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申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九期:江南
1
彩云驿站。我深吸一口气,是这儿了。这一片屋子十分齐整,沿着小山做了两排,家家都是熟悉的飞檐峭壁白墙灰瓦。这家屋檐下放着个木质的茶叶桶,画着茶园,写着彩云驿站。
走进去,我站在门口的一块阳光里。这是个普通的家庭小店,店屋是住家的客厅。里面有两个人,一个学生样男青年坐在柜台后,面前摊着一本书,再前面是一个深红色木质大算盘,珠子红润发亮,靠墙边有个纸盒写着代收发信件。他身后靠着墙壁是一排百货商架。柜台前几个茶叶桶,一个女人正趴在其中一个桶上,伸进一只手擦得洋铁皮桶咔咔作响,短发烫着小卷,淡紫小花外衣,白围裙。桶上贴着茶园村云雾茶字样,茶园村,我汪家的茶园村,那几个字带着亲切的云雾茶的幽香一直刻在我心里。
两个人都抬着头看着我。我一看就是外地人,从乡里一路过来,人家看我都是这个眼神,陌生的好奇的还有点羡慕。我这灰色风衣灰色布帽在这有点显眼另类。
我把帽子摘下扣在胸前,微微鞠躬。
这个女人应该是彩云,她的面貌和当年的茶花很像,瓜子脸,秀眉秀眼的。只是她更洋气些,丰韵些。
她脸上有了笑,问我是不是要买新茶,最近温度低又下雨,新茶还是尖尖的一个芽。她看看外面的天,说天刚放晴,今天叶子上还有水,明天就可以摘茶。要预定吗?
走前一步,我说确实要预订些新茶,你是吴茶花的女儿陈彩云,是吧。
她点点头,脸上有点吃惊有点困惑,又慢慢渗出一点喜悦,她伸手摸着自己脸仔细看看我的脸。问我是不是姓陈。我摇头,我指着她的茶叶桶说我是茶园汪家的老二汪向阳。
柜台里面的男孩子站了起来,端出一张椅子放在柜台边,请我坐。你儿子吗?我问彩云。她点头看了男孩一眼,小兵,潘小兵。小兵,泡杯茶来,你外婆炒的那个明前茶。
彩云把手里的抹布放下,把茶叶桶提起倒过来,拍拍茶叶桶,咔咔响着,里面有几片细小茶叶飘出来,她朝里面看看,把桶放下来盖上盖子。把茶叶桶放在柜台边,彩云斜靠着台子看着我,随手劈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吴茶花,还记得她叫茶花的人不多,你找她?
她的口气里似乎有点不善。这次回来只为看看老家看看她,最难的时候,她待我最好,我只有这点牵挂。
我站起来,是的,当年要不是茶花送我出去,我大概没命了。她还好吧?
彩云指着后面说,还好。住在山上,还有我外婆,你认识吧,她们一起住那个屋子,这么多年我外婆没挪过地方,那个地方你肯定知道。
哦,吴家婶子还在。我很高兴。吴家婶子是我家的远房表亲,按辈分我喊她大表姑,父亲说,喊表姑就疏了,喊大姑。吴家大叔北方人,在我家上海茶庄帮工,父亲喜欢他,介绍的大姑。大姑一直在我家帮衬,我哥俩小时候都是大姑带着,管着我们的吃喝拉撒,像母亲一样。小茶花扎着小辫跟前跟后地玩,我们一起在私塾念过一点书。后来我进城读高小,在家渐渐少了。再之后哥哥去了海峡那边,家庭受到冲击,田产地产铺子没了,人也七零八落的。
我要上山去看看她们,那个地方,在茶园村上面山坳里,我记得。
彩云说,她们住的地方还是老样子,其他的影子你都找不到了,你老家,在水库底下。记得也没用。
在乡里已经听说了,我还是想看看,看看那些茶树也是好的。
小兵捧出一杯茶放在我身边的柜台上,刚泡的,有些烫。谢谢你。他笑,回到柜台里坐下。
