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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用他那鸡爪子一样脏兮兮的大手,抓住葫芦两个大肚子连接部分的细腰上,把葫芦嘴送进张开的胡子拉碴的两片大嘴里,仰脖把葫芦掀个底儿朝天。他咽下一大口酒,惬意地把口型开成一个“哈”字,一口浊气呼之而出。他晃晃葫芦,确定里面已经没有了,就大声对着屋里含混不清地嚷,王二娘生出来没有?回应他的是屋里柳枝儿一声简短的嘶吼,老天爷啊!短暂的安静后,是婴儿送给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嘹亮的嗓音。
生啦,生啦!王二娘高兴地叫。
老赵激动起来,左手拍了一下门,右手熟练地把空葫芦挂在腰间,高声问,闺女还是小子?
带把儿的,你俩有儿子了!接生婆王二娘提高的声音混在婴儿的啼哭中,是跟柳枝儿说,显然也是让老赵听见。老赵忙不迭一脚踹开破门,携裹着一身酒气窜到土炕边柳枝儿的面前。
出去快出去,丈夫莫见临盆血,败家横祸晦气多!王二娘连忙嗔怪地说。
我不管,我要看我儿子!老赵一说话,像打翻了的酒瓶子,酒气更浓。他双膝噗通跪在地上,腰间的大葫芦撞在炕墙上,发出梆啷一声。
柳枝儿安静地躺在一边,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苍白的脸,她也没有力气扒拉一下,只是微笑着看着孩子,母爱的光辉从两个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婴儿正在大哭不止,王二娘正在用新做的婴儿被包裹孩子。
老赵满脸堆着笑,伸出脏兮兮的手扒拉一下孩子尿尿的物件,这还不满意,嘴巴凑过去还要亲一下。王二娘啪地打了那个蓬乱的大毛球,说,一边去,孩子皮儿包着水,嫩着呢,可架不住你的黄牙臭嘴!然后笑呵呵地继续包裹。包好后,一只手插进孩子脖颈位置,上半身前倾,另一只手绕过孩子的身子,倒插进孩子小屁股位置下,慢慢抱起来圈在臂弯里紧贴在怀中,自己整个身子像个悠悠车一样一边晃着一边转着。孩子仍旧闭着眼睛哭。
胃里的酒使得老赵头重脚轻,离了歪斜地围着王二娘转了好几圈,终于得空摸了两下孩子的脸。呵呵,有陪老子喝酒的了,我儿子可以陪我喝酒了!老赵兴奋地大叫。
耗尽精力的柳枝儿攒足了力气,用眼睛使劲地剜着自己的男人,但没有说话。
她已经说得够多了,连自己都厌烦。
王二娘继续转身躲着老赵的嘴脸,翻着白眼珠,嘴里没好气地怼他,酒气都喷我和孩子脸上了!咋,你想让你儿子跟你一样天天腌在酒里?
快活要紧,喝足酒就快活……老赵想继续自己一番高论,看看柳枝儿和王二娘四道杀人的眼神,闭了泵着酒气的嘴。
孩子饿了,给我吧,柳枝儿说话的声音就像蚊子嘤嘤地叫。王二娘笑着说,我知道孩子饿了,还不让我多稀罕两下,多漂亮的孩子啊!王二娘轻轻地在孩子脸颊上亲了一下,便把孩子放在柳枝儿的怀里。
柳枝已经掀开了内衣,露出雪白的乳房,王二娘托着孩子的头,把孩子的嘴巴靠近乳头。孩子无师自通,嘬住了娘的乳头,哭声立刻停止了。
柳枝儿感觉到奶水源源不断地被吸进儿子嘴里,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
老赵和柳枝儿今年都是三十岁。柳枝儿面色白净,很耐看。老赵终日被酒泡着,身子瘦得剩了干骨头棒,脸上失去了光华,皱纹蚯蚓一样爬上额头,看上去像老了十几岁。两口子终于为人父母了。老赵觉得穷富不要紧,菜里有没有肉不要紧,只要葫芦里有酒,现在又有了儿子,此生再无其他的奢望。
老赵高兴地送走了接生婆,嘴里一边哼唱着不着调的小曲,一边煮上十几个鸡蛋,熬上一锅小米粥。
老赵是这样唱的:
高棵里偷会,
垄沟里铺衣,
宣腾腾白馍,
滑溜溜肚皮……
老赵抽空又去小卖店把葫芦灌满酒,沉甸甸地挂在腰间,老赵心里就十分踏实。
这葫芦是老赵的传家宝。老赵曾经无数次在乡亲们面前说起葫芦的来历。
老赵说,这葫芦是佛家所赠,那我用这葫芦打酒喝,这就是佛缘!
