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传承】
阿克坐在窗边的条案上向远处眺望,在几乎没有光的黑夜,他只能看见远处黑色的山。其实那些并不是山,它们是盛林的树。阿克和他的族人祖祖辈辈都在盛林边居住,生于斯长于斯。盛林的神是长青,他们和盛林中所有的生物一样都是长青的孩子。
“阿克,快睡觉吧。明天就要去盛林搞马克格拉了。”哥哥烈日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虽然声音不大,但对阿克来说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阿克赶紧从条案上下来,钻进皮窝。初秋的夜在盛林里已经有些冰凉刺骨,皮窝里热乎的温度让阿克舒服了一些,他打了一个喷嚏,背对着哥哥,将头埋入皮窝中。
“阿克,不要害怕。那头熊已经不会再来了,把头伸出来。”烈日丹声音高了不少。
阿克把皮窝往下扒了扒,露出额头。或许觉得哥哥不会满意,又把鼻子露出来,两只手紧紧抓住皮窝生怕它会自己往下滑落。
“阿克,你这样胆小,明天怎么搞马克格拉?”烈日丹翻身背对着阿克。
是啊,明天就是马克格拉的日子了。阿克小小的脑袋从来没有在一夜之间涌进来如此多的东西,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先是十岁时从盛林中冲出的巨熊,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一巴掌拍碎他家的篱门,又是他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地看着父母拼死将巨熊击倒。他更忘不了父母支离破碎的躯体被人兜走的时候。哦,还有哥哥烈日丹用木矛狠狠插入巨熊眼窝。他看见哥哥整个脸扭曲成一团,比巨熊更加凶狠。从那时起,哥哥像变了一个人,对自己只有像山顶的积雪那样冰凉的语言,再也没有一丝关心。阿克害怕鲜血,这对于要成为猎人的宿命来说是致命的。部落里的人见他杀兔子时哆嗦的样子总会说:阿克啊,你要是有烈日丹一半的勇气就好了。还有马克格拉,明天就是了。马克格拉是部落里的传统仪式,是每个十五岁以上男孩子必经的仪式。这些孩子必须要独自狩猎一头猛兽,并把猛兽献给长青才能算得成年。只有完成马克格拉的孩子才能被称为男人,才有娶妻生子的权利。
阿克听见烈日丹轻微的鼾声响起,他把头慢慢埋入皮窝,身体往远离烈日丹的方向挪了挪。从皮窝中摸出一个乌拉草编的小鹿,他将小鹿紧紧贴在胸前,带着几分忧愁沉沉睡去。
和往日一样,叫醒阿克的永远是烈日丹的大脚。阿克赶紧将小鹿往皮窝深处塞了塞,一骨碌爬起来坐在篝火旁边。哥哥递给他一块冒着热气的鹿肉说:“阿克,再想想那些陷阱和木矛的用法,都是阿爸教过的。”阿克明白哥哥的意思,他是想自己通过马克格拉。可是哥哥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陷阱和木矛在部落的同龄人中已经是最好的了,可能哥哥已经忘了他害怕的只是鲜血而已。阿克狠狠咬了一口鹿肉,肉丝带着血迹,阿克强忍着不适嚼了两口,还没等咽下就大口呕吐起来。哥哥是故意的,阿克十分肯定。
烈日丹站起来,提上自己的木矛走到门口甩过来一句:“就你这样永远别想娶到苏朵。”说完把篱门一脚踹开,大步走远了。
阿克吐出的肉落到篝火里,焦糊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阿克坐在篝火旁愣神,他脑子里已经装不下别的——已经被苏朵完全占据了。苏朵是部落里最好看的姑娘,他的小鹿就是苏朵送的。苏朵说阿克像鹿一样善良,她喜欢阿克。阿克想到苏朵又为马克格拉担心起来,他用手抓起篝火中的鹿肉塞到嘴里,手指上传来的炙热感让阿克决心一定要亲手杀死一头猛兽,献给长青,完成马克格拉。他吞下鹿肉,提起自己的木矛冲出门。
