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酒,不用找。”银锭清脆的声响敲击桌面,小二的应答声里透着压抑的欢欣。酒馆散座的侠士却感到凝滞的气息,抬头望去,那红衣人头戴斗笠,背缚佩剑,腰挂长笛,黑发如瀑,却是一位女子。
众人看不到女子相貌,却无不显出惊惧,十年前横扫江湖的醉笛客,无人知晓其杀人招数,但特征是一袭红衣,微醺醉酒,与当时的武林盟主大战一场,不知去向,世人传言醉笛客是落败而逃,如今竟是归来了?
女子始终将斗笠遮住面容,待小二上了酒,也没有动静。
此刻,比武大会正在酒馆外热烈地进行着,台上是当代武林盟主鹿安之子鹿鸣,从小天赋异禀的他已然成为争夺武林榜首的黑马,而他父亲自从十年前负伤,便没再上过武场。
如今二十加冠的翩翩少年一身白衣,第一次在叔伯侠士面前展现技艺,现在他面对的是上一届武林榜第十,绰号不器的王权义,今年刚刚三十出头,之所以被称为不器就是不拿兵器,掌法使得出神入化。
鹿鸣抽出佩剑的姿势潇洒磊落,不少观战的闺阁女子发出不断的惊叫声浪。
随之众人都瞪大了双眼,看到鹿鸣将佩剑甩出,剑锋凌厉地刺入练武场旁的大树枝干上,剑柄微微抖动。
“王师伯,冒犯了。今日我也不使兵器,和师伯比试一下如何?”鹿鸣弯腰空手作揖道。
众人哗然,谁人不知王不器是掌法天下第一,没了兵器的人都不敢上前冲撞半分,只怕自己被打败拂了面子。即使这个初生牛犊,六岁降服了大虎,八岁就会使剑...
“食平,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莫说如此大话。”王不器愣了愣,随之摆正了身态,若是输给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他这掌法第一的名声可羞与坐得。
字食平的鹿鸣扎稳了双腿,抬眼望着前方,轻嗅着对方的运功气息,调动丹田的热流,汇聚在掌上。
擂台敲响的刹那,王不器就毫不保留地冲着鹿鸣面门劈去,鹿鸣抬手将挡,却是个虚招,腿下一个挪移,整个人闪到王不器身侧,借着王不器运掌的力量,出手将其拍出数步之远。
好快,王不器脑内一阵空白,刚刚一回合好像是他自己打了自己一掌般。
“王伯,虽然你看我长大,却不能这样放水呀。”鹿鸣的脸上,还留着青春洋溢的少年之气,此时站直了身子笑将起来。
众人喟叹,王不器心中一个戏谑,料想是鹿鸣早知道他出了全力,而故意这般说得,看上去是给他面子,其实却是完全目无尊长的做法。鹿鸣此刻正露出无数的破绽,王不器未来得及细细思索,肌肉记忆便已将他送到鹿鸣身前。
若这一掌不中面门,也会移到胸口,若着手招架,小腹必会受难,鹿鸣啊鹿鸣,你败给了自大,两回合,就到此为止吧。王不器想着,身旁一股劲风,势如破竹地向鹿鸣挥去。
鹿鸣不抬手招架,也不低首躲闪,却是凌空跃起,双足蹬上王不器的小臂,而借力向远处飞去,双脚和一手同时落地,离擂台边界只剩半尺不到。
“王伯,晚辈不敬,多多包涵。”鹿鸣说这一句话,转眼已足蹬地面,窜前而去。王不器未来得及收手,已被鹿鸣的掌气罩住胸口。
“包涵”的语调刚刚落下,擂台发出敲击,鹿鸣三回合获胜。众人欢呼,尤其是尖锐的女子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鹿鸣翻身向擂台边的大树,足间踩上自己的佩剑,再一个跳跃,剑和人都已回归擂台,他啪地再次作揖,王不器回礼,摇着头叹道,“真真青出于蓝了。”他知道,这一场比试,虽然招数观着简单,他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被这个后辈小生牵连着,他所有的力气似乎最终都会化为鹿鸣手中的武器,转过身来攻击他自己。丹田沉静,气息调动,鹿鸣的境界远超出他的预期,相比之下,鹿鸣使剑反倒是中规中矩地取胜,他却不禁揣测,是否用剑的人也能感受到这种操控力,还是鹿鸣在有意隐藏实力。
当今武林盟主鹿安即使不参加比武,仍占着武林第一的名头,上一届第一便居于武侠榜第二。鹿鸣佩剑插于身侧,他知道武侠榜前十都有自己选择敌人的权利,于是他在台上叫出武侠榜第二的名字:“玉千颜。”
“你家公子着实身手了得,可是...”
