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实呢,”肖瑀手下的大将,记者老王说话了。“用两块钱挣两千很艰苦,但用两千块钱挣两万就还好。此人手上先有了资本,做出今天的局面也不能算稀奇,你们不要轻易被他头顶上的绚丽光环迷惑。”
玉翎脖子一拧,不同意:“话可不是这样说。对于每一个肯付出努力去奋斗的人,成功的机会均等,而通往成功的路上,必须经历的挫折、困顿、磨砺,也均等。他手中有些起步的资本,也不等于就坐上了一步登天的云霄飞车!”
老王也是倔脾气,坐直了身子,和玉翎针锋相对:“当然,一个人的成功很少有捷径。可是还有更多的人,一辈子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却因为缺少那起步的资本,到最后也还是默默无闻地为生存挣扎。”
“那么他们所缺少的绝不仅仅是资本,而是优秀的商业头脑、敏锐的商业嗅觉或者是果断决策的魄力!”阿慧挺身而出,为玉翎撑腰。
新华社驻纽约记者站的小柳一贯怀才不遇,在一旁嘿嘿冷笑:“看看你我这样的留学生吧,我们的头脑不够聪明?我们不够勤奋?经历的挫折磨难还不够多?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甚至得不到一个能够放开手脚施展本领的平台?”
“那是因为我们这些人前怕狼后怕虎!我们又想爬上巅峰,又担心断了自己的后路!我们和刘家鼎们首先在敢于先付出的精神上发生了差距,于是便产生了贫富的差距!”玉翎下巴一扬,斩钉截铁地顶回去。
“嘘——”肖瑀叫他们压低声线。“名利双收的人出场了。”
刘家鼎拿着讲稿走上了主席台。黑色西服的前襟上,别着一朵小小的,衬着满天星的红玫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不过玉翎可以想见他的神情,他脸上惯有的那种笃定沉着的神情。
先感谢来宾捧场,又感谢社区支持,再感谢员工们多年来齐心协力,被麦克风放大了的一口“新英语”流畅生动,间中夹带着恰如其分的幽默,引得台下掌声笑声不断。
男人嘛,总是专注于事业的才最有魅力。名利算什么,真正值钱的,是这种稳如泰山的风度气质,玉翎心想。
“咦?他没有感谢家人。他的太太今天晚上没来吗?”小柳侧过头去问阿慧。
“他太太好像不大在社区走动。肖总编,你见过他太太吗?”
肖瑀摇摇头:“没有。人家只在花果山上享受胜利果实就好了。人生最高的境界乃是不劳而获,你以为人家还用得着象你我这样千辛万苦地出来追名逐利吗?”
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他们的议论,刘家鼎的讲话结束了。玉翎看着他在台上转身,走下来,脚步稳重,像一座山一样,这么可靠。
这样的人,必然有一个温暖的,宽厚的怀抱,可以把他心爱的女人紧紧包裹起来,让她如一个小小婴儿一般沉睡,不必管外面刮风下雨,天塌地陷。
waitress送沙拉上来:“请问女士要哪一种沙拉酱?千岛、意大利、凯萨还是本楼?”
“本楼吧,”玉翎随口回答。然而他有一个怎样的怀抱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转念如匕首投枪,照准她的心脏猛然一击——玉翎吃这一痛,眉头不由自主地紧皱起来。接连喝了好多水,可喉咙还是紧紧地。
小柳抬眼看见她,错愕地问:“喂,翎子!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呃——”玉翎定了定神。“没事儿,大概这两天有些累。”
肖瑀转身握了握她的手:“喂,你的手冰凉!怎么搞的,刚才不是还击鼓骂曹,嘴尖牙利的?”
“我还好,可能是饿了,没事儿,”玉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台上已经换了文艺表演,中国的杂技、印度的舞蹈、意大利的歌剧片段,西班牙的探戈……一个个节目在大厅中央轮番上场。间中穿插着各位贵宾嘉宾的简短发言,照例还有抽奖,气氛热烈而喧闹。
沙拉盘子撤下去,主菜是黑椒三文鱼。玉翎很努力地吃着这一道大菜,久不久看一眼节目,随着人们的掌声笑声机械地做一点反应,有一根尖刺卡在她胸口某处,吐也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只是持续作痛。
刘家鼎带着他的班底轮桌敬酒,吃到甜点的时候,终于敬到他们这一桌上来了:“啊,这一桌都是才子才女!谢谢你们捧场,今后还请多多支持!”