部落祭坛的位置聚集了很多人,族长土哈马和四个与阿克年龄相仿的孩子站在中间,部落里其余的人围成一个圈。阿克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挤进去,站在队伍的末尾。土哈马只有一只左眼,右眼的位置是个坑,坑里长满了虬结的肉芽。虽然只有一只眼,但眼中透出的威压让阿克不敢抬头看他。土哈马张开双臂,周围鼓噪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我的族人们,今天有五个孩子将要完成马克格拉。我们的部落即将拥有五名强大的猎人……”。阿克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他出门时燃起的雄心壮志在刚才挤过人群时已经被消磨得几乎找不到了。那些人拍着他的肩膀说:“阿克,要像你阿爸和烈日丹一样呀。”仅剩的一点志气也在看到苏朵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朵站在祭坛后,阿克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那个美丽的姑娘正对着阿克微笑。阿克想着苏朵,想着她送自己的那头乌拉草编成的小鹿。那头小鹿一下撞进他的心里,日夜在阿克的心中蹦跳。土哈马话音已落,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传进不远处的盛林之中,所有人高举双手高呼长青之名,阿克的目光这才落回祭坛。
土哈马从祭坛中拔出架子,架子上悬挂着五条长方形的皮毛。阿克认得,他看过很多次马克格拉,从左至右是鹿皮、狼皮、狐皮、虎皮和熊皮。那熊皮还是新近才换上去的。阿克心中一阵疼痛,新换上的熊皮正是夺走他阿爸生命的那只巨熊。木架拔出时,所有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低声祷告。阿克默念长青的名字,心里想的却是苏朵。他偷偷看了苏朵一眼,那姑娘也刚好在偷偷看着他。两个孩子迅速低下头,各自红着脸,慌乱得像掉进陷阱中的兔子。
土哈马高声喊着马克格拉,带着五个孩子向着盛林的方向出发。阿克在最后,他想回头看一眼苏朵,刚好看见烈日丹在盯着他。阿克抓紧手中的木矛,大步赶上队伍,他对自己说:“明天日落前,我一定回来娶苏朵。”
行至中午时,阿克他们已经到了盛林中的汗尼河边。土哈马将祭坛木架插在河边,和五个孩子一一拥抱。风吹动着架子上的皮毛,这些久经岁月的残骸拍打在木架上发出嘭嘭的响声。土哈马说:“孩子们,长青来见证你们的勇敢了。明天这个时候希望你们都可以带着荣光归来,在盛林中要永远记得,只有盛林赐予我们的才能狩猎我们的兄弟。”阿克知道族长说的兄弟就是盛林中的动物,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长青的孩子。但是现在不一样,阿克需要一条猛兽的生命来证明自己的勇猛。如果不能证明,要么死在盛林中,将自己献给长青,要么回到部落在孤独与嘲讽中了却残生。
几个孩子答应后互相看了一眼,也许明天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和先祖一样永远留在盛林中了。阿克在其余四人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悲伤和怯懦,他也挺直腰板。他看着:个子最高最健壮的是科伦,矮一点嘴边有道疤的是哈郎,和哈朗一样高但是脸上没有疤的是他的同生弟弟伦德,另一个不爱说话有着一对招风耳的是威布。土哈马大手一挥:“去吧,孩子们。希望你们回来时就是男人了。”
五个孩子默不作声,越过冰凉的河水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阿克走在最北边,他以前和哥哥往那里去过,知道那里有一头熊。阿克家极为擅长猎熊,他从记事起就常听阿爸教他如何猎熊。熊的大小不同,季节不同,地势不同等等因素都要采用不同的方法去对付熊。阿克早对这些诀窍烂熟于胸,阿爸死后几年他也和哥哥一起进山狩猎,他能帮烈日丹找到各种合适的材料制作陷阱和工具。比如手中的这杆木矛,就是用二十年生长而成的同人木制作而成,这种木矛能轻易刺穿老熊厚实的皮,天然生成的放血孔能让熊迅速流失大量鲜血。想到血,阿克又是一阵恶心。
走到一棵枯死老树前,阿克从树洞里掏出一样东西——有小臂那么长,黄色木头做的手握,前面是不知名的东西。那东西亮闪闪,砍起东西来比片石快得多。这是阿克和哥哥上次进盛林时在无色人的尸体旁捡的,那些无色人管这个东西叫乃夫。他见无色人用过,烈日丹说这不是盛林赐予的东西不让阿克用来狩猎。阿克舍不得扔,便偷偷藏在了这棵枯死的树洞里。这群人不知道从哪里来,长着黄色或者红色的头发,绿色或蓝色的眼珠,脸白得像没有颜色一样。部落管他们叫无色人,他们背着黑黝黝的长棍子,一动就能喷出火来,还有这种叫乃夫的东西,砍起东西来真省时间。这些人想拿他们的东西来换部落的皮毛和肉,族长没有答应。因为在盛林里的东西只能用来填饱肚子,这些都是长青的赐予,部落没有权利用作他途。