我打开杯盖,白瓷杯里卷曲的披着银毫的茶叶正缓缓地舒展,一叶一芽,翠绿清香,吹两下喝一口,形秀味醇,这是后山的毛尖。
彩云微微一笑,果然是汪家的爷。这手艺应该也是你汪家的手艺,我妈我外婆会的。你坐着把茶喝了吧,她放了个果盒在我面前。花生切糖小烧饼,都是童年的味道。她转过身,我去收拾点东西,等会让小兵带你坐船上去。小兵,也进来换套衣服。她从柜台后面的门进去了。
我喝着茶。这个小店,除了茶叶,货架上主要是日用百货,油盐酱醋烟酒,小孩子的铅笔簿本,各色小零食。
门口的阳光里又进来一个人,目光从我身上溜到货架上,彩云,来客人了,两瓶酒,迎驾贡。
小兵跑了出来,手还在胸前的纽扣上,蓝色学生装,头发也抹了发胶,侧分略后背,小叔,要什么酒。小兵怎么在家里,不念书吗?学校开运动会,我没项目,家里要摘茶了就回来帮着。
男人指指货架,把钱放在柜台上,你妈呢,新茶到时候留些给我,要老汪家茶园上的,最好你外婆炒的,贵一点都不要紧。眼睛的余光看着我。
我妈在装米装油,等会我带上去给我外婆。
男人拿着两个瓶子刚刚出门,彩云拎着两个袋子走了出来。等一下,小叔小叔,有人来帮我照应一下,我去去就来。男人站住转身,彩云指指我,我送他和小兵去湖口坐船。
2
高峡出平湖。我迎着风站在船头,看着船沿着右边的山脉劈开绿茵茵的湖水,荡开长长细细的波纹。波纹在阳光里泛着粼粼的光,一群野鸭掠过,带着晶莹的水珠扑进山边的草丛里。山里的鸟儿不时发出清脆婉转的声音,两边的山像两只健壮的胳膊把大湖拥在怀里。
心随湖水荡漾,我朝后面船舱里操作的陈叔摆摆手,开慢点,我想好好看看,我的家在这水底下。那个山嘴子过去,四进的砖木屋子,早些年间分给了村里人,在我心里一直是我的家。我走那年屋子还是白墙灰瓦,门楼上飞鸟游鱼清晰可见,现在碧水幽幽。陈叔点点头,说他家也在下面,他现在天天从以前的屋顶上滑过去。
原先这底下是一条河,两边有好几个村子,茶园村陈庄王家湾,沿着河散落在山湾里。现在拦坝蓄水成了这么大的湖,这么大的湖也有个好名字吧?
小兵笑起来,这个湖,我们叫它水库,王家湾人叫它王家湾水库,陈庄人叫它陈庄水库,我外婆叫它茶园水库。陈叔也笑,电视上叫它太平湖。小兵说电视上看它格外漂亮。
名字都不错,太平湖,太平,这个名字更好。
陈叔对我笑,这名字就是好,要是不太平,你也回不来。都以为你在外面没了。还是那年大队上批你的时候看见你的,你真有本事,走掉,又回来了。解放前陈庄抓走几个,去年回来一个,其他人大概都,他看了小兵一眼,嘿了一下没说了。小兵说没关系。靠近我悄悄说,你刚进来,我妈以为她爸回来了,就是我外公陈光明。她白欢喜了一下有点不高兴。
看来他们还不知道陈光明的事情。我清了下喉咙,这么多年,你外婆不容易啊。
嗯,听太婆说外婆去城里做了好几年帮工,养着我爷爷奶奶还让我妈读了书,有个东家听说我妈读书送了个大算盘,现在我妈还用着。
那几年的我在外地小心翼翼的,和家里划清了界线。
下了船,我们就沿着小路往上走。小兵说只有外婆太婆住在茶园那,别的人家都搬下去了。
几座白色小屋子散落在绿色的山坳里,往上是一溜溜的茶树,几棵大树像大伞一样罩着山坳,布谷鸟竹鸡噪鹃躲在树荫里时时啼叫,更显幽静,间或一两声鹧鸪的叫声从山那边传来,嘶哑铿锵,行不得也哥哥。我说这是中华鹧鸪的叫声。小兵皱眉说,这叫声真难听,还是杜鹃鸟叫得好听。
上了坡看见一个白发老人坐在屋前洋槐树下,洋槐树上白色的花一嘟噜一嘟噜地垂着。
