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于《美文》2024年第12期,作者:寻虎,文责自负
舒心镇的小孩
文/寻虎
一
那时候,世界是平的,到处是故障时间。我们从小镇的十字路口出发,经过长满斑蝥的土路来到邮政所门前。邮政所的绿箱子长满了铅灰色的癣,用小石子轻轻投掷,顿时铙钹震响。侧耳倾听,在邮政所后面的院子里似乎有戏班在上演新剧。我们忍住好奇心继续向前,在白杨树消失处静静站立,然后各自判断方向,以微笑告别。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以至于在成年后的晴天的,雨天的,飘雪的,阵风突袭的夜里,各自被这段回忆激起变形的梦惊醒,起身披衣站在各自房子的窗前捕捉启示性的话语。
要问我何处是原点,何者是动因,我只能报以苦涩的沉默。被麻雀啄食的泡桐果早已腐烂,舒心镇的小孩踪迹全无,寻人启事的布告栏写着:上海羊毛衫大减价,最后三天!
我们沿着左侧寂寂而行,怀着沉重的心事……全然回想不起来了。我可不可以重构当日发生的一切?他们在我家院子里讨论建一座新塔。
我们在高高的打谷场上搭了两座箭塔,拿着柳树棍互相对射。月光下,鬼影四处出没,我们的箭塔摇摇欲坠。抓住他,抓住阿四——抓住小国,他在那边!河水哗哗地流淌,预制板桥上走过一位挑担子的人,我们全都噤声,趴在草垛上喘气。刘家村那边传来几声短促的狗叫声,河水流到下游的闸门那里打着旋,悲哀地哽噎不停。我们将树棍扔了一地,扯下稻草洒向天空,击落最软弱的那几颗小星,然后沿着田埂,沿着主路,踢踏着扭断了搭扣的布鞋回家。狗叫声凶巴巴地再次响起,雾霭中几簇鬼火在跳跃。我们各自回家。
最后一棵白杨树下,褐色的树叶被风吹进路边的沟里。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打湿了沟畔的蒲公英苗,它们顶着幼嫩的花盘,从一个新鲜的时间裂缝中转过脸。我要不要回家?紫红色的矿脉尽头,雪松合拢在一起筑起一道屏障,镇子之外即语言之外。那里也有一座塔,荒废多年,它的历史比小镇古老。它可能是为了庇佑圩区,由一群养麻鸭的男人们肩挑手扛,用土坯搭建的简陋土台。有些蟊贼会在夜里划着小船潜行,借着芦花荡的掩护,席卷圩民养殖的鸭子、大白鹅和草鱼,任凭窝棚里的男男女女在天亮时哭天抢地。那是很古老的传说,如今圩区湖水泛滥,在小镇的木质塔楼上眺望,一半是黄褐色的湖水,一半是黄泥色的芦苇地。
几个孩子在田野里时隐时现,有一个在萝卜地里弯腰。
我在萝卜地里偷拔一颗白萝卜的时候,见过一位农妇在河滩的草丛里撒尿,她用一把镰刀扫倒一片蚕豆花。
孩子们看不见了。我爬上白杨树,划破了右手。在青天下,镇子的房舍敞开屋顶,蒸发出一缕缕湿气。哦,梅雨已经过去。鸽子无忧无虑地在油坊上空盘旋,落进浓郁的麻油香气里。我和阿四寻找阿五的那个傍晚,油坊的大门还没有关。我俩走进寂静的水泥场,晒干的油菜梗在脚下噼里啪啦尖叫,初升的天狼星清爽明亮。阿四大声呼喊阿五,我站在风车旁,在稻糠干燥的土腥味中昏昏欲睡。我走过草垛,跨过围墙倒塌的缺口。银河斜挂在南面的天空,天空好像刚从靛蓝的大缸里取出,散发出蓝汪汪的水汽。我看见叔叔站在高坡上,背对着我,等了我很久,他一动不动以至于造成一种错觉——他站在透明的瓶子里,非如此不可,否则他就会因为没有稳定的形态而融化。
啊,你背弃了原始的语言,忘记了小镇的神话,那写在树皮背面的卜辞,你都忘了吗?你没听到老族长的暴力语言吗?他们崇拜偶像,在田野里扎一只只草狗,草狗……他滔滔不绝,压抑着怒气。他的身影比水汽更蓝,激情在他体内燃烧,凝结在无形的玻璃上,水汽再次蒸腾,越来越炙热。我用颤抖的嗓子小声问:我——做错了?