阿克看着手中的乃夫,还是决定用它,因为他要早些回去带着熊爪赢取苏朵。
他顺手砍了一段树上攀附的蒺藜藤,这种藤会在初秋时由绿转黄,特别结实。阿克打算用它做个摆石陷阱,多余的还能带回家捆扎一下篱门。阿克一路向北,走到太阳落山时身上已经有了蒺藜藤、昏睡草、火石等物品。还采了许多野果,这些都当做晚饭就好了。
天快黑了,阿克找到一块地势高的巨石当作栖身之所。在盛林的夜晚,特别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不敢点起篝火,生怕引来什么猛兽。再往北走上小半天就进到熊的领地了,阿克躺在巨石上,心里默念着猎熊的要领。仅仅想完一遍后,苏朵曼妙的身姿又冲进了他的心里。阿克笑着,手四处摸索,触到身旁的齿草被扎了一下才想起这是盛林之中,他没有带那个小鹿。阿克抱着木矛,在星河沉吟之中睡去。梦里那头巨熊再一次冲入家中,他还是那个无措的孩子,只能在房间的角落中看着阿爸血肉飞溅。巨熊的咆哮声让他颤栗,他喊阿爸,喊烈日丹,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血将阿克的梦染成一片红色,他喘着粗气口中喊着不要过来,巨熊的咆哮越来越响……
阿克猛然惊醒,他竖起耳朵,发现真有熊在咆哮。“坏了。”阿克心想:“有人抢我的熊。”巨熊的咆哮声越来越响,叽叽喳喳的荧雀带着一片绿光从北边飞来,这群在夜里会发光的鸟被吓坏了。黑夜中还有不同的鸟飞过,带来的风里有种特殊的味道。阿克摸上腰间的乃夫才反应过来,那是无色人黑棍子的味道。阿克用昏睡草涂在木矛上,往北边跑去,他要赶在无色人之前将熊杀死,不然就完不成马克格拉。越往北跑,黑棍子的味道越大,还能听见黑棍子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比五个皮条拍木架发出的声音还要响,每响一次阿克的心跳总要乱一下。他见过那黑棍子的威力,像山狼那样凶狠的东西只要响两下就会倒地不起。再快些,阿克觉得自己几乎都要飞起来了,还差点和逃脱的鹿撞个满怀。
越靠近,熊的咆哮声就越弱,无色人胡缠麻堂的喊声就越响亮。林中隐约可见的火把数量越来越少,阿克知道无色人吃亏了,熊也快不行了。跑到近前,阿克能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林间空地上来回奔跑,无色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阿克手脚并用,麻利地爬到近前一棵大树上这才看清林间空地上的样子状况。一头半大的巨熊快被染成了红色,身上有个窟窿还在冒着烟。地上火把照亮的地方躺着几个无色人,不,现在也不能叫无色人了,他们也快成红色的了。阿克强忍着呕吐的感觉,想给巨熊加油。可是那几个无色人的哀嚎声,让他有些难过。他用力抓紧树枝,生怕自己眩晕的脑袋带着自己掉下去。
此时巨熊趴在地上,口鼻中喘出的粗气喷得近前的土地一阵扬灰。一个无色人半身鲜血,摇摇晃晃地走到巨熊面前,举起手中的乃夫捅向巨熊。阿克知道这个无色人完了,那巨熊明显还有力气伤人,它的前爪扣在土中还在蓄力呢。果然,乃夫插进巨熊的脖子后,巨熊立起来将面前的无色人拍倒,身体晃了晃砸在地上,带起尘土飞扬。无色人被巨熊压在身下,两条腿露在外面一阵颤动。阿克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祈祷长青的护佑。他念着,脑袋越来越昏沉。血腥味占据了他全部的嗅觉,周身似乎都被鲜血包围着,越来越黏稠。阿克感觉自己的嘴都快被血粘住了,张不开也合不上,甚至有些喘不上气。他抬起头,向着星河高呼一声长青晕了过去。
