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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谍”
一
“九九,你妈生你时也在这家医院,三天三夜呀,硬是把你这个九斤九两的胖小子生了下来,差点没命了,没想到,你妈现在病成这样。”父亲长叹一声,望着已到中年,两鬓露出少许白发的九九说。
“九九,妈生你时,可是罚了款的,500元呀,那可是我们全家一年的收入呀!你知道,那个年代哟……爸妈还供你上了大学。”比九九大10岁的姐姐皱着眉说。
“九九,你妈这个病可是一个无底洞,我这里拿不出一分钱,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这次你能在所里当上处长,我想办法借高利贷给你妈做手术,将来你也还得起。”妻的声音同从前一样尖细。
九九年底就40岁了,一家人本想好好为他庆祝生日,谁知,母亲查出肠癌,得马上手术。九九把身上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让母亲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就再也拿不出钱来给母亲做手术。父母一生务农,初中没毕业的姐姐嫁的也是农村人。一家人又把40年前他出生的事拿来说,这一次,他不再觉得他们是“祥林嫂”。
母亲在家里生的姐姐,请的接生婆,10年后生他,早早就住进了琼江县人民医院,也不晓得母亲吃了什么,把他养得这么胖,生不下来,折磨了三天,好不容易同意剖腹产,又大出血,当医生问父亲:“要大人还是孩子?”父亲大哭:“两个都要。”医生追问,时间紧迫,父亲蹲下,脸埋在两腿间,小声抽泣:“要……男娃……”
母亲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下来,护士一句:“九斤九两啊!”父亲便给他取名九九,一直到上学后才有了学名,吴久金。
家里为了生久金,欠了一屁股债。恰逢计划生育搞得“轰轰烈烈”的1980年,罚款500元,已算轻的了,岂知,母亲生他又大出血,到处借钱,母子俩才活了下来。
“九九,吃饭了吗?咋还在这,妈没事,你快回去吧。幸亏40年前生了你,有你,妈啥也不怕。”
看见躺在病床上脸色腊黄,疲惫、消瘦的母亲,想到手术费还没有着落,久金心如刀绞。无论如何,手术费这两天一定要弄到,他把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同学一一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想到几个可以借钱的人,但他开不了这个口。谁会相信——吴久金,一个在科研所工作了十几年的人会没钱给母亲做手术,他也不敢问妻要钱,结婚十年,他俩为数不多的一点存款,都用来帮助他家了。妻在市里一家信用社工作,娘家虽然条件也不好,但父母好在有退休金,却让那个游手好闲的哥哥折腾得差不多了。他家就更不用说,无论什么事都要找到他,房子要翻修,要买小猪、种子,父母生病;姐姐的孩子考学,姐夫要买摩托车;就连亲戚有事也找到他,这一切都要靠钱来解决,他都不能推脱。谁让他们家穷,读大学的钱也都是穷亲戚们一点点凑齐了给他,母亲当着那些亲戚们说:“等娃工作挣钱后,你们谁家有事都来找我。”