众人都站了起来,客套着和他们碰杯,然后喝干。玉翎也仰起脖子把手中的半杯红葡萄酒一饮而尽。那酒精的热力立刻从胃里冲上头顶,她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赶紧腾出一只手,抓紧了桌子边沿。
肖瑀感觉到她的异样,一把挽住了她的臂弯。
刘家鼎锐利的眼风迅速扫过她们二人始终微笑着的脸,有一丝愕然。但他什么也没有问,续上酒,带着那些人又转往下一桌去了。
他和她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彼此相识的时间不长,她在他身上并没有找到过什么了不起的优点,他们基本上完全不了解对方,严格意义上来讲还是陌生人……然而,玉翎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尽管她头昏脑胀,神志不清,但她早已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女,她十分清楚心头那一根刺所为何来。
不不不,一定是错觉,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让她迷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这一把年纪,这样的身份,肝肠在十几年前已寸断过了,风花雪月一类的事情,既不能当饭吃,便不应该去想——也没资格去想了的啊!
可是可是,那一根刺实实在在地,卡在那里,刺痛了她那一颗自以为沧海桑田都见惯的老心。
“翎子大概是生病了。这种天气容易感冒,”桌上有人说。
浓香的咖啡从waitress戴白手套把握着的银壶倾入玉翎面前的杯中,阿慧为她加入奶精:“翎子,喝一口热咖啡,也许会感觉好一点。”
“谢谢,”翎子端起杯子来,求救似地喝了一大口。
文艺演出结束了,众人陆续开始伴着音乐声旋入舞池,肖瑀转向玉翎:“走吧。现在离开,没有人会注意我们。你自己可以开车吗?还是仍旧坐阿慧的车回去?”
玉翎瞥一眼正满场飞舞的阿慧,说:“我还是自己回去吧,没问题。”
两个人相跟着走到大厅门口,却又迎面碰上刚送走嘉宾,从大堂返回来的刘家鼎:“你们这就走了吗?不多玩一会儿了?”
“您太客气了,”肖瑀笑着。“晚会安排得很好,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们光临。今晚人太多,照顾不到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他转过脸问玉翎。“怎么样,这里的菜还可以吗?”
“这顿饭不好吃,”玉翎脱口而出,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啊,刘董,我还要带翎子去我那里取车,再见!”肖瑀赶紧拉了她就走,低声责备她:“菜不好吃?这种场合是可以讲真话的吗?你今天真的很不对劲儿。”
不不,不是菜不好吃,是这顿饭不好吃,玉翎满嘴苦涩,暗自警告自己:以后,绝不能再见到这个人了。她和他本来没有,今后也绝对不会有,不能有,任何瓜葛。
这边厢,刘家鼎看着她们的背影,疑惑地,若有所思地皱了一下眉头。
开车回家的路上,玉翎一次一次用力地踩着油门。今天真的不应该出来,这种场合让她迷乱困惑。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去,回到中恺身边,回到她平稳的、安静的,一向以来早已习惯的现实生活当中去。
果然,次日天一亮,晚会上的一切便失去了色彩,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玉翎的躯体每日照常活动,只是有一部分思绪却飘浮在一个不可确知的境界里。有几根神经,有一些知觉,在潜意识中追逐着某个闪光的亮点,象一只萤火虫,只在漆黑的夏天原野出现,飘忽不定,若明若暗。
于是她整个人沉静下来。中恺冷眼旁观,笑:“啊,浪漫情绪又周期发作了。”
浪漫情绪?是的,窗外蓝天澄净,白云悠然,牡丹的枝顶上挺立着日渐丰满的花苞,一对黄蝴蝶在初开的杜鹃丛中飞来飞去,春天的脚步是真的近了。
这天早晨,玉翎又应召乘捷运火车进城,到中央公园和亚美艺术中心的老陈会合。
服装设计师卡尔斯·王要在这里拍摄今夏新装系列设计的广告片。这个新近出名的服装设计师一句汉语也不会说,却有四分之一的华裔血统,亚美中心准备为他筹办一个专题展览,因此玉翎才会被老陈抓了差。
中央公园广场的金色雕像下,游人如织,老陈和那些背着相机的观光客一起排排坐。玉翎放下肩上摄影包,到他身边坐下来。
风中弥漫着风信子和洋水仙的芬芳,混合着新修剪过的青草味儿,湖水湿湿的水腥味儿,还有路边游览马车驶过的马粪味儿,塞上耳朵闭上眼睛,几乎觉得那是原始的、旷野的味道。可放眼望去,晴空下东西两面高楼大厦耸立, 街上车如流水,市声鼎沸。
等了十几分钟,玉翎开始有些不耐烦,转脸问老陈:“你确定是今天吗,怎么还不见人影?”
“你看看那边,又不是光你我两个人在等他!”老陈指点着另外一拨扛着摄影机摄像机、拿着话筒的人们。“大牌都是这样的。”
“该死!”玉翎黑沉着脸咬起牙。“下次要拍大牌您老最好另请高明。”
“翎子啊,”老陈陪着笑脸。“敝中心又不是大都会博物馆,哪里请得动专业的摄影师?业余的里面,你是出了名手艺高又肯为朋友挨义气的好人,我不求你还能求谁?”
好人?做好人大多数时候是和自己过不去,“你少拿高帽子压我!”玉翎气哼哼,又无可奈何,只好悻悻然给老陈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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