阿克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睁开眼睛时天还没有亮。大概也没有昏迷多久吧,林间空地的火把还有几个没有熄灭,火光摇摆成了空地唯一的生机。周遭安静,那些动物大概都被黑管子的声音和味道吓跑了吧。阿克想坐起来,左手一用力让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是骨头断了,肯定是从树上摔下来后断的。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阿克挣扎着起来,左手反折,用不上一丝力气。他扶着树,慢慢向巨熊挪动。阿克还抱着一丝希望,如果巨熊还活着该多好。如果巨熊活着,哪怕能喘一口气也算是阿克杀的,他可以完成马克格拉,回去娶苏朵。越走近,越失望,巨熊涣散的瞳仁在嘲笑阿克的失败,他没有时间再去找一头猛兽完成马克格拉了。阿克走到巨熊面前,除了左手已经没有不适的感觉了。他看着巨熊和周边的尸体,血腥味似乎也不似刚才那么浓重。他挨着巨熊慢慢坐下,躺在腥臭的皮毛上,这样的感觉让阿克舒服一些。他用能动的右手抚摸着巨熊短粗的毛,脑中一再对自己说如果这是阿克杀的该有多好。他闭上眼,阿爸、烈日丹、苏朵一下涌进脑子中,把泪水从眼角逼出。是啊,马克格拉从此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他无法继承阿爸的荣耀,在烈日丹的眼里他永远是一个胆小的孩子。更重要的是,苏朵将会被人选走。会是谁呢?是哈朗吗?是威布吗?不管是谁,只要阿克再敢看苏朵一眼,她的丈夫肯定会狠狠地揍阿克一顿。不仅如此,恐怕以后部落里的人再也不会对阿克说要像你阿爸一样、像烈日丹一样的话了,因为他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猎人了。巨熊慢慢变凉,阿克再也找不到可以温暖他的东西。
一阵腥风传来,阿克警觉地抓紧手中的木矛。不知什么时候几头山狼成半圆形将阿克围住。还有别的山狼在夜色的掩护下撕开一段尸体就跑。这些山狼是被血腥味引来的,它们惧怕火光,恐怕和阿克一样在周围等了许久,等到火把熄灭得差不多时才现身。
围住阿克的山狼是它们族群中体形最大的几头,这些山狼都呲着牙,鼻子上的肉皱成褶,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盯住阿克。阿克一个人对付不了一群山狼,况且现在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一只手无法舞动木矛,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将木矛插入山狼岩石一般坚硬的皮肤中。正对着阿克的一头山狼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此时阿克反而不害怕了。阿爸和他说过,烈日丹也和他说过,山狼试探就是在害怕。虽然阿克不知道山狼在害怕什么,但他已经冷静了。阿克半跪在地上,右手抓紧木矛冲着山狼,呼喝着怒吼。山狼果然害怕了,又退回刚才的位置。阿克知道它们不会轻易放弃,几头狼不断流出的涎水说明它们不知道饿了多少天。山狼这种东西最是狡猾,连盛林中的狐狸都不如它们。
左边有风声,一股热气传来,阿克余光一扫就见一张血盆大口快扑到面前。阿克早有准备,那头山狼退回去时,他就已经在观察其余的山狼了。木矛尾端抵住巨熊的身体,稍微一转木矛偷袭的山狼便被自己的下落之势洞穿了喉咙。腥臭味让阿克更加清醒,山狼的血溅了他一脸。阿克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头顶流下,他没有理会,也无法理会。木矛上还穿着一头山狼,他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将木矛拔出来,剩下的几头正嘶吼着向他围拢过来。
阿克口中念道:“长青赐予我生命,我传承长青的荣光,我将死于长青的怀抱,直到再次成为长青的孩子。”山狼越来越近,阿克能清楚地看到它们口中残留的肉渣。他闭上眼,苏朵就在眼前。他睁开眼,阿爸和烈日丹就在眼前。阿克站起身,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乃夫。寒冷的光让山狼一愣,阿克没有给它们扑上来的机会。他挥舞着乃夫冲到山狼面前,一下就砍倒最右边体形较小的山狼。那头受伤的山狼哀嚎着向后躲,也许在它的眼里阿克更像一只野兽。其余的几头山狼将阿克围在中间,阿克浑身的血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挥舞乃夫之时溅出红色的雨。山狼围着阿克,躲避他手里的家伙。不后退也不上前,保持着和阿克的距离。它们知道阿克坚持不了多久,阿克自己也知道坚持不了多久。但他不想死在这里,至少不想死后被这些狡猾的山狼撕碎,让苏朵连自己最后的样子都见不到。
