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光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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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枉生!——枉生!
皮三和二狗站在大院坝旁边的土包上扯着嗓子喊我的时候,我正站在自家堂屋外的大门边。
母亲坐在包谷棒堆成的小山旁,一边划包谷壳一边说:“别人家的男人去外面做生意,大把大把钱往家里寄,日子越过越红火。你呢?出去不到两个月,空着手灰溜溜回来,天天家里蹲,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说完狠狠地拽下一把包谷壳丢在地上。父亲耷拉着脑袋坐在门槛边,吸一口旱烟又喝一口冷酒,好像母亲的话钻不进他耳朵里。
母亲放大音量继续说:“不去做生意也行,你好歹是个石匠——手艺人!农闲时出去接点事情做,也能挣笔不少的钱。你倒好,屁股比千斤还重!好不容易出去了,往人堆里一站,三句话也打不出一个冷屁!”父亲铁青着脸大口闷酒,还是一言不发。
母亲狠狠踢了一脚滚落在脚边的包谷棒,颤抖着声音说:“就连皮三家都在挖地基了,我们家还蹲在这破窑洞里,给娃买件过年的新衣裳都要算半天!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窝囊废!”
“够了!!!哪家婆娘又会像你这样?”父亲把酒碗摔在地上,大声呵斥道。
母亲咻一下站起来,随手把手里的玉米棒砸到父亲脚边,大声喊:“只会对婆娘凶算什么男人?有本事你出去横呀!”父亲躲开母亲砸过来的包谷,摇摇晃晃走到母亲面前,左手一把掐住母亲的脖子往墙边推,右手一巴掌扇在母亲脸颊上,嘴里骂骂咧咧说着难听的脏话。
我大骇,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口咬住父亲掐着母亲脖子的手臂,父亲反手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小兔崽子,你也敢骑到老子头上?”我顶着热辣辣的脸瞪着眼前这个叫赵大憨的男人。
这是个连三岁娃娃都敢嘲笑他是怂包,如今却借着酒劲掐我母亲脖子的男人。
这个天天喝酒,喝醉后不知羞耻地耍酒疯,让我们全家颜面尽失的男人。
这个不敢出门去做去挣钱,让我们饱受贫穷之苦的男人。
......
我把日积月累的情绪化成绵绵恨意,像一头野狼一样紧紧咬住他不放,直到嘴里渗出咸咸的血腥味。
父亲对上我的眼神,眼底闪过一丝惊骇,随即变成无边的愤怒。狂风暴雨般的拳头落在我的背上,母亲发疯似的扑过来,把我护在身下歇斯底里的喊:“你疯了,他是你儿子呀,你要打死他吗?”
不多时,听到动静的邻居们都跑了进来,有的拉走父亲,有的扶起母亲,我靠在母亲的怀里环视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感觉自己就像马戏团里的一只猴子,可笑、可怜又可悲,内心深处还有一股莫名的兴奋。
多少个无边的黑夜,我躺在床上,咬着后牙槽听酒醉后的父亲骂骂咧咧打母亲时,就很想冲出去咬他。
我终于做了,那一年我12岁。我咬伤了自己的父亲,但我并不后悔,我只盼望着自己赶快长大,去很远的远方。
远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摆脱我父亲的地方、是可以赚到钱的地方、是让别人仰望我的地方、是希望和梦想!
直到二民叔回家过年,远方的路才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就在我咬伤父亲的那年腊月,村子里来了一辆黑色小轿车,我、皮三、二狗和贵林从村头的马路口一路追着这辆小轿车跑,直到它停在了赵德忠大爷爷家门前。我们围着小轿车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小轿车。轿车旁边围拢一群看热闹的人,每一双眼睛都充满热切和羡慕。
晚饭时听母亲说,开车回来过年的是赵德忠大爷爷家的儿子赵二民,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二民叔在广州一所科研院上班,又当了一个什么公司的顾问,大概就是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在高楼大厦里上班的人。母亲说到二民叔时的语气,就像是在说天上的神明。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开着一辆小轿车回家,全村的人夹道欢迎,眼神里满是羡慕和钦佩,包括仗着自己家有几个臭钱,眼睛长在天上的马争鸣也对我点头哈腰,赔笑递烟。
醒来后,我发誓要好好读书考大学,成为二民叔那样人人羡慕的男人。
那一年,我在镇上读初一。
说实话,我的成绩一般,在班里属于中下游。但没有关系,以前是我太贪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好好读书考大学。
那天,我把第一学期的书整理出来,和母亲说我决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后接她一起去广州、去深圳,去当大城市里的人。
从那天起的一整个寒假,我把自己关在阁楼上的小屋里,翻开书本一篇一篇重新学习。初中剩下的两年半里,我拒绝了所有与学习无关的活动,非必要也不和同学多说一句话,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我几乎都在教室里学习。
初中三年的语文书,我能背出每一篇课文。历史课文下方的备注小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相对来说,我的数理化稍微要差一些,但这不影响我成为全班第一。
成为学霸后的我,依然把自己孤立在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拼命学习。
我没有在初中交过一个朋友,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读书考大学,当一个风风光光的城里人更重要。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同学们的眼神里看到了崇拜,他们不会因为我不理他们而生气,当我站在大大小小的领奖台上时,他们的眼神依然那么热切,掌声依然那么热烈。就连一向高傲的班花李静,看到我也会脸红。
多年后,我还会经常梦到这些场景,这是我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也是我离梦想最近的距离。
1996年9月,黔州一中高一(5)班教室里,新入学的同学们依次上台做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徐文斌,来自平坝,我喜欢读书、写作,曾经在《青年文摘》上发表过自己的作品!我的目标是考上北大中文系,希望以后和大家一起拼搏,共同进步!”