小兵说那是太婆。我快步走了上去,大姑,大姑。大姑扶着椅背站起来,把手搭在额上看着,眯起了眼,诶,我老了,眼睛不大好,好像认识又叫不出名来。
大姑有八十岁了。稀疏的头发雪白,脸上的皮肤紧随骨骼的走向形成交错的皱纹,满襟盘扣蓝布大褂,黑色大腰裤子,黑色船形鞋。大姑,老了,还是旧时装束。
大姑,我是汪家老二向阳,汪向阳。
她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双手有力,微微颤抖。夹了下眼睛,泪水从眼角渗入密密的细纹里。
原来是二少爷。二少爷,你跟老爷一个模子出来的。真是二少爷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大姑的声音起初是惊喜的然后变成哭腔。她嘴唇颤抖着,睁大眼睛盯着我的头我的眼我的脸。我把帽子拿下来,让她上上下下地看。我带大的二少爷,瘦了老了。大少爷呢?这些年,你们在哪里,一点音信都没有。
大姑,叫我向阳吧。大哥身体不好,在那边的桃园。我代他回来看看您看看家。我指指东边。这四周都是山,山外还有山,遥远的地方还隔着海,大哥腿受过伤,去年在准备申请回家的时候,中风了。彻底死了回家的心。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他老泪纵横。
大少爷回不来了?大姑的眼泪在脸上沟沟壑壑里蔓延。老爷他们不在了,我这一辈子都在望着你们几个人,怕你们找不到,守着这屋这茶园候着你们,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大姑。这些年做梦都想着回来,梦着老屋茶园,底下的小河小桥。只是大哥老了回不来了。我的嗓子哽住,这些年,我和大哥始终无法安心,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到了,他却回不来了。
大姑伸手擦擦我的眼角,真的是我二少爷回来了,一个人?我点点头。她又握紧了我的手臂,这么些年了,回来了就好,这里是你的家。大姑拉着我要我坐她的椅子。椅子后面是初春鲜绿的湖光山色。
进来坐吧,外面有点晒。声音有点苍老。
吴茶花穿着白布褂子静静地站在门槛后阳光里,花白短发,身材瘦小,乍看有点惊心。她扶着门框的手和她的脸一样很白,我倒没注意过她这样白,真的像山上的茶花一样瓷白,只是有点干枯,像杀青后的茶叶。她越来越像大姑了。阳光在白墙上闪着刺眼的亮光,空气里弥漫着洋槐花氤氲的气味还有蜜蜂细细的嗡嗡声。
她微微惊愕,大约也是看着我感到惊心吧,这些年的风尘和疲惫都在我的脸上。我朝她露出微笑,她白皙的脸上也慢慢渗出一点笑意,鼻翼扇动了两下,妈,进屋吧。
大姑扶着椅子捡起拐杖,我搀着她走到门边。茶花往后退一步,往里让了让,声音轻了些,二少爷稀客,进来坐,小兵,去烧些热水来泡茶。穿过拱形门楼和小院进入前厅,她擦拭桌椅,我朝她微笑,老了还叫少爷,跟着从前喊二哥吧。记得我读大学回家的时候,她的眼里溢出的都是笑,瓜子脸上泛着红晕,二哥二哥的叫着,步履轻盈,身前身后都有股清香,真的沁人心脾。
刚才在彩云那里喝了你炒的茶,火候很好,那茶摘早一天,更好。或者再迟些天,味道就猛些。
二哥,茶花的嘴唇蠕动着。大姑说要叫二少爷,别没大没小的。二少爷,坐。大姑指着木椅,茶花把桌子另外一边的木椅搬到门边并排放着,都放了块棉垫,拍拍,二少爷坐吧。转身把桌上的米面东西收了,一一搬进橱里,催小兵烧锅,她要烧水要炒花生和蚕豆。茶花的动作行云流水,和当年的大姑一样。
