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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寒风” ——解读刘亮程的《寒风吹彻》

生命中的“寒风” ——解读刘亮程的《寒风吹彻》

作者: 魏治祥 | 来源:发表于2022-09-27 07:09 被阅读0次
    图:网络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初识刘亮程是在2006年,女儿向我推荐了他的散文集:《一个人村庄》。当是时,文坛对刘亮程的散文好评如潮,谓之二十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乡村哲学家。我这人读书,不太在意别人怎么评价,自己觉得好,有趣,便接着读,觉得没意思,扔一边就是了。没想到拿起《一个人的村庄》就放不下了,随便翻开一页,那一行行看似朴素的文字都会牢牢地粘住你,令人欲罢不能。多次重读,总能读出不同的味道。

    读一篇喜欢的文章,一旦产生共鸣,便会浮想联翩,便有一肚子话不吐不快,便一篇接一篇地写读后感。读《狗这一辈子》是这样,读《我改变的事物》也是这样,读《寒风吹彻》更是这样。

    再一次读《寒风吹彻》,开篇的第一句话,我是这样读的: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

    我加上的标点并不表示停顿,应该是似停非停、若断若续的意思,总之读起来得有一种沧桑感。冬天到了,雪又来了。雪代表着岁月,落在当下,也落在我们曾经经历过的冬天。

    一开篇就很沉重,很复杂,那是对逝去的岁月的感叹。

    表现流逝的光阴,可以说“雨下在雨下过的地方”,“太阳照在太阳照过的地方”,但是都不如“雪”这个意象更有象征意义。小时候,我们对新的一天就像对如期而至的雪花一样充满好奇,对未来更是充满种种奇奇怪怪的幻想。我们盼望过年,每过一年便又长一岁,大人小孩无不为此欢欣鼓舞。随着年事渐长,那些司空见惯的日子,那些曾经盼望过的事我们已经不再注意了,我们更在意的是活在当下,是熬过又一个严寒的冬天。我们“却又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是因为我们不死心,哪怕还有一线希望,也要期待着“瑞雪”之后那个有可能并不存在的“丰年”。

    文章的开头,短短95个字,其信息密度之大,胜过庸常文章的洋洋千言。你或许会联想到一年一度的春晚,联想到铺天盖地的祝福以及祝福之后重归于沉寂单调的日子,联想到一个人从生到死,就是这样目睹着一场又一场大雪、不知不觉地步入生命的最后一个季节,直到被寒风吹彻。

    刘亮程的思维是跳跃性的,一番类似“念天地之幽幽”的感慨,马上由虚转实,进入温暖的屋子,烤起馍馍来。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

    光线暗淡的屋子,独自静坐的人,火炉上烤着的馍馍,放在炉旁木凳上的一小碟咸菜,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一个农民清苦的生活。值得玩味的是,作者很快转换了视角,与现实拉开距离,刚刚还是当下的场景立即变成了过去:

    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柴禾啪啪地燃烧,手脸发烫和脊背发凉,以及后续的一系列动作,既是现实,又是过去,这样一种灵活而又极具张力的叙述语言,读来异常厚重。与此同时,“想得深远而入神”只是一个叙述的起点,作者以此衔接了“现在的我”,“十四岁的我”,路人,姑妈,以及“隔着三十岁人生距离”的母亲,进而开始“抚摸自己的一生”。

    刘亮程“抚摸”出的是金句: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

    按照佛家的说法,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而人生之苦如同雪与寒风,无处不在。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人这一辈子所经历过的每一段岁月。无论你是身在千里冰封的北国,还是藏在温暖如春的海南,你都在经历一段岁月,你都无法躲避人生中的风雪。

    风雪过后,真正令人震撼的是岁月曾经留下的因,终将凸显为后来的果:

    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十四岁那年冬天去沙漠拉柴禾冻伤了一根骨头,当时没有在意,到了三十岁隐隐作痛时,却再也不可能烤热了。