做错了?他重复着我的嗓音以示轻蔑,接着平静下来以安慰的口气说道:“我不是说你,而是他们,你只是跟着犯错…而已。小绿人在院墙上漂,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小绿人,在院墙上探头探脑地晃荡着。我以为那是一只风筝,这么说它是一种欺骗人的把戏。只有我一人看见了,确实如此,有人诱我上当,想一想吧,我当时几乎冲动地想爬上墙头,去抱住那个古怪的人偶。我的脊背冒出了冷汗,一股黑色的深潭在我眼前洞开,我几乎站不稳了。叔叔用胳膊拦住我,猛地一挥将我推倒在地,在那幽蓝透明发出点点白光的塑造他形体的巨塔中,他目光沉静,我听到他没发出的声音——追上说出去的话,突破音障,就能避免坠毁!
我摸索着鞋子穿好然后起身,跨在围墙缺口上。草垛沐浴在星光下,油坊的场地如同结了冰的白湖一般圣洁。我想夜已经很深了,阿四大概找到了阿五。我恍恍惚惚走在回家的石子路上,很远就闻到豆腐坊里传来豆浆被挤压而散发的香味,我渴望天亮后能喝一碗热乎乎的豆浆。
二
钟声被铜钟收回,稻穗被种子收回,妈妈,那黑瓦高墙的三间房是我的家吗?那后面倒塌的院子呢?
他们在院子里继续讨论新塔的方案,春天已经过去了,春的颜色还残留在山墙上,瓦松站在山墙顶伸出一根毛乎乎细长的手指,它们这些大惊小怪的家伙,天空离它太远了,杂草挡住了阳光,它们嘤嘤地哭着集体昏迷过去。雨还没下,我要躺下看一会儿翻卷的阴云,白杨树叶比鹅掌还要肥大,就算下雨也不用担心。夏天,妈妈你不用担心黄梅雨,那时候我已经大了,我会向二宝借一把木梯,把那些被风吹动的瓦片一块块恢复原状。
我还能顺着树干的管道进入地下,像在供销社的芦苇席小山旁的刺槐树做过的那样。从潮湿狭窄的管道扭身潜行,只有塌肩膀的孩子才能做到,湿滑的树根纵横交错,我任意选一根滑下去。土鳖虫在浮土里沉默地犁着贫瘠的自留地,连喘气也会消耗它的体力。它失明的双眼挤在前额,下颚已经磨损,黑蚂蚁的哨兵跟在它身后,等着它呼出最后一口气。一只半截的蚯蚓伤口刚刚痊愈,默不作声从我身下横穿过去,仿佛一节脱钩的黑色车厢滑向岔道,它身后的车门洞开,冷风从那里涌进腔肠将腐臭灌进油腻腻的缝隙,又一股脑从车窗扔了出去。我连滚带爬从水沟的沿壁歪斜着上岸,扶着一张浸满了猪油的砧板歇气,却发现砧板碎成了五片,摆在走廊上,铁灰色的方柱上挂着一只晒干的咸板鸭。我有好几顿没吃饭了,顾不得那么多,我贴着砧板猛舔那层白色的猪油。猪油走了味,可是我吃得很香。我想起一个故事,说地主老财很抠门,吃饭的时候要求孩子们看一眼咸鸭子吃一口饭,谁要是多看一眼他会拿筷头敲孩子们的脑袋。我正是那偷看咸鸭子的孩子,我狠命地看,看了个够。假如我能爬上那光滑的柱子,我会用三天时间啃掉它,骨头也不剩。
我连打了两个饱嗝,呼出一口臭气,想去厨房看一看。门上了锁,可难不倒我,我轻轻一挤,挤出一道门缝。八仙桌还在,四根连锁的长条凳还在,纸糊的窗户不见了,记忆中窗户旁边挂着一张大笸箩,可是这里不透一丝光线……厨房深陷在沼泽里。噢,那件事早已过去了。我何必还在梦里徘徊?厨房后的油菜地连同野蜂都沉没了。我已经被解救了,厨师那火钳一般的大手已经化为枯骨,他再也不能将我关进黑屋子里,门开了,大铁门开了,满天星斗在我身后,这些时间结成的痂脱落在沼泽地幽暗的深处,和倒下的大树一起化为泥炭。
那么我只需要穿过砖墙就能回到厨房的走廊,或者……我站在土墙边,野蜂的巢穴还在,插在洞里的竹枝还在,褐色的小药瓶还在,可是和我一起捉野蜂的同伴不见了。他叫什么名字,到哪里去了?我顺着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块小菜园,俯视那块小池塘,菱角菜枯萎了,无助地凝视天空。天空吹来一阵热风,叔叔的影子黯淡无光,他辐射了全部的能量,他的形体再也不能成型。他退居在他的日记里,需要开启才能现身。
严冬号列车在无人的小站短暂停留,排掉十二吨废水。我怎能在陌生的坟前读诗?我在列车开动前扔出桌上的诗集,诗集像一只炸毛的怪鸟呜啦啦飞走了。
时间的不同样态,叔叔说,只要不回避,你就知道它比万花筒还要丰富。
如果你在白湖里安静地呆上几分钟,你可以看到一条白色的水路直通水底。在那里,时间分为两半,你能看到的舒心镇的前世——舒心村,我这就带你看一看。