乡亲们以嘘声回应老赵的话。
老赵的爹爹活着的时候开了个酒坊,挣下了许多钱,但是有一年得了一种怪病,请遍了附近所有的大夫,病情也未有起色。眼见得得日渐消瘦精神萎靡大限将至。有一天,一位不速之客闯门而入,家人一见是个僧衣褴褛,一脸陈污的和尚,急忙拦住驱赶,但是赶也赶不走。不想和尚熟门熟路一样,径自三拐两拐穿廊过院来到爹爹病榻前。和尚从腰间摘下一个脏兮兮的大葫芦,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只听见葫芦里有东西撞击葫芦内壁,细碎的噼里啪啦声响成一串。和尚说,阿弥陀佛,我这里有十二粒起死回春之丸,拿去灌上你们家的坑人害命的劣酒——和尚把“坑人害命”四个字说得很重——浸泡三天三夜,之后每日取食药丸一粒,药酒三口,丸尽酒尽,老先生自可起死回春。老赵的爹爹虽然是病态之体,可耳朵依然清亮亮的,一点儿也不糊涂。和尚提到坑人害命的劣酒,心中甚是尴尬,更有狐疑。
这工夫,那和尚大踏步往外走,丢下四句谶语钻入众人的耳朵:
三生三世,
葫芦不空,
生老病死,
皆在酒中。
又闻数声阿弥陀佛在赵家大院里回响。
按照和尚的嘱咐,先灌上自己家坑人害命的酒再说。用不用这个方子,家人出现不同的意见。当时老赵尚在襁褓。眼见三天已到,病人喉咙里只吊着一口气。老赵的爹爹强烈的求生欲望凝聚了一丝力量,他睁开眼睛,手指酒葫芦,五官扭曲,嘴唇颤动却无声。
家人犹豫再三,还是喂他一粒药丸,喝下药酒。几个时辰以后,病人脸上渐渐泛起血色。
十二粒药丸服尽,葫芦里的药酒全部喝下,老赵的爹爹就已经从炕上蹦下,生龙活虎了。从此那酒葫芦就挂在了老赵爹爹的腰上,葫芦里总也不空,老赵的爹爹每日喝酒日头连着月亮,晴天连着雨天,生意自然就渐渐艰难。
老赵与人提起这段往事,自然不会说坑人害命的事,但是大家心里也清楚一些。
老赵的爹爹去世后,留下了一座半死不活的酒坊和一个葫芦。
老赵也十分贪酒,喝丢了酒坊,但酒葫芦却永远挂在腰上。
现在,葫芦油光锃亮,已经不见本色。葫芦塞也换了几茬。
老赵打回了酒,鸡蛋已经煮好了,小米粥也已经熬好。老赵盛了小米粥,又把鸡蛋盛在碗里端到柳枝儿炕前,这倒把柳枝儿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柳枝边喝小米粥边吃鸡蛋。
孩子已经喝足了奶水,睡得很香。
老赵也自己剥了几个光净净的鸡蛋,边吃边喝酒。
柳枝儿就气囊囊说,还没醒酒呢,你怎么又开始喝?
