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fo21

作者: 八月适合出家 | 来源:发表于2023-04-09 17:3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酒店发的制服是旧的,编号fo21。棕黄色的外表,带着金属光泽,内里已经洗得泛白,不知道多少年轻的身体穿过。简陋的员工电梯,忙碌而拥挤,但只要推开防火门,往前走两百米,八部豪华客梯等在那里,空空荡荡。最近两个月,它们只为几个常住客服务。那些人穿着运动服,拎着网球拍、高尔夫球杆从酒店大堂经过,司机等在外面,像电视剧里的生活。

办公室没有窗户,闷热潮湿,挤在电脑桌前面的两张脸红扑扑的。工程部答应安装的空调,已经失约了整个冬天,还没有落实。面前的话务台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笨重的台式电脑上显示着客人姓名、房号、房型。电话铃声不时响起,电话那头的人想知道WiFi密码,用餐时间,拖鞋在哪?手心全是汗,抓着话筒的部分粘腻腻的,只能胡乱地把制服袖子挽起来,再不济用酒精擦拭。这里是酒店话务中心,也就是总机。我来的时候,师傅给我打印十几页酒店资料以及各个部门和领导的短号,师傅说,等我把这一切都背下来,就是一名合格的话务员。

我们不断地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中英文双语,声音甜美。师傅在这个岗位上一呆六年,因为发音过于标准,经常被客人要求转人工。电话那头的人只知道话务员属于星级酒店,却不知道我们坐在这么简陋的办公室。毕竟酒店正门奢华招摇,高高的柱子,一尘不染的旋转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吊灯闪耀,门童挺拔,跟它相比,员工通道像是在酒店侧面微微划开的一道口子,上面挂着一排发黄的塑料软膜,阻挡住外面想要窥探的视线。话务中心在一楼,经过门卫室和监控中心,推开两扇防火门就到了。

办公室不大,塞得很满,进门左手边放着一排两人高的程控交换机,地上堆着废纸盒,里面放着叫醒单,话务统计表,签到表等十几个单据。把它们收起来,放台空调应该没问题。工程部却说,空调的湿气会损坏高速运转的程控交换机。可是没人在意湿气早就破坏了办公室墙面,大块脱落的墙皮被白色塑料薄膜遮住,像从俄罗斯偷渡来的白巧克力。

刚到办公室时,最让我难受的是噪音。程控交换机昼夜不息的轰鸣,打印机吭哧吭哧地交响,还有随时准备尖叫的电话铃声,心里涌起一股委屈,好像我辛苦读书,跋涉千里,只是为了到这里忍受噪音。那时我还没毕业,被学校送到酒店实习。排队站在负一楼的人事部,酒店各个部门主管来挑人。机灵的被送到前台,温柔的被送到总机,气质好的被送去当门童,其余大部分个子高又长得漂亮的被送到餐厅端盘子。

同学都羡慕我,个子小运气好,总机多轻松,每天打打电话就下班了。但当我独自呆在办公室时才发现,电话铃声通常不会一个个响起,而是同时响起。师傅刚做这一行时,经常独自值早班,整个上午水都不敢喝一口,后来膀胱憋出毛病,她才决定给自己上厕所的自由,不管不顾地把电话转到同样忙碌的前台。即便如此,酒店也不愿给话务中心多加个员工,他说你们要有奉献精神,主人公意识。师傅说,在酒店还是当客人好,再小的问题都有人回应,永远不会有这样的麻烦。1503的女士说客房马桶堵了,她希望找个女人去看看,“马桶堵在那里,我很尴尬。”我立马打电话给客房阿姨,阿姨说,我去也没用,最后还是要工程部来看。我说,你先去看看吧,别让客人尴尬。

周末,我有机会去前台,主要帮忙找文件,整理房卡,协助做些杂活。我很兴奋,终于可以走出逼仄的办公室,远离那些让我头疼的机器噪音,同时看看我在电话中听到的声音长什么样子。推开一扇红色的木门来到前台,面前是黑色的大理石台面,上面放着黑色电脑,白色座机电话。酒店大堂里播放着古典音乐,声音轻柔,像只小手舒服地按摩着耳朵。主管给我一堆杂乱的房卡,让我拆掉卡套,用酒精消毒。我工作了一会,才意识到前台没有凳子,我们要站着上班。忙碌的间隙,侧头看主管,她刚摘下口罩,蹲在地上喝水。