3
烹茶,试新水。小兵说,我们家这水是山上的泉水来的,二爷来看看。我站起身跟着他走进厨房。茶花在后面说,这是他和他爸一起弄的,不用我们去井里打水了,得意着呢。
这房子是我父亲手上的老房子,虽经修葺,粗大的横梁精细的雕花还是以前的样子,几口大锅不在了。经营茶庄的时候,山上种茶,春茶采摘了,就在这里挑拣干净的新鲜的当晚进行杀青揉捻炒干,保持茶的新绿和鲜香,热烘烘的香气。后来大队来分我家屋子的时候,大姑要了这里,说吴叔以前回来收茶都住这里,也清净。
后面原先是靠着山坡,她家把山坡挖出了一个房间大小的地方来,形成了一个天然围墙的小院,里面有头小猪,几只半大的仔鸡。山壁湿漉漉的,在一个滴水的石头下面,接了个开口的竹筒,竹筒沿着山壁到了厨房,进到水缸里,里面有轻微的水流和滴答声。点子真不错,书应该读得很好。茶花笑着点头。
回到前厅,大姑正抖抖索索地翻着橱子里几个小茶叶筒,打开把茶叶抖一两粒到掌心挨个闻,终于挑出了一筒放桌上,对茶花说给二少爷泡这个,这个是真正的好毛尖。
茶花洗着杯子,头也不回地说,二少爷在外,什么好茶没喝过。我把风衣脱了,把衣服搭在椅背上,在大姑身边坐下,跟她们说这些年最想喝自家山上的茶,这还配着山上的泉水,什么茶也比不得这茶好,我才跟彩云预定了要带些新茶回去给大哥。
大姑的双手撑在拐杖上,侧着头看着灶台前的茶花,茶花正在舀开水。大姑的发丝透着光白得像蚕丝,她转向我问,二少爷在外许多年,可有陈光明的信?她的拐杖顿了一下,我晓得,茶花的爸是死在外头了回不来。陈光明还年轻,比你还小些,要是在,也该回来了。山下一起走的有回来的,彩云去问了,说当初分的不在一起不知道。你说,是不是他人不在了他们瞒着。
这几年,我和大哥都托人打听过陈光明他们的信息。已经确认,陈光明没去海峡那边,在那前夕他水土不服病死了。我的手撑着膝盖,看着茶花拿着茶叶筒在倒茶叶,说不出话来。
茶花把茶杯放在桌上,白色青花瓷小盖杯,杯盖上有细细的裂纹。里面茶叶尖尖倒悬,淡绿清香。
大姑看着杯子说,这杯子还是你家的,我们收着没用。这茶是后面古道上的野茶,不多,年年我们都留着,等着贵客来。最后都给了彩云,她只知道卖钱。这回等到了,二少爷尝尝,味道好。你出去晚,他们说陈光明是跟大少爷走的,大少爷大概知道他在哪里吧。要是回来,你看,外孙子都上大学了,可不高兴。我晓得,彩云一直盼着。
我看看茶花,茶花的脸色发白,对大姑说,妈,二少爷要是知道,还能不说吗?当初爸的事情,人家也没有隐瞒说假话,是你不信。我和小兵煮饭去,二少爷,中午将就着吃点山里的茶饭。
大姑把拐杖挪动了一下,垂着眼皮看着拐杖的下面,拐杖是山上的老山茶树,剥了皮的茶树干淡黄色纹理紧致光滑嶙峋,细脚伶仃地站在她脚前。她叹口气,茶花和我一样的命么。
大姑爷是外地人,我有点印象,也许是哥哥和父亲说的,他大高个,浓眉小眼,说话爽气。他在我家上海茶庄里做二掌柜,总管那个大茶庄和两个小茶庄一些事务,过年过节还有采茶的时候回庄里来。三七年,那个大茶庄被炸了,父亲后来派人去清理,只找出他的一只鞋,别的血肉模糊的都被清理掩埋了。大姑不信,说哪有那样的巧,几个茶庄,他正好在那里。也许他正好出去做什么事见什么人去了。大姑说了许多也许,相信他会回来。
也怪我自己。大姑说,那年春上,他回来收茶,说挺喜欢江南这山山水水的,雾蒙蒙的山也绿水也绿,他老家那边还是冰天雪地的。茶花那时候小,他还想要个儿子,想跟你爸说,不去上海,到这来管这些茶山。
