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老头回来了。
不是老头不应该回来，而是回来得有点突然。
老太婆赶快从房子里面出来，观察着老头的脸说：“谁送你回来的？”
“谁送？我用得着谁送？我没有长腿吗？”
老太婆有点不知所措，她用手里扫面的扫帚在身上扫了扫，又把头上的花布手巾拿下来攥在手心。
她小心翼翼地跟着老头进了堂屋的门，赶快把小电炉子放在炕桌上，准备给老头熬罐罐茶。老头摆摆手说，喝泡茶吧，人家城里人都是泡着喝的，咱们也紧跟时代。
听到这话，老太婆松了口气，她赶快去灶房把铝壶盛满水，搭到火炉子上，然后回到堂屋问老头：“吃了吗？”
老头说：“不饿，等一会再吃。”
老太婆说：“儿媳妇好着呢吧？”
“好着呢！”
“公司里忙吗？”
“去他妈的，忙不忙有我啥事！”
老太婆又不敢说话了，她看着老头的脸，有点不知所措。
老头脱下黑漆漆的皮鞋，左右看了一下，对老太婆说：“咱们也得买几双拖鞋。城里人一进家门就换拖鞋，舒服着呢。”
看着老头显摆的样子，老太婆呆呆地站在房子中间，想继续听老头说话。全身陷在沙发里，双脚高高举起的老头却说：“给我拿双布鞋来，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老太婆赶快去灶房看水了。回来时一手提着热水瓶，一手拿着一双旧布鞋。
老头把悬着的两只脚放到布鞋里，嘴里还在说：还是拖鞋舒服。
老太婆把泡好的茶放在老头面前，说：“儿子不要你了吗？”
“屁话！他不要我？”老头烦恼了，他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气说道：“咱们的儿子白养了，他就是个罪人。”
老太婆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她用哭声说：“儿子犯什么罪了？抓了吗？”
老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太婆：“你怎么了？谁让抓了？”
“你不是说儿子是罪人吗？”
“嗨！”老头粗暴地说：“谁说是那个罪人了？我说的是…”老头有点说不下去了，老太婆不依不饶地问：“你说的是哪个罪人？”
老头顿了顿，眯着眼睛琢磨了一下，才说：“他自私到了极点，呃，他没有良心。”
老太婆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呆呆地望着老头的脸，认真地听着。
茶几上的罐头瓶子里泡着大叶子的绿茶。瓶子外面贴着的，紧挨着的两个桃子，已看不清颜色了。老头端起罐头瓶子喝了一口，不满地说：“买几个茶杯吧，用这个喝茶实在没有趣味。”
“苦了吗？”
“没有。”
“淡了吗？”
“没有。”
“趣味是什么？”
“行了行了，烦死了，啥都不懂。明天去买几个茶杯，呃，再买几个咖啡杯，算了，咱们这里买不到，我进城了再买吧。你明天去买几个专门喝茶的茶杯，好不好？”
老太婆说：“咱们的儿子咋了？他不要你了吗？把你撵回来了吗？”
老头啪地一声把罐头瓶子拍到茶几上，气呼呼地说：“你胡说什么？”他看看茶几上掉落的漆皮，心里沮丧地想：这个茶几都二十几年了，是我年轻时在城里打工，在马路边捡来的。没想到用了半辈子。
他觉得这个捡来的茶几如此碍眼，恨不得两脚把它踏碎。
老太婆又开始哭了，像嚎丧一样喊着：“我的儿啊！”
老头急了：“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老太婆说：“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儿子呢？”
“儿子在公司呢，他哪有时间回来？”
“你不是说他犯罪了吗？”
“混账话，谁说他犯罪了？”
老头字斟句酌地给老太婆说：“他欺骗工人。他现在心里只有钱，不管工人的死活。”
“他怎么欺骗的？”
“栓柱你见了吧？”
“见了。”
“他为什么回来了？”
“为什么？”
“嗨呀！”老头一拍大腿，“咱们的儿子黑了心了。当年他大学毕业，干了好几个工作都不如意，是栓柱给他出主意，他们一起做生意的。现在生意做大了，他却借口公司要破产，把栓柱给撵出来了。你说，你你你，嗨…”老头说不下去了，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地说，“都是亲戚，让我怎么见人啊！”
老太婆也跟着叹气：“难怪栓柱回来也没到家里来，我就觉得不太好，没想到是这样。”
“他现在完全就不像咱们的儿子了，他只想着发财，别人的死活一点都不管。他还说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让工人拼死拼活地加班，还不给加班费，就是为了让咱们家富裕吗？他现在跟旧社会的资本家一样，简直要吃人了。”老头已经痛心疾首到说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老头看了看屏幕，递给老太婆说：“女儿的。”老太婆一扫刚才的忧愁，开心地跟女儿聊了起来。
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今年大四，想和同学们一起在校外租房子，复习考研。老头一听，不愿意了，“跟谁合租？你还不知道你的女儿？跟谁合租不都是去玩？要想好好学习，就得一个人住。告诉她，让她自己租一套房子，租好点的。咱家又不是没钱。”
老太婆答应着去打电话了。老头环顾着家里，暗暗的房间，仿佛黄昏时分。其实外面现在正是艳阳高照。太阳好像从来都没有照亮过这个房子。老头觉得心里发紧，一家四口在是怎样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了几十年的？看看纸糊的顶棚上的裂缝，看看脚上的那双翘得像船一样的布鞋，以及脚下高低不平的泥地。老头觉得心里烦躁。