久金走到病房外面,走在初冬阳光下,在医院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口袋,什么也没摸着,方想起自从母亲查出病已戒烟,妻早就不给他抽烟的钱,他偷偷攒点钱,偷偷在外面抽,现在连这个乐趣也没了。久金不由叹了口气,感到胸闷,把衣领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依然感到像套上了枷锁,那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脑海里浮现母亲望着他的眼睛,没有对病的恐惧,竟是对自己的期待。他要把母亲送到省里最好的医院做手术,母亲差点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可是钱,钱从哪来?思来想去,还是得厚着脸皮去借。久金站了起来,方感到脚已冻僵,脑袋一阵眩晕,扶了下眼镜,跌跌撞撞向街上走去。中年的他身材单薄、矮小,谁会相信,当年出生时的九斤九两。
久金首先想到他的大学同学,那时关系不错,一个寝室,毕业后分隔两地,却还有联系。好不容易把电话打过去,寒暄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对方让他等消息,说是要问一下老婆。他着急,第二次打过去,对方很久才接,说是在外地出差。第三次打过去,对方没接。
久金想到第二个人是与他同一年参加工作的同事,当年在一个办公室,不仅上班走得近,下班后也有来往,他还参加过那同事的婚礼。电话打过去,对方一口答应。久金正高兴,不一会,电话打回来,说是老婆管钱,钱放在股市,取不出来,还有的借给了老婆娘家人,他只能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私房钱借他两、三千。久金没有要,不想为这点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钱欠他的人情。同事听他不要,压低声音兴致勃勃对他说:“所里要提拔一批中层干部,你应该去试试呀,你我都来所里十几年了,让一群年轻人呼来唤去真没劲。”久金听了,也不讲话,想到妻的话,心里又在琢磨折磨他许久的一件事。

二
莫翠英躺在病床上等女儿吴柳叶送饭,知道自己得了肠癌,并未感到特别恐惧、担忧,她相信儿子的话。九九说这个病没什么可怕的,做了手术就好了。她只心疼儿子又要为她的病花钱,操心。
“妈,你就别瞎操心了,九九是国家干部,吃公家饭的,他哪能不拿钱给你做手术!再说,你生她差点命都丢了,还罚了那么多钱,他能不给你治?”柳叶一边把保温桶里的薄粥往外倒一边把母亲扶起来。
“怎么会担心他不给我治,我都70多岁的人了,没啥好怕的,就是担心九九,你看他这些天又黑又瘦,这手术真不想做了,得花多少钱呀!”
“妈,你咋总想着儿子呢?都病成这样了,你就只管吃了睡,睡了吃,等做手术就好了。听九九媳妇闵芝说九九要当处长了,要送你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做手术。”
“啥?处长是多大的官?我可不想去省城,吃呀,住呀,哪样不花钱,九九挣钱也不容易。”莫翠英粥也不喝了,两眼放光,脸上布满红晕。
“处长嘛,可能跟咱们这个县长差不多大吧,再怎么也有副县长那么大。你老太婆就等着享福吧!等明年我儿子娶了媳妇,你就当祖婆了。”柳叶琢磨着娶媳妇也是花大钱的事,正愁呢,没想到九九这么争气,不由咧着嘴笑开了。
“可惜闵芝没给九九生儿子,现在又不像我们那个时候,你也劝劝闵芝,让她再生一个儿子,闺女又不跟我们吴家姓。我当初幸亏生了九九,要不现在生病,连医院都住不起。”
“妈,人家没生儿子的,生了病就不治了?没儿子可能你就不生这病了,为了生九九,你不是差点没命了嘛,我们全家不知吃了多少苦。”
“你吃啥苦,又不是你养大的。”
“我咋没吃苦,你生九九时,我都10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和爸只顾着九九,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九九上小学那年,我从盘子里挑块肉,你都要从我筷子下抢过去放到他碗里。从小到大,帮家里干了多少活,你咋不说?”柳叶哽咽着。
“好了,好了,我还没死,你哭啥。说你一句,你要说一百句。你儿子到城里上学,你老公买摩托车,不都是九九出的钱吗?”
