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睁开眼睛来，不笑了。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幽深难测，黑漆漆不能见底的双眸，此刻几乎是细腻而充满柔情的。这一刻，她和他之间那样亲密，那样接近，那样没有距离，她几乎要觉得，他是爱她的了。
玉翎的神志又恍惚起来，又看到另一个自己正从天花板上静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幕。而这一幕，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段时空里，她曾经经历过。
第十一章
三天的培训结束，玉翎开车返回新泽西。
晴空万里，一丝云影不见，真是个开车的好天气。车里热烘烘地，玉翎身上的乳白色软缎长袖衬衣外面，只套一件深驼色薄羊绒外套，还是觉得有些汗意。她打开了车顶的天窗，没像往常那样听音乐，因为刘家鼎那辆银底深灰色奔驰一直在她的后视镜里。
这几天，他也留在奥巴尼，和她在一起。头两天她还要上课，听完课回到酒店，刘家鼎总有新的活动安排等着她。到最后一天，培训结束，她参加完结业活动，便和他两个人窝在酒店里，连三顿饭都是叫到房间里来吃的。
这三天，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如胶似漆，亲密得没有一丝缝隙的日子。
他载着她开车出去兜风，并没有目的地。途经一座小石桥，看见桥头上标着 “Snowdrop Creek”，玉翎说，呀，雪花莲溪，这名字不错！刘家鼎就把车停了下来。
那条小溪不算小，琳琳琅琅的水流从累累的大小石头上流过，明澈见底，带着积雪初融的清冽。玉翎弯下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那一段清冽，又被凉意激得惊叫一声，缩回手来，开心地大笑。
她沿溪边的石头岸深一脚浅一脚地逆流而上，指点脚下一丛丛盛开的野花，告诉他：白色的是雪花莲，鲜黄色的是鲑百合。
他饶有兴味地跟着，亦步亦趋，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知道春天野地里，还有这么多美丽的花。”
……
晚上，他们在城中的酒吧里，刘家鼎拉起她的手：“来来来，去跳舞。”
“跳舞？我不会！”玉翎手里擎着一杯cognac，上好的法国白兰地，猛摇头。
刘家鼎一把将她硬拽起来，扶着她的肩膀，领着她的缓缓滑进舞池：“跟着音乐动就是了，跳舞还有什么会不会！”
他是一个高手，轻轻带动她，玉翎渐渐沉入舒缓的爵士乐的韵律，他示意她往哪里去，她便转往哪里去。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了一辈子的手脚彻底放开，玉翎的动作越来越自如——原来不用衣装整齐地端着架子，不用时刻对旁人的眼光保持高度醒觉，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
刘家鼎看着她笑: “啊，啊，好女孩就是这样变坏的！”
带着薄薄的酒意，逡巡他的笑容，玉翎的目光有些涣散。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和这个酒吧里其他卿卿我我的情侣们并无显著的差别。周围的人都那么随性，环境是那么写意，令玉翎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与他，向来如此，本该如此。
……
“怎么样，我的手法还不错吧？”酒店套房楼下的浴池里，刘家鼎在按摩玉翎光滑白皙的脊背。
“嗯。你学过？”玉翎闭着眼睛，抱着充气的塑料靠枕，趴在白瓷的浴池边沿。
“无师自通，哈哈！”在她面前，他似乎总是忍不住要自负一点。
“这么舒服，是会上瘾的，”玉翎半矫情半认真地警告他：“不要这样纵容我。”
“其实，有一个人值得让自己费尽心思去纵容，也是福气。”
可是他能这样纵容她多久？！玉翎的心冷不丁地一痛，猛地翻过身盯着他，一双眼睛又迅速积蓄起汪汪的泪水。
“唉，”他不笑了，俯身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翎子，和你在一起，我才明白自己这一生究竟错过了什么。”
……
客厅真皮的大沙发上，她的头枕在刘家鼎的膝上，听他细细地诉说自己青少年时代那些劣迹：怎样和玩伴们一起去偷邻家的鸡，然后在野地里烧了吃；怎样带着弟弟们翻墙逃学，事后被他父亲揪着痛打；怎样顶撞严厉的化学老师，被罚站整整一个上午……
玉翎边听边笑：“哎呀！原来你也调皮捣蛋过！我还以为你生来是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的模范生！那些满世界追女生的劣迹呢？”
“我还真不是你想象中的‘模范生’。但是，也真没追过女生——从来都是女生追我！”刘家鼎说。白色沙滩上那个白色的影子再次浮现，又转眼即逝。久远记忆里模糊的影像远不如此刻怀中的软玉温香来得真实。
“哎呀，真了不起！”玉翎一撇嘴，给他一个白眼。“轮到我也还是，对吧？两个人之间吧，谁先撑不住谁就输了。是我先追你的，所以……”
“明明是我追你！而且是千辛万苦地开着车，一路追到这里！”他夸张地叫起来，揪住她的耳垂。“所以，不许撒赖！”
……