“可是什么?”鹿安看着戴着面具的玉千颜一步步走上擂台,满意地点点头。
“为人是不是过傲了?”
“你可知放纵任性,在这江湖之中,是强者的特权?”鹿安说道。
对方便闭了口,人人知晓当年倚仗天下第一的威势,东方氏族的独女被其迎娶入堂,这东方家族自古以来遗传之血,是练功极佳之血,便成了所有武学世家纷争的氏族,当初鹿安斩杀满门,硬生生让他们的独女诞下有东方之血的孩子鹿鸣,而那东方氏女子因了自己的孩子,竟也慢慢放下仇恨,在盟主府中平静度日。
人们知道,鹿鸣只要打败玉千颜,那整座江湖武林,就还是他们鹿家的。
女子继续为鹿鸣欢呼尖叫,武林世家的男子却心中为鹿鸣暗暗叫起了嘘声,期盼他输。
玉千颜使剑,之所以绰号千颜,是因为他除磊落正面对剑之外,还会变脸一般放出暗器,防不胜防。
鹿鸣倒并不提防暗器,武林比试杜绝一切小动作,大家只认正统的比试。而玉千颜不凭暗器,也能拿到上一届的武林比试第一,足见其剑术之精。
鹿鸣翻起剑花,向玉千颜进攻,后者背着一只手,几乎立在原地阻隔着鹿鸣的剑气。
群众发出一阵阵惊呼,鹿鸣几乎双脚悬空在绕着玉千颜使剑,后者戴着面具,也不转身,鹿鸣到身后则用背手用剑护住背部,鹿鸣窜到身前则用剑护住胸腹,并找准空隙发动攻击。
鹿鸣眼见快而不破,更换策略,向后一跳,玉千颜便迅猛发动攻势,几乎在鹿鸣跳跃的同时紧跟而上。
鹿鸣来不及收剑回挡,紧急之中拿起剑鞘,众人皆是一惊,除了鹿安本人,没人能抵挡得了玉千颜的正面攻击,哐当一声,剑鞘上凝聚丹田之气,人们看到了东方之血的运功之道,无不惊叹,玉千颜的攻击被硬生生挡了下来。
玉千颜微微晃神,鹿鸣便抽回右手之剑,一个迅速的劈斩从玉千颜脸上划过,众人惊呼,玉千颜的面具裂为两半,应声落地。
自此千颜的面貌得以被众人观之,粉面薄唇,剑眉凌厉,透着截然矛盾的反差。
鹿鸣一个大跨向后跃入,躲开千颜的凌厉攻势,眼神好的人看到一阵银光闪烁就暗道不好,玉千颜使用了暗器。蹲伏着的鹿鸣一个闪躲,躲开两枚暗器,还有一枚躲闪不及,被他叼入口中。
玉千颜发完暗器,眼神净是狠厉,鹿鸣似乎为了赶时间,未把暗器吐出就叼着向他冲来,剑锋划开空气,玉千颜举剑迎战,大家已看透这是一回合定胜负的关键一击。一阵惊呼,鹿鸣落到玉千颜的身后,剑断。
而在鹿鸣的断剑落入地面之前,叮当一声,玉千颜的剑早已落地,鲜血顺着手腕流下,鹿鸣口中的暗器,已插入玉千颜自己的手臂。
“小子,你这样打法,在江湖上可是活不过几日的。”玉千颜说道,顺着擂台几个健步,越过人潮,使出轻功,片刻之间无影无踪。
