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辣辣的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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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7月的一天，太阳像火一样疯狂地暴炙着地面，村里很多水泥地上铺满了玉米，有农民拿着犁耙在扒区，地里种的多数是玉米。

我随单位的帮扶小组下乡走访慰问农户，我的帮扶对象叫蒙立。在去他家的路上，第一书记跟我介绍了他的基本情况：“蒙立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意外走了，母亲辛苦把姐弟俩拉扯大，后来姐姐嫁到外村了，而母亲在蒙立十五岁时也因疾病离开人世。”我感叹：“原本美满的一家四口家庭幸福如此短暂。”

书记接着告诉我：“蒙立父母去世后，村里把他送去寄宿学校，包吃包住。他初中勉强毕业，村里又送他去读中职，但上学一个月，在年满16岁时就退学远离家乡去广东打工。由于蒙立文化程度不高，他姐姐只能帮他找到在一家压螺丝的工厂做工。他做了近两年回到村里。看，前面就是这他家了。”

这是一栋只有一层楼的两厅两室的房子，由政府危房补助，亲戚帮忙新建。每间房都不大，前厅更小，不过里面东西不多，确切地说只有一铺床在里屋和几张小凳子。我们进去到内厅就只有一个可以踩脚的过道，因为内厅地面堆满了玉米，这些玉米是蒙立的叔叔种植的，暂时堆在地上。

门是打开的，我们走进屋里，“喵、喵”一只黑猫从脚边窜走，进了里屋。“蒙立！”书记叫了一声。好一会，一个小伙子一手抱着猫咪，一手揉揉眼睛从里屋出来，他就是蒙立。

我看到蒙立，心里一震，小伙子很瘦弱还有点弓背，年轻人的脸却有着老年人的形态。而且在之后的走访交谈期间，他都垂着头，没有一点青春活力。

这是我和蒙立5年前的第一次见面。

“这是主任，他们来看你。”书记告诉蒙立。

“主任好。”蒙立打招呼，仍然是低着头。

我看到猫咪，自然有种亲切感。“猫咪可以摸摸吗？”我问蒙立。

“嗯。”蒙立答了一声。

我摸摸猫咪的脑袋，“喵”猫咪冲我叫了一声。

我又问：“猫咪叫什么名字呀？”

“小黑。”蒙立轻轻说了两字。

一个刚成年的孤儿，让人见了生怜。为了缓和气氛，我跟蒙立说：“我也姓蒙，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哟，你叫我蒙姨好了。”不过蒙立没理我。

我接着问：“跟我说说你的困难吧。”

蒙立看都不看我说：“没什么。”

“你想读书吗？”我问。

“不想，读不下。”蒙立小声地答道。

我又问：听说你工作过，以前工作怎样？

“不好，”蒙立停顿了会，继续开口，“噪音，烦躁，工时长。”

“你有什么打算？”

“那，我再去找工作吧。”蒙立又小声答话。

“要有规划，找个工作，好好做，以后好结婚。”

他马上说：“我不想结婚。”

我为了看他，弯下腰望着他的脸，在蒙立眼里看到的是迷茫。我们一问一答，只有提到母亲时，蒙立两眼湿湿，忍不住话多了：“我是第一次住进这个新房子，虽然很好，但是感觉很空，似乎十几年的记忆一下子不见了。”

我的心很痛，这个年纪本该是很快乐的阶段，可是命运却过早地打击了蒙立。

走访结束回到村部，我和第一书记说：“书记，以后就请多关心蒙立。”

“主任放心，他是我的帮扶对象。”第一书记答道。

这时在村部一位姑娘说话：“我和蒙立是小学同学。”我望过去，姑娘坐在电脑旁，边工作边答话。姑娘接着说：“主任，您好，我叫田田，乡村振兴监督员。现在农村残疾人、病人以及孤儿等相对困难的农户，在生活上都能得到政府及时帮助。”

“好！你们辛苦了！年轻人之间容易沟通，在日常生活中多关心他，蒙立太孤单，对工作及未来非常迷茫。”

