她回头望望,那两个女同学正在雨的世界里艰难地行进着。
雨一直在下,打在土路上形成一朵又一朵水花。雨滴从刘海上滴落,调皮地钻到初雪的嘴里,清凉舒爽盈满小小的胸膛……
真像一场梦啊!初雪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她不想睁开眼,一直在梦中该多好!
一滴泪水,从眼角悄然划过。
3
“小雪?”耳边传来母亲的轻声问候。
一股愤懑在初雪的心里升腾,她猛地转身,甩给母亲一个背影:“爸爸的血型是0型,我怎么是AB型?”
“……小雪,这个咱们以后再说好吗?”母亲怯生生地说,静默片刻,又急切起来,“医生正在给爸爸动手术,你别太担心,爸爸会没事的。我再去看看,一有消息就告诉你。这瓶杏仁露你把它喝了吭。”
在凝滞的空气里,似乎母亲迟疑着伸出手来,在初雪的胳膊上方停留片刻,又小心翼翼地缩回,然后起身,脚步声渐远。初雪的眼泪无声地汩汩而下,在枕头上漫延开来。
自从懂事时起,初雪就觉出了家里的沉闷气氛。父母亲之间很少有说有笑,一起出行时也不像别人的父母那样手拉着手。
有一次,初雪和父亲站在窗口处等母亲下班。远远的,母亲和秦叔一前一后隔着十几米走来。秦叔是他们的邻居,也是母亲单位的厂长,他走路明显放慢的样子,似乎故意与前方的母亲拉开差距。在夕阳下,母亲低头走着,脸红红的,嘴角有憋不住的笑意。
“妈——”初雪大叫一声。母亲受惊似的一哆嗦,眼睛抬起,看见父女俩人,脸上堆起不自然的笑。后面的秦叔抬眼望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走,步伐的节奏似有刻意。
父亲一言未发,转身离开窗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沙发处一屁股坐下。
吃晚饭时,父亲才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对着女儿说:“小雪你慢慢吃,爸爸进屋休息一下。”
初雪看看母亲,她不明白发生什么了。母亲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咀嚼着饭粒。
初雪站起来倒了杯水,走进卧室内,只见父亲和衣躺在床上闭着眼,面容疲惫。初雪眨巴着大眼,轻声问:“爸爸,喝口水吧,您哪儿不舒服呀?”
“小雪乖,我没事。你去吃饭吧,让爸爸静一静。”父亲微睁了一下眼,声音暗淡无力。
“哦,爸爸,那您休息吧。待会儿一定起来吃点东西啊!”
“好,好。”父亲勉强笑着点头。
初雪回到饭桌前:“妈,我爸怎么了?”
“他没事找事!你别管那么多了,快吃饭吧!”母亲不耐烦地说。
哼,初雪朝母亲翻了个白眼,才扒拉了一口,又想起什么,起身从厨房拿出一个大碗,从菜盆里盛了满满一碗菜。又拿起父亲的那碗米饭,放进锅里盖上盖子:“给爸爸留着。”
母亲伸进嘴里的筷子不动了,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
半夜,一阵低沉的哭闹声传进本就睡得不宁的初雪耳朵里,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蹑手蹑脚地来到父母的卧室外。只听母亲压抑地哭着说:“……都是以前的事了,你怎么没完没了!”
“我眼不瞎,你那种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还要怎样,到底要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问你,你想干什么?”
接着,传来母亲边哭边捶打父亲的声音,杯子落地的声音……
初雪的小手伸进嘴里,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沉重的脚步声向门口传来,初雪赶紧退回到自己房间里。
“哐!”一声重重的关门,接着客厅的灯亮了。初雪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过去,父亲高大的背影痛苦地蜷在沙发上,用颤抖的手摁打火机,一下,两下……缕缕烟雾在房间里纠缠,形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泪水,在初雪小小的脸上淌成一条长长的河。
4
初雪的身心随着隐忍的抽泣而剧烈颤栗着,对手术室里父亲的牵挂又促使她强撑着起来。
在护士的指引下,她来到手术室外。一眼看见弯腰坐在长椅上的母亲。母亲闭目,双手合十放在嘴上,头发凌乱地披着,瘦弱的肩胛微微地颤抖。以往那个喜欢盘着精致发髻的女人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为丈夫而身心憔悴不顾形象的中年妇人。
初雪看得心酸,对母亲生出了怜悯。这样子的母亲,她从未见过,又似乎在遥远的以前见过。
读初一的时候,有一天,初雪怒气冲冲地回家。
“小雪怎么不高兴啊?”母亲容光焕发地下班回来,一进门,迎接她的是耸拉着脸的女儿,她探寻地看着和她已差不多身高的初雪。
“我今天跟同桌吵架了!”初雪余怒未消。
“哦,我家小雪脾气这么好,还会跟人吵架呀!你同桌不是那个林琳吗?她妈也在我们财务科。你们为什么事呀?”妈妈边脱鞋,边笑嘻嘻地问。
“她要抄我的作业,我不让她抄,她就生气了,说我是假正经,她还骂你,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越吵越厉害。”
“骂我?她骂我什么呀?”母亲脱鞋的动作一时定住。
“她说得可难听了,她,她说,你妈是个流氓!”