武林盟主此时轻功飞身落于擂台,宣布胜负已定,比武大赛的第一已昭然若揭为鹿鸣,随之盟主开始发表一番激情的江湖之说。
而酒馆中人们看到先前的那名红衣女子,仰头灌下一壶酒,人们只能看到她绯红的脸颊,似乎已是醉了,随之便飞窗而出,直奔武场,落于擂台,人们只听见“拿命来”这三字,转眼间剑已出鞘,直抵武林盟主鹿安的咽喉。
鹿鸣疾步向前,以一个剑花抵挡住了红衣女子的攻击,两人都重重地向后退去,红衣女子的斗笠落在身侧。
人们泛起一阵惊呼,这不是他们先前料想的醉笛客归来,眼前的女子眉眼清秀,脸颊圆润,却是江湖未曾见过的,只是女子脸颊泛红,站起身来时步履不稳,一副醉酒的模样。
“今天你必须死。”女子剑向鹿安,大声说道,声音却带着稚嫩,丝毫不似在酒馆时的成熟雅静。
鹿鸣上前,想用剑花将女子的剑拨开,却被缠绕起来,女子摇摇晃晃,却每一招化解了鹿鸣的招数,二人竟缠斗数个来回。
“姑娘,你这是何意?”鹿鸣心下一惊,醉剑之法,他从未听闻,只是略微听得醉拳之术,但这女子的运剑方法,虽摇摆不定,却又频频屡出奇招,自己竟然未必有把握能钳制她。
“你和红兰是什么关系?”鹿安轻轻地问道,鹿鸣和红衣女子同时止住了缠斗,只是红衣女子步履蹒跚地还要上前,被鹿鸣的剑挡住。
“红兰是我姐姐,所以今天我定杀你不可。”众人再次惊叹不已。红兰便是十年前突然骤出江湖,在渭北一带斩尽江湖之人,最后直捣鹿安盟主府上,和他争斗,让其负伤不能练武数年的侠士。
“红兰呢?”鹿安挥手让鹿鸣放下剑,然后盘腿坐在了练武场中央。
“我姐姐死了,自缢而死。”女子说道,见父子两人都没有反击意图,便稍微沉静下来,只是脸颊仍然通红,胸脯剧烈起伏。
鹿安和江湖人士均是一惊。
“我姐姐十六岁不到,你就娶了东方氏族的女儿,全然不顾和姐姐的婚约。再后来我姐姐抛弃琴棋书画,苦练剑术,就是为了能报仇,把你杀了。所幸,我们红家也是习武世家,父亲自幼也给我们传授武功,有些底子,姐姐用情蛊作为催化之术,短短十年,功力大增,却不知你下了什么诡计,让她回来就自杀了。”女子踏前一步,“我红玉,今天就算是死,也要给姐姐报仇。”
鹿鸣踏前一步被红玉喝住,“你还不明白吗?你本来不该生这世上,是你父亲,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才被生到这世上的!给我让开!”
“不让。”鹿鸣踏前一步,说道。
“你要逼我把你也杀了?”