村里一年四季都是安静的,土坯房是最主要的建筑,砖墙草顶的房子还不多见。村子刚刚形成,山岗还没有削平,到处是松树和水杉,空气透亮,白昼比现在长得多,我们上床躺下,眼睛再睁时就是早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们需要更多的天光。村子和刘家村隔河相望,它处在独立的农耕时代,可是从各地迁居到山岗的人们决心开辟自己的生活。舒心村一开始就有一种兼收并蓄的氛围,说话南腔北调,大家彼此保持温和的邻里关系,很少有深入的沟通。假如有一户做了一道围墙,其他人家会立刻连夜跟进;如果有一户种了刺槐树,他的左右邻居第二天一定去山岗上挖来小苗栽种。
空气还没有注满舒心村,劳动之余我们安静地坐在家中保存体力。大家各自在山岗的坑洼处寻找稍稍平整一点的田地来种,以至于一到干旱季节,抢水就成为家常便饭的事。最初大家只是憋着劲,各自开挖水沟并插上标记,倒也相安无事,可是随着开垦的农田逐渐增多,水沟开始交叉起来,于是有了纠纷。仅凭山上留下的水是不够用的,况且也没有一个大的蓄水池,水很快流进岗下的白湖。白湖里的水虽然足够多,可是没有人有力气一担担挑到地里去。第一台水车是由西面的三户协商购买的,这是村民的第一次合作,一旦尝到了合作的好处,合作的氛围立刻就传开了。合作买水牛,合作做打谷场,合作开油坊。闲暇时间多了起来,我们开始在门前加盖了走廊,放上凳子椅子,热情招呼路过的邻居喝茶,谈天说地。咱们的院子因为最宽敞,很快成为主要的聊天场所,进而在我们家的屋山头自发形成了交易市场。
有人说,舒心村的空气太稀薄,必须打开通往刘家村的小河,将新鲜空气引进来。全村老老小小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开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死去的洪二爹凭着感觉设计了小桥的图纸,他做过木匠,是总调度的当然人选。青壮年从五公里外的那么镇拖来大青石,垒砌了桥墩,又从县城买来预制板做桥面,漂漂亮亮的小桥落成了。
三
雪松林带远看浓密,实际上只有几排,杂草、灌木、终年流淌其间的白雾,遏制了人们闯过去的勇气。有一个孩子想看看树林那边是什么样子,等他通过之后,他走进时间的一个不起眼的分叉。传说中的圩区已经干涸,松软的滩涂上留有一串野鸟的爪印。他顺着脚印小心前行,走了好一段路,猛抬头,他看见一座坚固的大桥横在面前。他只是在院子里听大人们说过火车,印象里火车像一只通红的巨型的二踢脚,屁股后面喷火。但当他看见白色片石护砌的路堤,立刻猜到这就是火车跑的路,并非他有多少幻想的能力,而是“火车”两个字像沉睡的猫在墙角睁开了两只绿幽幽的眼睛。他找不到攀上路基的路,再看看脚下的布鞋,犹豫了一下,然后猛地沿斜方向冲上坡顶。快到坡顶的时候,他体力不支,双手抠住坡顶的一块隆起的树根用力翻了上去。
道砟上洒满油滴,铁轨黝黑,枕木也有些腐烂,这条铁路仿佛被遗弃在这里。沿着枕木向前走,荒草越来越深,灌木逐渐增多,有的小树甚至长在铁轨中央。白茅草在阳光下毛茸茸的,披着金色的晕光,草丛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有些恐惧,回转身,铁轨光滑如冰榴伸向远处的河滩,河滩被分为大小两块,左边宽阔,一只木船的灰色棚顶的轮廓依稀可辨,船头翘起,船身陷在泥里;右边稍窄,深深浅浅的水坑干涸了,像写毛笔字时不小心甩落在墙壁的一串墨点。
他的视线再次回到铁道线上,有一个人沿着铁轨走来,虽然只是很小的影像,却看得出人的形状。他有些慌张想顺着坡下去,可是坡太陡了,很容易直接滚下去摔得头破血流。
“你眺望的人就是眺望你的人。”他想起叔叔说的话。从恍惚中醒来,发现自己站在遥远的颤抖空气中,仿佛叔叔刚刚离去,将热风吹在自己周身。在他成年后的梦里,好多次他重新滑进这个分叉的时间端点,一次次站在铁轨上眺望站在覆满枯草的铁轨上的小孩。
叔叔从桌边抬起头:语言是火。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不办学堂了,终日躲在竹片搭建的柴房里。他的饭是我送的,他总是让我将饭碗放在桌沿,自己则埋头继续写写画画。阳光充足的日子,在我推开竹门的刹那,屋里扬起一阵喜洋洋的气氛,阳光给叔叔披上一条金色条纹的毯子,他显得很兴奋,并不看我,对我说一番他正在思考的难题。
“没有什么是偶然的,幻影来自幻。当你看尽了朝霞和晚霞,难道不希望它们同时出现在正午的天上吗?”
