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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子没事时开始拿起刻刀雕一段乌黑的木头,木头是他从河边捡的,样子非常认真。
母猪这几天要下崽了,家里没个男人是不行的,活儿也差不多了。师傅又叮嘱徒弟们几句,回头与东家也打了招呼,大手拍打一通身上细木屑,午饭后便背着手悠悠回去了。
顺子与来旺留了下来。
师徒仨来到一个叫刘寨的地方,是来给人家打嫁妆的,包吃住。东家人粗实,豪爽,嫁长女,工钱随师傅开,工期二个月左右。师傅本一口拒绝,因为这会坏他规矩,来旺后来告诉顺子。啥规矩?顺子心想。这是师傅定的:一年里一般只接半年的活,其他的,给再多工钱也不要干。来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为啥呢?顺子想不通。这个嘛,你还是自个问师傅他老人家吧。其实吧,我也想不明白,有钱为啥不挣?来旺耸耸肩,一屁股坐在旁边白茬子春凳上。
问师傅?顺子可不敢,师傅总黑着脸,一丝笑纹也没有。师傅为啥又接了这活呢?顺子挠挠脑袋,也想不通。只是师傅这样,一定有他的道理。
师傅手里活儿真是好,方圆百里无不交口称赞,人称“赛鲁班”。一根根伐下的黑又粗木头在他手下像孙猴子似的,变成了箱子柜子,椅子桌子,盒子架子,等等。它们或大或小,或圆或方,并饰以各式样花草、动物的图案,许多他没见过,漂亮生动极了。要是谁可以为自家女儿陪嫁一套“赛鲁班”打造的家具,那是一件露脸的事,婆家也会高看一眼的。
顺子决心也要成为师傅那样的木匠。不过,他要有活就干,但他首先要打一套家具放在家里里,送给娘;然后再给妹妹们打,然后再给———三爷爷是不需要的,他一时想不出来了。
刚进师门时,来旺让顺子喊他“师兄”,不要直呼他的名字了。
为啥?顺子心想,我个头可比你高呀。
告诉你,这是老规矩,懂不懂?先不说我比你早进师门,且比你知道的多。来旺抬头扫了一眼顺子,得意地说。在顺子面前,他的确矮了半头,但他顺子必须尊重他,就像他俩必须尊重师傅一样。
顺子低头想想,来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于是他轻轻叫了一声“师兄”,来旺让他连叫三声。顺子于是连叫三声,来旺似乎才心满意足。
十月的太阳,墙角,几朵黄色的小花。来旺懒懒坐在顺子对面,顺子坐上木头上,眯着眼,左手扬起的钢锉,嗞啦——嗞啦——锉右手里的一条亮亮的钢锯。
顺子的确比来旺晚进师门,是师傅的关门弟子。顺子的爹死得早,顺子对他爹的印象就像在家时听三爷爷叼着烟袋讲一个含糊不清的古老故事。至于爹是怎么死的,顺子没听他娘说起过,想问,忍住了,没问。你不能像你死爹那样,娘说。要学一门手艺,你才不会饿死,娘又说。
在他个头长到伸手就可以够到屋檐的时候。他娘俩一前一后走了一天的路,来到师傅门口。娘俩跪下,磕头,磕头,磕头…直到有人开门把他们抬进去。
你一定要听话,一定争气,娘临走时,流着泪扔下这样的话。
我其实也想回去,来旺幽幽地说,拿起脚边的一块木板瞅一眼又放下,那块木板已上了花,牛郎织女的故事,顺子听三爷爷说过。师傅刻了大半,把图样交给了顺子。顺子刻好,双手递给师傅。师傅接过点点头,没说什么,让来旺有空调配好漆涮上几遍。
顺子没事就掏出那根乌黑的木头雕刻,像个小人了。
你咋不问我为啥想回去?
为啥?
你这个人问题可真多———对了,今天你见过玲子没有?
玲子?顺子想了想,好像没有。不过,他是知道的。玲子几天前告诉他,过几天她要去舅舅家。什么事没说,她好像不太高兴。他于是摇了摇头,继续手里的活,呲啦——。
玲子是东家的二女儿,背后一根又黑又长的辫子,与他俩年龄相仿,但她脆脆地叫他们顺子哥、来旺哥。玲子干活是一把好手,地里的、家里的她全不怕。有时在地里摘了一兜子黄澄澄的香泡泡会与他们哥俩分享。没事时,她喜欢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俩低头干活,有时拿起工具还比划比划。
提到玲子,顺子总不由想起自家院子里那棵柿子树,树上一个个红灯笼似的柿果。再过些日子,红灯笼该个个挂起了吧。顺子爬上去,小心摘下来,家里留些,左邻右舍也分些。轻轻咬上一口红红的瓤,未完全成熟的,淡甜中带点酸涩;完全成熟的,香甜多汁,顺着喉咙滑进肚子,松爽。
只是玲子喜欢柿果吗?顺子这样想,也想家了。
玲子回来了,一个人进了院门。来旺笑嘻嘻站起身,然而她没理他们,径直进了屋,随后听见里屋关门声。
顺子,你说玲子怎么啦?我没可招惹她!来旺又慢慢拿起脚边那块雕了图案的木板,瞅一眼,放下。
哎,顺子,小声点,你说咱以后讨玲子这样的做老婆生娃好不好?
啊!顺子看见一串红色的珠子顺着锯面滚落下来。
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他忙把受伤的食指含在嘴里,咸咸的。
算了,问你也是嘴上抹石灰。来旺又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我出去走走,怪闷的。也不知道师傅啥时候回来。顺子,你难道不想回来看看?