他斜靠在床上，看着她梳头：“长相还在其次，翎子，你最难得的是有灵气。”
“哈！”玉翎坐在绣墩上，从三扇交映的梳妆台前回过头来：“这算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当然是夸你啊！你不是‘大美女’，我见过不少外表无懈可击的‘大美女’，只是她们大多是绣花枕头。”
玉翎一咬牙，圆瞪杏眼：“喂！姑且闭着眼睛夸我一句‘美艳不可方物’之类，见多识广的你也不至于就死掉！”
一句话逗得他哈哈大笑，过来揽着她的肩头：“好了好了，镜子说，我也说，沈玉翎是这世界上最最美丽的女人！”
“一点儿诚意都没有！唉，”她撇撇嘴，顺势靠进他怀里，软软地叹息。“其实，长相都是爹妈给的，你觉得好或不好都没关系。其实，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爱你，这一次。”
“瞎说！你爱的是我，怎么可能和我没关系？！”他俯身捧起她的脸，叹息。“遇见你，实在是上天对我格外开恩。”
……
桃花心木的大床帐摆流苏，玉翎穿黑色吊带蕾丝的纺绸睡衣，蜷缩在刘家鼎的怀里。
他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沿她的发际到身体凹凸的曲线，很轻很慢地游走，似乎唯恐稍一用力就惊吓了她。
玉翎双眼惺忪，神志飘忽，只觉得自己在绽放，如早春雨后的花朵承接着阳光的暖意，一瓣瓣次第展开的那种绽放。她把头更深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嘤咛辗转，鬓发散乱了，睡衣吊带从肩头滑落，裸露的肌肤被发丝与黑色丝绸半遮半掩，格外白皙细腻。
刘家鼎周身血脉贲张，一股股热浪直逼丹田，焚烧的紧迫感从身体和灵魂深处将他变成一支离了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向她冲击而去。
雨散云收，他把她拥在怀里，闭着眼睛感受她余波未平的颤栗，几乎能看见自己心里对她的怜惜和依恋像调了蜜糖的酒，越搅越稠，越搅越缠绵。
玉翎拉过床单，埋上自己汗湿的、潮红的脸，半是惊异半是羞涩地嗫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并非造作。和刘家鼎在一起，每一轮翻云覆雨都让她仿佛出没在风口浪尖，销魂夺魄，颠覆了她对床笫之欢既有的认识。一直在她体内潜伏着、封锁着的某种东西被刘家鼎开启并点燃了，而且迅速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他不仅让她重新发现了自己，而且，也实现了自己。
……
当然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过现实。现实在他们的话题里，是绕不过去的。
“关于我的婚姻，”他皱了一下眉头。“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也就有了婚姻。三十余年前，我被学生会派去机场接新生，认识她。”
玉翎插嘴：“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刘家鼎敲一下她的脑门：“差得远，没那么夸张！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独自漂洋过海，什么都不懂。”
林锦凤真的是“什么都不懂”。不会用煤气炉做饭，不知道租房子要先交两个月租费的押金，不懂得羊绒衫要用手洗……更糟糕的是还没等她把生活上的琐碎事情应付过来，又开学了。密密麻麻爬满英文的功课，令她一筹莫展，只好哭丧着一张脸向学长们求助。
而刘家鼎，是最好说话的一位学长。很多年以后，刘家鼎为自己这“好说话”后悔过千千万万遍，但当其时，他以为不过是举手之劳。
怀春的妙龄少女但凡有一点点小聪明，都深谙得寸进尺之道。林锦凤细数身边围绕着的各色人等，若论踏实勤力，具备发展潜力，刘家鼎绝对要拔头筹。于是她主动发起攻势，步步进逼，令刘家鼎一介懵懂的情场新兵毫无招架余地，只得缴械归降。
林锦凤从不炫耀自己的家世，同学们大多不知道她出身名门。刘家鼎也是后来和她越走越近才明白，她的不谙世事乃是因为自小享有特权。同时，她在锦衣玉食的环境里娇养成的武断刁蛮、霸道任性，也不可避免地渐渐显露。
“她和他们那一类人的字典里，没有‘感激’这两个字。全世界的人和资源都拿去供奉他们，也是理所应当，”刘家鼎苦笑。意识到这些之后，他也考虑过和林锦凤分手，尤其是得知林家激烈反对他们交往之后。然而林锦凤不仅在刘家经历火灾巨变之时，毫不犹豫地出资相助，更对家里坚称非他不嫁——
“她不惜以自杀、吸毒去威胁她父母，逼得他们没办法，只好让步，”刘家鼎叹了一口气。“当时那种情形……我也很被她感动。”
“不仅你被他感动，恐怕连她自己也被感动了吧，误以为自己是敢于对抗专制家长的祝英台，”玉翎至此已明白，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很戏剧化，波澜起伏的情节让旁观者、当事人都误会了，以为感激或感动或二者相加，就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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