两个小时后,小腿开始僵硬,我想去洗手间伸个懒腰。员工厕所很远,要推开无数的防火门到负一层,我看到酒店大堂角落的洗手间在向我招手。黑木做的隔间门,馨香的空气,柔黄色的灯光,智能马桶圈,自动加热,我舒服地放个屁。这才是星级大酒店该有的样子嘛!走出来的时候,我小心地洗手,热度刚刚好的水流,温柔地抚摸着我粗糙的手指。把踩了半个月的皮鞋放在自动擦鞋机上,机器欢快地转动着,声音如此美妙。

我站在镜子前,重新把头发扎在脑后,黑色发套太紧,绷得我头皮疼。保洁阿姨从外面走进来,她拎着工具箱去打扫卫生间,过一会儿,她突然走到我面前,小声说,没有人告诉你吗?员工不能在这里上厕所。我心里一惊,实习生培训那天,人事部话太多,我没仔细听,可又忍不住反驳,这里又没有人。阿姨说,那也不能用,幸好不是经理发现的,要不然你就惨了。我走出卫生间的时候,背脊不由自主地弯曲,对啊,如果是我,花很多钱住星级酒店,怎么能容忍服务员和我用同样的洗手间?员工洗手间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惨白的瓷砖,水龙头坏了,推开隔间门,有些马桶圈是破的,有些马桶圈是歪的,有些马桶里面有黄色的污渍,这就是世界的样子,不同的屁股,坐不同的马桶圈,很公平。

来实习之前,我从未住过酒店,可是为什么会学酒店管理呢?高三那年,父母和我盯着同一本《报考指南》发呆,竟然有那么多的学校和专业。老师建议我报考省外的学校,说趁这个机会去外面看看。最后是村长拍板,他说考这个经贸学院。他有个远方表弟曾在那里读书,说分配工作,还管吃管住。父亲干瘦的一张脸抽着旱烟说,那就这样定了。那时候周边没人知道经贸学院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我只知道想过另一种生活,只能拼命读书。

为了我的学业,父母付出很多,40岁的母亲第一次走出大山,去沿海城市打工,托亲戚关系在工厂做保洁。姑姑告诉我,母亲刚去的时候不会看公交站牌,急得在车站呜呜哭。当时我在做什么?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铺床,家境优渥的室友说我们才不铺床,我们便一起躲在寝室睡觉。老师让写检查,我也毫不在乎。每月,母亲会定时打来生活费,我安然地享受一切。心里也曾闪过一丝愧疚,好像母亲不是在工厂干活,而是在为我打工。那念头一闪而逝,最终被“偶尔也要犒赏自己”的想法打败。

知道实习地点是星级酒店时,我被无知的快乐包围,健身房、游泳馆,中餐、西餐、日料我都要体验个遍,我要好好表现,我要留在这里。来到酒店后我才知道,除了工作需要,我们不被允许去客人呆的任何地方。四年前的母亲有没有像我一样发现,外面的人是如此不同。他们甚至不用洗衣机,而是花钱让别人洗。

我偷空蹲在地上喝水,一起身正迎上客人的愤怒。他说,你们经理是谁?让他出来。他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普通的样子,普通的身高,普通的打扮,可是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说洗衣房洗坏了他六千块的T恤,印在胸前的Logo变形了,要酒店原价赔偿。值班经理站在他面前,小声地说着什么,酒店发的黑色西装硬挺,红色领带高贵,大头皮鞋闪亮,平时把他衬得像成功人士,只是批量发放的体面终究扛不住金钱的重压,我看到他低着头,脸上的痘印更红了。客人的怒吼声越来越大,华丽的酒店大堂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客人的手用力地挥舞着,我差你们那几顿饭吗?餐券飘在地上,七零八落。

我不停地喷洒酒精,用纸巾仔细地擦拭每张房卡,心里想象着把六千块穿身上是什么样子?是每寸皮肤都被好好呵护的感觉吗?我看着自己的手指,洗得很干净,每次上早班,值班经理会仔细检查每个人的指缝。只是形态不够完美,写太多字的中指是歪的,手心挂着薄薄的一层茧。