“他不该吗?我初中没毕业,你们就不让我上学了,天天在地里劳动,连省城都没去过。九九到地里干过一天活吗?他要吃瓜子,你把瓜子皮剥了,一颗颗喂他,我是结婚后才知道瓜子是啥味!”柳叶又抽泣起来。
“你不是不喜欢上学嘛,九九从小就喜欢读书,成绩又好,老师让我们一定要好好培养他,不然就只可惜了。他不读大学,我们哪有今天,你现在的日子还不知有多苦呢。”莫翠英想到生了女儿柳叶10年后才生下这个儿子,那10年,几次怀孕都流产了,硬是把“计划生育”给等来才又怀上,当年压着他们全家喘不过气来的500元真是太值了。九九这不又要当处长了,想到这,女儿的眼泪也不再让她心烦。
柳叶还要说下去,只听一个又细又尖的声音:“下雪了,这医院的空调咋不管用呀!太冷了,太冷了。”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一手拿伞、一手拎着保温桶走了进来。
“闵芝,你咋来了?”柳叶看着弟媳来医院还化着浓妆,不由皱了下眉。
“我给妈送鸡汤来了。”一边往碗里倒鸡汤,一边看了一眼莫翠英没吃完的薄粥,道:“生病了咋还喝稀饭呀,还不好好补补。”
“医生不让吃好的,这个病手术前就得吃清淡一些。”柳叶提高声音说。
“对对对,我就是穷命,吃不惯好的,你拿回去给九九喝吧。”莫翠英说着就要把鸡汤往保温桶倒。
闵芝的脸色倏地由红转白,拎着保温桶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过头说:“我是来告诉你们的,手术费我可是借的高利贷,不是九九当了处长,这钱,我还借不到。”
闵芝撑着伞向回市里的公交车站走去,雨雪交织的薄雾让她看不清前面的路,感到比来时还冷,但并未凉却心底的温度。久金这次总算当上处长,闵芝以为是自己的功劳,自然要拿出钱来给婆婆做手术,她可是说话算数的人。

三
闵芝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悄悄往银行走去,雨雪天,街上行人少,雨雾中,即使碰见熟人也不一定看得清楚。
嫁给久金第二年,闵芝就开始偷偷存钱,账户是自己的名字,另设的密码。久金每个月把工资交给她,家里的开支,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数,久金家里有什么事,她也尽量帮,即便如此,闵芝还是瞒着久金偷偷攒了10万元,没想到他妈又要动手术。这笔钱到底拿不拿出来?拿出来,她不甘愿,本想自己或是娘家有什么事应急;不拿出来,看到久金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忍,再说,久金的收入比她高太多,家里的开销都是久金的工资,她把自己的工资大部分存了起来,或是帮了娘家。一想到要把这牙缝里省下来的钱拿给婆婆做手术,闵芝就恨,他家咋那么事呀!简直是个无底洞,当初就不该嫁给他。
每当他家有事要钱时,闵芝就后悔一次,当初在信用社也算得上是漂亮姑娘,不是前两次失败的恋爱经历,发誓要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她也不会嫁给久金。她也知道,久金当初嫌她文化低,没上过大学,只是前面几次恋爱没成,都是对方嫌弃他农村出生,家里太穷了,特别是初恋,两人是大学同学,谈了好几年,女方父母坚决反对,两人不得不分了手。
闵芝与久金是经人介绍的,交往不到半年就结了婚。久金说他30岁了,不能等了,闵芝也27。久金家里给了500元,还是年底卖了猪才凑齐的。每当久金家里有事要钱时,闵芝就要把这事提一遍,两人免不了一顿大吵。