他对这句话很满意,立刻记在他的笔记本里。
小绿人穿绿衣,说明他的心还没死。他恨我,你看到了吗?他轻蔑地笑了。
桌子有一条腿短了一截,他按住桌子不使之摇晃。他薄薄的耳朵布满血丝,为了听到更细微的声响而变得透明。“你听,木塔倒了,这是迟早的事,”他说,“这种把戏是懒人的做法。既然来了,还假惺惺地对过去恋恋不舍。站在木塔上能看到什么?”
我点点头:“我去过圩区了,那里有一座铁路桥。”
叔叔打了个响指表示赞许,将笔记本递给我说:“正好日记也写完了,有空你看看,算是一个纪念。注意,每一章的主题都不一样,我还没来得及扩展,如果扩展了,是很多本书。”
我接过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卷成筒状,像握着一只燃烧的火炬那样僵硬。
“安静的杀戮每天都在发生,语言应该回到它古老的场所。”他不再说话,体内炉火熊熊。
我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我能体会他的焦虑和不安,但却不能理出一个头绪,因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四
叔叔仍在田野里飞奔,偶尔站定向四方巡视,嘴里断断续续说个不停。我和孩子们一起上学,孩子们齐声说:“你叔叔,你叔叔。”我毫无惧色,也无意反驳,他们只是无知。
村子逐渐阔大,逐渐平坦,到了改叫“舒心镇”的时候了。舞狮子的队伍来了,很远就听到锣鼓喧嚣。阿四和阿五敲打着我的玻璃,我的作业还没写完。他俩手舞足蹈要我一起去,我收好作业本,换了新买的球鞋出门。阿四和阿五已经等不及了,飞奔到屋脚那里又蹦又跳。狮子金鳞闪闪活像夕阳下白湖里翻腾的鲤鱼,一纵一纵跳到木梯子顶端,有人将一只绸缎糊制的绣球扔到它的头顶,绣球弹跳了一下,落进它白花花的大嘴里。
如果叔叔在场,他一定会说这是一只哑巴狮子。的确,他们在院子里议论了很多天,依然没有定下建造新塔的方案。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就不知道怎样说话。时间的其他样态被磨损被剔除了,语言在风管里来回摩擦,不过是嗡嗡和沙沙。
因为地基已经沼泽化了,木质塔楼虽然坚固,可是地基里垫木不到一年就腐烂了。他们不考虑这些,死老头只是个木匠,他除了哗众取宠还能干什么?!他自作聪明设计的小桥,不出三年,你瞧着吧。什么?你问我怎么知道。我在部队见过架桥连队干活,你以为我不懂这些吗?因为我反对你们,你们派小绿人看着我,好笑,太好笑了。躲在树杈里,我就看不见了?!