穿着皮鞋站八个小时后,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推开厚重的员工通道大门,酒店大堂里仿佛永久会存在的音乐和馨香都消失了,脚下踩的不再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砖,而变成坑坑洼洼,需要打补丁的水泥路面。灰扑扑的员工电梯里,服务员戴着高高的厨师帽,推着精致的送餐车,丝绒糕点上缀着红彤彤的车厘子,像我刚被挖出来的心脏。脱掉鞋子和丝袜,脚底板通红,刚碰到用细铁棍做的上铺楼梯,就忍不住流泪。住我下铺的王阿姨正准备去上班,她听到我的抱怨,笑着说,刚开始都这样,过段时间你就习惯了。

那天我在宿舍躺很久,不停地揉搓僵硬的小腿,自从读初中后,父母便不让我弯腰做农活。亲戚也夸我聪明,会读书,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信息,将来肯定有出息。我以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会过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从来酒店后,我第一次庆幸自己在办公室有个座位,尽管墙皮脱落,噪声不断,可是坐着的感觉更像一个人类。

每周休息两天,同学喊我出去玩。我很久没有走出过酒店,猛然看到开阔的天空,竟然有种陌生感,原来天可以那么远,看不到尽头。热闹的江南小镇,小桥流水,复古的商业街,跟故乡完全不一样的景致,我却提不起兴趣,我总忍不住盯着别人的衣服看,我们的外表看起来如此相同,我们的生活却如此不同。王阿姨每到休息日就换掉工装,穿上自己的漂亮衣服回家。那天,我从外面回来,推门看到王阿姨正对着镜子扭动腰身,她的头发抹了油,服帖地堆在脑后。杏黄色的旗袍,优雅动人,制服穿久了,我忘记她也是江南女人。

巨大的落地窗外面,路过一群飞鸟,天空漂亮的像是梦境。宿舍就在酒店大楼,我们看到的风景和客人一样,这是实习生活中最奢侈的部分。我经常闭着眼睛想象自己躺在27层的豪华客房,而不是翻个身就“吱吱响”的高低床。王阿姨跟我说,以前宿舍在外面,条件更糟,天天闹老鼠。这两年疫情,酒店生意不好,才拿出一整层给员工住。我换上工装,准备下楼吃员工餐。陪同学逛一上午,她在景区买了五把折扇带给家人,我纠结很久,最终什么都没买,不像过去花母亲的钱那么大方。

王阿姨拿着小镜子,站在落地窗前面,仔仔细细地描眉,她说中午去西餐厅吃饭,让我跟她一起。来酒店这么久,我还没去过西餐厅,都说22楼风景绝佳,价格也绝佳,午餐自助368一位。算了算了,中午特地饿着肚子跑回来,就是想到今天周四,员工餐加个鸡腿。王阿姨说,不用付钱,她有两张西餐厅的午市套餐券,是优秀员工福利。我想起来了,昨晚下班时,我听到王阿姨在打电话,帮我留窗边的位置。我问她,怎么不叫你老公?王阿姨放下镜子,无奈地笑笑,他说他没有西装,不敢来这种地方,算了,我们吃,怕啥呢。我一听兴奋地从床铺下面拉出行李箱,找到最漂亮的裙子,背后绑着蝴蝶结,一直舍不得穿。仔细地洗脸涂口红,网上买的试用装,很小的一管,可以用很久。

我挽着王阿姨的胳膊走出宿舍,还是习惯性搭乘员工电梯。值班经理拿着发票站在里面,他笑着问我们,穿这么漂亮去哪里呀?我兴奋地说,我们去西餐厅吃饭,王阿姨的优秀员工福利。走出电梯时,我捏着餐券的手心有汗,我回忆自己刚才说话时的神情,声音太大,像是一种无力的解释:我们不是在酒店乱逛,我们拿着22楼的入场券。提前一天预约的靠窗位置,风景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我在总机告诉过预约用餐的客人,最近外面施工,窗外的风景并不好。那时,我并不理解“最近外面在施工,窗外的风景并不好”的意思,我只是话语的机器,向电话那头的人传递信息。

