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去餐厅的路上看见她的。
她和这个舰船里其他的病人一样,穿着白色的条纹衬衫,染着污渍的袖口和看着有些拘谨的病号裤。淡黄色的头发梳成短束披在肩上,不仔细看的话,简直精致的像是个摆在门口的广告纸人。
她和迎面走来的病人们交错,随后,手中端着的咖啡落在了地上,她的袖口染上了发黑的污渍。
病人们看了她一眼,反倒有些惊慌,加速离开了通道,只留下她一个人,捂着手,低头看着地上被打翻的咖啡。
人流不断地从她身边经过,只有她站在原地。
她缓缓蹲下,将头埋进膝盖与胳膊撑起的臂窝,低声呜咽起来。
在罗德岛深黑色甬道的衬托下,她像只洁白的猫儿,失足落入了泥潭。
“你没事吧?”
我走上前,扶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小,在我的掌中像枚纯白色的玉雕,冰凉而精致。被咖啡烫到的地方泛出了通红,轻轻触碰,她的整只手就会颤抖。
“呀!”她惊声叫了出来。
她眼里蕴着的泪珠,因为惊讶而淌下,光点顺着眼角流经脸颊,消失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她抬起头,觉得有些寒冷,又有些温暖。
于是她看到了我。
淡淡的清香从她的发间飘出,不是刚刚打翻的咖啡,而是另一种香味,有些舒缓,有点蜂蜜的甜。
于是我也看到了她。
她的眸子,是如同她头发一般的淡黄,带着些许耀光。
而另一只眼睛,则是清澈的浅蓝。
我安慰她道:“没事的,只是打翻了咖啡,餐厅里还有很多,我可以替你去拿。”
“不不…不是的,我并不是因为打翻了咖啡才…”
她连忙摆着手解释,声音却越来越低。
“只不过,手被烫伤了,我就没法…洗掉袖口上的咖啡了。”
她盯着有些发红的手,喃喃道。
我愣了一下,扶着她身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不是这里的病人么,为什么还需要自己清洗衣物?
为什么她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不应该有亲属一起照顾她在病房里的生活么?
以及她的那双眼睛。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有着异色瞳的菲林。
***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触碰过别人了。”
餐厅里,她端正地坐在桌前,咖啡冒出的热气向上升腾,头上白色的耳朵微微地翘着。
“哪怕是罗德岛的医护人员,都不愿意和我接触。他们一旦碰到我,就会…产生可怕的幻觉,连我自己都没法控制。”
“…”
“你是第一个碰过我之后不会出现幻觉的人,罗德岛的先生。”
我想起来,现在我身上还穿着罗德岛的制服,大概她以为我也是什么工作人员吧?
她抬起头,盯着我的脸。当她金色和蓝色的眼睛同时看向我时,我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啊,不好意思,我不该随便盯着你的。他们...都不喜欢和我对视。”
她将头撇到了一边,脸颊处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而摆动,遮住了她的侧脸。
“没事的”,我回答道,“看来你和我一样,是个在罗德岛接受治疗的病人。”
“诶?”
“我好像从凯尔希那里听说过你的事情,是源石病引发的记忆与人格方面的障碍症对吧?”
听到那个名字后,她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
“你…你也是凯尔希医生的病人么?”
“我感觉,我更像是凯尔希的仇人。前几天阿米娅外出执行任务,凯尔希干脆直接把我拦了下来,说是我才苏醒不久,身体状况还需要观察。然后限制了我在罗德岛的行动,除了餐厅和自己的房间,最多就只能进入凯尔希的实验室。”
“凯尔希医生,也在监视你吗?”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像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成为引爆炸弹的火花。
“也?”
她看着桌上的咖啡,想要张口,却迟疑地收回了手,摇了摇头,便再没有作声。
中午时分,餐厅里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病人和少数看护的家属。他们一同坐在桌上旁,有声有笑,仿佛食物的快乐能够暂时压抑住他们对源石的恐慌。
我和她对坐着,谁都没有说话。耳边经过的,只有流动的餐车滚轮和踩在毛毯上的靴子声。
“我,我叫葛罗莉亚,你呢?”
我刚想张口回答,却发现我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记得了,不过,这里的人都叫我博士,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那,谢谢博士的咖啡,我该回去做检测了。”
她站起身,朝我挥了挥手,身影消失在闭合的舱门前。
我看着桌上已经空掉的咖啡杯和座位,愣愣地出神。
奇怪,她是什么时候喝掉咖啡的?
