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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惠站在窗前看天空。那是客厅朝东的一扇窗,时间是早晨七点十三分。她刚从被窝里溜出来。
看朝阳这个主意是早上迷迷糊糊刚醒那会儿钻到惠的脑子里的,赶也赶不走,因为昨天的事情。昨天她照例送小天去学校,返程的路上突然瞥见挂在天上的太阳。惠有些错愕,她不确定这轮惨白的、若隐若现的发微光球状物究竟是太阳还是月亮。
惠一边注意路况,一边继续偷瞄东方的天空。很多个想法都在那个瞬间涌了出来,噼里啪啦地像在炒豆子。
一个声音说,惠,明天就是小天的生日了,虽然一直都过阳历的,可阴历的总归心里也该有个谱吧,要是知道了阴历,就能判断是太阳还是月亮了,太阳始终是圆的,但月亮有圆缺。哦,阴历啊,还真没太注意。
另一个声音盖了过来,惠,帮小天温习功课不是一直都是你在做吗?科学课本上讲过太阳系的恒星、行星和卫星呀,恒星的燃料能支持它燃烧多久,光强几何,卫星是不发光的呀,你还记得吗?哦,科学问题啊,还真是过目即忘。
惠又看了一眼天上那个惨淡的圆盘,它在嘲笑她的无知。一阵几乎感知不到的微风撩拨着微黄的罩满沙尘的天幕,看不出有云在飘,但总归有什么东西在动,因为圆盘一下就隐去了,只剩下边上那个圈还闪着银光。
惠清晰地记得,夏天开在这条路上,那是一幅怎样的光景。金色的光芒像一支支燃着火焰的利箭,穿过云层,透过玻璃,嗖嗖地射进车窗,她不得不摸出墨镜,构架出一个漆黑的世界,只有在那里,这只炙热火球的嚣张气焰才会黯淡了几分。她已经好久没有戴墨镜了,昨天前天都没有,好像进了十二月就不曾有过。
就在她还在纠结于天上的究竟是太阳还是月亮的时候,不远处的那个同样是圆形,同样悬在空中的交通灯已经变得殷红殷红起来,比太阳更像太阳,那仿佛是一只怒气冲冲的眼睛,正在指责她的心不在焉。惠急忙踩下刹车板,车子颠了几下,终于停住了,她的身体不自主地往前倾了倾。挡风玻璃外面是一对蹒跚扶持的老夫妇,他们踉踉跄跄地绕着车头走出一道圆弧,嘴巴微张着,眼睛瞪得浑圆。惠急忙道歉,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惠从昨天里出来,开始寻找此时此刻的太阳。太阳是出来了,客厅里面蒙蒙亮,桌子椅子像是罩在一层浅橘色的薄雾里。惠踮起脚,身体左右晃了半天,但她错误地估计了东边建筑物的高度和宽度,她看见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完全遮住了本就羸弱的十二月的太阳。她悻悻地回到卧室,还好还没人醒来。
大概是早上八点多的时候,儿童卧室里终于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声响,是小天起床了。惠的回笼觉只睡了一半,肩颈处有一个酸溜溜的点,怎么躺都不得劲。她正无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她近视得厉害,不过纯色事物对于近视患者十分友好,她把眼睛瞪大,眯起,再瞪大,再眯起,天花板还是不远不近,雪白雪白的,一点没有变化。
惠一边留心着隔壁的动静,一边在床上把双臂双腿都缓慢地舒展开来。她仿佛看见小天踮着脚尖下床,木地板上沾上了一个个因为热气而烘上去的脚印。她昨晚明明把袜子给他放在床头柜上了!现在他拉开了衣柜的门,动作幅度很大,门吱啦一声响。不过这不怪他,有一处合页不知是锈了还是螺丝拧得太紧了,每次打开都会发出一阵不愉悦的声音。他在挑衣服,木衣架的金属钩在挂杆上前后滑动,嘎啦嘎啦地像筷子刮得瓷碗响。惠不知道他要选哪件。上学的日子总是要穿校服的,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小天的生日,昨天他一本正经地和惠说,他要自己选生日穿的衣服。她点头同意了。她想他可能选了一件印有某个她叫不上来的动画人物或图案的毛衣。