阿克的动作越来越慢,脚下打了一个趔趄。体型最大的山狼看准机会从身后将阿克扑倒,涎水滴落到阿克脸上,山狼们仰头长啸,以此宣告狩猎的胜利。阿克被扑倒时乃夫早就摔出去很远,但他的手里还抓住一件东西,指头一勾发出“嘭”的一声。热辣的味道散在空气中,踩在他身上的山狼被吓坏了,向后一跳。阿克拿着刚才抓紧的东西,翻起身,凭着感觉继续勾动手指。响声在林间回荡,热辣的味道遍布周围。阿克看不清,他的眼睛被泥土和鲜血糊住。但是他不敢放松,一直勾动手指,直到再也没有“嘭”的声响传出,只有“咔咔”的声音在提醒阿克一切都结束了。
山狼被吓跑了,它们知道那东西的威力,比阿克知道得要早。阿克抹干净脸上的血泥,看着手中那个黑管子,他知道是这个东西救了他。眼前的空地没有山狼的尸体,阿克松了一口气。用不属于盛林的东西杀死盛林的生物是会受到长青的责罚的,他将那东西扔出去。仿佛再拿着它,长青的责罚就要落下一样。阿克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危机的过去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他盯着不远处刚扔出去的东西,还有地上那早就被染红的乃夫,空气中热辣的味道还没有散去,这些都让阿克感到迷茫。天色微亮,夜间的狩猎和清晨没有关系,树上的鸟儿像平时一样开始歌唱,小鹿蹦跳着在林间穿梭。阿克爬起来,用尽力气想将木矛上的山狼弄下去。他哪里还有力气,山狼像长死在木矛上一样。木矛应该是卡在了山狼的骨头中,阿克想放弃,又舍不得那根从阿爸手里传下来的木矛。他将狼和木矛立起来,自己爬到巨熊身上,把自己当作石头砸向木矛。木矛断了,阿克捡起一半,用衣服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把断矛插在腰带中。至少留个念想吧,阿克安慰自己。
时候到了,该回去了。阿克休息一阵,觉得是时候该走了。眼前的狼尸他带不走,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也不想带,因为一头山狼只能算是勉强完成马克格拉。想凭一头山狼娶苏朵简直就是开玩笑。想想那个四个人吧,他们说不定已经带着猛虎的、豹子的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往回赶了。阿克躺在巨熊身上,摩挲着巨大的熊掌。如果能把熊掌带回去,一定可以娶苏朵的。这熊掌有这么大,足以抵得上半个盛林吧。拿回去,只要把熊掌带回去我就可以和苏朵在一起了。那草编的小鹿又撞进他的心里,阿克已经顾不上什么部落的规矩了。他的力气又回到了身体,他拿起乃夫,一下一下砍向熊掌。
阿克听见祭坛木架的召唤时,土哈马正准备带着哈朗等人回部落,眼尖的威布看见山头上慢慢走来的阿克,立刻大声招呼其余人等着他。哈朗和伦德立刻冲过河接应阿克,哈朗架起阿克,伦德接过阿克背着的熊掌。哈朗看见那熊掌说不出话来,伦德则笑着说:“阿克,你真是好样的。”说着举起熊掌向土哈马和其余的小伙伴展示:“族长,你看。自从有马克格拉以来还没有人狩猎过这么大的熊吧?”阿克低着头,嘴唇发白。他的手疼得厉害,手腕处红肿得像个小山包一般。伦德的话让他更加不敢抬头看土哈马的反应,现在只有他知道这个熊掌是怎么回事,可是谁能保证以后呢?如果有人去看巨熊的尸体怎么办?如果有人要他讲如何狩猎的巨熊怎么办?阿克有些后悔,不该带着熊掌回来。但那时他怎么会想这么多呢,他的脑子里全是苏朵。不,不仅仅只有苏朵,还有阿爸和烈日丹。他也希望有人能对烈日丹说一句你要像阿克一样啊。