“好的，蒙立的遭遇我很同情。”田田答道。

时隔5年的6月，我再次来到蒙家村。进村后的道路修得非常平整，道路的两旁是玉米地，高高的玉米杆像一个个立正的持枪士兵，玉米棒很大了，就好像准备拔枪出鞘。玉米地里密密麻麻矮生绿叶植物，星星点点，在阳光照射下火辣辣的颜色，想必就是辣椒，远看像一朵朵小红花。

我们到村部下车，一个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的精神小伙子迎了上来并冲着我笑：“蒙主任您好，欢迎！”

“蒙立，你好！我差点认不出你了。”我跟小伙子打招呼。

看着眼前这个阳光自信的小伙子，真不敢相信就是5年前那个蒙立。

我一直在担心蒙立将来会变成怎样，现在看到他，我放心了。

这次来，蒙立一直陪在我身边。

“现在看到你这样，我很欣慰。”我对蒙立说。

“蒙主任…”

“叫姨。”

“哈哈，”蒙立笑了，“蒙姨，你来看我，给我生活的照顾和精神的鼓励。谢谢您！村第一书记和村干对我也特别好。”

“你这几年过得怎样？”我关心地问。

“我正想跟您汇报，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吧。”

接着，蒙立将5年来的酸甜苦辣娓娓道来。

2

你们走后，我忍不住跪在地上，把脸贴在玉米堆里嚎啕大哭。过了好一阵子，我爬起来，摸摸眼泪，坐在小凳子上，弓着背，低着头，无神地对着地上玉米发呆。

“喵喵”，小黑蹭蹭我的裤腿，我才回过神来，已经中午了，我带着小黑到叔叔家一起吃饭。

吃饭期间，我抬眼一看，餐桌旁边的柜子上摆着几瓶辣椒酱，我刚想拿，叔叔拦住。

“这，这？”我惊奇地看着叔叔问。

“这些是你妈妈留下的辣椒酱，不吃的。”叔叔答道。转身叔叔进屋拿出一本不算厚的笔记本，递给我说：“这是你妈留下的，你拿去看吧。”

“嗯。”我接过本子。

我吃饭后带着小黑回到自己屋子。小黑在妈妈还在世时我们就收养了，是妈妈在种玉米的地里捡到的。那时它才几个月，一身黑毛，我就叫它小黑。小黑来家后跟我特别亲，每逢我放学回家，它就跟着我到处转悠。妈妈走后，小黑交给叔叔喂养了。我这次回来，发现小黑跟我还是很亲，我抱过来，有它陪伴，我舒服多了。

笔记本封皮写着某某职业技术学校，我翻开本子第一页有一段话写道：“我们一定要改变贫穷。我们要在玉米地里种满红辣椒。建玉米粉、辣椒酱加工基地。用玉米粉养鸡，把鸡和辣椒酱推广出去。”本子里还记录玉米地里套种辣椒情况，比如：辣椒品种，施肥，杀虫等等。本子看得出前面后面笔记不同，前面比较工整，后面记录比较潦草。我猜想，前面应该是爸爸学习记录，后面是妈妈写的，妈妈写有一句：“火辣辣的辣椒，像一朵朵小红花。”

我以前听妈妈说，爸爸是去外地学习回来路上，遇到暴风雨山体滑坡出事的。

妈妈在玉米地里种过辣椒，辣椒红时，火辣辣的，好像地里开着一朵朵小红花，只不过种植得比较少。想必妈妈也有和爸爸一样的梦想吧。

本子里还写有比如：“伤心”“难过”“坚持”“好想”“哭”“累”，这应该是妈妈写的，我看得心酸，不停抹眼泪。

几天后，村长叫我下午到村部开会。我到那里看到人不多，就10来位，都是年轻人，在村子里生活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我在一个角落坐下，村长和第一书记都在。

村长发话：“你们想想可以做点什么？”大家不出声，沉默了好一阵。

“种…辣椒可以吗？”我鼓起勇气轻轻地问。

“你说说看。”村长望着我。我感觉大家都看着我了。

“我…我想…在玉米地里…套…种辣椒，然…后建一个…辣椒酱生产基地。”