老赵咽下一口鸡蛋,对着葫芦嘴喝了一口酒,然后才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要多喝点儿。
孩子就醒了,哇哇地哭。老赵一手拿葫芦,一手拿筷子插进葫芦嘴里,蘸了一下酒来到炕前,把那筷子头就伸到孩子的嘴巴上,嘴里笑着说,来,儿子,舔舔。
柳枝儿就去挡那筷子,可是老赵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依然是把筷子头轻轻地送在孩子的嘴角,孩子感觉到有东西在嘴边就张开小嘴噙住筷子头舔了一下,突然嚎啕大哭。
柳枝儿赶紧把乳头送进孩子嘴里,嘤嘤骂道,你个不知深浅的短命鬼!老赵得意地嘬着葫芦嘴,呜呜咽咽地说,赵氏的种,必须早练习喝酒。
老赵坐回到桌前,摩挲着葫芦,若有所思,然后说,这小子的名字有了。
柳枝儿赶紧抬头问,叫啥名?
就它了,老赵抓起它,插进嘴里一仰脖咕咚一大口。
柳枝儿迟疑地说,不能叫葫芦吧,这算个啥名?
老赵说,不行吗?葫芦,盛了药,可救我爹的命,装了酒可续我的命!我儿子,就是我的酒,我的命。赵葫芦,嗯,这个名字好,有——佛——缘!老赵最后一字一顿,仨字儿仨钉,定下了儿子的名字。
老赵有了儿子,有一段时间对媳妇儿打骂也少了,也勤快些了,但是酒葫芦仍然天天挂在腰上,走到哪儿喝到哪儿。乡里乡亲的,见了面打声招呼,人家装上一袋烟点着,他摘下腰间的葫芦,灌上一口,说,我有这个。到谁家帮工,吃饭的时候,吃两口菜喝一口主人倒上的酒,再过一会儿是只喝酒不吃菜,人家聊天他就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打盹,几分钟后睁开眼睛再喝口酒,如此而已。这时候主人以及同桌的人都不再劝他喝酒,知道他已经到量了,甚至过量了。但是你不能拦,拦也拦不住,一拦老赵还会生气,他一生气惊天动地,摔盘子,掀桌子,骂人。也因此挨过旁人的打,但是总也不改,后来就没人跟他一般见识了。愿意吃你就吃,愿意喝你就喝,愿意喝多你就喝多,反正与我无关,这是当时人们的普遍认识。至于饭,好多年了,老赵连一个粮食粒儿也没有吃过,吃点儿菜喝上一肚子酒就饱了,老赵自己常说,酒是粮食精,还吃什么粮食?
老赵不管在谁家喝完酒,主人一定要把他腰上的葫芦摘下,灌满酒再给他挂上,不然老赵醒酒以后还会上他家去找事情。
喝多了的老赵回家以后总会把葫芦抱过来,一阵子稀罕——老赵稀罕儿子的方式,就是亲儿子,不管身上哪个部位都要亲上一遍,包括脸眼耳鼻口颈胸肚,腿脚屁股和小鸡鸡,亲得儿子哇哇大哭也不管。亲完葫芦老赵便会把在儿子身上的动作在柳枝儿的身上使一遍。
柳枝儿通常不敢反抗,因为反抗阻挡不了老赵的嘴舌,还会招来拳脚。
通常亲完葫芦和柳枝儿,老赵拿过来葫芦,自己先喝一口,然后用筷子头蘸一些葫芦里的酒,再喂给自己的儿子。儿子通常被亲得还没哭完,又被辣得继续哭。
时光荏苒。葫芦5岁生日这一天,老赵买了点儿熟肉,让柳枝儿炒了两个毛菜,和葫芦盘腿坐到炕桌前,酒葫芦在爷俩的手中传来传去,爹拿过来一大口,儿子捧过去一小口,喝得爷俩语无伦次,改了伦理称兄道弟。
柳枝儿这时候在院里添了猪食赶紧去抱柴火,轰隆隆的雷声撵得她脚打后脑勺。
雨点落下,淋湿了柳枝儿的衣衫,她进了屋。这时候葫芦醉得哇哇吐得桌上炕上都是,然后就哭。老赵哈哈大笑,含混不清地叫,好哥们……一醉……方休……休休息吧!离了歪斜的老赵拽了个枕头塞到葫芦头下,噗通一下老赵砸在儿子身上。
柳枝儿看着爷俩,气得肝疼心疼,一时不敢言语。
老赵两条胳膊用力撑起自己沉重的上半身。他仔细看着儿子俊俏的小脸,越看越喜欢,就开始亲儿子的额。儿子大了不让亲鸡鸡,老赵心想这回我想亲哪里就亲哪里,就扒了葫芦的裤子,把头埋在儿子裤裆里。
柳枝儿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时怒起大声说,你又耍酒疯,你能不能有个当爹的样?