***
自从我告诉她我的办公室在哪里后,她就经常会在午饭时过来找我。
她仍旧穿着病号服,淡黄色的头发清爽地束在一起。每次她笑起来的时候,头上的耳朵都会轻轻地抖动。
她告诉我,她本是维多利亚的一名高校学生,像其他学校里的孩子一样,每天早上同家人告别,上学,作业,傍晚时回家,努力完成功课,学习着她感兴趣的东西。
“可是现在,我所拥有的,只剩下了父亲留给我的这枚法杖。”
她轻轻摩挲着那法杖金属的纹路,银灰色的长柄在她的手中熠熠生辉。
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维多利亚的一场暴乱,一场由恐慌和疫病引起的狂欢。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变成废墟的学校,失踪的亲人,破败的城市,以及
手上缠满血污的法杖。
“我,应该是做了很不好的事吧。从那以后,我就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了。”
“她?”
“嗯”她点点头,左眼的蓝眸似乎闪过了一丝短暂的光亮。“是另一个我,有两个我,都在这副身体里,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另一个葛罗莉亚,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她伤害了她身边的人,和想要靠近她的人。她说从她所修习的心理课程来讲,这是她人格所作出的自我保护行为。
最开始,她能够抑制住她,像普通人一样继续生活。可随后她发现,她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她也染上了那种病,那令人闻风丧胆,不敢让别人靠近的,罪恶的病,矿石病。
她被人欺负,用脚踢打,被人赶出收留所。她太柔弱,甚至不敢为自己辩护,只能伏在地上,独自啜泣。
于是,她再次出现了,另一个葛罗莉亚。
“我没有见过她,不过,她应该很厉害吧,那些欺负过我的人见到她之后,就再也不敢靠近我了。”
葛罗莉亚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先是浮现出微笑,再然后是叹息。
“不过,她最近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多到我都没有办法控制。所以我不怪和我同区的病人和职员,我,我对不起他们。不如说,是我自己想要远离他们的。”
她这样说着,眼睛却瞄向窗外。
冰冷而生硬的机械走廊上,摆着一盆紫色的花,像麦穗一样,紫色的花穗扎在茎秆上,沉甸甸的下摇。
“那是调香师摆的薰衣草,明明已经是极其珍稀的植物了,不放在温室却一定要放一株在走廊外面。”
“那个,博士…”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微,身子缩成一团,绕着手指,像猫一样娇小。
“我能不能,去问调香师姐姐,拿一枝薰衣草呢?”
***
“凯尔希医生,你找我?”
A层控制中枢的旁边,就是凯尔希的实验室。除去电脑和各种我不认识的医学设备外,最令人瞩目的,就是一列列摆满瓶罐的实验柜台,和站在柜台当中的,那个女人。
“最近,你和那只小猫,玩的很开心啊。”
凯尔希弯着腰,在玻璃的另一侧,正在对观察柜中的什么东西作着记录。
“你是说葛罗莉亚么?她病房周围的人都不愿意接近她,每天都闷的很,恰好我也正在被你限制人身自由,碰上了就聊了一聊。再说了,你不也是只…”
当我正准备张嘴发出“小”的声音时,我的下巴抵住了什么东西,尖尖的,带着些许凉意,像针一样。于是我的嘴便停在了那里,不再出声。
偌大的实验室里,只有凯尔希身边的灯亮着,黑暗包裹了她的四周,延伸出的影子笼罩在实验室的每个角落,又最终汇聚在我的身上。空气连同夜晚仿佛都被沉默,只有她手边计时用的钟表,缓慢地磨合着齿轮,发出时间的滴答声响。
我知道那像龙一样的生物就悬在我的脖颈,她甚至不需要作声,我的下巴就会和舌头一起被钉在天花板上,随后躺下一具无头的尸体。
“Mo3tr”她轻声唤道。
黑暗中涌动着什么,像蛇一样滑行的身影消失在了柜台后,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博士,葛罗莉亚,有对你提到过么?她的状态,她的想法,或是她的感受么?”
即使隔着燃着青火的柜台,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就像是在询问着猪猡是否长了肉,养了膘。
“她说,病人的衣服会让她倍感压力,想要换上自己的衣服。自己带过来的香薰用完了,想要找到点薰衣草,这样她就能自己制作了,也会变得更加安心。”
“看来你这几天过的蛮自在啊,我很欣慰。”
凯尔希摘下护目镜,看向站在黑暗中的我。
“之前和她接触过的医疗部员,无一例外全部受过她的源石技艺影响而产生幻觉。”
“什么样的幻觉?”
