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咸淡辛辣的日常,本就是生活滋味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丛林 & 非主题【五感丧失】
孙家湾后山海拔不算高,面积却是不小,起起伏伏几十里地,趁着天晴日好,远远看去,像披着绿纱的卧睡美人。砂砾碎石结构适合松树生长,油松苍虬,五针松壮硕,它们不分领地地纠缠在一起,风来了就松涛阵阵,季节到了便郁郁葱葱。背风凹陷的地方积着厚厚的松针土尘,油桐树和野杜鹃最会见缝插针,落脚以后就不再走,每到花季,苍茫叠翠之中就有了艳丽点缀。林子里的松鼠、山鸡和野兔子不怎么怕人,老孙每次碰到了,跺跺脚吼几嗓子,只为吓唬吓唬,看一眼兔跑鸟飞。
自打退休以后,老孙就在后山田小燕坟头以东三十六丈开外,搭了三间板房,深灰树脂瓦罩顶,加厚的保温层,既简便又实用。贴着板房东墙垒了个鸡圈,二十多只老母鸡每天轮番着“咯咯哒咯咯哒”,幽静的山谷里就有了此起彼伏的鸡鸣,虽说缺了狗叫,倒也添了不少生机。门前辟块小菜园,铺上从老宅子拉过来的鸡粪鸭粪羊粪,跟鱼塘清淤时掘出来的塘泥巴搅拌均匀,再时不时怼进去自己日常拉的沤好的屎和尿,各种循着时令种下的瓜果菜蔬就会可着劲儿疯涨。吃不完的菜叶子菜杆子菜根子也不会浪费,顺手拽过来脸盆大的松树墩,嘁哩喀喳剁巴剁巴喂鸡。园子前面,蜿蜒一条溪流,溪水清亮和缓,常年不枯,盖板房的时候,老孙用挖机在菜园边儿上掏出一个十来平方的大坑,引入溪水,架上石漂,洗洗涮涮图个方便。
按说,老孙退休以后的小日子,清静而悠闲,任何人都觉着蛮好。但是,唯独有一样,老孙很是不满。后山信号不好,电视基本成了摆设,想看个新闻联播吧,嗤嗤拉拉的噪音能盖过主持人的声音,而且,主持人还时不时地移形换位,上一秒正襟危坐,下一秒踪影全无,急得老孙把电视天线抹过来,调过去,一通折腾,新闻没看成,倒忙乎一肚子闲气。偶尔接打个电话,信号也是断断续续,从屋里跑到屋外,从鸡圈跑到菜园,房前屋后转几圈,急眼了爬到田小燕的坟头上,还是听不清。听不清的就猜,猜不准的就问,问着问着干脆没了声音,很恼人。老孙想,这样下去可是不行,万一遇着个狼咬猪拱或头疼脑热的啥急事儿,一准儿会耽误。于是,早饭也没吃,天刚放亮就骑着陪他风里来雨里去十多年的“大阳”摩托,跑县城去找电信公司理论。
也是来得有点早,门还没开,老孙踅摸一圈儿,没啥好呆的地儿,就一屁股拍电信公司门口的台阶上,悻悻一会,掏出手机翻看信息。这里信号是真好,以前的微信、短信呼呼啦啦全蹦出来了,有儿子发的,有姑娘发的,儿子全是发语音,猴急猴急的,像是爹死娘嫁人。姑娘发的是文字套语音,密密麻麻,全是质问。大致听了一下,儿子姑娘都是一副腔调,一个德行,七七八八一大堆,都是关于黄脸婆闹离婚的事儿。老孙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心里话,你们懂个六,老子的事儿少管。想着几句话也解释不清,又憋得直哼哼,索性跳过去,一个信息也没回。退休以前的十多个工作群,这会儿一股脑全露了头。工作群热闹,各种通知通报通传,什么几点几分在哪开会,几时几刻检查组到哪了,事无巨细。信息最多的是脱贫攻坚指导群,什么扶贫台账检查对照模板、扶贫资料收集整理重点、贫困户收入计算注意事项,等等,不一而足。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已经沉寂三个多月的田小燕的微信。是的,三个多月了,老孙记得很清楚,确切说是三个月零七天,这微信再没了动静。微信头像倒是没有变化,田小燕还是笑脸白牙,温馨如春。里面的每条信息也简短:骑车慢点。今儿风寒,记得穿厚点。老鸭汤炖好了,过来吃。镇里开完会,带袋盐回来,哦,还有红糖……老孙在手机上扒拉来扒拉去,信息忍不住都想看,看了又心烦意乱。
身后的卷闸门嘎吱嘎吱响起来,老孙一扭头,看到一双亮闪闪的黑皮鞋,接着是浅灰色裤腿,裤缝儿镶嵌红黄两色边条,醒目晃眼。咣当,卷闸门停住,一个穿灰制服的老男人拧着一大串钥匙,娴熟地打开U型锁,向内拉开两扇玻璃大门的时候,瞄了一眼台阶上的老孙。老孙忙不迭起身扑搙扑搙屁股,抬腿就要进去,穿制服的男人从胳肢窝儿抽出胳膊粗细的黑色警棍挡住他:“急啥呢急啥呢,领导都还没来,等会儿!”
