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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二哥
民国之前,元旦日是正月初一。
江南的春节,始于腊月,挂腊肠,腌腊肉,腊梅花开,素白嫣红,腊月始于腊祭,“合聚万物而索飨之。”祭祀祖先和百神,不兴徭役,温情洋溢,“叫花子也有三天年。” 送灶神,抻麦芽糖,粘住这如万圣节顽童般神仙的嘴,防止其“treat or trick”,不给糖就作怪,上天庭坏话人间。
大快朵颐,吃完尾牙饭,饮罢年终酒。同事们便做鸟兽散,各奔东西,各回各乡,各就各里。喧闹城市一下子如被抽了真空,人心却如春笋,于寂静中破土而出,鲜肥多汁且活络萌动,放假前几日,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喜悦滴答地流淌出来,就是游子在异乡,也会感到“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特别动人之处。
除夕,此日此岁终,明天明年新。沸腾的街道像被熄了火,一下子没有了车辆的声音,只有黄鸟的淑鸣,划开寂静,脆生生地格外动听。远处有布谷,咕噜咕噜,拉长调子,一声一声,似在角落里面窥探岁月的潜行。
朝阳圆且亮,裹旋着橘黄柔和的光,冉冉升起,像要用尽全部力气,散尽一年积累的温热,远处大厦矗立不动,直指云霄,玻璃幕墙掬起红日赤芒,如挂起一片金色瀑布,燃红流黄,飞流直下,在你的眼中烙灼“去日苦多,一炬而尽。”
晨雾弥漫,朦胧了变幻的曙光,淡溶了交错的荫樟,飘荡在幽径的侧旁,一片片,一团团,一卷卷,涌进来,流过去,淡白,浓素,亮皑,清皎,升腾下降,聚集散开,撩动着迷一样的剧幻,仿佛Shakespeare莎氏 幽灵在游荡,操优雅英伦口音,拿腔拿调:“Where of what's past is prologue.”“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吃早餐,店名就叫朱新年。实木长桌,镶纯白桌面,寥寥几笔,玄黑绘出一个马头墙,两侧各两个小飞檐,黛瓦下一个回字钩边的八棱红窗,“朱新年”三字竖列其中。吃芝麻汤圆,一口下去,香甜软糯,雪白的皮子,乌黑的馅儿油亮泛光,如太极图,白鱼墨睛,墨鱼白睛,阴阳交替,气象更迭,岁月更新。
天还冷着,骑车的手冻冰凉,大口呼吸,能看见白气。
在猫的眼里能看出时辰。回到家里,大花猫端正地坐在阳台上,很肃穆地凝眺远方,一动不动,似在期待什么。
金色的阳光斜斜地射进来,铺满了整个房间,一时间,书架上,茶几下,长凳旁,角落里的灰尘变得斗大,平时视鼠毙于室而不见的我忽然被刺痛了眼睛,如针似芒,忙不迭地取出扫帚和簸箕,将它们请了出去。
去哥哥家吃年夜饭,坐地铁,人声喧嚷。五岁囝囝,每到一站,必大声问:“到了么?”我大声回答:“没到!”
准备了半个月,做了十几道菜,还没开席,囝囝就如雏雀,清声燎亮:“开饭了!”