约莫有五分钟的寂静,惠把自己想成一只在碧波中划水蹬腿的青蛙。她倒是学过一阵的蛙泳,不过换气和手脚动作总是协调不起来,中间又因为别的事情打了岔,是小天在学校里和朋友们打闹,楼梯踩了个空,大脚趾骨裂了。有几个月的时间,惠成了他的人形车马,就只好把游泳课放弃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腹部像圆润的小山丘一样鼓起,再像泄气的皮球一般萎缩。就在伸展过程中,她的左脚脚尖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哦,是磊裸露在外的小腿。
磊应该还没有醒,呼吸声很均匀。惠不敢转头,怕肩上那个酸溜溜的点又蛰着疼,斜着眼瞥了一下,磊的嘴唇突然颤动了一下,吧唧吧唧地像是在梦里咀嚼食物。
惠几乎已经把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这张床真是空旷得可怕。她想到没分床那会儿,小天睡在他们中间,这床简直又小得可怜。小天一晚上绝不安生,一会儿飞来一只脚,一会儿把盖被全踢掉,整个人还能像飞机螺旋桨一样打转,从床头到床尾,硬是能跨越两个成年人竖起的屏障。她曾在无数个睡眼朦胧的夜里摸索着孩子的位置,并信誓旦旦地要执行分床这项工作。现在呢,她又瞥了一眼磊,他像是感知到她的目光似的翻了个身,把后背交给她。隔了很远,她伸手都碰不到。
儿童卧室的门被拉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惠没再犹豫,左脚脚尖使劲勾着磊的小腿。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棉絮,有气无力地传了过来,干嘛?她说,小天起了,弄早饭,说好了今天你来。
他们向来是在两个战场上厮杀的。磊对外,惠对内。可今天惠不想干了,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已经够叫她头痛的了,一下子要来七八个,一起弄生日派对,指不定比战场还惨烈咯。她给他们在外面安排了活动,室内游乐场、餐厅、电影院,店家都是她联系好的,但她不去,让磊带孩子们去。磊倒是跃跃欲试,一副要过上“男子汉们难忘的一天”的雄心壮志。
床的那头又变得很安静,大概是棉絮把声音吸得一丝不剩。磊把被子拉得很高,脑袋不见了,两根笔直细瘦的小腿露在外面。光看下身还是有些少年样的,可惜肚子发了福,坠坠吊吊的,靠皮带箍着,有了人到中年的油腻感。
在起床这件事上,小天像他。早上惠去叫小天起床时,通常他还睡着或者已经朦朦胧胧地醒了,一听到她的声音,他像是抗议那般用被子把头蒙上,把脚趾头露在外面。她把袜子给他套上,他故意刁难似的把十个脚趾叉得很开。
惠再度使劲蹭了蹭磊的小腿,快点,小天起了,她说,声音还是温柔的,并且清醒。磊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转过身,双手撑着床沿,头埋得很深。从后面看仿佛是橱窗里展示上衣的无头半身模特。他保持着低头的状态往门口走,右手在前面摸索着,直到摸到了闪着银光的门把手。
厨房里又是一阵叮叮咣咣,冰箱、橱柜、锅碗瓢盆,然后是无疾而终。惠叹了一口气,男人在家事上总是蠢得可怕。牛奶和橙汁是竖在冰箱门上的,麦片芝麻糊和面包在橱柜的最上一层,新鲜水果也有,要洗要切。其实昨天还剩了几个包子和几块发糕,微波炉打一下也是可以吃的。惠听见爷俩在咬耳朵,窸窸窣窣的像两只无食可寻的老鼠。她真想下床向他们指明食物所在,或者扯着嗓子喊两句也行,可又压下了这个想法。今天不归我管,她想,肩上的那个点又拉扯着疼,她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没过多久,她听见了带上门的声音。