老孙盯着胡子刮得铁青的男人看了一会儿,下意识摸摸下巴颏,有点扎手,就想着回头得买把锋利点的刮胡刀,家里的那个不使劲儿夹毛,使劲儿了带皮,一不留神还会剌个口子,也该换了。站门口等了两三分钟,直到一个穿藏青色短袖制服的小姑娘冲他招手,老孙才敢往里进。
“登记!”制服男人大马金刀坐在靠门口的桌子后面,从桌堂子里拿出笔和本。老孙弓着腰,一笔一划写上姓名、身份证号、手机号、事由。日期拿不准,查了一下手机,填上去。老孙知道自己识字不多,横平竖直,每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签字画押一样不敢马虎。
“核酸做了吗?”
“做了。”
“扫码。”
老孙打开微信扫一扫。这个流程老孙很熟练,前两年老百姓去村里办事儿,老孙也是这样要求的。
“口罩呢?”
“哦,哦,忘戴了忘戴了。”老孙尴尬地笑笑,转身出门,小跑几步,从大阳前面的储物筐里翻出口罩,一看,脏不拉几的,团巴团巴揣裤兜里。再从大阳后备箱里翻出一包,抽出一只新口罩戴上。
“大爷,请问您办什么业务?”老孙重进大厅,前台后面穿藏青短袖制服的小姑娘笑盈盈地问。
“那啥,俺住的地方信号不好,来问问咋回事儿。”
“请问您住哪呢?”
“孙家湾后山。”
“哪个乡镇?”
“美人岗镇。”
“大爷,您这可能是信号接收的问题,请跟我来,我们经理会给您一个满意的解释和答复。”
小姑娘把老孙领到经理接待室,示意老孙坐下,然后,从饮水机上取杯接水。水接半杯,接好后,双手端着,放在老孙面前的桌子上,眉眼含笑地跟经理对视一眼,转身出去了。老孙抬眼看看经理。经理胸脯上别着个长方形牌牌,白底儿蓝字儿,制服里鼓鼓囊囊,把小牌牌顶成四十五度倾角,晃眼睛。老孙想伸头看看牌牌上的字,又觉着不合适,终究没好意思。经理肉乎乎的圆脸盘子白里透红,像极老家菜园里的“吊筋白”(一种快要绝种的桃子品种),红嘴唇里吐气如兰,老孙恍恍惚惚听了个大概,大意是说,孙家湾后山信号不好是因为信号接收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建信号接收塔,建信号接收塔需要费用,费用这块儿嘛,现在制度规范,费用透明,大致有材料费、运输费、人工费、接收器、电缆电线,七七八八加一块儿,没有十四五万下不来。我们公司没这笔预算。如果个人能掏是最好,如果有别的门路,比如政府项目、企业赞助之类的,也都行……
老孙盯着经理的红嘴唇总是愣神儿,里面的一口小白牙跟田小燕的很像,白牙里翻出的温言软语,也好听,甜丝丝的,麻酥酥的,以至于老孙恍出电信公司大门时,还在回味。这时候,台阶上叽叽喳喳并肩上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戴帽子,男的戴眼镜,旁若无人地争执着房子装修的事儿,买家具的事儿,装宽带的事儿;男人嗓门大,女人语速快,分不出输赢。老孙突然一激灵,这才想起来自己要办的事儿,有意再转身进去吧,又怕人家骂神经病,拧拧粗眉,扯扯嘴角,学着制服男人的样子,大马金刀跨上大阳,想着,干脆找联通公司再问问。