中间一个大大的全家福砂锅,冒着腾腾热气,黄的蛋饺是元宝,白的鱼丸是银圆,红的咸肉是鸿运。拌水芹,青翠欲滴,勤勤快快。炒豆芽,朴素本色,万事如意。红色草莓切开铺底,白玉山药条淋上蓝莓汁,晶莹透亮,红红火火。手剥的河虾仁,粉红嫩白,Q弹爽嫩。煎糟青鱼,肉足膘肥,鲜咸快享。炸春卷,条头糕,什锦拼盘,铺满一桌,一样一筷,便已饱足。
除夕夜里,放烟火,人气尤静。
嗖地一声,一道电光,腾空而起,划破黑暗,绽放在夜幕穹顶,灿烂烛天,红绿黄橙,翕候变幻,星殒纷纷,银雪泻地,噗地一声,灭了,几缕青烟,袅袅升起。
烟火之术,至清极盛。正月里头,大放花盒,一盒三层,架起木架,一层能放出天下太平四个大字,二层能放出鸽雀群飞,喜鹊啼鸣,三层能放出小儿击鼓,欢唱秧歌,观者神怡目眩,震撼动摇,不能自已。如意大利人利玛窦言:“黑火药在中国,并没有用于发展枪炮,而是用于制造烟火,以供节日娱乐,制作技术实在出色,几乎没有一样东西不能用烟火加以那摹仿。”中华民族,朴实无争,若换个方向,致力于武器,恐怕近代史都要改写。
燃爆竹。囝囝第一次玩摔炮,小心翼翼地丢,没响,使劲跃起,双脚腾空,作罗汉降龙之式,使九牛二虎之力,啪地一下,掷地有声,清脆响亮,击掌大乐。
范成大“吴中特盛恶鬼, 盖畏此声。”其 咏爆竹“ 一声两声厉鬼惊,三声四声鬼巢清,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霹雳乍起,远近不断,火星四射,碎纸满庭。
除夕晚上,家人团坐,灯火可亲,快意年节酒,爆竹还能用来醒酒。金圣叹批西厢:“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馀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大年初一,睡懒觉,其中之乐可意会不可言传。睁开眼睛,望一下蚌白渐黄的天花板,瞄一下窗帘顶上渗入的新年的光,回想一下旧历的人物事情,咂巴一下年夜饭的滋味,清点一下节里要做的年课,或者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完全卸下一年的重负,未来的事也可以统统不顾,只是放大瞳孔,将神光涣散在空荡且洁净的空间里,一味地将脑袋埋入松软的枕头里,把身体缩入温暖的被褥中,那份甜蜜和惬意抵得上淡月下黄昏里情人的热唇。待到卧室完全被阳光占领,你依然可以赖在床上,看着玻璃窗上一层淡白水汽慢慢褪去,继续咀嚼“淡淡薄霭弄野姿,寒绿幽泥生短丝。”几声清脆的鸟鸣,又能让你感到暖日和风里萌动着“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无限生机,进而在身体里面刮起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的十分畅乐来。
各家拜年,亲戚走动,上门拜谒,着新衣裤,脑袋里想着不动手能吃顿好的,心里琢磨着要发多少压岁钱。朋友同事,更加简单,发个微信,就算拜年,忽然冒出一个给自己拜年的,不认识,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如此拜年,自古有之,名为飞贴,贴到人不到,一年都不见,更有甚者,找个仆人,持马蹄铁,每至一户,站在门口,敲上两声,喊上几句,留下帖子,就算拜年,被人识破,唤做“脱笼”。如今人情,更为淡薄,没有马蹄,没有人喊,没有帖子,连“脱笼”也省了,虽然是虚,还要拜年,文征明有拜年诗“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
初三头上,洞庭东山,雨花胜境,看抬猛将。猛将姓刘,始于宋代,传能克蝗,增雨增收,视为谷神,彩绘泥像,一尺多高。三路村民,穿红带紫,衣服鲜亮,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宰牛杀羊,供奉美酒,前呼后拥,拿把椅子,两杠一插,置像其上,丝带一缚,抬起游行,村头出发,田头兜风。到达庙堂,先要抛轿,小伙使力,尽使解数,掷向空中,高者为胜,等到落下,稳稳接住,众人喝彩;走在路上,不停颠轿,左右摇晃,上下颠簸,尽情嬉乐,不幸摔倒,视为乐趣,不为慢亵,称乴(读噱)猛将;快到村口,还要抢轿,锣鼓大作,拼命奔跑,比谁先到。猛将老爷,真格颠煞,着实辛苦。
闲人野外看春台。大年初四,走春看戏。斑驳古城上,盈盈紫堇在墙砖的缝隙里,用盎然绿意撑出春离冬的间隔。
晴天碧落之下,古盘门城跟,一个大哥,四十模样,着白色运动装,立自拍杆,旁置音箱,歌吹街舞,摇头晃脑,抖擞四肢,跃跃欲试,大有一展身手,舍我其谁的态势,左顾右盼,最后悄无声息地戴上了口罩。