“大家好!我叫刘玥,来自关岭,我最喜欢数学,初二参加省里组织的数学知识竞赛拿过一等奖。我最向往上海,希望能努力考上复旦大学!”
“大家好!我叫肖景,也来自关岭,我不像前面介绍的同学们那么厉害,唯一拿得出手的成绩就是这次超常发挥,以658分成绩考进一中,这让我离大学梦又进了一步,希望这三年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努力,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
听着同学们的自我介绍,我感到冷汗淋漓,所有自信和骄傲被台上一句句自信的话敲得粉碎。按照我的中考成绩,在这个班只能算中等,如果算上成绩以外的荣誉和自信,估计就要垫底了。
开学第一天晚上,我被困在无边的焦虑和恐惧中,血液在身体里翻滚,心一点点往下沉。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考高失败,父亲一边喝酒一边嘲讽我不自量力,他说我是他生的种,再怎么蹦跶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虚弱地跪倒在地上,周围站满黑压压的人群,有人指着我笑,有人看着我哭,还有人面无表情地看热闹......
人越来越多,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濒死之际我从梦中惊醒,衣服湿了一大片。
“不,我不能让这个噩梦成真!”我决定努力振作起来,拿出初中拼老命的劲头,努力重回班级第一。
那段时间,我常常死磕书本到深夜,我要在9月月考中证明自己的学习能力,找回破碎的信心。月考成绩出来后,我并没有如预期提升排名,相反还后退了几名。
之后的三年里,我就像中了魔咒,越想努力学习越感力不从心,学习成绩也是一退再退,最后直接掉进了年级倒数100名。进入高三后,我更是整夜整夜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高考前夕,身高1米75的我,的体重只有90多斤。
高考最后一场考试完,我晕倒在考场外,同班同学把我送到学校医务室,等我苏醒后又把我送回了家。整个过程,我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我知道,我考砸了。
1999年夏天,我的大学梦彻底粉碎。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七天七夜没有跨出那扇门。
一开始我只是害怕,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殷切的眼神、父亲酒后的嘲讽和村里人“热切”的关心。
我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死了,这一切的烦恼也会随之散去。我在大脑里构思过轻生的各种方法。用头撞墙、喝农药、用刀割自己的手腕、撕扯一块床单上吊、晚上趁大家都睡熟了悄悄跑出去跳进河里……每一种方法我都在大脑里演绎过一遍又一遍,如果意念可以自杀,我已经死了千百回。终究,我还是缺乏一点行动的勇气,也许我和父亲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胆小又懦弱的男人!
后来,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无悲无喜,只是麻木地躺在床上,把自己浸泡在黑夜里。母亲每天都会上楼来几次,每次踌躇着在门口站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枉生,饭放门口了,你趁热端进去吃了吧!”说完轻轻转身离去,留下低不可闻的叹气声。
我的心一阵阵抽痛,我多想成为母亲的骄傲,我多想许她半生荣耀,可我终究还不如我的父亲。罢了,就让我把自己关在这个屋子里,直到死去吧!我闭上眼睛,任由彻骨的寒凉把我包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听到了男人压抑的抽泣声,声音很低很含糊,还混杂着酒精味。我静静躺在床上,本能地从抽泣低语中获取信息——
“我也想出门去做赚钱,我真的走出去了!可他们就是不放过我,刚刚坐上大巴,那个梦就一直缠上来。”
“他们给我戴高帽子、把我绑在木桩上,对着我扔石头、泥巴、烂菜叶,往我身上泼粪,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几十年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好,我怕了,我认怂,我自己一个人躲起来过日子!”
“为什么还不行,还要逼我呢?”
“害了我一辈子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来害我的儿子?”
“枉生,是爹害了你!”
......
话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抽泣声!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干涸的眼底涌出汩汩热泪。
依稀记得,大姑和母亲闲聊时说起过父亲年少时被批斗的事情,没想到这个梦魇跟了他一辈子。
而我,也掉进了自己的梦魇。这是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我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斩妖除魔无人能及。每次梦醒时,看到的却是一屋子的狼藉和哭干眼泪的母亲......
2000年的钟声敲响时,我正走在一条乡间马路上。
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夜、我穿着单薄的衣服逆风前行,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只是在行走中从20世纪迈进了21世纪,从常态走向了异态。
医生说我得了精神病,家里人俗称“疯子”!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疯子,但我确实拥有很多以前不曾拥有的能力。
比如现在,我可以在漆黑的夜里自如地行走,可以穿着单薄的衣物抵御腊月的寒冬。有些时候,我还可以一人打趴两三个壮汉,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我查过资料,正常人和疯子居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疯子永远不可能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所以,我走了,去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父亲、母亲,我们都放开手,让彼此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在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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