母亲手中的鞋子应声而落,白皙的脸腾地红了。她没有说话,低着头,逃也似的进了厕所,好半天才出来,眼圈泛着红。吃饭时也不敢看女儿,偶尔和女儿眼光相碰,又慌慌地躲闪开来。
妈妈怎么啦?初雪想着同桌那鄙夷的眼神和幸灾乐祸的表情,迷惑不解。
一天晚上,初雪在睡梦中被惊醒,只觉得床铺像被人推着似的晃来晃去,窗子和门都“咣当咣当”地响着。
“小雪,快起床!”房间里响起母亲惊慌的声音。在母亲语无伦次的话语里,初雪明白了:地震了!
来不及多想,初雪趿拉着鞋和母亲往外冲。来到门外,母亲却犹豫着停下了脚步,急匆匆地对初雪说:“你快下楼,我去喊一下楼上邻居。”
他们住的是单元楼,共五层,初雪家在四楼。五楼上住的是秦叔和张伯两家。
初雪急得直跺脚,但母亲已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楼下聚满了人,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
“我这个人平时睡得最死,这次能把我震醒,可见这次地震有多大了。”
“嗨,我一醒来就觉得房子摇个不停,吓得我六神无主。幸好我家老秦反应快,一手拽着我,一手拉着女儿,我们家在五楼,却是第二户冲下来的。”
“老头不在家,我就像没个靠山,一感觉到地震,我抱起两个孩子就朝床底下钻。”
“哈哈,你还不如人家初雪,她爸爸不在家,小姑娘也很镇静地跑下来了……哎,她妈妈陈晨去哪儿了?”
初雪孤零零地站在楼底下,焦急地攥拳跺脚。正在巴望,母亲头发散乱跑了下来。“啊呀,妈,你急死我了!”初雪冲上去拉住母亲。
母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等消停后就四处张望着。
“别看了,楼上的都下来了。”初雪在一旁没好气地说。
不远处,秦叔一家三口,张伯一家四口,正站在一起说笑着。秦叔似乎无意间朝她们瞥来一眼,又很快移开了。他妻子顺着他的眼光,也投过来一瞥。秦叔不经意地挪动一下身子,背对着她们,又抬起手给妻子整理了一下衣领。
路灯像是一只即将熄灭的蜡烛,发出衰弱的光,周围的一切都处在昏暗中。
母亲呆呆地站着,良久,她搂住女儿:“小雪,咱们随军吧。”
初雪高兴得一下子蹦起来。母亲早就具备了随军的条件,却一直以事业为由迟迟不去。
“太好了,老妈!”初雪抱着母亲,大声叫着,“我们要去找爸爸了!”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
5
自从准备随军,初雪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的,不再是惶惑和游离。开始新生活的希望之光,让母亲眼前的世界明朗了很多。
距离随军的日子还有两天了,初雪和母亲抓紧时间打包收拾物品。好半天,初雪没有听到母亲的动静,转头,母亲正对着一本相册发呆。
“妈,看什么呢?”
“哦,过去的老照片。”母亲手忙脚乱把相册合上,随意地放在一边。沉思片刻,又说,“小雪,我是想,咱们就要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这邻居们都相处十多年了,应该和他们告别一下的。”
母亲的眼神又出现了游离和躲闪。
初雪陪着母亲先来到楼上的张伯家,只聊了一小会儿就告辞出来。又去敲秦叔家的门。
“谁呀?”一个大嗓门响起,开门的是秦叔的妻子林姨。得知她们要随军后,林姨对待她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碰到时笑容满面,还主动打招呼。以前可不是这样,与初雪相遇时总是把脸绷得紧紧的,视而不见地擦身而过。初雪曾问母亲这个林姨是怎么回事,母亲以从前有过小纷争而含糊地带过。
“是这样的,我和小雪马上要去部队了,过来跟邻居们告别一下。”面对满脸问号的林姨,母亲温文尔雅地轻声说着,她在出门前细心地盘了头发,还打了个腮红。
“进来吧。”林姨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关门前还警惕地朝对门望了一眼。
“谁来了?”秦叔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手拿报纸,漫不经心地问。没有立时收到回复,空气里的异样气息促使他抬起头来。
“陈,陈会计呀!”秦叔显然吃了一惊,但马上调整了一下,客气地站起来让座,“请坐,请坐!”