闵芝把瞒着久金攒下的钱放了高利贷,小赚了一笔。正准备继续放时,婆婆查出了肠癌,她只得把连本带利的10万元暂时存入银行。久金问她家里还有多少钱,她就把这些年大大小小资助他家的钱又说了一遍,然后告诉他没钱。闵芝见久金失望的眼神,愁容满面的脸,差点要把那笔钱说了出来,转而想到8岁的女儿还要报各种课外班,久金一直不同意孩子上课外班,两人不知为此吵了多少次,闵芝以为久金是心疼钱,想把钱帮他父母,她可不想让女儿输在起跑线上,婆婆还想让她生儿子,不看看自己什么家庭,养得起吗?想到这,闵芝又狠下心来,坚持说没有。
婆婆住进了琼江县人民医院,闵芝见久金没有问她要钱,知道久金肯定也偷偷攒了点钱,她没有问。久金本是个沉闷的人,加上他工作部门属于保密单位,工作上的事几乎不跟闵芝讲,自从婆婆查出病后更不怎么跟她讲话。闵芝看他愁成那样,也暗暗想要把那笔钱拿出来,就说是借的高利贷,正在偷偷筹款时,听邻居家的媳妇讲久金所里要选拔一批中层干部,说吴久金应该去试试。他们住的是单位的福利房,久金不怎么跟邻居来往,闵芝却跟邻居的关系处得很好。
闵芝听到这个消息后满心欢喜去问久金,久金冷冷地说:“这事你别管。”闵芝只好吐出那样的话,知道久金绝不会不给他妈做手术,到头来还是要找自己。如果久金真当上处长,还愁他将来拿不出钱来还?她可不想做亏本的买卖。
久金这次能提拔上去,闵芝虽说很期待却还是感到意外。他们没请客送礼,久金这么多年一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技术人员,连组长都没当过。看来,久金要走好运了,闵芝知道这个消息后,赶紧熬了鸡汤给婆婆送去,告诉久金她去筹钱给婆婆做手术。
闵芝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银行门口。
“干啥,取钱呀?”一个高大的身影猛然出现在闵芝眼前,着实吓了她一跳,一看,方知是她哥哥。
“没钱,取啥钱,你在街上晃啥?”闵芝悻悻地说。
“哥没钱了,晚上要请客,借我一点呗。”
“没钱请啥客,我婆婆要做手术,正愁没钱呢,你去帮我借点呗。”
“看你嫁的什么人,你那个老公呀,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给你找新嫂子,总要先约别人吃饭吧!你先转我一点用用。”
闵芝本想告诉哥哥久金现在是处长了,想想还是算了,也着急办事,白了她哥一眼,从手机转了200元。
“就这么一点,哪够吃顿饭呀!都把钱留给你婆家了,有你后悔的。”她哥看也只能这样,只好走了。
闵芝看着哥哥的背影渐渐消逝于薄薄的雨雾中,不由叹了口气,转身走进银行,暗自庆幸谁也不知道这笔钱,等将来久金还给她,还是自己的,连本带利呀,还是高利贷。

四
久金到底还是把母亲送到省里的肿瘤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莫翠英恢复得不错,闵芝请假照顾。出院后,久金又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也是闵芝照顾。
自从久金当上处长后更忙了,家,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闵芝从来不知道久金什么时候回家,两人讲话的时候更少了。久金在家时总是待在书房,有时晚上也睡在书房,吃饭时才出来,闵芝见到的只是一张越来越疲惫的脸。半年后,久金就把10万元还给了闵芝,女儿也上了三个兴趣班。久金家有事找过来,闵芝也不再抱怨,大大方方拿钱帮助他们,只是在钱的数量上打七、八折。
一天,久金接到父亲的电话:“九九,村里的人现在都知道你当官了,你可不能忘本哟!王显富家的小儿子高中毕业了,想让你在市里帮他找个工作,你看啥工作合适,我好给老王回个话。”
久金正在书房里对着电脑上的一堆数字犯愁,不禁对父亲发了火:“你问过我吗?就答应别人!当哪门子官,要你们到处乱说,我哪有本事给别人找工作!”