老赵别过头才看到柳枝儿,心中也怒,反了天了你!一骨碌滚下炕,上去把柳枝拉过来,推倒在炕上,柳枝儿迟疑地想爬起来但终于没有动,就顺势躺在葫芦身边,闭上眼睛喃喃一句,老天爷啊!
老赵把柳枝儿身上的零了八碎一样样撕下,像饿狼一样扑在柳枝儿的酮体上,上上下下蹂躏了四五遍,最后把身体里的被酒拱起来的烈火化作一泡液体,灌进柳枝儿的身体里。
外面雷雨也疯狂,灌了老赵家一院子水。
葫芦睡得并不安稳,酒在役使他翻来覆去,嗓子里断断续续地叫着汉字描绘不出来的声音。
就在葫芦身边,葫芦的爹爹再一次泄完酒后的疯狂,仰面躺下,压住儿子吐出来的污秽,鼾声携手酒气,把屋子里的空气勾兑得更加呛鼻。
柳枝儿就像灌水的气球扎破了俩窟窿,已经泪流满面。她坐起来,在炕上地上捡起那几件零了八碎裹在身上,几处齿印和淤青就隐藏在衣服后面,好像刚才就是两口子之间你侬我侬的交流。她回头看看男人和儿子,拽过来一床被盖在老赵光不出溜的骨架上。
柳枝从地上捡起一粒纽扣,她想在心情平复一些再钉在衣服上。
外面的雨几乎和老赵同时停下疯狂,但锅底灰一样的黑云遮蔽了整个天空。院子里有一棵死了好几年的大柳树,细一些的树枝早被岁月的风摧残殆尽,剩下几根丑陋的粗干杵在夜空中,丧门神一样俯瞰着脚下的一切。风丝儿也没有,越发显得空气异常沉闷。黑夜把柳枝儿的家慢慢吞下。
葫芦日渐长大,还有酒量,还有暴脾气。葫芦和他爹默默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喝了酒就回自己的房间,或者出门去,到村子里的大街上看看有没有需要自己管的事,留下一个发酒疯的老赵,和一脸惧色的柳枝儿待宰的羔羊一样佝偻在炕上……
葫芦觉得喝完了酒就很仗义,有许多事情都要自己操心,比如谁家的老人在后面戳他的脊梁骨,谁家的孩子看他的时候嘴角挂着嘲笑,谁家的老娘们穿得太花哨。通常情况下他会训斥人家,如果对方有言语上的反抗,葫芦便会跳着脚骂娘。
爷俩的名声在村子里比懒汉的脚都臭,大家都说,一个腰上挂葫芦的,一个名字叫葫芦的,俩人都像狗皮膏药一样千万不能碰,一碰就粘在身上揭不下来。
葫芦二十岁了,该找媳妇儿了,可是谁愿意把自己的姑娘送进酒葫芦里?可是缘分到了,自有人往那酒葫芦里钻。
老赵在村头遇到一个逃荒的女子,她饿得有些虚脱,坐在一块石头上。老赵看看她岁数不大,摘下酒葫芦递给她,说,闺女喝一口,暖暖胃。
女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接过去喝了一小口,却呛出一把眼泪。
浅浅地聊了几句,得知女子叫昙花,家乡招了洪水,自己逃出来。老赵就说,你跟我的葫芦吧。昙花不知道啥意思,见老赵领她走,就跟上去。
柳枝儿见男人终于办了一回人事,给葫芦领回一个媳妇,非常高兴。她买肉买菜,还破例买了酒。很久以前柳枝儿就在心里有一个盘算,这种盘算总是在被老赵蹂躏以后更加坚定更加心向往之。她要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解脱,离开被酒泡透的爷俩,结束被葫芦束缚的命。