哈朗力气很大,阿克几乎不用自己走路就跨过了小河。土哈马看了阿克的手腕,让威布去找些小树枝。他从口袋里摸出绿色带着黄色斑点的草让阿克吃下,阿克摇着头不肯吃。这是昏睡草,吃了就会感觉不到疼痛,像睡着了一般不能动。还是像个男人一样吧,阿克对自己说。族长见威布拿着树枝回来,在阿克的手腕上来回搓弄。阿克疼得想喊出来,他咬着自己的嘴唇以长青的名义发誓不让疼痛从嘴里出来。阿克还是没有忍住,土哈马用力一掰将阿克断掉的骨头归位。就这一下,让阿克的声音从天灵盖冲了出来,豆子一样大的汗珠生满了脑门。土哈马撕下衣服上绑着的布条,用树枝固定好阿克的手腕,这才说:“阿克,你像波维一样好。”波维是阿克的阿爸,部落里最好的猎熊人。说阿克像波维一样好,就是说他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他不用再听什么像烈日丹一样的话了。阿克挺直了腰板,又矮了下去小声说:“我比阿爸差得远。”四个孩子哈哈大笑跟在土哈马的身后回部落。哈朗搀着阿克,阿克扭头往北边看去,眼中无尽的担忧一直能排到昨晚的林间空地之上。他慢慢走着,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长青庇佑我吧,永远不要有人知道我的秘密。
部落里的人早早围在祭坛前等着参加马克格拉的勇士回来,几个孩子在林边等着。一看见土哈马等人的影子就飞快跑到祭坛,一边跑一边喊:“回来了,回来了。”有大人问回来了几个?孩子又飞快跑回去看,不一会又跑回来喊道:“都回来了,都回来了。”又有大人问:“都带着什么猎物?”孩子又飞快跑回去看,回来时又喊:“都带着猎物,还有个像盛林一样大的熊掌。”人们听着这个话,个个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
土哈马带着阿克他们到了祭坛,将举着的木架重新插回祭坛上。他双臂交叉放于胸前,大声喊道:“长青庇佑,我们的部落多了五个猎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男人高举手中的木矛,女人甩着各色的皮条,部落里的声浪掀起房顶的茅草,比昨晚的风更加猛烈。
阿克在人群中寻找苏朵的影子,那个害羞的姑娘正在树上看着阿克,土哈马的话她听见了。阿克煞白的嘴唇上多了一丝血色,他觉得一切都值得了。土哈马高举双手,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让我们的新猎人给长青献上他们的礼物。”科伦献上的是一头山狼,他有些不好意思,所有的猎物中只有他的最为瘦小。哈朗献上的是花豹,黄色皮毛还依然柔顺。他的弟弟伦德举着金雕走上祭坛,还向转过身向着部落里的人展示起来。谁知道这个孩子爬了多高,才抓住这只号称永不落地的金雕。一向话少的威布捧着一张虎皮上了祭坛,他将虎皮恭敬地放在地上,默不作声地下去了。阿克看起来有些狼狈,昨晚的血都凝成痂路上又掉了不少,看起来身上长了许多红色斑点一样。他提着熊掌,有些气喘吁吁。还有人比他喘气声更大,周围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发出了惊呼:“这么大的熊掌,那得是多大一头熊啊。”
土哈马让五个孩子单膝跪地大声说:“长青,请接受猎人们的誓言。”五个孩子一起念道:长青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这是部落中最神圣的时刻,他们的誓言完成后就成为真正的男人,部落中顶天立地的猎人。也就在今晚,他们就可以去找心爱的姑娘了。阿克念着,他不敢看任何人,他用力让自己去想苏朵,颤抖的声音混在誓言中格外刺耳。“慢着。”居然有人打断马克格拉,土哈马向着声音望去,原来是烈日丹。
阿克有些慌乱,他预感到烈日丹出声打断不可能是为了别人。烈日丹从人群中走出,用木矛指着祭坛中的熊掌说:“阿克,你当着长青和部落族人大声告诉我这头熊是你杀的。”阿克站起来,看着周围人狐疑的目光,又看见不远处苏朵热切的眼神点了点头。烈日丹上前一步说:“我要你说出来!是还是不是?”阿克往后退了一步,他实在不明白烈日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些慌乱,顺着木矛所指看那熊掌,好像看见自己在朝阳喷薄的红光中用乃夫砍下熊掌的样子。阿克看着烈日丹问:“你要做什么?”那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任谁都能听出来其中祈求的味道。烈日丹从后腰摸出一个东西扔到阿克面前,不等那东西落地阿克就已经认出那是昨晚用的乃夫。他不可置信地问:“哥哥,你怎么会有这东西?”烈日丹收起木矛说:“你上树时我就在你的身后。”