西餐也不过是普通的味道,套餐量也很少,只是白色的餐盘很大很重,刀叉落在上面总是很响。我忍不住到处看,想知道别人在吃什么,他们穿什么衣服,聊什么天?我想看我每日忙碌的世界,它的上面是什么样子?我小声地咀嚼,小声地说话,有一种误入别人地盘的拘谨。餐厅灯光太耀眼,能看到衣服上多出的线头。母亲的品味有些过时。可是她怎么能想到,我会来这种地方吃饭?我把最后一口茶喝掉,看着面前过于干净的餐盘,有些心虚地问王阿姨,别人会不会嘲笑我第一次来。王阿姨拿着餐厅提供的白毛巾擦手,她说,管他呢。

原路返回时,我看到不远处有洗手间,心里有丝小小的冲动,那里的隔间很豪华,我想再享受一次。王阿姨却说,不要吧,马上就回寝室了。我坚持,我们今天又不是服务员。王阿姨按亮电梯按钮,她说,我们只是脱掉了制服,这里很多人我都认识。电梯向下走,王阿姨看我不开心,突然笑着说,要不我们再去员工餐厅吃个鸡腿?

我第一次进客房时,已经在酒店实习快两个月。那是话务中心每月一次的电话测试,必须在客房进行。主管告诉我,这种时候我们是可以用客梯的。可是电梯门刚关上,对面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墙面,映出我慌张的内心。这时如果有客人进来,我应该做出什么表情?微笑点头还是装没看见。我要帮他按电梯吗?我要如何为他服务?可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生气,不过是明亮一点的电梯,我在怕什么?为什么要为他服务,他自己没有手吗?领导总说,服务行业要有服务意识,可是服务的尽头是什么?是永远的卑躬屈膝吗?中午在食堂吃饭,听到旁边排队打饭的男人炫耀,他去北海道旅行,买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因为服务员半跪着为他服务,让他不忍拒绝。他穿着酒店统一发的西装,头发全部梳在脑后,他说,我们酒店应该多向人家学习,那一刻我把鸡腿骨头都咬碎了。

电梯停在16层,厚重的地毯,高跟鞋踩在上面完全没有声音,明明是和宿舍楼同样的格局,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安静、空旷,有种不染尘世的高贵。我们没人说话,走到1601房间,同事刷卡,我们走进去。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白色床单一尘不染,没有褶皱。过去,我总在电话中告诉客人,拖鞋在进门的第一个壁橱,洗衣袋和挂烫机放在第二个壁橱,电视遥控器在左边床头柜的抽屉里。酒店不主动提供一次性用品,但如果您需要,客房马上给您送到。两个同事蹲在地上拨号测试电话,我拉开壁橱,打开抽屉,走进洗手间,确认我说过无数次每个用品的位置。同事打完电话,回头看到我说,不要动房间的任何东西,等我们搞好电话测试,客房的人要来检查,那些阿姨都很凶,要是让她们发现哪里动了,又要去前厅群骂我们。

走出客房的时候,我看到王阿姨,穿着土黄色制服,头发在脑后盘成椭圆状,她推着工具车,在客房门外保持着罚站的姿势。我看到阳光洒在她身上,经过她时,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那片晒着她的阳光也晒在我身上。我从来不知道,工作时的王阿姨是这个样子,很像我以前逛商场时,在角落不起眼的地方遇见的服务人员。我没有仔细看过他们。我一直觉得,他们生来就在那个地方,生来就要为我们服务。我习惯于他们的存在,像习惯城市的公共设施:地铁里的凳子,公交站牌前的遮雨棚,路两旁的垃圾桶,夜晚的路灯。

节假日遇到的客人格外暴躁,前一天住的要延迟退房,今天来的要提前入住,谁都无法满足,话说重一点就会被差评投诉,只能被动地挨骂。两个喝醉的客人一遍遍打电话,说给我拿两副扑克牌,我说总共四十八块,您是刷卡还是现金?那边说,你们这么大的酒店抢钱啊?接着开始疯狂地辱骂,声音大到我快幻听,挂掉电话,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似乎在说它不喜欢自己所处的环境。电话又响,有客人三分钟打五个电话要两杯咖啡,我一遍遍地跟他说,我去催阿姨,让他等一等。他说等等等,两杯咖啡你要我等多久,把你们经理叫过来,我要投诉。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被雇来挨骂的。鸡飞狗跳的时候,还接到骚扰电话,隔着电话线,男人慢悠悠地问,你们上班穿裤子还是穿裙子?丝袜穿内裤里面还是外面?如果不是因为通话被全程录音,真想把他八辈祖宗骂一遍,谁还没有脾气呢。