柳枝儿觉得时机终于到了,给儿子成了亲了了一桩心事,自己就要践行心中的那个盘算了。
捡了个逃荒女子做儿媳,这事并不光彩,老赵就没有通知村里的人,悄悄地准备了一桌酒席,一家四口吃一顿,就让葫芦领着昙花入洞房去了。葫芦今晚并没有喝多少酒,老赵破天荒地阻止了他。
老赵继续喝。隔壁儿子的房间里传出一些声响,老赵看着柳枝儿一脸的坏笑,柳枝儿长舒一口气。这一阵子声响,预示着生米正在煮成熟饭,更预示着为自己的解脱创造了条件。
老赵喝光了柳枝儿买回来的酒,又喝光了葫芦里的酒,仍觉不过瘾,非要大半夜的出去买酒。柳枝儿知道是劝不住的,随他去吧。
天亮了我就该走了,找一个我喜欢的地方用一种我喜欢的方法永远地离开。柳枝儿看着手扶门框脚底无根的身影趟啷过门槛想着,站起身关上门三两下除去所有遮羞布,把光洁的身子塞进被窝,心中默默地念叨,就让这短命鬼再折腾一回吧,就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不料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柳枝儿一旦做出了重大抉择,心里就放下了一个沉重了多年的包袱,枕上的鼾声就会来得很快。
一觉到天亮。柳枝儿是被隔壁葫芦弄出的响声吵醒的,柳枝忽然想到昨夜男人喝多了酒居然放过了自己。扭头看看自己的身边,没有人,心里骂了一句,这个短命鬼,是大早晨的刚出去,还是昨夜就没有回来?接着就觉得有些心慌,起来院里院外地寻找,不见人影,顾不得许多就敲了儿子房间的门,喊他赶紧去找。
忽听到有人在院里的柳树下喊,柳枝儿,快去看你家老赵,在路上……趴着呢!
柳枝赶紧跟着来人小跑着去了。在离卖酒的小卖店不远的路边上,一个早起拾粪的老头,卖酒的掌柜,另有几个住在附近的人围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各自一脸惋惜的样子。四五个人围成的圆圈里,老赵以死狗的姿势趴在地上,左手硬生生地抓挠出一个一拳头深的土坑,右手紧紧地抓着酒葫芦,葫芦呈45度角倾斜,但里面的半葫芦酒没有洒出来。老赵的脸紧贴地面,以狗吃屎的姿势定格在大家的眼睛里。
柳枝儿上前去,跪在地上把老赵翻个个儿,任凭他手上抓紧的葫芦洒了一地的酒。老赵的脸上粘了些土粒儿,柳枝儿把土粒抹掉,脸上还留着嵌入土粒时的印痕。
柳枝儿大脑间歇性死亡一样一片空白,颓然坐在地上。虽说这些年受了老赵非人的虐待,可毕竟夫妻一场,欲哭却无声,鲜活的心脏像压了一块巨石,又像扎了无数根缝衣针,千般委屈万般怨恨化作两行热泪夺眶流出。
旁边的人在小声议论。
——都硬了,不知去了多长时间了?
——是醉死的么?
——唉,昨晚半夜来砸我的门买酒,明明已经话都说不明白了,我不卖给他,他自己把葫芦直接摁进酒瓮里,灌了酒就走,不给钱不说,还踢坏了我的门!