打完电话的老太婆小心地问他：“你没帮栓柱求求情？”
“求什么情？”老头又开始烦恼了，“他说公司要倒闭了，说去年赔了几十万，把年终奖都取消了。其实他是赚钱的。前脚把工人的奖金取消，后脚就买别墅。你说他是赔钱还是赚钱？”
老太婆也开始唉声叹气，“他怎么能亏待别人呢？你怎么不好好说说他？”
“我本来想让他自己改过来，可是他，他…越来越贪心。前几天把保姆的钱也减了。不过，对咱俩还是很好的，又给咱俩买了个房子…”
老头想起儿子给自己买的房子，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你没见到，窗户就，”老头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张开双臂，对着墙壁满墙比划，“有这么大！”老太婆惊讶地张大了嘴，“房子里亮得很吧？”
“跟待在大马路上一样亮。”
“我想住这样的房子，想了一辈子了。”老太婆又抹起了眼泪。
老头虽然对儿子的贪婪很生气，但是对儿子给这个家带来的变化还是很满意的。想想过去的艰苦生活，老头有点感慨。那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家里没有一点活力，没有一点生气。满屋愁云。耳朵里全是老太婆的唉声叹气，眼睛里全是两个孩子瑟缩在炕上的可怜样。
在去儿子家之前，他居然不知道一个家庭还会有欢笑。
他走到炕边看了看，用手在炕席上扫了一下，什么也没有扫下来。真奇怪，这个炕怎么这么脏呢？是现在才脏的？还是一直就这样？
老头又往沙发走去，他看着这个可恶的茶几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连带着高低不平的沙发和不黑不黄的墙壁，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坐在熟悉的家里，我在害怕什么？
他蜷在沙发上，两手紧紧抓住茶几的边缘，他想大喊一声：这个茶几为什么还没有扔掉？
去城里帮儿子带孩子才一年的老头，居然不习惯农村生活了。
“这种生活可真是。”
自己也搞不清楚想说什么，反正是自己已经很久都不为钱发愁了，老太婆也很久没有唉声叹气了。
他觉得饿了。每天这个时候就是孙子从幼儿园回来的时候。儿子的公司离家远，晚饭吃得迟，所以在儿子到家前，他习惯喝点牛奶，吃点干果或者牛肉干。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吃食，每一样都那么可口。他不由自主地对孙子说，你把福享了。他在心里也对自己说，你把福享了！
他的心猛地一跳，像个闯了祸的小孩一样，他自责地想到：我回来干什么？我有什么事应该回来呢？儿子那么忙，我还到处乱跑。
他突然坐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回到城里去。
可是栓柱呢？那些被减了工资的工人们呢？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额头上的青筋在剧烈地跳动。他紧紧握着双拳。
他有点恨栓柱和那些工人们。
那个隐藏在黑影中的土炕，那个捡来的沙发，儿子的公司，时尚的女儿和气冲冲的栓柱。这时候像走马灯一样在自己的眼前转。他头晕得厉害，他想往哪里靠一下，可是这个家怎么这么脏呢？连个靠一下的地方都没有。他开始怀念儿子的那个明亮、温暖的家了。
老太婆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老头像发怒一样拍了一下茶几，“现在就走。”
他准备像逃跑一样离开这个灰色的、单调的家。
“去哪里？”
“儿子家。”
“住一夜再去吧。”
“屁话，住一夜？今晚没有人，谁知道那些保姆和工人们会偷些什么？”
他想起来了，自从减了工资，孙子的蛋白粉喝得很快，有些不经常玩的玩具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老头用鼻子哼了一声，嘴里不由自主地说：穷鬼！
老太婆不干了：你骂谁？
老头压抑着轻蔑，对老太婆说：“你也走，把儿子的家守好，把孙子带好。我得去公司，把那些工人盯着点。对这些人，不能有同情心。”
老头突然想通了，栓柱已经从他的心里离开了。他想的是，今晚没有长途车了，怕个卵，咱有钱，租车回去。这个破家，锁起来吧，什么也不用带到城里去。
他把老太婆缠头的花布手巾扔在地上，像解恨一样踩了两脚。
老太婆破天荒地没有生气，因为她从老头开满菊花的脸上，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人的命天注定。与旁人无关。”老太婆不知是在开导老头，还是安慰自己。
老头不容置疑地说：“别做饭了。先下一趟馆子，再去租车。今晚就回。”
老太婆穿着儿媳妇不要的旗袍，紧紧裹在身上。从后面看，居然有一点性感。仿佛民国的美女。
老头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用穿着西装的手臂搂住老太婆的肥腰。时光好像回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他们正走向流光溢彩的百乐门。
有钱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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