路上,老孙忽然就记起来,接待他的那个经理,为啥不戴口罩呢?按规定,应该都得戴。估计是没来及吧,看她娇喘吁吁的样子,应该是没来及。经理跟小燕长得是真像啊,脸盘像,牙也像,就连声音,也像。咋就忘了问正事儿呢,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人是人,事儿归事儿,下次一定得注意。老孙自责的工夫,大阳沿着商城大道已经绕了三圈儿半,也是路不熟,走走停停,停停问问,日头上了头顶才找到联通公司的庙门。一扭头,发现电信公司就在斜对面。老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也是不巧,老孙刚把大阳扎稳,正赶上联通公司下班,一群穿制服的男男女女,有说有笑,打情骂俏,眨眼之间没了踪影。像林子里的鸟。老孙愣怔一下,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幸好联通公司门口有两棵菜盆粗的桂花树,修剪成伞状的树冠,遮蔽出三丈阴凉,老孙往围住树根的六边形箍石条上一坐,脑袋一耷拉,开始打盹。
迷迷糊糊全是梦,梦里恍恍惚惚都是田小燕。田小燕的那口白牙一上一下会说话,可说的是啥,老孙一句也听不清。越急越听不清,越听不清越是想问。于是,小燕像是哈哈笑着在前面跑,脚步轻盈如风;老孙喘着粗气在后面追,腿却像灌了铅。眼瞅着小燕越追越远,老孙心里发急,双腿一栽楞,醒了。早晨刚换的白短袖前后湿透,后腰也湿成半个月亮,小风一吹,凉飕飕的。老孙闭眼缓了半天,睁开眼的时候,看见脚下的透水砖上积了一摊哈喇子,周围瞅了瞅,没人,紧忙用黑布鞋底儿来回地蹭,又左右地蹭,蹭着蹭着地上摊开一片,像幅朦胧画。
联通公司跟电信公司的说法儿大差不差,说到底,还是钱的事儿。老孙倒是有点积蓄,三五十万能拿得出来,可是,让自己掏钱建个信号塔,心有不甘,总感觉不是那回事儿,又不是非建不可,又不是不建得死。只是,忙活了大半天,也没个所以然,心里烦闷,从城里拐回头的时候,见太阳还有三丈多高,心想着反正也顺路,去村部找找三全儿,有枣没枣,好歹打一竿子,看看他有没有啥说法儿。
三全儿自打接了村支书,忙得前脚打后脑勺,自家的事儿顾不上还好说,眼跟前就有要命的事项,脱贫攻坚面临国检,说是村村必到,没有侥幸一说。上头三天一大会两天一小会,那气氛,跟打仗一样。领导说了,国检不过关,当心自己的乌纱帽,领导说这是大领导的原话。领导又说,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这最后一嘚瑟,都把眼睛给我瞪起来,领导说这也是大领导的原话。领导最后说,谁掉我的链子,老子就先摘谁的帽子,领导说这是大领导说的最后一句原话。最让三全儿暗暗叫苦的,是国检之前的县市省三级模拟检查,一个皇上一个令,一个小鬼一道符,各种资料变来改去,各种资料盒换来换去,没个准章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光是打印纸就用掉三箱子,打印机硒鼓换了一堆。
老孙的大阳刚进院,三全儿像是看到了救星,正有急事儿要找他呢,赶忙掐了烟屁股,迎出来。
“哎呀,孙叔,你可是稀客,咋有空过来呢?”
“那啥,俺去城里办个闲事儿,顺路过来看看。咋样啊?忙不忙?”
“哎哟,可别提了,孙叔,要血命了。”
“咋了?”
“脱贫攻坚要国检了,一个头两个大。先不说那些,快快,屋里坐。”
三全儿把老孙让到办公室,又是泡茶又是递烟,烟递到半道儿,又想起来老孙退休以后戒烟了,就顺手把烟屁股插自己嘴里。
“孙叔,你这一个人搬到后山住,可还习惯啊?”