……
突然的变故,动摇了柳枝儿坚定的盘算。葫芦已经没有爹了,虽然他这个爹也不是个好爹,但是柳枝不想让他再没有娘。
葫芦继承了爹爹留下的葫芦,和德性,喝多了酒就打骂昙花,柳枝儿如果劝,连柳枝儿一样骂,有一次竟然把柳枝儿推倒在地,磕掉了门牙。
捡来的媳妇怀孕了。怀孕的媳妇经常私下问婆婆,孩子出生了会不会像葫芦一样?
柳枝儿无言以对,不忍心去看昙花失望的眼睛。
不久后的一天,喝醉的葫芦又打骂了媳妇,但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半夜被屎尿憋醒的葫芦发现媳妇不见了。葫芦找了茅厕和院里都没有,就对着柳枝儿房间的黑窟喊,娘,昙花不见了!
这样也好,柳枝儿在被窝里想。
还他妈的不赶紧去找!等了半天,葫芦没听见屋里有起来的动静,就歇斯底里了。
老天爷啊,放她娘俩一条生路吧!柳枝儿在心里大声叫。
没了媳妇的葫芦整日不是抱着葫芦喝酒就是带着葫芦去打酒。
葫芦对酒越发渴望,还有女人。有时候早晨他从喝干的葫芦旁边醒来,坐起来光着身子愣怔半天,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他自信地认为是昙花,跑成个兔子赶紧去开。门外连只苍蝇都没有。有时候他提着葫芦走在路上,一眼看到迎面走来的是他最喜欢的老谁家的小谁,跑过去就搂住,却被对方推成一个屁墩然后仰面朝天,一句男声训斥敲响耳鼓,酒精烧坏了眼珠分不清公母了你!
越是吃了这诸多次的亏,葫芦越是踅摸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够得着就伸手摸一把,离得远就调戏几句,哥好妹好咱俩噶一好……哈哈女子你别跑!葫芦也经常挨揍,可狗改不了吃屎,浴火燃烧的葫芦从来记不住拳脚打在身上的滋味,再见着女人仍就像只绿豆蝇一样嗡嗡扑上去。
久而久之,女人们极少出门。
单身的葫芦支楞起来的欲望没了发泄之地,就全部变作恶毒的语言打包送给了生他养他的柳枝儿。
柳枝儿原来的那个盘算又浮上心头。五十年的生命里,有二十几年是在赵氏爷俩的蹂躏和屈辱下度过的。太难了,不如将身化作一抷黑土,无知无感无牵无挂来得安宁。
接生婆王二奶家扩建房子,葫芦就去给她帮工。这种事原来是不屑于做的,为了到后厨里吃些肉,喝些酒也好,关键是帮厨的都是女人啊!
女人——一想到这里,葫芦快步走去。在王二奶家帮工的人堆里装模作样搬了几块砖,就一头扎进厨房。帮厨的年轻媳妇们一见葫芦,都嗷的一声尖叫,挤到墙角挤成一堆俏脸,怯怯地看着这个变态狂。
葫芦说,嫂子们别怕,我就是来找点酒喝,说着脸上露出淫邪的笑,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一抓,这个动作再引来几声尖叫。
王二奶慌忙走过来招呼,是葫芦啊……这……这样哈,我给你……说着从葫芦腰间摘下空葫芦,从酒坛子里舀了酒给灌满,又割了一大块熟肉包上,一齐交到葫芦手上,陪着笑说,你干不了这搬砖和泥的活,你有这份心,不枉我当年给你接生。拿家去吃喝吧!葫芦接过葫芦和肉怔怔地看了王二奶,又扫视了两眼偎在墙角的漂亮媳妇们,悻悻离去。
葫芦路过碾房,就坐在碾台上喝酒吃肉。半葫芦酒下肚,脑海里就立了些人,有跑了的媳妇,有王二奶家帮厨的女人们,还有酒掌柜家的虎得潮的老婆,一个个照相馆里照相片似的轮番上阵。
甚至柳枝儿模模糊糊的影子也在脑海里闪了一下。
一葫芦酒下肚,脑海里那些人就白花花的没穿衣服。葫芦就觉得自己是神是仙儿,伸手就在空中抓,想抓谁就是谁,想抓哪儿就是哪儿,让她们咋样就咋样。
可葫芦越发觉得欲望支楞起来,浑身火烧火燎的。他一把抓起酒葫芦挂在腰上,推着碾坨踉踉跄跄转了好几圈,把没吃完的肉碾成一摊油汪汪的泥。欲望仍在心里木头橛子一样立着,就回家去,一路僵直着舌头朝路边的鸡儿狗儿骂着断断续续的话,狗娘……养的娘……们!