凯尔希瞪了我一眼,继续整理着手头的笔记。
“跟据他们后来的描述,葛罗莉亚的术是一种梦境,更像是一种催眠,是会将移动的手指融化的那种,诡异而又真实的幻觉。”
“是么?幸好你没有用这种方式来限制我的活动范围。”
短暂的沉寂过后,凯尔希关上了实验室唯一亮着的灯,黑暗瞬间吞噬了光亮中她的身影。紧接着,翠绿色的眼睛在漆黑中缓缓睁开,绽放着碧色的荧光。
“原来的你,很少说话,下达的只有命令。冷酷,残忍,能面无表情的派自己身边的人去执行必死的任务。你做了很多无法挽回的事,但也让罗德岛重新站了起来。”
黑暗中,多了几双诡异的眼睛,漂浮在她的身后,利齿状的眼角,同样散发着绿色的光。
“所以博士,希望你能够好好恢复。”
“好的。”我咽了一下口水,看着面前墨绿色的眼睛转身离去,龙形的怪物也随之消失。
实验室内,安静的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
***
“博士,我可以进来么?”
叩门声在门的另一侧响起,声音很轻。
我猜是葛罗莉亚。
今天的她并没有穿着以往的病号服,而是穿上了一件黑色的校服里衬,外面则套着一件淡黄色的毛绒外衣,白边的黑色缎带垂在腰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加修饰的高中生。
“这是我在维多利亚上学时的校服,今天凯尔希医生允许我换上自己的衣服了,谢谢你博士!”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由心的不加掩饰的笑容。
“而且博士,莱娜姐姐,啊就是调香师,也允许我从她的温室里拿一盆薰衣草自己养了!我做了一个小东西,拿来送给博士。”
她掏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我的桌上。
盒子里面,是一个手掌大小的折纸,是花朵形状的折纸。纸张做成的花朵点缀着淡黄色的细丝,花瓣末端微微下垂,像真的花一样自然,纹路细腻而精巧,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
“这,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比别人好的东西了,我,用我的头发把花瓣串了起来,是一个能够戴在身上的香薰。”
她低下了头,前额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脸颊,头上地尖耳也扭捏地垂着。
“每次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带着香薰,心情就会舒缓。如果博士能够戴在身上的话,我也能够稍微感知到博士的心情。我,我希望博士,也,也能够…”
她的脸越发的红,身上披着的毛衣被她搓的沙沙作响。
我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她低着头不敢看向我,却仍站在原地。
我撩开她的头发,将那有着蓝色和淡金色眼睛的脸转向了我,她的嘴微微张着,手因为惊讶而有些不知所措。
“你的眼睛很漂亮,葛罗莉亚”,我说道,“所以,不要害怕和别人对视,一昧的逃避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你对别人无意间的伤害,只不过是源石所引发的病症罢了,没有人会怪你的,葛罗莉亚。当你看着别人的眼睛时,你要知道,不只是你在看着他,他也在看着你。”
她与我对视着,湛蓝和淡黄色的瞳仁映衬着她小巧的脸庞,眼睛由清澈变成模糊,眼眶噙满了泪水。
“我会的,博士。”
她笑着说道,衣带围绕在她的身上,转了个圈,再次落回她的腰间。
***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凯尔希的实验室里。
如往常一样,凯尔希在评估我的健康状况和记忆恢复程度,凯尔西似乎很忙,只有在夜晚的时候才有空闲时间,我早已习惯在夜晚见到她的那张冷峻的脸庞。
当然,我见过很多次葛罗莉亚,但是却是第一次见到她。
她和葛罗莉亚长得一模一样,无论是样貌或是声音或身材,甚至连握持法杖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但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用银灰色月牙状的法杖指着凯尔希的她,绝对不是葛罗莉亚。
她像游荡在夜晚的恶魔般,现身于阴影之中,鬼魅而富有压迫力,和平时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放开博士”
简短的语句,伴随着压倒性的气场,从那双异色瞳的眼中扩散出来。
如往常一样,Mon3tr正抵着我的脖子,实验室里只有一盏照明用的夜灯亮着,众多仪器不时地亮起指示灯,绿色的萤点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只不过,此时的实验室中,多了我和凯尔希之外的另一个身影。
“居然绕过了安检通行和保卫处巡逻的干员,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更有资质。”
凯尔希和往常一样,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
“放开”
褐红色的波纹浮现在法杖上,顶端的尖上凝聚起了源石技艺特有的涌动的暗流。
“博士”
恍惚中,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开始扭曲。我看到我的手指,正缓缓地融化。
“博士!”