“别的都还好,就是这手机电视信号太差,这不,俺城里头问了一圈儿,都说是得建个信号塔。建塔也不是多贵,丁丁卯卯加一块儿,估计得个十五六万。俺呢,这土也埋半截子了,花那冤枉钱,划不来。”老孙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抿一口。
三全儿听出了话音儿,可是不好接茬儿,他知道村里没这笔闲钱。正好也有棘手事儿要问问老孙,就说:“孙叔,俺正有几个要紧事儿想请你帮俺拿个主意呢,头一件是田小燕,她的危房改造指标批下来了,可是人已经不在了,这指标咋个搞法?最当紧的是她的低保,上面的意思,她的户口必须注销,低保必须拿掉。”
“还有啥事儿?都说说。”老孙皱皱眉。
“哦,孙婶来找俺好几趟了,听她那意思,说你们俩总这样荤不荤素不素地吊着,不算事儿,不如离了清静。”还有一大堆难听话,三全儿没好意思学给老孙。
老孙一听,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肠肚开始咕噜,想放屁,就赶紧起身。出了门口,站台阶上撂下两句话:“田小燕的事儿,按规定该咋办咋办;黄脸婆的事儿,莫管。”说完,头也没回,骑上大阳,“突突突”,留下一溜儿烟尘。
老孙外头跑了一大天,事儿没办成不说,还窝一肚子火气。他饭也没吃,屁股没洗脚没洗就上了床,鸡圈门儿也忘了堵上。本来就觉轻,心里窝事儿更睡不着了,翻腾得床板子咯吱咯吱响。后半夜,黄鼠狼掐第一口的时候老孙就听到了,鸡圈里扑扑棱棱乱作一团,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从床里边操起手电筒,“出-出-出”地大声喊。等赶到鸡圈用手电筒一照,那只配种引蛋的红毛黑尾大公鸡正在地上炸翅儿蹬腿儿,直扑棱,脖弯子汩汩喷血。可把老孙心疼坏了,“该死的该死的”骂个不停,也不知道是骂黄鼠狼还是骂老张头儿。骂老张头儿也有缘由,老张头儿家黑母狗下了一窝狗仔,老孙得了信儿就赶过去想讨两条,在山上住,狗能看门护院,是最最少不了的。老张头儿却说,狗仔儿都许了主儿了,想要的话,就等下一窝。老孙当然知道,老张头儿是因为儿媳妇进村他没帮忙的事儿心里有气,老孙心里话,丫头片子成天就知道描眉抹嘴儿,进村得干活,又不是勾人儿,哪有那容易。老孙心疼这只大公鸡,又舍不得扔,就用菜刀喇开鸡脖子,却没淌出来几滴血。赶紧烧壶开水,一边烫鸡褪毛,一边嘟囔:要是换着俺在职在位,两条狗仔还不是上赶着给俺送过来,白丢了一嘴。俺就不信了,离了你张屠夫俺就没肉吃了咋的?瞧你那张黑脸吧,那窝黑狗仔儿,一准儿是你老东西配的种。
等把公鸡开膛破肚,溪水池边清洗干净,这时候天也见亮了,知更鸟叽叽喳喳,引得百鸟齐鸣。想到以后没了公鸡打鸣,老孙又开始烦躁,连水泥地上黏糊糊稀哾哾的鸡毛也懒得归拢,还故意用鞋底子碾着踩,结果脚下呲溜一滑,屁股结结实实拍到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也就是一天一夜的工夫,老孙开始嘴起泡,尿黄尿,哩哩啦啦还尿不干净。老孙知道,前列腺又犯了,几个抽屉扒拉个遍,没药了,只能再跑一趟镇医院。医院里开了两盒坦索罗辛和宁泌泰,怕是被别人看了去,就把药袋子团巴团巴,揣裤兜里。刚出医院门口,顶头碰上看大门的老蔡,老蔡一手拿着“小匣子”听评书,一手拿着牙签剔牙,早晨吃了一碗滑肉汤儿,几根顽固的肉丝儿嵌进牙缝里。都是老熟人了,老蔡粗着嗓门就喊:“呀,老孙呐,咋搞的,上火了啊?哈哈哈,有火可得泄啊,可莫憋出个好歹的。瞧见没?那,那,西街一枝花,哈哈,老带劲了。不贵,这个数。”老蔡往西边指了指,再用食指中指夹住牙签,张开巴掌。
“滚你个瞎蛋,你早晚得翘女人裤裆里。”老孙乘老蔡不防备,一把抢了“小匣子”,紧跑几步,骑上大阳就跑,连头盔也没顾上戴。
“哎-哎-哎呀!老孙呐,老孙!就听几天啊,就听两天,记得还回来!”老蔡追不上,急得跺脚。
