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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叫我“阿飞”的时候,我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在我听得到的背后,人们说我三叔这个时候也是一事无成。和我三叔做比较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但我依旧会面红耳赤。30岁,他已经是结过三次婚的男人了。20年来他杳无音讯,唯一和他有联系的父亲,早在我们搬迁去省外母亲娘家时就病逝了。还没去省外时,我们一家又因父亲工作的缘故住在其他县,很少回老家。
一年前,母亲收到了一封信,信里附加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少女和一个黝黑肤色的男子;另一张是三叔坐在凳子上抱着一个女孩。三叔的女儿,我的妹妹不久后就要结婚了。据悉她今年20岁,辍学有几年了,那些字迹有很低的辨识度。信里对三叔的事只字未提。不出所料,母亲把信随手扔在家里某处,这件事也被我们抛在脑后。
前不久,我偶然间找到了其中的一张。是有三叔的那张。褪色的照片使原本充满生气的两个人沧桑了许多,似乎这张照片和他们一起经历了过去。我脑海了冒出了一些疑问,这些年他们还在那吗,他们都经历了什么,他们还好吗?照片里那些隐约可见的熟悉,像树根般重新扎根进我的心里。
我想我该回去看看了。于是我坐上脱皮火车,中途转换了公交车回到县城。我斜挎着帆布包,剩下的路徒步最明智。起初我并不知道三叔就在麦村,而等待我的会是一块墓碑,但我还是先去了麦村。
通往麦村的土路在沥青路旁,坑洼的土路一直蜿蜒着流进村里。路段中央是一座紧贴地面的桥,桥下的河流已经干涸,肥料带、碎石和一些牲畜的尸体散布在里面。夏日,路面升腾的热浪和沟里爬出的腐烂味使前往麦村的路上恶语漫飞。
十余年弹指一挥间,但麦村还是一成不变。我散漫地走在硌脚的土路上,闷热的灰尘使我越加疲惫。爬过一个陡坡后,一个老农坐在摇晃的牛车里招呼我过去。他打算载我一段。
“是外地人,来这小村子做什么?”老农磕着烟巴没有看我。
“老伯,我是本地人的,只是十多年前去省外了,这次回来探探亲。”我摸出香烟递了一根过去,他连连摆手。
“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回来过?”
“没有。”
“爹妈吗?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扔下长辈不管。现在想着回来了。”老人说完叹了口气。
“老伯误会了,不是爸妈,是一个叔叔。
“叔叔,叫什么名字啊?”
“禾军,老伯认识吗?”
“认识认识,以前去他那打过麻将,输过不少钱呢。”老人把烟锅取下放在鞋底上磕了磕。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哼,哼。”老人抽了牛一鞭子后没有再说话。
我没有追问下去。经过一座山头时我下了车,道谢后我伫立在路上。三婶就葬在山脚。
三婶的墓淹没在疯狂生长的杂草里,我感到墓地有翻新的痕迹,但我没有进去探个究竟。令我感到愧疚的是,我和三叔一起为这个三婶上坟,仅有过一次。
我不记得三婶的样子了,但她在世时给我的感觉从未削弱过。三婶死的时候,三叔已经昏厥了过去。同时丧生的还有两个男人。而酒驾带来的悲剧没留下多少诟病。
老屋还是离开时的老样子,只是易了主。三叔常住的那间瓦房也还孤独地坐在那里。我没有太留恋那栋老屋,也许我的心只会难以割舍老屋以前的样子,那些祖父和祖母都还健在时的日子。我直接去了三叔的那间房子。
锈迹斑斑的红色铁门探寻到了我的回忆。我还是小飞时,时常从老屋穿梭到这间屋里。我趴在柜台上,眼睛粘着玻璃柜贪婪地看着那些零食。三婶会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叫我想吃什么随便拿。傍晚,三婶就开始在门前的烤架上摆上一些烧烤。她总会把第一次烤熟的递给我。当我蹑手蹑脚地偷吃有些熏黑的烧烤时,三婶便温柔地拍我的手背,不许我吃,说那东西不卫生了。
三婶是个漂亮的女人。也许单对于她的外貌我敢断定,三婶是个漂亮的女人。三婶怎么会看上那个男人的,我少年时多次陷入这困惑中。
我印象中的三叔整日醉醺醺的。一到三婶开始忙于陈列那些烧烤时,瓦房里的三桌麻将桌就围满了人。那些男人大多灰头土脸,裤子和衣服上赖着薄薄的一层灰。三叔坐在最里面,悬挂在房梁上的灯像时间错乱后摇摆的时针。昏暗的灯光下那些男人黝黑的脸和暴晒后渗出血的嘴唇便清晰了。唯有三叔的嘴唇有些泛白,额头似乎积淤着黑块。