村长点点头：“有想法，很好。等下村委好好讨论这个可行性。”

“其他人还有想法吗？”村长又向大家问。

“我支持蒙立的想法。”一个女生说话，我望过去，那不是我曾经的同学田田吗。

很快，村里成立青年先锋队。第一书记和田田一起来找我，书记说：“成立先锋队，组织决定让你当种植组组长。”

“我…我不行，不行的！”我紧张地不断推脱，长这么大我还没出头过。

书记继续说：“组织信任你！我了解到，你父母就有这心愿，你父亲以前去学习过，母亲也在玉米地里种过辣椒。”

田田接着说：“蒙立，勇敢点，我是队长，我们带领村年轻人，互相扶持，携手共进。”

我没有出声，抱着小黑进屋睡觉了。

可是几天后，第一书记和田田又来了，书记说：“蒙立，给你买了一个电饭锅和电水壶。”

“谢谢书记。”我感激地说。

田田也说道：“蒙立，我带你去爱心小商店，拿点材米油盐及面条，以后你饿了可以自己煮点吃的。”我就跟着去了，原来村里还有这种爱心商店，给困难人员提供帮助。

“以后你可以自己来。”田田继续说。

“谢谢！谢谢田田！”

“我们一起为村做点事好吗？”

“我再考虑考虑。”

再次见到第一书记，他说：“蒙立，组长那件事，你考虑清楚了吗？你放心，我和村干都会帮助你。”

我鼓起勇气，点了点头：“好。”

我们先开展试验种植。如果辣椒种好了，再争取买机器，做小型加工厂。

一大早，田田就来敲门，大声喊道：“起床了！”我赶紧起床和田田一起召集年轻人到地里，在原有的玉米地里除草松土修整作好准备。田田按照村里计划，购买了一批辣椒苗。我们先在两亩地里种上，年轻人干劲十足很快就种上了。

没想到，天公不作美，连续的高温无雨天气，我们挑水淋水，分工作业，可是根本经不住暴晒天气，田田挑到后面哭了，我也累得不行，止不住地“哎哟”，大家都愁眉不展。不到一个月，辣椒苗还是全都枯死了，一下子打击了大家士气。

我认真研究了爸妈的笔记本。玉米套种辣椒采用沟畦栽培，注意时节气候，在春天先种玉米，4-5月开始种植辣椒。我和大家轮流值班，认真做好记录。

“快来看，有花朵了。”田田跑来告诉我，我和她跑去地里，真的，辣椒植株陆续开花了，“太好了。”我大喊，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我望着地里，似乎看到妈妈说的好像一朵朵红花火辣辣地闪现在眼前。

没想到，就在我们兴奋之际，蚜虫袭击，植株又死了。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望着地里，我哭了，田田也哭了，大家都跟着哭了起来。

经过几次波折后，村委决定送田田和我去学校学习种植技术。我深深明白没有文化和技术不行，做什么都寸步难行。

后来，我们终于掌握了技术，在玉米地里种上了辣椒。

我们种的辣椒渐渐成熟。春节过后，天气预报说有寒潮要来。我们赶紧用塑料膜把辣椒罩上，从早忙到晚，可没想到夜晚下了冰雹，有的有乒乓球那么大。塑料膜根本无力阻挡，很多辣椒都被砸坏了。我们急忙抢收，又忙了一整天。两天下来我是又急又累，晚上在叔叔家吃饭后，我回家就发高烧了，睡得迷迷糊糊的。

我看到了妈妈。

我才刚懂事，就跟着妈妈到玉米地干活。妈妈背着一筐苗，拿着锄头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到了玉米地，妈妈用锄头松土，从筐里拿出小苗，我很喜欢帮妈妈做事，会扶着小苗，妈妈一边培土，一边说：“小苗快点长大，长很多辣椒。”

“辣椒什么颜色？”我问。

妈妈笑着说：“火辣辣的。”

“像一朵朵小红花吗？”我反问。

妈妈笑了：“对对。幸福的小红花。”