来旺出去了。
顺子锉不下去了,手指还在丝丝流血,有点痛,比刚才好多了。
他一个人呆坐在那里,不知道现在自己该去哪儿,该做什么。是啊,师傅啥时候才回来呢?
门响了,玲子从里屋里走出来了。她在顺子旁边坐下来。
你的手怎么啦?这样可不成!她起身走进厨屋从灶底下抓把木灰给他敷上,用块小心布包上。顺子低着头,任由她摆布。
今后可要上点心!她拍拍手,长舒口气。
嗯。
你师傅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们的活快完工了吧?
嗯。
下次去哪儿?
不知道。
你啥时候出师呢?
不知道。
哎,你会说点别的吗?玲子把脸扭过去了。
你好像哭过呢,顺子说。
没有,没有!我回来时沙发土迷了眼,揉了揉,所以才这样。玲子低下头。
哦。
……
你说,女子长大一定要嫁人吗?
这个,也许吧。
好吧,你忙吧,赛鲁班的木匠。顺子看着玲子起身又走进屋里。顺子看见墙角的一朵花上不知啥时候立着一只白色的蝴蝶,那只蝴蝶停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抖动翅膀一下子飞到院墙外面去了。
来旺笑嘻嘻地回来了,耳朵边夹支雪白的过滤嘴香烟,得意地说是下五行棋赢村口一个老头的。
活终于完成了。家具一溜摆放在院子里,散发着淡淡的木漆香。不时有人来参观,个个竖起大拇指,院子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师徒仨结好账,收拾好东西,明天上午就可回家去了。东家很是高兴,晚上摆饭,好好感谢感谢师徒仨。
那晚东家喝了许多,涨红了脸,他说他现在双喜临门,福气着呢。大闺女,阳历年就出嫁。女婿政府部门的,吃公家饭,人也长得齐整。二闺女也有人提亲了,大队书记保的媒,人家富有,街上有铺面,就一个宝贝儿子,嫁过去享福就是了。他作主了,等大闺女出了嫁,就把二闺女的亲事定下来。以后等出嫁时可能还要麻烦师傅出手呢,于是频频敬酒。
师傅也喝了酒,打开话匣子,说其他徒弟都到外面大城市挣钱去了,身边只剩下这两个。他再干几年就不干了,把这摊子就交给徒弟们了,扬手一杯酒下了肚。
旁边的顺子听了心里有点难受,也学着喝了酒。不像来旺,这是他第一次喝,一点都不好喝,苦辣苦辣的,喝到后来没味道了。他不知自己喝了多少,第二天早上,师徒仨都没起来。下午才把东西收拾好装到车上。顺子前面拉,来旺旁边推。东家一直将他们送到村口,玲子没有现身,昨晚吃饭的时候也没出现。
我的烟袋落在东家了,师傅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俩。
我回去帮你找吧,师傅。顺子放下车把转身跑了回去。
大门没锁,开着。家具罩上了油布,好像害羞似的。顺子看见了玲子,坐在院子里,一个人。
你怎么回来啦?
我来取师傅的烟袋。
哦,这不是吗?她努努嘴,烟袋就躺在一堆边角料的上面。顺子过去取了,攥在手中。
你还有别的事吗?玲子抬头看着他。
没,没有。
好吧。你走吧,要不,他们该等急了。
顺子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我出嫁时你会再来吗,给我打一套家具,顺子哥?顺子走到大门口,听到玲子的话。
他站了会,猛然回身跑进去,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木头递给玲子,那是一个木头人儿,有鼻子有眼,一条长长的辫子。
他又慌忙跑了出去,身后传来玲子的长长的哭声。
师傅说放假休息,让他们过了年再回来。顺子与来旺各自回了家。顺子回到家就发现树上的杮果一个也没了。妹妹说前几天刮大风暴雨,柿果都掉了,烂了。妹妹说着说着哭了。顺子在家睡了一整天,浑身发烫。他不能再躺了,要下地帮娘干活去,娘太难了。
时间很快,过了年,顺子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师傅那。一天,来旺来了,告诉顺子说他不准备去师傅那了,他要改行了,去扎沙发席梦思。现在农村也开始流行这个了,木头家具又笨又不新潮,以后就不行了。他过了正月十五就跟他表哥去上海,这也是他爹娘的意思。他问顺子要不要跟他一起过去,有钱一起挣,不枉他们师兄弟一场。
顺子想了想,笑着摇摇头。来旺也摇摇头,一脸可惜地走了。
顺子又回到师傅那儿,给师傅打下手。师傅说他的活越来越好了,再过半年就可以出师了,只是现在……便不说了。
一年后顺子出师了,扛起自己的工具给人家干活。活不多,人们开始喜欢买现成的,像来旺说的,沙发席梦思穿衣柜等成套的,新潮又好看。
顺子想去看看玲子,后听说玲子出去打工去了,他就没去。
有次,他赶集回来的路上,碰上一支迎亲的队伍,一溜小轿车。人们把婚车拦下讨喜,新郎官从车内钻出来,白白胖胖的,个头不高,笑容满面发糖发烟。
新娘子真俏,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有人啧啧称赞,听说是刘寨一户人家的二闺女,叫玲子。
顺子大吃一惊,他想挤进人群看看,但他心头跳得厉害,噪子发干。
小轿车的窗户降下来了,新娘一把喜糖撒了出来。
顺子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像是玲子,又好像不是,看不清楚。窗户摇上,轿车开走了,顺子回身发现有一枚喜糖落寞地落在自己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像一只眼睛在冷冷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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