阿克更加慌乱了,他看了一眼苏朵,那个姑娘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昨晚上树时烈日丹就在我的身后?阿克心里有些凉意,他指着烈日丹问:“我从树上摔下来你看到了?”烈日丹迟疑了一下,点头默认。阿克又问:“我被山狼差点吃掉你看到了?”烈日丹依旧默认。阿克上前一步抓住烈日丹的衣服,双目赤红:“我差点死在盛林中,你都看到了?”烈日丹甩开阿克的手向着土哈马说:“族长,我的弟弟阿克欺骗了长青。这头熊是无色人杀的,他还用了外族的东西砍下的熊掌。”阿克苦笑着说:“烈日丹,我不是你的弟弟。我没有你这样见死不救的哥哥。我是用了外族的东西,可我也杀掉了一头山狼啊。你怎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烈日丹转身向人群中走去,阿克在他身后依旧不停地说:“你就是要欺负我,他们说的都对,你恨不得我死在盛林中,你就是生气阿爸把他的木矛传给了我。”
烈日丹停下脚步,转身给了阿克狠狠一耳光。阿克被打倒地上,捂着脸看烈日丹指着自己鼻子说:“我就是怕你死在那里才会悄悄跟着你。马克格拉不允许任何人干预你不知道吗?我生气阿爸传给了你?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当初勇敢一点,阿爸或许不会死。”烈日丹的控诉让阿克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巨熊破门而入,阿爸一脚将阿克踹到角落里让他躲过了巨熊的扑击。烈日丹抄起木矛扎向熊眼,被巨熊一掌扇飞。这时阿克才看见阿爸的腿已经流了不少血,但阿爸还是瘸着腿跳到巨熊背上抠住熊眼。阿爸的喊声还是那么清晰,阿克扎它的喉咙。烈日丹艰难爬起来,又跪在地上不能动弹。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阿爸被巨熊甩下来,一爪抓开了胸膛。阿克就这么傻傻地看着,耳朵里全是巨熊的咆哮。巨熊作势下扑,阿爸抄起木矛抵在地上,对准巨熊的咽喉。巨熊压在阿爸身上,部落里的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拖出来。阿爸将那根染血的木矛递给阿克,只轻呼了长青的名字就去长青的世界。
烈日丹指着阿克说:“你不配做部落的猎人。你是个只会在洞中发抖的兔子。”绝情的样子像是对一个外人说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土哈马将熊掌提起来扔到阿克的面前说:“阿克,希望你能记住。自我们祖先在盛林诞生以来,我们世世代代生长于此。长青不容玷污,你走吧。从此你不再是长青的孩子了。”部落里的人纷纷散去,没有人再看阿克一眼。阿克从此在他们的眼中如同地上的尘土,树上的叶子,如同这世间所有普通的东西一样了。阿克捶着地面,哭得像那晚一样伤心。他失去了阿爸,失去了哥哥,失去了苏朵。
部落外一阵骚动,孩子大叫着跑向自己家,喊着无色人来了。男人抓起木矛,女人抱着孩子往地窖中躲去。部落里一阵慌乱,独有阿克还趴在地上。“起来逃命去吧。”烈日丹的声音还是刚才那样绝情。阿克抬起头,看着他的哥哥。这个只比他大两岁的人,现在已然一身的伤疤。看着他的背影,多么像阿爸啊。烈日丹黝黑宽阔的脊梁撑起了阿爸走后的日子,他也像阿爸一样教自己辨识草药,教自己制作陷阱,不厌其烦地讲如何狩猎各种动物。阿克想喊住他,烈日丹早已提着木矛赶向无色人来的方向。他想喊住烈日丹,提醒他无色人黑管子的厉害。可是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一句哥哥怎么也喊不出来。阿克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烈日丹的方向赶去……。
阿克看见一个人还在向着战场的方向爬,惨白月光下爬出了一条血迹斑斑的小道。“伦德。”阿克认出那是哈郎的弟弟伦德。阿克追了两步,用力将伦德翻过来。
伦德的腹部有一个大伤口,像山狼的嘴巴一样张着。阿克张大了嘴,手忙脚乱地用手捂住伦德的伤口。伦德睁开眼睛,挤出一丝笑容:“阿克,你也来了。”阿克点着头,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伦德抓住阿克的手说:“不要管我了,去盛林……可……可能族长会……会原谅你呢?”阿克摇着头说:“不要想这些,我要救你。”伦德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向阿克,却没有推动,他闭上眼睛:“阿克,我要去长青的英灵殿了。再见,我的兄弟。”阿克看着伦德的手慢慢放松,身体似乎与大地融为一体。“再见,我的兄弟。”阿克用额头轻轻碰触伦德的额头。