这片山坳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出去找生活的,茶山不费什么劲,家里的事情女人都能想办法撑起来。我说人家都巴不得叫孩子去店里做学徒,你好好学些生意经,以后自己有点资本也慢慢做起来。你看那汪家还有底下谢家潘家都这样从小本生意做起来的,做茶做丝绸做木材做什么的都有,家家男人都在外面,有的一去几年不着家就这样养着家的。
他说好好,去了几个月,说没了,我不信。大姑眨眨眼,就凭一只鞋说人没了,我不信。信,不信,日子也就慢慢过了。唉。
等茶花长大了,这日子还不太平,世道不一样了,我就想着找个在家的好好守着过日子吧。陈光明,人家独子,模样不错,就是单薄了点,家里不算差。知根知底,路不远,多好。大姑看看后面,低声说,茶花还不大心愿。
陈光明,我知道,是茶园村下游河对岸陈庄的,他的母亲也是春季里到处采茶,他父亲在外面做着小本生意,贩卖些丝绸和女人家的香脂头面。一儿一女,听说几代单传有些娇惯。我见过他一面。他和茶花过来给我家拜年,那时候茶花挺着肚子,见了我,喊了一声二少爷就低头过去了,我当时有点愣住了,上次回家,茶花小姑娘满面春风,还追着我叫二哥。陈光明白面书生的样子,微笑着朝我拱拱手,也叫了声二少爷,说自己是陈光明,茶花的当家的,来给二少爷拜年。
说起来,是我汪家对不住大姑和茶花。我伸手拍了一下大姑拐杖上的手,一粒粒冰凉的骨头。
嗐,大姑抹了一下眼睛,人老了,眼睛经常糊住了。不是你汪家也会有他陈家谢家,不是你们,我当初都没地方去,我父亲出去做生意没回来过。好在彩云的命不一样了。可算太平了。
厨房里有股茶香味,大姑吸吸鼻子,对我说,茶花真的做了茶饭。小时候吃过大姑做的茶饭,腊肉干蕨菜干蘑菇笋片和大米一起用茶汤焖。我还记得那味道。
用新茶也香。等会,你们上山看看今年新茶,茶园还是老样子。
茶花提了水来给我续杯,你们汪家没人在家,现在谢家的茶出了名,听说得了奖,上面在扶持,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大姑接着说,要是二少爷没走,那肯定得是汪家。
4
山深闻鹧鸪。我叹口气。站在山顶北侧古道入口处,荆棘丛生,古道沿着山脊边缘蜿蜒下去,很隐蔽。山谷里鹧鸪鸟一声声叫着,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声嘶力竭。
我们这片土地上的先人就是从这样蜿蜒隐蔽的古道走出大山,走南闯北去做生意。两边山坡上都是大片的茶园,新茶正好一芽一叶,青翠欲滴。
风来,树影婆娑,这古道已经废弃很久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夜晚,鹧鸪鸟在黑暗中叫着行不得也哥哥,让人毛骨悚然。茶花指着这条道说,二哥,从这里走,把山走完能到大江边上,你走得越远越好,去找大哥。
看着黑乎乎的山路,我有些畏怯。大哥在海峡那边,山高路远,我有些绝望。
二哥,你不走,他们不会饶你,你不要想着你们家把家底把茶山都分出来了,人家就感念你们的好,他们还想着你家是不是在哪里藏着金子银子。大哥当年带走过几个人都没回来,人家撺掇着找你要人呢,二哥,你书念多了呆了吧,这里待不住的。快走啊,走了才有活路。回头有人找来了,我俩都跑不了。