小飞认为那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甚至他认为那里是地狱。呛人的烟雾无时无刻笼罩在那里。里面粗暴的声音肆意横飞,外面的声音却一丝也无法存活在里面,至少三婶把嗓子放到最大,三叔也毫无反应。
阿飞自嘲了当时这个愚昧的想法。只有到了那个年龄才知道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是属于一部分人的生活方式。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了一份糊弄生活的工作。大部分时间还是和几个酒友在烧烤摊上喝酒抽烟。大家也会轮流去各自的出租屋里喝,那时狭窄的屋子里还不是烟雾缭绕,塞满粗口。我时常想我确实是我的三叔,又不全是,我还没碰过女人。有时我们三五成群的游荡夜市,对站在路灯下的坐台小姐蠢蠢欲动。但我们的骨头全像阳痿了一般,最后远远地走开,又转过头去互相怂恿。现在想来“阿飞”不是我,是三叔和像我们一样的人。
三叔后来不幸的一切是否可以说是从三婶离世后开始的呢?——骗婚、负债和逃离。
相比于第一个三婶,第二个三婶从未给我留下过什么。我只记得她带着一个女孩来了,然后骂骂咧咧地带着那个女孩走了。她留下了一句属于三叔的话——三十好几好吃懒做。
三叔变得肥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似乎只热衷或只会打麻将。父亲东平西凑借了一笔钱买了山头上的一块地,盖了简陋的猪场。三叔便开始养上猪。一切看似都在回转,但三叔不是早出晚归,而是睡到日照高头。他迷迷糊糊地起床,懒散地去吃饭,又喝得烂醉。他去到猪场时,又倒在床上睡着了。他睡醒后又回去吃饭,少不了的几杯白酒。日复一日。猪一天天瘦下去,他自己却腆着肚子。当他巡视猪圈时,那些猪仔都仰着头看着他。那些眼神无比亲切,那些猪仔好像都挤在一起,留下一块空地。
我看见房外加建的一间房子,那是三叔的厨房,是第三个三婶来时新盖的。我往里靠近。距离使我感到陌生,而接近使我感到一些悲哀。我清晰地看见门上被油漆喷上了——欠债还钱;滚出去等字眼。在厨房的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米字格纸。字迹像是小学生的,内容我不大看的懂,但总是隐射“欠债”的含义。如果真是小孩子写的,他们的父母都对他们说了些什么,灌输了些什么?我感到三叔的事不会断在我们这辈,它还会延续下去。
第三个三婶来时,她也领着一个四岁的小男孩。这个三婶的辛勤取缔了她所掩藏的事情,博得了大家的信任。我们都不知道三叔是否从一开始就知情,这个三婶其实并未离婚。
直到父亲和三叔信任地把3万元交到她的手里,认为她真地能赚到钱时,她消失了。三叔说她逃到了越南。那时我还很小太多详细的事已经记不清楚了,依稀记得父亲把猪场卖了,但依旧还欠着一大笔钱。这个三婶留下了三叔的一个种——一个女儿。这个三婶回来过一次,那时家里人极力劝阻父亲,不让他去与她会面,家里人都知道父亲就算不劈她也会做点什么的。她似乎很懊悔,但家里人丝毫不怜悯她。她说她对钱的事无能为力,只能让三叔自己扛着,她会把那个男孩带走。至于那个女孩,三叔也不愿交个她。
三叔去到外省的几个月前,老屋重建,父亲没有太多时间,老家的事就交给了三叔。——祖父去世时这座地基由父亲继承,三叔继承的地早已变卖。
我记得某个黄昏,老屋的瓦砾摔碎在地上,只剩下几根粗大的梁柱还孤立在地面上。几个本村工人走进加长过的瓦房。门外架着几口锅,炖肉在里面翻腾。祖母和母亲在两张木桌上摆上菜。 天黑了下来,父亲不喝酒就和我们一桌。三叔坐在另一桌最中间的位置,大家都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他依旧端着一只盛满酒的碗。这时三岁的小妹,浑脏兮兮地反复扯着三叔的裤腿。
“爸爸,我要窝尿,我要窝尿。”小妹带着哭腔说到。
三叔很冷漠继续喝着酒。
“我要窝尿,我要窝尿。”
小妹嚎啕大哭起来。
“找你奶奶去,快去。”
小妹无动于衷只是哭,嗓子被哭声划了几道,接着又撕裂般叫出。
“叫你找你奶奶去。”
小妹放开了三叔的裤腿,跪在了地上。“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三叔只听到了小妹叫出我要妈妈,竟不住的啜泣起来。三叔看向一旁的大嫂,又看向跪在地上哭泣的女孩。他希望大嫂帮他女儿把尿。