无色人看见猎人掷出木矛,就赶紧藏在树后,等木矛飞过后再探出身体,伸出黑管子。相比之下,猎人们显得莽撞许多。他们直冲向前,成了无色人眼中的活靶子。砰的一声过后就会有一个猎人倒下,而猎人手中的木矛飞出去后插在树上,兀自颤动。
听着黑管子的声音越来越密集,猎人们高呼长青之名的声音越来越弱。空气中弥漫着热辣的味道,让盛林开始颤栗,树叶簌簌而落,飞鸟尽皆远航。地上躺下的猎人越来越多,他们身上都有着黑色的小孔,小孔往外渗着鲜血。阿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看见烈日丹才松了一口气。
烈日丹和其他年轻人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年长的猎人向着无色人冲锋。无色人边打边退,此时已经接近了盛林。阿克明白了,部落的目的是将无色人逼入盛林,然后利用猎人丰富的经验在盛林中将这些入侵者献祭给长青。然而,无色人哪有那么傻,一路上部落猎人的尸体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这些无色人就是故意的。边打边退,像那些狡猾的岩狼一样。
阿克大声叫着:“不要跑直线,弯下腰。”他想起了自己面对岩狼包围时,岩狼弓着身体辗转进攻的样子。他继续喊着,嗓子都快挣出了血。烈日丹听见了阿克的声音,脚下略一迟疑就按照阿克的意思做了。烈日丹跟着阿克一起喊,越来越多的喊声凑到了一起,连站在最前方的土哈马都已经弓起身子。猎人倒下的越来越少,迅速和无色人接近。此时的无色人一改刚才杂乱逃跑的样子,迅速在盛林边上集合,排成三排。土哈马右手高举停在距离无色人三十米左右的地方,身后的猎人跌跌撞撞地停下,一脸愤恨地看着无色人。
无色人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用不太熟练的长青语说:“你们打不过我们,这个很厉害的,哈哈。”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那些排成一排的黑管子。“我叫阿瑟,我还会来的,直到你们交出盛林的珍宝。嗯,你们是这么说的吧?”阿瑟笑着说,浑然不似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阿瑟将帽子抬了一下,转用无色人的语言说:“再会了,先生们。”无色人走得很快,没一会的工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阿克走到队伍的末尾,听着土哈马苍凉的声音为战死的猎人祈福引路,指引他们去长青的英灵殿。
空气中热辣的味道消散了许多,部落的人也走了,他们满怀悲伤。路过阿克身边时他们都看着他,右手张开在他的脸上虚晃而过。这是部落里对客人祈福的意思,阿克现在已经不属于这里了。盛林恢复平静。阿克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不想再进盛林,那里已经被无色人和他们的武器占据。他第一次开始质疑长青:“长青啊,无色人也是你的孩子吗?”阿克捂着脸痛哭,他以长青为信念,以阿爸为长青,以烈日丹为长青,如今他失去了所有。
“你往东边去吧,听说那里有无尽的大水,或许你可以活下去。”烈日丹的声音缓和了许多,他经过阿克的身边,抱着阿克,用额头轻轻碰着阿克的额头。两相无言,阿克看着烈日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刚刚升起的浓雾当中。阿克轻声叫着哥哥,部落里誓言的声音穿透浓雾:长青永在,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生于长青,长于长青。我将铭记恩惠,融入血中。我是长青的孩子,盛林的守卫。我是他日夜生长的枝叶,山间流淌的清泉。我将埋入盛林之中,将我的生命还给长青。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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