那,茶花,你跟我一起走吧。不然他们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她摇摇头,二哥,别说了。我等陈光明,我欠他的。他父母在,我老娘在,都是我的责任,我还有彩云。你快走吧,想法子找大哥去,我知道,你们是好人。这个簪子和戒指,是我结婚的时候,你父母送的,你留着路上用。不用担心我,我说我在你家做丫头的,我恨死了你们,我父亲还有他……快走。要是知道他在哪里,帮我说一声,家里人都在等着他。
她伸手捋了几片茶叶,这个能吃还提神,快走快走。前面岭下黑暗幽深,鹧鸪鸟凄切地叫着行不得也哥哥。
那天夜里我嘴里嚼着茶叶在那条废弃的古道里摸索着走了很久,陪伴我的是满嘴的青涩味和那一声声行不得也哥哥,一声比一声凄厉。走过那一晚,再也不怕了,白天藏着睡觉晚上走路,凭着她留给我的一点东西,辗转到东南亚然后找到大哥,彼时心力憔悴衣裳褴褛。
幸亏走了,活着就好。她说。我看着山下汪家大院的地方,浮光掠金。
关于陈光明,我说,我打听过。茶花看着远处迷离的山脉,凄然一笑,我猜到了,他死了吧。不然他应该回来了,怎么着,他不喜欢我也不会丢下父母不闻不问。
怎么会?记得茶花那时候挺好看,眼角眉心都秀气,轻轻一笑,云淡风轻的样子 。
二哥,陈光明一直怀疑我和你有过什么。我和他说不清。年轻的时候,我妈看我跟你后面跑来跑去,就着急让我结婚。她是怕了,想着我们在家守着一点山地过日子。哪里晓得,我和她一样的命。
这个,我大哥心里一直有愧,本来想回来赔罪的,身体不行了,实在对不住。
我是傍晚在城里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晚上有人下来带人。赶紧借了匹马回来,想叫村里几个男人去山上躲一下。薄薄的夜幕里,茶花在石桥下洗衣服,我催她快点回去,叫当家的躲一晚,我回村转了一下就赶紧回城。
茶花淡淡一笑,和大哥无关,大哥也是听命办事。那天下午他要去镇上玩牌,我也是恨着这个,争了几句,他动了手。一气之下,我带着彩云回了妈妈那里。二哥,那天晚上,我其实没回去。茶花声音哽咽了一下,一晚没睡,大清早赶了回去,公婆说他下午出去就没回来。我还想着他正好躲出去了,上午就听说一起带走的有他。从那以后,看着彩云和公婆我就懊悔。我没法不懊悔。后来,我去城里做几年帮工养家,彩云一直和我不亲,可能也是听见公婆说了什么,还有她爸的事情,觉得你家有责任。二哥,这些我和谁都没说过,都过去了,人也都不在了,就当风吹过去了。
茶花,忘了吧,那天你就是回去了也来不及去镇上找他。是他的命。
茶花点点头,也是我的命。二哥,明天,我一早就摘茶,你自己炒制你汪家的味道,带些给大哥,感谢他还记着。
我们沿着茶园的沟垄往回走。阳光下,山水迷蒙,有鸟儿掠过水面搏击长空,从前的小桥流水都在茫茫湖水里。远远地看见大姑在门口扶着门框望着。
茶花,和大姑搬下山去住吧。你和大姑说说,我来办,我,一直还是一个人,也想回来。
二哥,不用。茶花朝大姑挥挥手,我妈天天这样望着。她心里是清楚的,都不在了,还是望着,她心里懊悔,我心里也是。这些年我时常听得见你骑着马哒哒地走在石桥上,总算,你回来了,来看过,也就行了。还是走吧。
一阵风过,树叶飒飒,微凉。茶园下,烟波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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