老孙肠胃不好,很少吃辣,公鸡焖土豆弄了一大锅,没放辣椒,临出锅倒进去半碗蒜苗,筷头子却嗦不出咸淡。他尝块鸡腿放一勺子盐,尝块鸡翅放一勺子盐,等鸡头鸡屁股都尝没了,盐罐子也就下去一小半。可是,始终尝不出咸淡。老孙就觉着,应该是缺辣,扭头跑菜园里摘了一把螺丝椒,撕巴撕巴怼锅里,锅铲子翻几下,铲角挑着鸡心送嘴里,烫得直吸溜儿。仍然不咸也不辣。
真是怪了。
老孙想不明白,悻悻地扔了锅铲子,搬把小椅子,拿着从老蔡那抢来的“小匣子”,面朝西边三十六丈开外的田小燕的坟头,眯着眼,听了起来。
啊哈--哈-啊(声音豁亮,老孙吓一跳)
刚进六月也觉寒
二十八宿降临凡
白虎煞星转人世
一杆银枪天下传(听不真亮,小匣子贴耳朵更紧些)
罗成今天来算卦
算得不对不要钱
心中有事来问俺
大难临头后悔难(老孙听出来了,唱的是罗成算卦)
天干地支你占全
时辰八字放两边
荣华富贵不用愁
一文一武你双全(打小听过鼓书,听着听着老孙沉浸进去)
啊哈--哈-啊
……(听入迷了)
老孙今天说三全
说完三全说小燕
做人做事心莫亏
各人头上有苍天(老孙随说书的编了几句唱儿,口干舌燥,哼不出声)
听着听着,“小匣子”嘎巴一下,没动静了。老孙一惊,忙睁开眼睛,把小匣子前拍拍,后拍拍,又使劲摇晃摇晃,才知道是没电了。一抬头,日头已经西偏,像是往日开会时突然被领导点名回答问题一样,赶紧站起来。他抓起放在门口石墩子上的塑料桶,在溪水池里打满水,趔趄到田小燕坟边他亲手栽下的三十六棵桂花树边,准备浇水。感觉嗓子眼渴冒了烟,老孙下意识地捧着塑料桶,咕嘟咕嘟,居然喝下去一多半,这才用巴掌抹抹嘴,开始浇树。老孙并不知道,他这一抹,两片泛白的嘴唇子跟着就秃噜了皮,像扑落掉两根鸡毛,也试不着疼。他一边浇树一边絮叨:小燕啊,莫急慌,大热天的,哪能不浇水呢?呵呵,哪能呢,你瞧瞧,桂花树都长得好好的呢。小燕啊,你听听,听听,老母鸡都在呱呱呱叫唤呢,都在等着俺喂食儿呢。哦,差点忘了,土豆焖鸡你最爱吃了,俺都给你留着呢。
田小燕一直就是老孙的一块心病。寡妇带娃,也没个来钱路,跑老杭的农家乐里端盘子洗碗,起早贪黑的,不容易。自己在权力范围内给点照顾,定个贫困户、低保户,申报个危房改造,也是合情合理,算不上违规。只是田小燕的报答方式,让老孙意料之外,又好像意料之中,亲手喂大一只黑毛绿头鸭,亲手炖一锅老鸭汤,老孙就觉得,小燕有情,也有义,是个心地良善的女人;酒后开始的床上的温存,应该也是水到渠成,老孙一直认为,小燕里里外外都很纯净。自家那个黄脸婆不能入眼,想想就来气,居然给自己戴了二十多年的绿帽子,心里头像是吃了苍蝇。田小燕也是太不经事儿了,黄脸婆闹就闹呗,又不能掉皮掉肉,能咋地,千不该万不该,就寻了绝路。出头帮田小燕办丧事,于情于理都得做,别人愿咋看咋看,爱咋说咋说,谁也管不着,求个安心。退休以后搬到后山来住,其实是三全其美的事儿,一来躲个清静,少听些风凉话,少看些势利眼。二来避避黄脸婆,眼不见心不烦,少生很多闲气。三来,帮田小燕葬棺的时候,风水先生偷偷跟他说,这是块风水宝地,正穴位置就在现在自己的床底下。他是笃定信的。老辈人就说过,撵地不如得地,无意当中得了宝地,一准是祖宗庇佑了。老孙有盘算,等自己百年之后,就埋那儿,可真的能惠及三代啊。搬到后山来住,说到底,就是为了先把窝子占下,这才是天大的事儿。可是话又说回来,终究是不能言语的秘项儿,说出去了就不灵验,而且万一有人红眼,还容易招事端。可能,也只有田小燕在那边最能明了他心思,嗯,按说应该能,毕竟凡人瞒不住仙灵。每想到这一层,老孙心里就犯嘀咕,生怕田小燕突然从坟里蹦出来,揭他老底。好在,搬过来住,天天陪着她,想必小燕断不是绝情之人,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安稳。只是,一个人搬来后山住,生活不方便,日子也难打发,估计自己离死的那天儿啊,还差着八十八呢。
三全儿撂下饭碗要去看老孙。想着老孙爱吃鱼,就招呼媳妇下网。三全儿媳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白他一眼:“没看手里忙着的啊?两个小崽子作业还有一大堆,十点之前得批改上传,家长群你是一点不看,成天就知道泡村里,啥啥指望不上。咋的,有人勾魂啊?”