纸页边缘有一块茶水印痕,他用钢笔画了两只眼睛一只鼻子还有一头乱发。他在通往小学的小路边的田野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在芦苇地里一顿乱踩,惹得一只白鹭在几十米开外来回低飞,对他愤怒地尖叫。他从芦苇地那头钻出去,裤腿已经湿了,也平静了,挥舞想象的一条毛巾向鹭鸟打招呼,并放声大笑。
“狠狠地戏弄小毛贼,让他对你害怕。你胆子小,有空去捉捉蜜蜂,练练胆量。你不能比他们落后,那些小孩以后就是欺负你的人,不要看现在他们和你好。”他似乎觉得说得有点过头,垂下眼睑,沉入梦境。
一座坚固的塔楼,能够进攻也能防守的塔楼必须具备三个条件。最重要的是要有储藏间,这一点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你以为小毛贼那么好对付吗?他们会长年累月地在附近流窜,有时候会搭帐篷住一阵子,以此考验你的耐心。假如你没有储藏粮食心里一定慌,虽然他们可能更慌,但是他们会假装,慢条斯理地挑水做饭,他们没有多少粮食,只是反复将米倒进锅里(肯定让你看见),另一只手偷偷抓走大米塞进口袋,然后折回头再放一次。吃饭的时候他们会举着咸板鸭大声讲话大声地笑,不让人好过,都是欺骗的把戏,消耗你的勇气,让你消沉。他们还会举着两头漆成红色的木棍敲地,咚咚咚,恐吓你。像金箍棒,你说得没错,他们就是用这种把戏吓唬你。好了,还没怎么吓唬,木塔就倾斜了,窗扇首先因为质量不好支楞在外面,然后钉子崩了,窗户飞出了,连带墙板一块块开了口子……惨不忍睹。必要的三个条件,他们一样没做好,也不肯听。死人在夜里唱歌你听到了吗?你知道乱葬岗吗?你要练练胆量。
我紧张地翻到第三章,他手绘了十几幅树木花草的图样,大多数我认不出来。“你当然认不出来,这些不是本地的。本来要教给孩子们植物学的知识,现在用不到了。他们也不肯学,宁可在水渠上跑来跑去,互相砸泥巴。他们已经学会了仇恨……”
“我现在不去水渠玩了,我有几个好朋友,我们在供销社的院子里玩。”我讨好地说。
“你不要和他们玩,他们都是没脸皮的人,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她们的娘就不是正经人。”
我的脸涨红了,我很想女孩子玩,可是我不能吸引她们注意,虽然我很擅长爬树,可是摘果子的功劳总是因为我的迟钝而失去,此外我做什么都是笨手笨脚的,风头总是轮不到我。
再有一场暴雨木楼就要倒了,烧香的人可能要另找地方。院子里的会议散了,没有任何决议,他们想不出好法子来。我合上日记本,打开电灯,新近换上的四十五瓦灯泡亮得刺眼,我无心做作业,心不在焉地削着铅笔。叔叔还没回来,这时节,野地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可是他跑得更远了,有人说听到他在小学围墙那一头吼叫,但是没有看见人。没有人敢去那片蔓草丛生的荒地,杂树林在夜里阴森得像一群挤在一起的野兽,有一点风吹过,那一片区域便响起阵阵刺耳的脚爪挠地的咔啦声。
叔叔披着军大衣匍匐在干草堆上,他的垫被挂在门口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我知道他一定落进某个池塘或者水沟里。他似乎还在发抖,但是并不肯放下手中的钢笔。
“这是一本永不可付梓的书,”他抓住线装小册子的书籍嚷道,“你知道吗,他们不相信我的研究,要我演示给他们看。我成功了!”他招手示意我和他一起看:“看哪,水遁是完全可能的,水下有一条白色的大道,我告诉过你的,是不是?”他斜扭着脸看着我,期待我的赞同,我点点头说:“千真万确。舒心镇的前身是舒心村。”
他的头发被阳光晒出了一缕缕水汽,我劝他趁热吃完饭再写,他固执地摇摇头。
他们毁了语言,语言有了物质的外形,你看哪,到处都是爬虫,会越来越多,繁殖速度越来越快。在时间最明亮的时期,没有人会说话,那些嘁嘁喳喳的爬虫,欲望像爆米花那样膨胀。这些黑色的丑八怪没有耳朵,嘴巴里套着嘴巴,你看到它的嘴巴虽然在动,但是没有声音,不要被他吐出来的气体迷惑了,如果你踩烂它的肚子,绿色的黄色的肺泡会显示气体的成分。依靠这些气体,一个个爬虫的卵随风飘散。每个虫卵很快成型,也吐出一样的毒气——无数的虫卵……你看,我在控制我的仇恨,控制有多难你知道吗?
叔叔的脸已经变形,仿佛燃到尽头的煤渣,火焰微弱挣扎了几下,旋即黯淡下去。
严冬号列车驶入一段如水的昏沉中,在黑色的胶水中踌躇而行。窗外的山峦和天空分不出界限,山间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星互相照亮。这段旅程像进展过快的宴席,乘客的记忆已经淡去,他分不清上车和下车的时间间隔有多长,在以后的日子里,在那些走神的意识瞬间,不着墨色的面容时常闪现,组成那本从未付梓的书页上的全部内容。
我目送自己抓着严冬号列车的扶手上了车,蒸汽将铁轨上的野草吹开。火车时刻表亮起了红灯,列车准点开动了。愿这一路都是坦途,送他到想去的地方,让我身上年幼的那一部分滞留下来,游荡在越来越古老的日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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