    想起了我妈。

    小时候我妈常常说:“二天你老了才晓得。”对我妈说过的话,我“当时”统统不以为然。到了后来,也就是她老人家说的“二天”,似乎统统深以为然了。三岁时害一场大病,高烧到人事不醒,我妈抱着我冒了大雨到三十里外的县医院看病,以为我会死在路上。毫无疑问,那场病便是我生命中的寒风。当时病治好了觉得没啥,然而有一小块生命已经被寒风吹彻,缓不过来了。“吹彻”的是我的左眼,事后发现成了偏废性弱视。多年前——应该是1971年,我不满十八岁,那时是新兵,为了挣表现,扛180斤一袋的高粱,导致腰椎受伤,至今鼓一个包,常常隐隐作痛。那一袋高粱便是生命中的寒风,我的被“吹彻”的腰椎长年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再也烤不热了。我们的伤和痛,包括心理上的创伤,看上去已经治愈,其实统统留下了隐疾。

    读《寒风吹彻》,越读,越能读出透骨的寒意。这是因为: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每个人的生命本向有一个冬天,这个冬天正是我妈说的“二天”,同时又叫做晚年。

    生命本身的“二天”没有人可以逃避。在《寒风吹彻》中最早进入最后一个季节的是姑妈。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四川有句俗话叫老牛难过冬,说的是老年人大都死在冬天。老年人没有不怕冷的,他们已经没有了生命的“火气”,不像小时候,再冷的天扔到水里都会滋啦一声。人老了,本来已经进入了生命本身的冬天,还要面对物理意义上的冬天,“冬”上加“冬”,有如雪上加霜,行将枯萎的生命根本无法承受。我妈快90岁时常常念叨,老了,不晓得板得到过年不。“板”是挣扎的意思,人老活天天,每一天都在“板”。我妈“板”到了93岁。她去世时正是盛夏,但盛夏不是她的季节,她的季节已经进入数九寒冷天。

    来看一段很容易被忽略的文字,作者在替姑妈盼望春天,盼望天热起来: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蹚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生命中的“天”一直没有热,那个“春天”再也等不到了。

    从上述文字中,再粗心的人都不难看出冬天的象征意义。作者的姑妈,还有我妈,将来还有我,当然包括刘亮程,还包括所有正在读这篇文章的读者,一旦进入生命本身的冬天,便不可能等到春天了。我已经感觉到天越来越冷,过去的岁月中被寒风吹彻过的部分开始显现出后果,器官在老化,生命的热量一点一点被寒风搜刮殆尽。正如著名作家史铁生描述的那样:

    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这就是说,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这个世界。

    刘亮程在《冯四》中曾说过:“一个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来便明明白白摆在村里。当你十五岁或者二十岁的时候,那些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来;而当你八十岁时,那些四十岁、二十岁、十七岁的人们又演绎着你的全部过去。”年长者向你展示未来,年轻人演绎你的过去,这,就是岁月。

    正因为洞悉了岁月的奥秘,刘亮程才能发现“我”在成长历程中被寒风吹彻,“路人”在跋涉途中被寒风吹彻,“姑妈”在春天到来之前的等待中被寒风吹彻,“母亲”在年迈衰老中被寒风吹彻,一代又一代人在轮回中被寒风吹彻。

    倒叙,正叙,对未来的想象和对此刻的回望,这种时空交错的叙事手法强化了“我”对寒风的体验。在童年,青年,少年等各个人生时段不断跳跃,同时穿插姑妈和母亲的经历,具有象征意义的风,雪,寒冷一会儿虚,一会儿实,巧妙地拓展了作品的艺术空间,同时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内涵。

    《寒风吹彻》,已经不单单是写一个季节和某一个具体的人了,文章所呈现的,小而言之,是一个“村庄”的宿命,大而言之,则是人类的宿命。

    毫无疑问,“寒风”的象征意义是苦难,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且无法回避的苦难。天灾,人祸,病痛,衰老,凡此种种,终将出现在人生的各个阶段。

    《寒风吹彻》告诉你,每一个人都会在生命中孤独地过冬,谁也帮不了谁。你是不是很悲观,很无奈,甚至很绝望?

    如果你仅仅是悲观,无奈甚至绝望,你就错了,说明你没有读懂刘亮程。无视苦难,苦难仍然存在。刘亮程真正表达的是,人类必须正视苦难,从而对生命抱持着敬畏和悲悯。我们无法选择何时生、何日死,但是却能够做到勇敢地面对寒冷和疾病,敢于在坎坷的人生路上负重前行。我们将无愧今生,坦然地走向死亡。

    敬畏生命,须悲天悯人;

    热爱生命,应笑对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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