……

我在睡觉朦胧中听到哭声，揉揉眼睛看到，妈妈一只手握着那本笔记本在胸前，一只手在抹着眼泪。

“妈妈。”我轻声叫。

妈妈看到我醒来，过来帮我压压被子：“睡吧，妈妈只是想爸爸。”

“我也想爸爸。”我回应着。

妈妈说：“你快点长大，像爸爸一样能干。”

“嗯嗯。”我又糊糊涂涂睡着了。

……

我忘不了那天，我哭着喊着拉着妈妈的手：“妈妈，妈妈，别丢下我，我怎么办呀？”

可是妈妈再也听不见了。

我那时候要崩溃了，我好无助，我怎么办呀？

……

我好想起来，可是我起不来。

我好像听到小黑“喵呜，喵呜”叫着。

“蒙立！蒙立！”我晕晕沉沉又听到有人大声喊，就像以前喊我起床一样。

在我醒后田田告诉我：“我两天不见你了，又打不通你的电话，经过你家看到大门是关的，你叔叔家也没人在。”

“叔叔婶婶这两天去镇上做工了。”“这样呀。对了，你家小黑在屋里不停‘喵呜，喵呜’，我怕你有什么事，就报告了村部，让人来撬门了，果真，你昏睡着，满脸通红，我摸你额头很烫哟，赶紧叫人把你送到镇上医院了。”

“谢谢，谢谢田田，有你真好！”我感动得哭了，在妈妈走后我没有得到这样的关心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看天气还不错，决定出村采购辣椒苗，可是回来路上却变了天。风呼呼地吹，雨劈里啪啦打在车窗上，我心里非常紧张。田田电话来了：“你到哪里了？”

“快了快了……”我答道。车已经开到村道上了，两旁都是玉米地，下大雨路就变成泥泞路了，眼看就要到了，紧张的心刚有丝放松，突然车一阵剧烈地摇晃，“嘭”的一声翻到了路边，我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已经在病房了，在医院是田田照顾我。田田跟我说：“你把我快吓死了，那时我打电话给你，你说‘快了快了’就不出声了，突然“嘭”很大声音传来，我不停地喊你，可是都没有回音。”

田田又一次救了我，我激动地望着田田说：“谢谢！”在田田照顾下，我好了，出院时我拉着田田的手说：“田田，我不懂怎么报答你。”

田田笑了：“你好，辣椒就能种好，大家就能过上好日子！ ”

3

蒙立陪在我旁边，时不时跟我聊起以前的事，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却一次又一次触动我的心。

我急切地问：“你那时伤得怎样？”

“脑袋还挺结实的，震了一下，好像变聪明了。腿断卧床了几个月。”蒙立笑着说。

“你还笑，那时我也听说了，我都紧张得很。”

蒙立对着我举起手臂、握紧拳头挥挥：“您看我现在，棒棒！”

“嗯嗯，好！帅小伙，真棒！ ”我拍拍蒙立的肩膀。

我们在村干部带领下参观了养殖基地包括养猪和养鸡基地，又来到加工基地包括玉米粉加工基地和辣椒酱生产基地，冷链基地和物流基地，还有一个微商直播室。大家走到种植试验区大棚，里面培植了很多辣椒小苗，还有桑蚕小苗。

这时蒙立跟大家介绍：“我们正在种植桑蚕树，计划以后搞个桑蚕基地。”

我们走在村路上，蒙立很自豪地说“各位领导，玉米地套种辣椒植株，全村已经普遍。”

在太阳照射下，玉米地里开满了一朵朵小红花，蒙立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身上散发出青春的朝气。

我四周望望，村里年轻人多了，不过没看到田田，就问蒙立：“田田呢？我今天没看到田田哟。”

“她在家带娃呢，”蒙立脸上略带羞涩，“她现在是我妻子，我们有一个女孩了。”

“恭喜你们！”

蒙立随手摘下一个红辣椒，递给我：“蒙姨，您尝尝。”

我咬了一口，哇，真是火辣辣的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