“你不是有县长那么大的官嘛,县长帮人找个工作还不容易。”他父亲小声嘟囔着。
“什么县长!听谁说的?竟给我没事找事!”久金大发雷霆,吓得闵芝都不敢讲话。
“你姐说的,我咋给老王回话呀,都答应别人了。”他父亲怯怯地说。
“我不管,谁让你听我姐乱说,以后别拿这些破事烦我。”久金愤愤挂了电话。
挂断父亲的电话,久金干脆把电脑也关了,窝在书房靠椅中,脑子一片混乱。自从当上处长后,事情更多,烦恼也更多,却又不同于做技术员时的烦恼。所里从普通干部直接提拔为处长的人屈指可数,久金深知,凭自己的资历、关系,倘若没有那两篇国际顶级刊物发表的文章,想提拔处长,简直是白日梦。
久金虽说是名牌大学毕业,工作后又读了研究生,但在这个高学历如云的科研所,没有强大的背景、人脉,又是不喜欢社交的个性,想要出人头地,犹如登天。工作十几年,还是跟进所一样,眼瞅着比他年轻的同事,一个个起来了,自己还在原地踏步,归咎于自己没有好出生,好出生带来的好人脉,没有一个强大的臂膀可以依靠。贫穷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他清楚自己唯一能走的路只能是学术,没日没夜加班,在国内核心期刊也发表过论文,却只是评职称时有用,这样的人,所里比比皆是。快40岁了,再不起来,以后恐怕就起不来了。自卑时,久金质问、怀疑自己的科研能力;得意时,想到自己从小学到大学成绩都在班上名列前茅,再看看周围那些人,不就因为出生好,会走关系,一个个耀武扬威,自己在工作上哪点不如他们?想到出生时的九斤九两,坚信自己命运注定是不凡的。
一年前,所里有5个到美国为期两个月做访问学者的名额,久金报了名,没想到竟申请成功。那是他第一次出国,进所十几年,第一次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在美国那两个月,久金认识了美国教授史密斯,经史密斯介绍,结识了一家咨询公司的工作人员布朗,说要开拓公司市场,想听听久金的意见。布朗真诚邀请久金共进晚餐,在华丽的餐厅、昏黄的灯光下,布朗并不急于说公事,而是亲切地问久金有什么爱好,下班后喜欢做什么,家庭、孩子的情况,久金小心作答。布朗也谈自己的家庭、孩子,还说将来有机会到中国,要来久金家拜访。布朗的健谈,爽朗的笑声,慢慢让久金放松警惕,两人交谈甚欢,临别时,留下彼此的电话、电子邮箱。
回国后,布朗不时给久金发电子邮件,问问他的生活、工作。久金原本朋友不多,工作后能交心的朋友更少,与闵芝也无共同语言,她跟他谈的那些家庭琐事总让他心烦,他也不愿意跟她谈工作上的事,闵芝偶有问起,推说是保密单位,不要乱问,时间久了,闵芝也不再过问,却不自觉把工作上的烦恼告诉了布朗。
一次,久金为没有好的实验数据发不了国际顶级刊物苦恼,布朗说可以帮他,不久,便真的把数据给了他,久金用那些数据,果然在国际顶级刊物发表了两篇论文。高兴之余,久金也担忧,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布朗为什么要这样帮他?想到自己所在的保密部门,掌握着国家的科研机密,惊出几身冷汗。果然不久,布朗便向他咨询科研领域问题,久金佯装不知道,布朗说不着急回答,想好了再找他,每次给1000美金报酬。久金好长时间不敢联系布朗。岂料,母亲查出绝症要做手术,恰逢所里提拔中层干部。
多少个夜晚,久金难以入眠,稍有睡着,便梦见在雾中行走,依稀可看到前方,雾又笼了上来,总是在拼命往前面跑时,梦便醒了。

五
所里要提拔一批中层干部,此次偏向业务能力强,有突出贡献的科研人员,可以毛遂自荐。久金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悄悄报了名,有那两篇论文壮胆,心底也有了底气。当任职的名单公示后,看到“吴久金”三个字,久金没有感到多少意外,似乎这一切早就应该属于自己。自从久金当上处长后,明显感到同事对他态度的改变。以前他们不是叫他老吴就是小吴,现在清一色“吴处”,要办什么事,不用开口,马上就有人帮他处理好。母亲的手术费尚未落实时,他想过向所里借,却怎么也不愿开这个口。