初雪挨着母亲,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林姨拿了个马扎坐在对面,问了一句“喝水吗?”母亲摆手说刚喝过,对方也就没站起来。
“什么时候走?”秦叔也拎了个马扎坐在林姨旁边。
“后天。”母亲垂眼说道。
“挺好的。去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总是两地分居也不是个办法。”秦叔微笑着说。
“我家老秦说得对!老初一个人在部队里,你的心不得跟着,是吧,陈会计?”林姨自然而然地把胳膊放在她家老秦的腿上,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一会儿看看对面的初雪母亲,一会儿看看旁边的老秦。
“是的啊!”母亲淡淡一笑,脸上更加泛着红。
“爸,妈,饿死了,我要吃油饼!”秦叔的女儿娇娇噘着嘴从书房里出来,她和初雪同年级不同班。
“没有礼貌,也不喊阿姨好,还有你同学。”秦叔笑着看向娇娇。
“阿姨好,同学好!”娇娇敷衍地喊了一声,上前搂住爸爸的脖子,“我要吃油饼!”
“你去给女儿煎油饼!”林姨亲昵地拍了一下秦叔。
秦叔笑着摇摇头,说了一句:“你陪客人说会儿话。”就到厨房里去了。
客厅里一时无语,初雪觉得此时掉根针也能听到。
“老秦就惯女儿。”林姨打破了宁静。
“我老爸也这么对我。”初雪骄傲地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加上一句,“对妈妈也惯。”
林姨愣了一愣,低下了头。母亲赞许地看了初雪一眼。
“油饼来了!”秦叔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上面摆着几片外表焦黄的切成三角形的油饼。
“哇!”娇娇跑上去,拿起一块就放在嘴里,一边叫着“咝咝,好烫”,一边咀嚼着含糊地说道,“太好吃了!”
初雪先是闻到了香喷喷的味道,接到又听到“呲”的脆声,她不禁咽了口唾沫。这几天忙着整理东西,母亲也没有好好地做饭。
“慢点吃,别烫着。”秦叔目不转睛看着娇娇,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初雪,你也一起吃?”
“我不饿。”初雪笑着摇摇头。
母亲拉着初雪站起身来:“你们慢慢吃,我们走了。”
“再坐会儿吧?”林姨说着,却已站起身来。
门在后面重重地关上了。下楼时,母亲拉着初雪,走得很快,没有再回头。
6
初雪静静地坐在母亲旁边,眼睛无数次地打开手术室的门。时间是多么漫长啊!爸爸,您快好起来,我一直和您说自己考得还可以,是想等成绩下来时给您和妈妈一个惊喜。我一定会如您所愿考上军校,看到远方更美好的景致……
到了部队家属院后,初雪开始了自己最快乐的时光。在这里,她以前遭受到的伙伴的欺负,还有大人异样的眼光都没有了。父亲教会了她骑自行车,每天放学后,她就推着自行车出门,在大院里骑来骑去。在她的带动下,大院里的家长们也都怂恿自己的孩子来学,于是大院里就涌现出了“骑车风”。
父亲给母亲找了新的工作——在军人服务社当售货员。虽然与母亲以前的工作相差很远,但母亲却干得很是快乐。炎热的夏季,下班后,她总是带回来两根绿豆冰棍,一根给她的宝贝女儿,一根给她的老初。现在她和家属们聊天的时候,说三句话,两句话就是“我家的老初”。家属们投过羡慕的眼神:你和你家的老初是青梅竹马吧!她点头,又低头,嘴角带笑,脸红得像夏日的晚霞。
有一段时间,初雪对糖纸着迷了,五彩缤纷的糖纸已有八九十来张了。课余时,她常把它们拿出来欣赏,有时往里面添几张,有时跟别人换几张。为了给“荣华”找个姊妹“富贵”,她碰到同学就问:“你有糖纸吗?”
“我有。”一个男生接过话来,他看向初雪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是初雪班里的班长。
初雪含了羞。两人就此相识,终于有一天,在放学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与班长去了学校附近的小树林,两人牵了手,还品尝了初吻的甜蜜。
暴风雨很快就来临了。她常去的小树林,附近有一座营房。于是,初雪带着快乐回家后,迎接她的是父亲黑着的脸:“有个叔叔看见你在外面跟一个男生……你才上初二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初雪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尽管父亲一句责骂的话也没有,但她还是羞惭地红了脸,同时又恼怒万分,开始朝父亲大哭大叫,把鼻涕眼泪抹在父亲的军装上,还冲向窗户,做出试图要跳下去的举动。
父亲死死拉住她,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滴下来。
“放开我!”她倔犟地大叫。其实她压根就没有想跳下的意思,看着父亲着急,有一种快意在心里产生。
父亲把她拉离窗户,按到椅子上坐下:“我们好好谈谈。”
“我不和你谈,哪有你这样的爸爸。”初雪大声抽泣着,开始口不择言,“从小别人就说我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就不是我亲爸爸!”