这次的声音,是阿米娅。
她握着我的手,将深渊中的我拉了起来。
“博士,你一定要……”
四周是狂乱的沙暴,黑色的源石结晶在空中飞舞,时间在一点点的静止。深不可及的落穴中闪着幽暗的光,无数只黑色的手从洞底深处,想要将我拽回那片黑暗。她趴在沙穴的边缘,瘦小的手掌紧紧握着我的右手,就这样将离地狱一步之遥的我硬生生拉了回来。
黑夜,是黑色的沙暴,是黑色的源石,扭曲着感染过的黑色血污和喷张的血管。
漫天飞舞的焦石碎屑,混着衣服的残片与血肉的渣滓。
只有阿米娅的眼睛,仍坚定不移地望着我。
“可是,我不记得你了,我不记得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不记得我周围的一切,不记得那些与我站在同一边的伙伴。”
“没事的,博士,还有我。还有我,在你的身边…”
笑容在她的嘴角绽放,随后时间彻底凝固,连沙粒都悬停在风暴中,不再移动分毫。
眼前的黑暗逐渐收缩。阿米娅的笑容,也随着沙暴一同化为了齑粉。
***
凯尔希站在实验室的中央,白色的炽光灯在她的身后亮着。
她跌坐在地上,举着法杖指向站在灯光中的她。
阴影将地面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举着手臂的凯尔希,另一半则是支撑着法杖的她。
Mon3tr黑色的尖刺,越过光与暗的分割线,停在了她的头上,离皮肉仅差分毫。
而她的脚边,散落着被火焰烧成灰烬的折纸,那个葛罗莉亚送给我的,独一无二的香囊。
“不愧是博士,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够恢复过来。”
凯尔希没有回头,手指仍旧指着地上的葛罗莉亚。Mon3tr张开锐利的牙,黑色的尖齿正对着她的脸,黑暗中金黄色的眼睛散发出异色的光。
“起来见见可爱小猫的另一面吧,在夜晚出现的,另一个葛罗莉亚,或者应该叫她…”
“夜魔。”
我脱口而出了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理由。
她就像是暗夜行走的猫,悄无声息,却又令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夜魔?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站了起来,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娇弱和怯懦。她盯着凯尔希,丝毫不惧悬在她周围的Mon3tr。她眼中金色的光芒在黑暗中迸射,与白光中的那一抹翠绿遥遥相应。
“凯尔希医生,还没有好好感谢你,让我不用再穿那身皱了吧唧的病号服呢。”
她舞起法杖,月牙状的杖尖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弧,再次落回她的手中。
“夜魔,我需要评估葛罗莉亚的精神状态,当然,还有你的。如果你还想见到博士的话,就乖乖配合我们的治疗。”
凯尔希顿了一下,举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Mon3tr却仍悬停在她的附近,没有退回的意思。
“说不定,你有留在这里的潜质。”
“留在这里?是指每天都要受到你的监管么?”她嗤笑着,语气里带着轻蔑。“那我宁愿回到维多利亚,起码在那里,我挥舞法杖的手不会受到限制。”
“从职位上来讲,我只是个医生。”凯尔希转身,扶起被刚才的劲流吹倒的照明灯,将桌上的茶壶摆正。“在医治感染者的同时,评估他们的健康状况和身体素质,而最后决定能否留下来的人,在不久之前是阿米娅,而现在,是博士你。”
“我相信博士,如同过去一样。”
我看着正在收拾桌上残局的凯尔希,心里全是问号和疑惑。
刚刚发生了什么?还是她的源石技艺么?为什么凯尔希会这样说话?
“如果连博士都这样说的话,那么也许你并不是个坏女人,凯尔希医生。”
夜魔起身,将法杖护在身后,眼睛直视着凯尔希的脸。
在没有声音的对峙中,Mon3tr的身影悄然消失。
“博士,带她回到她的房间里。”凯尔希抬起头,这好像是这几天来她第一次正视我。“明天早上,我还需要对她做一份测试,不仅是对葛罗莉亚的,还有夜魔。”
我还没来得及应答,夜魔已经把我的胳膊挽住,将我拖出了实验室。凯尔希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瘦弱而单薄。
我这才意识到,凯尔希这么久以来,似乎一只都是孤身一人。独自忙碌在实验室里,管控着所有人的状态。
也许,她只是对流露情感这件事,感到厌倦了吧。
***
从那以后,我在白天也时常能够在办公室见到夜魔的身影。
她仍是那个小巧的,有着淡黄色头发的异色瞳菲林。只不过,她完全不是葛罗莉亚。
“博士,驱动这艘舰船需要很多源石吧?你们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哪里了呢?”