混乱时刻,竟然想起我也曾态度糟糕地打过投诉电话。那时父亲刚学会上网,不知道流量与WiFi的区别,我前天刚帮他冲两百块话费,后天又欠一百多。父亲老了,看我的眼神变了,怯怯的,像小时候的我看他。我又生气又心酸,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他为什么都做不好。同学跟我说,可以给通信公司打电话投诉,凶一点对方就会退钱。我当时庆幸同学告诉我的办法,现在突然意识到,欺负人的是那个庞大的通信公司,不是电话那头被雇来挨骂的可怜人。我能直接骂通信公司吗?它压根就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能联系到的,不过是那个巨大通信系统里的一颗小螺丝,就像此刻的我一样。一股热流涌向鼻腔,眼泪羞愧地掉下来,我还在笑着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慢慢地,我适应了那些愤怒,问题和答案也被我全部装进脑袋,我不再像刚听到电话铃时那么慌乱,我可以前一秒跟同事八卦,后一秒变身专业的接线员,我感到自己逐渐变成一本人肉写的书,上面写满了问题和答案。偶尔也会有客人吐槽我太像机器,他说,妈的给我转人工。师傅夸我进步飞快,实习期结束,她依依不舍,她说等我一走,她又要跑着去厕所。

收拾行李的时候,王阿姨在跟女儿打电话,她说,你自己的孩子自己照顾,别指望我,再有两年我就退休了,我再也不想干活了。我合上行李箱,它们跟来时一样空空荡荡,我问王阿姨,你退休后想做什么?王阿姨说,躺平啊,什么都不做。我说,躺平是做什么?是去旅游,还是吃美食。王阿姨说,躺平就是什么都不干,我想等退休那天,在客房住两天,就是住着,什么都不干。王阿姨说到后面,突然有点害羞。我想说你现在就可以去住啊,但想到住一天要花掉王阿姨一周的工资就没说出口。

半个月前,外婆生病,母亲回家短暂照顾后,又匆匆回到工厂。我说我马上工作了,不再需要学费,母亲说不是为我,她喜欢工厂。我很不解,那可是扫厕所啊。母亲说,在工厂,每天只要工作八小时,还有食堂管饭,不像在家里,一睁眼就要干活,到睡觉才能休息。那时我也注意到母亲的变化,她比以前白了,胖了,像个干净的城里人。只是我不明白让母亲满意的生活,为什么会让我辗转反侧?

大巴车载我们去车站,高耸的酒店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在阳光的照射下,玻璃幕墙闪闪发光。客人们安然地享受酒店提供的一切,他们不知道在酒店的地下三层,有无数的人为他们一刻钟的舒适忙碌。洗衣房,制服房,饼房,中餐厨房,西餐厨房,前厅部,工程部,客房部……我们像勤恳的工蜂,在自己的位置上旋转。盘根错节的地下世界,像是老鼠的宫殿,一道又一道的防火门,一不小心就会在里面迷失。

我记得,从工位走到员工餐厅,有好几条路可以走,那是不同的楼梯,不同的防火门,不同的道路,但只要向下走,就能走到。我记得,2618的客人要送餐,1723的客人要打扫,1117的客人又在催洗衣……酒店的地下三层忙忙碌碌,昼夜不休,高高在上的人们,他们掉落的头皮屑,用掉的卫生纸,脏掉的衣服,用过的碗筷,浪费的食物,冲水的马桶,源源不断地从高处往低处倾泻,而呆在地下的我们,负责承接住这一切。我记得,活动在地下世界的感觉,好像楼上住的每个人,都踩在我们的肩膀上。我们明明生活在同一栋大楼,但只要没有必要,我们永远不会见面。

车越开越远,慢慢离开这家酒店,这条街道,这座城市,我们会回到学校参加毕业典礼,然后再去哪里,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制服上的编号是fo21,它现在躺在洗衣房,会有别的女孩穿上这套制服,她将推开一扇又一扇沉重的门,吹过我的冷风也会吹过她年轻的身体,她也会嘴上挂着笑,接起电话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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