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悦!赶紧过来吃饺子啊,你呆在房里干嘛?”赵明中的声音在外面喊。
韩悦用力挥挥手,像是要把那把螺丝刀从胸口拔出来,扔出去。掠掠鬓边的短发,她拿起床头柜边上的礼盒,出去交给玉翎:“这是他刚带回来的茶叶。据说很好,我们也不懂,一会儿你带走。”
打开那泛黑色底子镂金字的精美礼盒,里面用棉纸包裹的茶饼衬着栗红缎子,立刻透出来一股子淡淡的花香。玉翎喜出望外地叫:“嗬!白牡丹!上好的白茶团饼!市面上不多见吧,我可是托你这腐败分子的福了!”
“咳,这叫腐败?一盒茶叶而已,”赵明中大乐。 “真正腐败的你们都没见过!来来来,都吃得差不多了,开战开战!”
玉翎接过韩悦手上的脏盘子空瓶子:“我来收拾,你上场吧,他们等不及了。”
赵明中一面抓牌一面说:“现在的生意不好做,不像从前了。沃尔玛那些进货商狗仗人势,拼命压价,把我们这些小商小贩挤兑得不行,钱越来越难赚。从前顺手的时候……喂喂,这把该我出了,三道钩子!”
“好,打到我手上来了!五到K!”中恺摔下牌来。“沃尔玛的东西的确便宜,质量比过去好多了,我们这些劳苦大众可都是受益者啊!”
“尽便宜了你们美国人!你没看见国内那些小加工厂怎么千辛万苦地维持。为了降低成本,只好裁员,剩下来的工人马不停蹄三班倒!”
“这和台湾当年是一样的,”李文韬说。“所以说不能光靠来料加工,还是要有自己的品牌出来占领市场才是正办。”
“话是没有错,可自主创新那么容易吗?光靠大把大把投钱管什么用,关键还得要有人有本事创出新来。”赵明中把手一挥。“你们这些人又不肯回去报效祖国——这一把我过了,要不上。”
“海归?说得容易,”玉翎从洗手池边回过头来插话。“当年漂洋过海,已经是被连根拔起一回了。如今好不容易落下脚来,这把年纪了再连根拔起一回?!还要不要命了?”
“当年应该去搞IT,走到哪里都不犯愁,”中恺点头。
他们那个无菌实验室,除去所有员工的薪酬不算,仅仅是维持里面所有机器的正常运作,每两周便耗费一百万美金。如此昂贵的顶尖科技研发,即便在美国,也不是寻常的公司能够支持。韩悦因此想回国也不容易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机会,另外一种高处不胜寒。
“我报单了,老赵,你那牌能走得掉吗?” 李文韬靠近椅背,发表反对意见。他从加州过来,最有发言权。“IT?!这行业的技术更新多快,你还不到四十岁人家已经嫌你太过时。如今硅谷搞IT的,到我们这把年纪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指不定哪天就‘挨踢’呢!”
中恺盯着手中的牌:“喂,你们谁手上攥着大猫小猫不放?我这一把豁出去了,四个二!”百忙中还不忘转头问玉翎:“今天早上怎么回事?”
“哦,是海伦,就是那个钢铁工程师的太太,早上突然中风,杰瑞要跟着去医院,让我过去顶班。电话来的时候正好章明在我们家,他就送我去了。”
“章明在你家?他去找你干什么?他还有什么好说的?”韩悦转过头,满脸不屑地问。
“你这么凶巴巴地干吗?他又没打你!” 赵明中说。“再说了,男人打两下老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美帝国主义的破规矩把你们惯坏了。”
“嗬,你竟敢给那种人帮腔?!老婆是讨来打的吗?”韩悦把散在桌上的牌归拢,洗得啪啪响,眼睛狠狠地瞪着赵明中。
赵明中摁灭了右手的烟头,低眉顺眼地赔笑:“是是!我闭嘴,总可以了吧?”
“章明同意协议离婚了。还说,如果涓涓要出去自己租房子,他可以负担租金。”玉翎一边说,一边看着韩悦笑。
“他那点儿薪水供两头?那将来可就很够呛了,” 赵明中评论。
“已经算便宜他的了!自己种的果,再苦也得自己吃下去!”韩悦仍不打算同情章明。
“我看章明也有章明的苦处,”玉翎微微摇头。“总而言之,他们的婚姻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早了断早好。”
“王涓涓那人看着柔弱,做事却不拖泥带水,”中恺沉吟。“照我看,她不见得真会要章明的钱。”
“最好不要,”李文韬说。“从此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免得将来夹缠不清。”
“不要?那涓涓岂不是亏大了?白白为他耗费那么多年上好的青春!”韩悦很不满。
赵明中摔出三个九:“女人的青春不嫁人也是要过去的。何必动不动挂在嘴上和男人讨价还价!”
“但既然娶了人家,最起码得为她负点儿责任!” 韩悦脸色一端,语气陡然凌厉。
这位年薪以六位数计的女工程师从不拿架子,对于只有大学本科学历的赵明中,她肯定不算言听计从,在人前却向来处处给他留足面子。此时这句话听来却叫人心里凉飕飕,玉翎闻声很有几分诧异,不免多看了韩悦一眼。
“真要打起官司来,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最后还不是大家心力交瘁!”李文韬是过来人,语重心长。“忍下眼前这口气,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一局中恺输了。玉翎从手中把玩着的一堆硬币里拿出两个交出去: “又输了,秦中恺你看你那臭手!”
“喂!我刚才还赢着的,都是你坐在这儿妨我,还好意思说!要不这一把你来摸牌,我倒要看看你的手有多香!”