她站起身,走到我的身后,掰歪我的头,露出了我厚重外套下的脖颈。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笑。
“你不怕触碰我,也能迅速从我的源石技艺的控制里挣脱。莫非你真的和传说中的一样…”
她凑到我的耳边,吞吐的气息吹在我的鬓角上,舒缓的感觉从头颅一直延伸到后脑。
“是纯血的古人类么?”
她伸出舌头,由下至上,在我的脖颈划了一道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她猫一样的耳朵上落满了红点。喷出的血液遮住了头顶的灯光,阴影所及之处尽是血红。
她坐在我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我。金黄色的瞳孔闪着诡异的光。
我正坐在桌前,办公室的通风装置正低声运转。
什么都没有发生。
冷汗似乎从我的额上流下。
“博士的这副样子,真令人愉悦呢~”
她托着腮,捧着自己的脸蛋,盯着我方才回过神的惊恐表情,嘴角再次咧开,露出了洁白的虎牙。
“夜魔,你真的想知道么,想知道这艘舰船的能源设施放在哪里?”
“不哦。”
她站起身来,转着圈,白边黑面的缎带盘旋在她的腰间,像是在迎着风起舞。
“只是博士那副从厌倦之中苏醒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于是就忍不住…”
她欢快地笑着,像是叩响了她心扉的大门般,毫无保留地展示着她内心的喜怒哀乐。
那是葛罗莉亚从来不曾表现出的另一面,却在夜魔的身上尽数释放。
“人格的整合是她唯一的选择。”
凯尔希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至于留下的是哪一个人格,她并没有明确指出。
是吗,也许葛罗莉亚,并不被泰拉所接受呢。
“那么,嗯嗯,夜魔干员。”我清了清嗓子。“昨天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了么?”
“差点忘了告诉你,博士,莱娜已经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了,以后我的治疗方案和工作任务都由莱娜来确认了,终于不用再见到凯尔希医生那张阴沉的脸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堆充斥着情绪的话语,像是水从高向低处流淌般自然。
“凯尔希她,也许并不像她表面上的那样冷淡。”
我看着桌上仍旧冒着热气的咖啡,白雾向上升腾,旋转,卷出一尾余烟,在空中消散。
“她和阿米娅一样,背负了太多我们未曾知晓的东西。”
***
我曾经见过夜魔作战时的姿态。
她站在高台之上,风飞舞着她的头发。
月牙状的法杖,绽放出红色的光,所及之处一片肆虐。
不同于皮肉上的碰撞,她造成的伤害,是扭曲心灵的痛。
每个中过她源石技艺的人,都会见到内心最恐怖的景象。他们的脸无一例外都是痛苦的,狰狞的。
他们或抱头痛哭,或盯着自己的双手,不敢再移动分毫,或干脆失去意识,躺倒在地。
而她,脸上带着笑意,神态自若,像将糖果洒向顽皮的孩子们般,倾洒着痛苦与挣扎。
源石似乎已与她融为一体,法术不断地从杖尖涌出,信手拈来。
她笑着,看着倒地的身影,一直在笑。
我大体知道,她为什么会笑。
那是在一次外出行动中,涉及到她的过去那个地方。
破碎的玩偶,靠在一处断墙下,有着发黑的棉絮和深红的血迹。
她笑了起来,毫无征兆的,大笑着。
“你们谁曾做过,我所经历的噩梦?”
那一次,是她为数不多的情绪失控。
相比起情绪失控,她并没有做出无端的行动,也没有胡言乱语。她的状态更像是,认真的战斗。
她一个人,控制了整座学校的整合运动。丧失了行动能力的人们,呆滞地坐在地上,面罩和武器被随意地仍在地上,没有半点反抗能力。
那次任务出乎意料的顺利,返回的路途上,没有其他人敢接近夜魔。
“夜魔,你还记得,你做过的那个香囊么?”