惠早饭吃的是昨天剩下的包子。其实她设想过无数种开启这个奢侈一天的方式,比如去慢跑一圈,去吃早茶,去做个头发,甚至尝一尝那些想念过却又有诸多顾忌的食品。可当她顶着蓬乱的头发,趿拉着鞋,走进厨房,并正巧站在冰箱前那块由微弱太阳投射下的黄斑之中时,她看到了磊和小天取出却忘记放回冰箱的包子。塑料袋的内壁氤氲着些水汽,里面躺着几只鹅卵石样的东西。就是那么水到渠成般的,她把袋子解开,把鹅卵石沾上点水,递进微波炉。叮的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哦,怎么是包子呢。但想想也对,不然这剩饭剩菜的该怎么办。
早饭过后,惠又鬼使神差地倚在窗台上,扭着脖子朝上望。已经十点多了,天变得阴郁,是一层一层渐变的灰,像条蛋糕裙,只是着了抹布的颜色。根本没有太阳的影子,而且密集的高层早就把天空分割成了棱角分明的几何块,谁知道太阳藏在哪块里呢。她讪讪地收回身体,头却僵着动不了,她右手成拳,抡在肩颈处那块不听使唤的肌肉上,一下,两下,麻麻的顿感停在肌肤表面。她又使上了点劲,像铁匠抡锤打铁那般,酸痛感这才穿透表皮,往深里跑。应该就是睡落枕了,她和自己说。
房间里是那么安静,让惠有些不适应。通常这个点,家里的机器们开始争先恐后地轰鸣,洗衣机、洗碗机和吸尘器,都各执一词。所以当手机铃声撕碎了这份无声的时候,她几乎跳了起来。一定是磊来的,她边循声边想,他搞不定一群小屁孩儿,来求助了。
手机还在外套口袋里,外套挂在衣架上,从昨晚回家后就没动过。惠是掏第二个口袋的时候才摸到的。看到屏幕上显示的“爸-手机”,她心口一紧。
爸妈家有两种电话,一部座机,每人还各有一个手机。手机是惠家里淘汰下来的,若是新的,两人绝对是不要的,想不清移动电话的好处,还要责备惠乱花钱。就是这旧的,也是推脱一番,才勉强收下的。收下了,妈算个灵巧些的人了,偶尔用用,爸的那个几乎成了摆设,用得极少。他本来就不怎么打电话,要打也必是在每天晚饭后和新闻联播开始前的那段时间里,举着他的小电话薄,哒哒哒地按着那个红色塑料电话机上凸起的白色按键。惠又看了眼手中还在不停闪动的屏幕,喉咙里冒起一阵青烟,直冲脑门,她咽了咽口水,点了接听。
“惠啊,是我,没啥事哦。”爸的声音很大,突突地从手机里传出来。
惠的心脏一下子落回了胸腔,它鲜活地把血液沿每一根血管泵向全身,惨白的指尖立刻被绘上了红色。
“惠啊,那个啊。”爸停顿了一下,“那个,你现在有空吗?我出门忘带钥匙嘞,你能不能把备用钥匙给我送过来啊?”
惠完全松了口气。爸在两年前突发过一次心梗,毫无征兆的,她当时也是收到了手机拨来的电话。从此之后他的那颗心是在支架的支撑下搏动的。惠也没好到哪去,好端端的心脏倒是因了爸的支架而常常胡乱跳动,好似得了心脏病的是她。
“这样啊,那我马上就过来!你到楼道里等我,外面冷!”惠这么说的时候,脚已经迈进了卫生间,手在柜子里摸着,直到把那把宽齿梳握在手上,胡乱地在头皮上刮了几下。她把大衣一裹,双脚蹬进运动鞋,这就往门外跑。
路上耽搁了一会,老城区的小巷又窄又堵,车不好开。当远远地看见爸站在寒风里,一顶绒线帽歪歪扭扭地套在头上,可脸上还带着笑的时候,惠有些愧疚,她最近应该多关心他才对。妈不在家。妹妹家又添了二宝,妈千里迢迢跑去照应。惠劝她别去了,自己一把年纪了,家里还有个老头子要顾。这年头,找个月嫂,雇个保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可妈坚持要去。她说,她外孙、外孙女都有了,这次纯粹是照顾女儿去的,肚皮上爬着一条蜈蚣样的切口,想想都疼呐!惠没再拦她,她觉得妈是对的。要是她有女儿她也会这么做。
和爸的距离越来越近,惠几乎是跑进了口中呼出的白色雾气里,“爸,我不是让你去楼道里等嘛,冷!”