看京剧《卖水》。一个丫鬟,一手持洒金纸扇,一手红帕,绣花白鞋,着红花袄,璎珞花冠,唱得极好,身段灵活,脸上粉多,雪白如玉,手上没涂,略黄色深,一折过后,唱得什么全忘了,只记得一双手在眼前晃呀晃。
演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杜丽娘出场,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着粉红帔,束绣花裙,穿绣花鞋,水袖飘飘,娉婷婀娜,仪态万千,独白念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一个“许”字,拉长了腔,升调上去,出了好几个音,悠若转丝,不绝如缕,入耳如油,浑身酥麻。
柳梦梅上台,开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寻遍。”戴公子冠,穿白色袍,绣红梅花,湖蓝深裤,一步一顿,仪表堂堂,儒雅俊朗,居然在园子里,直接拉住小姐,要往那答儿去,去干什么?“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原来是个登徒子,瞎七搭八,斯文扫地,衣冠禽兽。
接下来,生前抱,旦作羞,旦推介,生强抱旦下,事后还唱“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这词有多雅,装有多美,调有多长,腔有多正,戏就有多污,如此经典,该样露骨,直看得我瞠目结舌,面烫耳热,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浪词艳曲,还被打上了大屏幕,生怕诸位看官瞧不清楚,身边一概群众,踮脚尖的踮脚尖,伸脖子的伸脖子,拽孩子的拽孩子,看得有滋有味,全神贯注。这犯人还是情人,都在小姐一念,风流还是下流,亦全在小姐一梦,亏得杜丽娘还是诗圣的后代,倒是不负春台的一个春字。
初五接路头,迎财神。初四晚上就开始放炮,比除夕还要喧闹。
满街的人花花绿绿,男男女女,每个人的嘴都大大咧开,每个人眉毛都往上飞翘,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红光,接五路财神“福,禄,寿,喜,财”。古镇里,老街上,寺庙前,五个财神,粉面脂红,喜气洋洋,眉心一点朱砂,顶着金色官帽,大红绒球抖啊抖,两只帽翅颤啊颤,身着明黄色云龙纹花段蟒袍,露出红绸真丝滚裤,手捧一个金色大元宝,踱着方步,招摇过市。商贩云集,游人如潮,声如鼎沸,围将上来,撩扑不开,牵挽不住,也不分哪个是福神,哪个是财神,皆上下其手,左右乱摸,以求沾一点财气,恨不能把神仙颌下的一挂美髯一把揪下,回家供上。财神们急急地从大元宝里抓出一把糖来分给众人,算是送福,更像是在给自己赎身。拿到糖的眉开眼笑,欢喜雀跃,没拿到糖的更是不屈不挠,前赴后继,争做不发铜钿的群众演员,欢声若雷,极是热闹。
七日人日、八日谷日、九日天日、十日地日,看这四天阴晴,卜一年之吉凶。
元旦至十二日,以瓶汲水,称其轻重,卜一年每月降水。
正月十五是元宵。
时光浩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寒来暑往,物候立新,小孩子欢欣雀跃,青年人壮怀激烈,中年人心事重重,老年人轻吟喟叹。光阴不顾那些,自顾自地来了,自顾自地又去了,但无论是抬头仰望烟花绽放的夜空,还是在闪亮的阳光下,捕捉人群眼里面的流光,抑或是闭上眼睛,用脸庞触读垄上的微软东风,却都感受到一种不止不歇,难以言状,宁静却活泼,温柔却坚定,纤细却庄重的明朗气息来。
民国期间,大力推行西化,春节不许放假,贺年、团拜、祀祖、春宴、观灯、扎彩、贴春联都要都要移到公历一月,元旦也改到了一月一号。春节关门的商店,强迫开门;祭祀的果品,予以捣毁,处以罚金;贩卖旧历,啷铛入狱,人心惶惶,啼笑皆非。但这无内涵的新年,百姓并不买账,四年之后即告废止。
民俗固定下来,凝具审美,事象丰富,就有了风情。年节里的阳光特别新鲜,年节里的馔食特别足味,年节里的糖果特别甜香,年节里的孩子特别欢悦。新年一下子过去,如同折下一枝红梅,在花瓶里十几天凋零,实在是太快,太可惜。若化整为零,把它们平摊到除清明,端午,中秋以外的月份里,月月有年过,月月有假放,月月有节庆,月月有糖吃,为我们机械的生活增一些生趣,为我们浑噩的生命添一些变化,岂不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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