“瞧你说的,哪跟哪啊。俺得去后山看看老支书,有公事儿,也有私事儿,莫问了,赶紧的吧。”
三全媳妇是把好手,带俩娃还在其次,改作业完全是领导做派,始终就是四个字——已阅,然后签名:洪英。老师经常在家长群里敲打:有些家长能不能上点心,能不能有点责任心?家庭作业是留给家长批改的,大睁两眼错了也不知道改,说多少次了,家校共育家校共育,家长都在干啥呢?洪英这头呢,从来不搭腔,心想,俺都把孩子交给你了,好赖俺都放心。再说,作业认得俺,俺可不认得作业,咋改?洪英的主要精力,放在冬桃园了,当初两口子一锄头一锄头刨的坑儿栽的苗儿,自打三全儿进了村,就剩自己一个人,天天除草,浇水,掐枝,封果,累弯了腰。门口鱼塘倒是没费啥事儿,桃园有的是青草,挑回来往鱼塘里一扔,捎带脚儿。三全儿要去看看老支书,准是有啥急事儿,看他黑着个逼脸,忍住没问,双手在围裙上胡噜两把,从院墙取了旋网,鱼塘边天女散花撒下去。洪英最清楚塘里哪块有鱼,一网捞上来二十多条。三全儿在一边皱皱眉:“留两条鲫鱼一条胖头,其余的放了。”
三全儿往塑料袋里兜了水,鱼在里面蹦跶,往三驴子后挂厢系稳当了,一拧电门,三驴子“嗯嗯嗯”上了路。后山离三全儿家六七里路,水泥路早前儿刚通到山脚,入山的砂石路是自己接支书以后领人修的,也是当初跟老支书承诺的,只是雨水冲刷以后坑坑洼洼有点难走,三驴子在上面直蹦跶,就想着等以后有项目了,把水泥路给接续上,通进山里。
老孙两片嘴唇全破了皮,土豆焖鸡一块不能碰,疼得钻心,三全儿拧鱼进屋的时候,他正仰着头,张着嘴,用小勺舀水往嘴里灌。
“孙叔,吃没呢?”
“哎呀!咋搞的嘛,嘴唇都脱皮了。”
“孙叔,别动别动。哎哟,这可咋整?怕是要遭大罪了。”
“屋里有獾子油没?得抹抹,可不能让上下嘴唇粘住了啊!獾子油俺家还有一瓶,你等着,等着啊,俺去拿。”
三全儿实打实被老孙的两片嘴唇惊到了,红霞霞亮晶晶的,像刚剥了皮的狼獾肉。明显是上火了。这得是多大的火啊。到底是因为啥呢?田小燕危房改造的事儿?俺只是随嘴一说,也不是不能变通嘛,总归她儿子大学里寒暑假回来也得住,村里出面把房子整整,费用能包住。田小燕低保的事儿?国检可不是儿戏,上面三令五申,谁都不敢打马虎眼,该拿掉就得拿掉。信号塔的事儿?那可不是三毛两毛,他应该知道村里掏不出来那多钱。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孙婶闹离婚的事儿。嗯,一定是因为这个。孙婶已经起诉了,法院传票今天刚到,还揣俺兜里呢。估计老孙得信儿了,老夫老妻闹成这样,搁谁头上都得上火,看来,这法院传票俺得压一压,不能给他,可不能火上浇油。三全儿来来回回想了一路,等手指头搪了獾子油,轻轻在老孙嘴唇上涂抹好,就说:
“孙叔,俺想好了,田小燕危房改造的事儿就由村里出面帮着弄弄。脱贫攻坚之后要搞乡村振兴,这条进山路俺记下了,等有项目了一准给打上水泥。这后山黑灯瞎火的,进出不方便,这样,俺明天就联系人,门口按个太阳能灯,花不了几个钱。孙婶的事儿,俺回头找她再聊聊,再聊聊,有啥不能将就的,是吧?”
从始至终,老孙张着嘴,也不吱声,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像条缺氧的鱼。三全儿后半夜从洪英肚皮上翻下来,喘着粗气说,赶明儿杀只老鸭,炖清汤,给老孙送过去败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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