“我不觉得你能杀了我。”鹿鸣话音未落,向前冲去,转瞬之间割下红玉的乱发几许。
“你不躲?”鹿鸣回神,冲着红玉喊道。
“因为我料定你不会杀我。”随着话音落地,红玉微微扯动嘴角,算是笑了,转身出手,先前摇摇晃晃的身子,突然速度迅猛如狼,几乎什么都没看见,剑便刺入了鹿鸣的大腿。众人一阵惊呼,不少新晋武学侠士打算出手相助,却被闯荡江湖多年老一辈的侠士拦下来。
鹿鸣蹲了下来,口中发出嘶嘶声。
“少年,才看过二十年的日出,我为你感到悲哀,还有可怜。”红玉眼神暗淡,举起剑,对着鹿鸣的头顶奋力向下砍击。鹿鸣闭起了眼睛,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而是陷入深深的沉静。
剑落,再拔,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红玉的脸上也被染了一层艳红。
“父亲!” 鹿鸣叫到,鹿安早已轻功上前,挡在他的面前。
红玉止住了手,看着自己的剑上红光闪落。
“十年前,我答应阿兰,封阻筋脉,永不踏入江湖。”鹿安轻轻说道,丹田之气却让他的声音传遍演武场,众江湖人士也便明了,鹿安十年不比武的因由所在。
“姐姐十六岁那年告诉我,她爱上一个盖世英雄,那意中人必会成为武林第一剑客,八抬大轿迎她进门,谁知竟是如此负心。”红玉的声音微微颤抖。
鹿安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笑了几声,眼神显出温和,“红玉,你长大了,当年还是个软糯的小女孩啊,扯着我要冰糖葫芦呢。”随之吐出一口鲜血倒地。红玉的剑间不再稳固,颤抖的剑锋慢慢地坠落地面。
鹿鸣拔剑而起,一个凌厉剑锋,打掉了红玉手中的剑。
鹿安死前,走马灯地出现了一生的记忆,他一生都未能挣出一个情字,瓶颈期师傅告诉他,唯有斩断情丝,或是超然物外,方可达到最高境界。
他未能突破,却依然成为天下第一。所以知晓,这世上行走江湖之人,心中都有着或多或少的牵挂和羁绊。
他有生之年想要看一看,没任何情缘所扰的武学境界,能达到何种地步。所以他娶了东方氏的女儿作为侧室,打算培养自己的孩子成为江湖历史第一人。他要把红兰纳为正妻,红兰拒绝。
十年以前,红兰以赤诚之情练蛊,武功超越他之上,他才幡然醒悟,原来情字也可以是突破瓶颈的力量源泉。
他明了,自己错了。红兰没有杀他,也许是看到东方氏不顾一切地护在丈夫身前,也许是鹿鸣的哭声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她离开后,鹿安封闭了自己的筋脉,誓不再踏入江湖半步。
鹿安闭上了眼睛,弥留时刻看见一束光芒,顺着颅顶滑下,红兰蹲在池边,够一叶莲蓬,他飞身下探,莲蓬便飞起,落在红兰的头上,她笑出咯咯声,如同春日怒放的花,比之江湖所有一切都黯然失色。
“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是不会杀你。”鹿鸣右腿上的鲜血已被止住,他用丹田气息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轻轻地看了一眼倒下的父亲,脸上无悲无喜:“父亲一生都在求索突破武学境界的方法,从正确的道路上迈回了错误的道路,他竟觉得情字才是突破的秘诀,但当初为情而剑下留人,该报的仇怨又没果断,算是什么江湖侠客,不过是女儿性气而已。”
“今天父亲死了,算是还了当初醉笛客的一个夙愿,而你的人头我是必取不可的。”鹿鸣说道,玩世不恭的深色里第一次泛出狠厉。
红玉衣袖轻飞,手上已出现一笛,笛至唇边,微醺面庞,一曲悠扬的乐声便传遍了道场。
人们内心激荡,江湖纷争,武学之境,情缘翻飞,都从笛声里显现。
数十年前,醉笛客便是用笛声,如入无人之境地斩杀心怀执念的人,人微醉,声益清。红玉历经十年磨砺,成为姐姐的样子。
众人如蛊惑般放下手中武器,唯独鹿鸣仍旧剑锋凌厉,他已经突破武学界的瓶颈,达到父亲曾经期望的境界。
剑入躯干,红衣上浸染鲜血,笛声骤停,红玉倒下。
后,人们自发封鹿鸣为新一届武林盟主,开辟无情无缘门派,人们称这些人为“剑门兵人”。
无人知晓,当日台下,在红玉倒下后,一青衣女子转身而去,配剑,长笛,步态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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