爸指了指头顶上,“害,有太阳,不冷!”
惠疑惑地沿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天上望,一道强烈的光线逼得她转移了视线。太阳还真出来了。惠看见爸金光闪闪的眼睛和绒线帽上起的一个又一个的黑色毛球,随着风,它们像一只只灵巧的大头蝌蚪,游来游去。惠抢过爸手上的塑料袋,白萝卜的绿央央的缨子还卡在袋口,她跟着他一圈一圈爬上了楼。
门开了,爸指着鞋架的一角说,“钥匙忘那儿了,真是老糊涂了。”他老老实实地接过塑料袋,换鞋。中间既没有表示出要留惠吃饭,又或者是去惠家吃饭的意思,还夹杂着一阵阵的沉默。
爸就是这样的,话一直不多。妈在旁边的时候,还不怎么明显。妈的话很多,只要顺着她的话头接上两句,就会显得热情且健谈,可若她不在,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
惠站在门口,问了几遍最近怎么样,家里需不需要点什么,妈什么时候回来。爸一直在说,老样子,挺好的,什么也不要,快回来了。末了,他终于朝她挥挥手,“回去吧,周末了,小孩不上学,事情肯定不少,去吧。”可惠刚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又听见爸在叫她,他刚提在手上的塑料袋换了东西,装着十来个鸭蛋。袋子提手的地方绷得紧紧的。他往她面前一递,“喏,拿回家吃。”他像是知道惠要说什么似的,粗糙的手指往身后一指,“阳台上腌了一缸子咯,多着。”
再次摊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已经是一点以后了,惠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待洗的碗碟衣物和房间角落里轻轻扬起的浮灰,无奈地笑了。洗衣机转起来了,洗碗机跑起来了,吸尘器在轰轰作响。太阳从书房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她拖着吸尘器在那儿站了片刻,阳光晒得她的后背暖暖的。磊把一瓶矿泉水忘在了窗台上,水波把阳光分解开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在木地板上印出一道小小的流动的彩虹。
手机又在响。响第二遍的时候惠才发觉。果然是磊来的。
惠接了,里面传来了磊压得很低又神秘兮兮的声音,“出门,来电影院。”
“怎么,搞不定了吧?”惠带着几分揶揄。
“不是,小天他们的电影还有十五分钟开演。隔壁厅老片重映,你喜欢的,二十分钟之后,怎么样,就咱俩。”
惠觉得有朵牵牛花爬上了嘴角,正在慢慢地张开花瓣。她说句那等我。她把吸尘器放在原地,疾步进了卫生间。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蘸了点水帮她把凌乱的短发顺到耳后,脸上清汤寡水的,眉毛有些稀,眼角有些垂,不过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牙齿缝里别塞着菜,还有,眼镜上的脏斑要擦掉。她笑了。
打车到了步行街,惠撒开腿跑。天是湛蓝的,飘着一朵朵白云,阳光很足,让人想到了盛夏。惠的耳畔掠过呼呼的风声,她把云都甩在了身后。她跃上购物中心门口的台阶,进去,在直梯里按下楼层。直梯在节节攀升,登顶,购物中心一楼喧嚣的舞台和热闹的人群越来越遥远。
电影院门口有人在使劲朝她招手,是磊,他怀里抱着爆米花,手里拿着汽水。惠朝他跑去,恍惚间她好像逆着时光跑回到二十年前的青葱岁月,她在磊有些发福的身材和自己不再轻盈的步伐里却看见了曾经年轻的彼此。这情景似曾相识啊,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看电影,她迟到了,她也是这么拼命地奔跑。
惠在他面前停住,她挽起他的手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大口喘着粗气。他引着她往里面走,电影已经开始了,他们猫着腰走进了已经黑暗的放映厅,惠听到屏幕上有声音传来,那个人好像在说,经年之后,依然爱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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