到了家就砸了两下门,然后就倚在门上,好让被酒拿软的骨架不至于瘫坐下来。
柳枝儿忙不迭来开了门,葫芦一下没站稳,扑在娘的怀里,嘴里依然是,狗娘养……的……
柳枝儿肩扛手提,用力扶起一摊烂泥,对上葫芦眼睛。葫芦盯着柳枝儿,眼睛瞪成一个血红的玻璃球,冒着诡异的火光。
你……回来……了!葫芦已经失去了指挥舌头的能力,任由它玩忽职守咬字不清。
柳枝儿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说,我是你娘!没了两颗门牙的柳枝儿说话时嘴里有些撒气,她扶着葫芦要往他房间走。
葫芦奋力一甩手送给柳枝儿一个趔趄,叫嚷,你是我媳妇!你是昙花!我想你啊!葫芦伸出两条胳膊圈住柳枝儿的背,把她紧紧拢在胸前呜呜地哭。
柳枝儿奋力挣扎,一个劲叫,我是你娘,我是柳枝儿!我不是……呜呜呀呀……
葫芦张开大嘴,一下子扣在柳枝儿的两片唇上,把她想说的话扼杀在她的口腔里,同时两只手上移,死死箍住她的头,使她的嘴不能躲开,舌头小撬棍一样探进没有门牙站岗的门洞,企图撬开整个天地。
柳枝儿拼命扭动身子挣扎,手脚用尽力气反抗。终于躲开儿子的嘴却不敢大声叫,家丑,就让它封在屋里吧。
葫芦就像疯了一样,开始撕扯柳枝儿的衣服,任凭她一二十次说,老天爷啊我是你娘,你不能这样,你个畜生!
五十岁的柳枝儿到底被二十岁的葫芦扯光拽净,掀翻在地,把支楞起来的邪恶一股脑地送回葫芦人生之地。
葫芦一下子身子就松快了,一骨碌下来直挺挺躺在地上。柳枝儿爬起来在死人一样的葫芦身上撕抓出一道道血印。
穿好衣服,柳枝儿光着脚就混混沌沌走到院里,瘫坐在大柳树下,二十多年的屈辱化作嚎啕争先恐后从喉咙涌出来。管他谁听了去,柳枝儿不可控制地发泄奇耻大辱。
葫芦听着柳枝儿终于没了声音才缓缓穿上衣服,习惯地去摸丢在一边的酒葫芦,晃晃里面是空的,就抱在怀里愣呆呆傻勾勾地坐在地上标本一样无声无息。
院里传来一声炸雷般的惊叫,赵葫芦你个狗日的快出来,你娘上吊啦!
葫芦拿着葫芦,撞开门看到院里的大柳树一根横生的枝杈上挂着双股麻绳,麻绳下面系着柳枝儿的脖颈,那人两手抱着娘的双腿尽力往高举,旁边地上倒着一摞砖石。
柳枝儿挂在柳枝上去了,循着一根麻绳把命从葫芦里挣脱。她的儿子葫芦依然终日泡在葫芦里,享受着饥冷、欲火、罪恶、伦理,合起伙来给予他的奖励。
不得不提一下,昙花及早抽身,她比柳枝儿勇敢和果决,她是一个自爱者,更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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