李文韬洗着牌,又一局开始了:“其实我们这些人算幸运的,可以选择的余地比一般人大得多。北美大陆东南亚,哪里机会好就往哪里去,也不一定非要在哪棵树上吊死不可。——哎哟,我这把牌可是够好的,你们等着给我交钱吧!”
玉翎正给中恺抓牌,听见自己的手机在皮包里响起来。赶忙跑过去接听,电话是肖瑀打来的:“翎子,恒安公司明天晚上在Schatzi’s
Catering庆祝20周年,我想刘家鼎肯定也邀请你了的,是吧?”
“他是说过,后来又发了邮件来。不过……”
“不过什么?你明天值班?”
“那倒不是。”
“你不值班还磨叽什么?刘家鼎刚刚获了奖,这一次的活动很多人参加。媒体的人几乎全都会去,你还不赶快过来和我们同类项合并?”
“我……不是特别想去。”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你听我说,老唐已经帮你把车弄好了。《侨报周刊》的记者阿慧住在你们那边,你和她不也很熟吗?叫她带你过来,活动完了你顺路到我这儿取了车自己开回去,岂不是一举两得?”
玉翎听了,再也找不出理由推搪,也只能答应了。回到牌桌前,中恺转头问玉翎:“是谁的电话啊?有什么事?”
玉翎回答:“啊,肖瑀叫我去参加明天的活动,顺便把车子取回来。”
李文韬听见了,半抬头冲玉翎说:“哎呀,我还想明天请大家出去喝早茶的!这一下你们两个人又都不能来。”
韩悦说:“翎子是名人,你不提前半个月预约想请得到她?”
“我不会去,我和她那帮朋友没共同语言,”中恺赶紧声明:“明天晚上她去应酬她的,我们吃我们的!”
牌桌上,新一轮鏖战又开始。玉翎看着他们彼此叫喊调侃,心思渐渐飘远了。
Schatzi’s Catering,明天晚上……会是什么情形?穿什么去呢?
次日下午六点钟半,玉翎坐着阿慧的车,准时到达Schatzi’s Catering。阿慧把车钥匙交给门口的服务生去停车,她们俩人并肩走进去。
这是一个专门承办各种正式宴会的地方,里里外外灯火辉煌。几个年轻的印度裔女子穿着色彩明艳的纱丽,摇曳生姿地站在大堂一角谈笑风生;走廊尽头某个宴会厅的大门开启处,一位娇小俏丽的北欧裔新娘扶着头上的水钻皇冠走出来,让女伴为她将散落在肩上的金色发丝重新整上脑后的发髻;一转头又看见一位黑人绅士穿黑色燕尾服,从楼梯上走下来,身量高大得令人吃惊。
恒安公司的晚会在2号厅,领班带着她们推门进去,门口的长桌上有恒安公司的工作人员站在那里含笑相迎,为所有来宾签到,分发名牌。
长方形的大厅中间是硬木地板,正前方的主席台上,悬挂着“庆祝恒安公司成立二十周年”中英文红底金字横幅,下面是一溜儿大小不等的各色花篮。三十几张桌子沿着红地毯错落地摆开,一色洁白的桌布,绛红色餐巾,水杯葡萄酒杯晶莹闪亮。
男士们一律黑色的西装革履,女士们的晚礼服则各有千秋,总有三、四百人。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与日常生活完全脱节。
带位生领她们到事先安排好的座位,玉翎的这一桌隔着硬木地板,正对着主席台。座中都是华文媒体的熟人,玉翎一边脱下风衣,和众人嬉笑招呼,一边在肖瑀身旁坐下来。
肖瑀看着她笑:“喂,这件礼服很适合你。”
玉翎穿一件孔雀蓝的缎质晚礼服,长长的蓬松的裙摆,半遮着细高跟鞋;领口上一条同色真丝绕过,在开得很低的后背打成蝴蝶结,衬着她腰肢益发地不盈一握。她颀长白皙的脖子上,戴着一个细细的金项圈,坠子是镶蓝宝石的金锁,配套的蓝宝石耳坠悬到腮边,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玉翎也打量着肖瑀:“你这件旗袍也很漂亮。回国订做的吗?”
“买现成的。回国哪儿有时间去做啊,”肖瑀回答。但她身上这件无袖的旗袍相当合身,式样也别致。杏粉色的真丝面料,米色和草绿色双滚边,由下摆一直开到前襟上的牡丹图案不是印花,也不是绣花,竟是手绘的。
“哎,城里唐人街有一家裁缝店可以订制旗袍,手工不错……”阿慧说。
于是女人们开始谈论衣裳首饰,男人们聊起房地产投资趋势以及台湾蓝营绿营的争斗,话题散漫不着边际。直到台上的会议主持人,恒安公司的总经理史蒂文拿起了麦克风,大厅里才逐渐安静下来。
史蒂文先介绍到场的贵宾、特邀嘉宾,包括州政府商会的负责人、市长、恒安的主要合作伙伴、大纽约地区亚裔商圈里的头头脑脑……被点到名的人逐一站起来向大家致意,玉翎注意到主席台旁边的嘉宾桌上,丁槐青夫妇也在座。
然后光线转暗,台前的天花板上放下来一个大屏幕,史蒂文开始放映恒安公司二十年的创业回顾。这家公司草创时只有四、五个人,他们用一年半的时间研发出一套自己的智能保安系统核心专利技术,由此获得风险投资公司的支持。
几个人同心协力,一步一步将技术变成产品,再一步一步推向市场。如今在美国总部之外,新加坡、印尼和大陆都建立起专门的销售和服务网络,目前正积极准备申请加入上海世界博览会的保安系统安装项目。
“刘家鼎这几年干得不错,”肖瑀转过头低声对桌上众人说:“前途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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