就在久金沉浸于刚提拔的喜悦与对母亲手术费的焦灼中时,布朗的邮件发来了,表面上恭贺久金的提拔,实则提醒他那两篇文章的数据来源,并说可以预支他1000美金的报酬,将来带妻子、孩子到美国玩,他与家人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谁让他们是朋友呢。倏地把久金从云端拉回来,又是好几个不眠之夜,母亲的病,闵芝的话,布朗的话,在他脑海不断交织,仔细把布朗咨询的问题看了又看,安慰自己,回答那些问题可以在公开信息的基础上整理成报告提供给布朗,应该不是机密。当他把报告交给布朗后,很快得到1000美金报酬。
母亲手术后恢复得很好,闵芝也照顾得不错。当他窝在书房靠椅中正为布朗那份咨询协议书踌躇时,母亲的电话打来:“九九,别听你爸的话,他就爱吹牛,村里的人以为你当了大官,以后那些人都来找你帮忙,你顾得上吗?那些人你就不要管了,你二姨家的大孙子想在城里读个好中学,这个忙你可要帮,你读大学时,她可是借钱给你的哟。”
久金不敢对母亲发火,拼命压住快要蹿到嗓子眼的火气,不耐烦地说:“我想想办法,不行,给她点钱。”
久金在单位食堂吃饭时,把这事随便给一起吃饭的年轻同事小关提了一下,没想到,几天后,小关就把这事给落实了。母亲听后兴高采烈地说:“太好了,你二姨就说你肯定行。你外甥今年要娶媳妇,你想着点哈。”
“哎……”久金放下电话,就听闵芝喊他吃饭的声音。
“你脸色咋这么难看!”闵芝瞅了久金一眼说。
久金从卫生间的镜中看到自己青灰色的脸,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脸疲惫,两鬓白发多了不少,又不由叹了口气。布朗那份困扰他多日的协议书到底签不签。不签,自己不仅仅是退回原地;签,他的人生便可飞黄腾达,却是一场巨大的赌博。
就在久金为布朗的咨询协议书犹豫不决时,单位派他赴美国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抵达美国的翌日,久金便避开同行人员与布朗联系,签下那份协议,彼时,他已明白布朗就是美国间谍情报机关的工作人员。双方约定,吴久金每提供一次咨询内容,对方付1000美金报酬,并在收条上签名。
回国后,吴久金继续与美国间谍情报机关保持联系,持续为他们提供咨询内容。两年来,吴久金在市里买了一套300平米的商品房,为父母在镇上盖了一座楼房,女儿上的是私立学校,专门请了钢琴老师周末为孩子上课。吴久金依然时常加班,喜欢待在书房,头发白了一半,不得不常常染发。闵芝的声音不再尖细,两人不怎么吵架了,话却越来越少。
吴久金已习惯别人叫他“吴处”,偶有同事叫他“老吴”,总是好久回不过神来。自从当上处长后,吴久金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还评上了“杰青”。望着镜中依然青灰色的脸,咧开嘴笑笑,感到自己就是人生赢家,赌对了,却苦于那份喜悦不能跟任何人分享。
房子越来越大,吴久金却不喜欢回家,特别怕夜晚来临,经常失眠,一旦睡着,就恶梦连连。梦里,不再迷雾重重,而是浓云弥漫,自己总是在跑,后面有虎狼追赶,前面是悬崖,不是坠入深渊,就是被虎狼逮住,醒来冷汗涔涔。
吴久金没想到他的梦那么快就应验了。当所里再次派他赴美国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时,一行6人,唯有他被扣了下来。
当吴久金被国安局审讯,以境外间谍组织策反的美国间谍逮捕时,他才知道自己早已被秘密监控、跟踪。
高高的铁窗下,久金梦见了一个胖胖的男孩在阳光下踢足球,绿草如茵、花香阵阵。球被踢进草丛,烟雾弥漫,孩子钻进去怎么也找不到,却见前面有一片森林,金灿灿的阳光让他不由自主走了进去,忘了寻找的足球,忘了来时的路,越走越远,天色暗了下来,乌云密布,俄顷,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孩子慌了,想起他的足球,想回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妈,妈妈、妈妈……”久金听见梦中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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