“啪!”一记耳光打在初雪满是泪水的脸上。
初雪本能地反手一挥,父亲没有躲开,正打在眼睛上。父亲没再说话,只是紧紧闭着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初雪疲惫之极,在迷糊中好像父亲把她抱上了床,后来她听到母亲回来了,好像父亲对母亲说了句“小雪有点累早睡了。”
第二天清晨,她在窗外唧唧啾啾的鸟叫声醒来。枕头边有个集邮册,还有父亲写的一张纸条——
“我最爱的女儿:爸爸向你道歉!原谅爸爸的一时心急,无论如何,爸爸都不该动手打你。
先从糖纸说起吧。你喜爱糖纸,这是一项陶冶情操的爱好,可我还是想说,透过糖纸看到的世界,毕竟是虚幻的。
同样,在你这样的豆蔻年华,喜欢一个男生也是正常的。但这份喜欢,在现阶段,就像糖纸一样具有虚幻性。人需要到一定的年龄,有了相当的阅历,才能真正明白爱,也才能谈爱。所以,爸爸更希望现在的你能把精力都放到学习上。
爸爸买了这本集邮册,本想你生日时送给你,可现在我急着让它与你见面。我想用它传达一下老爸的心意:人生之路很长,远方还有更美好的景致在等着你。
爱你的爸爸。”
“老爸,我错了……”初雪把头转向窗外,泪眼朦胧。
不久,初雪在父亲的帮助下,转到了另外一所教学质量更好的中学。她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一直持续到了高考。
7
手术室外,墙上的钟表慢悠悠地“滴答滴答”地走着。偶有护士出来,母亲就立刻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对方,而得到的回复一直是“还在手术中。”
“老爸,对不起……”初雪喃喃自语。如果不是来陪她高考,如果不是为了替她挡下突如而来的车,父亲又怎会受重伤?他完全可以不必如此操心,像好多父亲那样。再或者,如果没有她,而是有自己亲生的孩子承欢膝下,父亲肯定会更幸福。说到底,是她这样的女儿害了父亲,害得父亲在众人面前尴尬难言,害得父亲辛苦一生……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主治医生走了出来。
母亲一下子站起来,身子微微地颤抖,她急切又机械地往前走,眼睛紧盯着医生的脸:“医生,我爱人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医生笑着点点头。
母亲一听手术成功,立刻双手合十,喜极而泣。
“但是需要告诉患者家属,术后还是有危险期,通常在半个月到一个月。患者需要尽量卧床休息,等伤口愈合之后,才能算渡过危险期。”医生的表情又严肃起来。
母亲听到这里,马上皱起了脸。接着又询问医生需要哪些注意事项。在医生回答的时候,她紧盯着医生的嘴频频点头,恨不得把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脑子里。
医生走后,母亲一时无措,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刚才女儿好像坐在旁边,可现在她人呢?
病房淡绿色的门虚掩着,上面开了个小小的窗口。父亲双目紧闭,脸色蜡黄。母亲拿着毛巾,轻轻地擦拭他的脸和手。
“我怎么在这里?”父亲微微睁开眼,朝两边环顾了一下,“小雪呢?”
“你醒啦?”母亲惊喜地说,继而又低下头,“你为了保护我们娘俩被车撞了。你在做手术时小雪还在,这孩子还非要给你献血。然后,她知道了你的血型……”
“……哎,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父亲疲倦地闭上眼,重重地叹了口气。
“都怪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是我毁了你们的一生。”母亲泪眼婆娑。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往前看,我们都要往前看。”父亲费力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母亲。
“如果能回到从前,回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该多好。那时你二十二,我二十,我们相亲相爱一辈子。”母亲把父亲的手放在脸颊边,泪水流到那只宽大温厚的手掌上。
“相亲相爱,现在还不晚……”父亲喘口气,积聚一下力气又说,“现在,也会变成将来的从前。别让当下有遗憾就好。”
“老初……”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
“快去找找小雪吧。这丫头,脾气有时也挺倔,像我。”父亲微笑着说,“好半天没见,还挺想我闺女的。”
母亲还没站起来,淡绿色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青春俏丽的女孩抽泣着走了进来。哭着哭着又笑了。
她紧紧拥抱了病床上大山一般伟岸的父亲,像少时那样,把鼻涕眼泪抹在老爸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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