三叔只看见大嫂把脚并拢,连同头都扭朝一侧。
“大······嫂,大嫂······”三叔的咽喉里爬满泪珠。
大嫂依旧无动于衷。
三叔把小妹抱在自己的腿上,温热的尿液朝门的缝隙留去。他把头埋在了她的头发里。
我像弹簧般跳起,出了门。门外风比夜晚更加漆黑。
我走下阶梯,再一次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件事竟顽强地附在我的记忆里。我又看了看这间瓦房和它身后的四层楼房。这样令我伤感又记忆犹新的事还有很多。
某年临近过年,我同父亲赶回老家,要把家里的那道大铁门重新喷漆。那时三叔已经出去外省,更像是逃离去外省两三年了,期间他一直没有回来过。 我们忙到了傍晚,父亲没让我再帮忙。我也不敢走太远,就站在院子里。
“小飞,以后不能像你三叔一样啊。这几天有好多人问小姑娘,‘张才今年回不回来啊?’”祖母说到。
“奶奶,张才是谁?”我问到。
“就是你三叔,他去外面我们都这样叫他。”
当时我似乎知道为什么三叔要换个名字。
“那些亲戚问小姑娘,‘张才有没有打电话回来’,她只是低着头摇头。‘他今年回不回来’,她也还是低着头摇头,‘他买新衣服寄回来没有’,她还是低着头摇头。我就打电话给他爹,和他说你还是不是一个当爹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姑娘他爹死了,她没有爹。”
我没有说话。我想起了去年过年时偶尔听见父亲自责,他说他晚上会听见小姑娘哭。他猜测应该是小妹晚上趁我们都睡着时,偷偷躲在墙角哭。
直到今天我回想起和小妹寥寥的几张合影,每一张她都是撅着嘴。
我点燃了一根烟。
最后一次看见三叔,是在小妹六岁的时候。那时正是清明节。
三叔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带上了一副眼镜,肚子上的赘肉耷拉在两旁。依旧是两桌人,三叔坐在一桌的不起眼的位置。他没有说什么话。就一个人喝酒。他颓唐地坐在凳子上,看着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骑着她三奶奶买给的自行车,在院子里绕圈。她绕着怪圈,一圈一圈,似乎她自己摆脱不了这个怪圈。 而后来证明她确实没有走出那个怪圈。
“你是谁,在这干嘛?”
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香烟最后的烟蒂落在地上。我转过身看着她。她比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老了许多,疲惫了许多。她是我的小妹。她背着一个孩子,手里拎着一把镰刀。她穿着黏满泥土的石林鞋,衣服随便搭配,估计应该是要去割猪草。
“小妹,我是你二哥啊,不记得了?”
她再次打量了我。“二哥?二哥。哦,记起来了。你来这干吗?”
“我有点时间,就回来看看。听说你结婚了。”
“嗯。”
“三叔呢,他好吗?”
“他早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两三年前,被失手打死了,是一群要债的。”
我惊住了,我看着她的脸庞,她的脸很平静,甚至很冷漠。
“那他埋哪了?”
“跟我来吧。”
我们离开了那些屋子。我们走去的路,刚好是我来时的路。我们在埋着三婶墓的山旁,停了下来。
“这不是三……三婶的墓吗?”
“他死时叫我们把他和她埋在一起,给你,自己去吧。”
她把镰刀递给了我。 我挥着镰刀割出了一条路,把手里的枯野草扔向一边。我看着两座冷漠又温馨的墓。我燃起了一根烟,没有吸,烟刁在嘴里任由风侵蚀。如果没有过去发生的这些事,眼前的一切不也美好。
我转身走了一会儿停了下来。我看着那堆野草,弯下腰打响了火机。野草很快就融入火里。我凝视着火,过往的事在火中更加明亮。悬浮着的往事令我木讷地站在一丝黄昏。——原来已经是黄昏了。
我向小妹走去。我远远地看了那些老屋,又看了那些路。我回到麦村最初是停在了这,最后又回到了这。像一个循环。如今我到了而立之年,回望我的过去,现在经常有人说我像我的三叔。我也陷入这个怪圈中。一圈又一圈。但我又不全是我的三叔。
我把镰刀递回给小妹,看着趴在她身上的孩子。
“这是你的孩子?”
“是的,男孩。”
我摸了摸他的脸,吐出一口气。“他会比我们这一代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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