“那个护身符么?我可没那个耐心再做一个了。也就只有葛罗莉亚那种胆小怕生的小女孩会愿意花一整天的功夫用在折纸上了吧?”
她支着胳膊,金黄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你曾经说过,香薰的味道能让你平静下来,即使再心烦意乱,只要有一株薰衣草,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是的,最开始莱娜确实是用那个让我安静下来的。不过,我早就不需要那种东西了。”
她和我并排走着,一大一小,一左一右。
我竟然有些诧异,她和刚进入罗得岛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的梦里,都是一些很可怕的东西,一些我再也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你呢,博士?”
她停下来,转过身子,直视着我的双眼。金黄与湛蓝没有丝毫胆怯和畏惧。
“在我的法术下,你的梦里,又出现了谁呢?”
***
“博士,夜魔小姐的病情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虽然还需要调香师小姐后续的报告,不过我们已经可以发送正式的招聘合同了。“
“谢谢你,阿米娅。”
“维多利亚的任务刚刚圆满结束,博士应该也累了吧,快去休息一下吧。”
阿米娅放下一摞书卷,准备离开。
“阿米娅”
“怎么了博士?”
“为什么,你会一直穿着那件外衣呢?”
她转过身来,瘦小的身子罩着一件宽大的罗德岛制服,像只笨拙的企鹅,却又透露着她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
有的时候,我会有这样的感觉,罗德岛的博士,应该是阿米娅,而不是我。
“这件衣服,是很久以前别人留给我的,他照顾了当时缩在角落里的我。我的家乡很冷,连空气中都充满着铜锈的味道。这件外套,是当时的我唯一的温暖。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他还在我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阿米娅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衬着领子处的蓝色条纹,像冰晶一样清澈。
“罗德岛收留了我,他对我像家人一样温柔。于是,我现在站在这里,和大家一起,重新将罗德岛恢复如初。”
就像博士当初对我的那样。
阿米娅掩住了自己的嘴巴,随后笑了起来。
“博士快休息吧,明天的人员安排还需要博士的助力呢。”
“嗯,好的,明天见,阿米娅。”
“明天见,博士。”
门阖上后,我躺在转椅上,望向漆黑的天花板。沉闷而又机械,隐秘而便捷,这便是罗德岛的装修风格。
“这么看来,我也只是他们的病人之一啊。”
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
夜魔在罗德岛适应的很好,不如说,她只要能够活下去就十分满足。
她在宿舍,在训练室,在整备组,都渐渐有了一群可靠的朋友。
虽然我们仍然能够看出掩藏在她外表下的些许癫狂,不过,她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源石技艺了。干员们也渐渐适应了这只异色瞳的菲林与他们相处的日子。
她首先是病人,然后才是干员。
但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先是葛罗莉亚,然后才是夜魔。
也许被藏在心底,才是她适应这个世界最好的解决方案吧。
喝咖啡时,她不再是独自一人。她不需要再去发愁朋友,也不需要担心温饱。
调香师如同亲人一样,能够给予她家人的温暖。
医疗部的干员们,也都与她和谐相处着。
害羞而胆怯,无法与他人交流的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信,直率的她,更受欢迎的她。
或许,夜魔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像往常一样,临近中午,我准备离开办公室,去餐厅取些吃的。
“博士,你在么?”
门的另一侧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我打开门,看见一双翘在头上的,淡黄色的猫耳。是夜魔。
她端着咖啡,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猜你中午也不会去干别的,正好稍稍有些空闲,于是就帮你拿了咖啡。”
她将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在桌上,随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哦对了,这个是给博士你的,收下吧。”
黑色的锦盒,系着白色的丝带,
“博士你先忙,我一会还要去训练室完成测试,就先不打扰你了。”
夜魔点了下头,便朝门的方向走去。
我打开盒子,一股熟悉的味道弥漫开来。
盒子里面,是一枚手掌大小的,精致的折纸。花瓣与叶子形状的底座相互衬托,白色的纸张上仿佛映出了红绿相间的颜色。花朵与花瓣之间,被一股细丝串联着,淡黄的色彩若隐若现。折纸的里面有些轻微的份量,散发着悠久的清香,是薰衣草的香气。
咖啡升腾的热气,混着薰衣草的味道,填满了整个房间。
是她之前提到过的,那个香薰。
“谢谢你,葛罗莉亚。”
她退出房间的那一刻,回头朝着我笑了一下。
温柔的,不加掩饰的,带着些许害羞般的笑容。
于是我知道,她还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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