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里的稗官:一粒米中的故事

作者: 我这头老牛 | 来源:发表于2023-10-21 19:1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国朝人向来安土重迁,若非被逼无奈,谁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眼前的这个村子要么遭遇过饥荒,要么遭遇过兵祸,否则不至于落到这种荒芜的境地。站在村边往最近的那家望去,土墙坍塌,视角不可阻挡得能望到院子里。满院的荒草生机勃勃奋发生长到齐膝高,视角向上,屋顶上露出个破洞,顺着破洞向下看去,昏黑中隐约还能看到一个破得只剩缸底的米缸,虽然破得只剩缸底,也还有蜘蛛在缸底结网。大概是主家逃难时的疏忽,缸底还剩了一粒粟米,也许很久以前它是一粒好米,但现在早就变了质,不复金黄,像个黑斑一样嵌在缸底。

    米粒虽小,且已经变质,但不可小觑它。佛家讲芥子纳须弥,有些芥子夺天地之造化,是可以容纳我们普通人所不能理解的一个世界的。这粒米恰巧是这样一颗神奇的“芥子”。

    马上要到芒种节气了,田里热浪翻滚,去年这个时节赵稗官出城,路边田里热浪中还翻滚着麦浪,黄澄澄的麦浪一波接一波,既美丽又壮观。今年举目望去,只剩荒草了,杂乱无章、肆意生长的荒草在热浪下打着蔫,全无小麦的精气神,就像此时正一个人走在土路上,汗珠往下淌着的赵稗官。

    像稗官这样的芝麻小官,出行一无轿子,二无仪仗,三无鸣锣开道者,别说比真正的封疆大吏、总督巡抚,就连比同在一个衙门为官的史官也不能。

    稗官与史官同在一个衙门为官,但史官是为皇帝服务的,主要职责是记录皇帝言行,为皇帝写史,在此之外还兼顾着为当朝大臣写传记的差事。而稗官呢,开国太祖设立的本意是让皇帝借之体察万民疾苦的,故设立之初与史官同一个衙门,同等待遇。可白云苍狗,世事变幻,过了二百多年,传了七八代帝王,稗官与史官的地位竟如此天差地别起来。

    这其中的道理,满朝文武明白,赵稗官自然也明白。赵稗官有时候也会想象稗官往日的辉煌。据史记载(同衙门史官记录的),国朝第一代稗官由当朝宰相兼任,民间百姓若遭了水灾、旱灾,开国太祖是第一个知道的。《太祖实录》还记录了这样一件事:祥泰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夜,关中地震,当天亮后满朝文武像往日一样松松垮垮排班入朝时,看到的却是太祖疲惫的脸上阴沉的目光以及立即颁布下来的《关中救灾一十八条》,由于《一十八条》颁布及时,全国马上为此动员起来,各地救灾队伍马不停蹄赶赴关中,扶危济困,救死扶伤,这才将这次灾难损失降到最低……

    想着这些,沉浸在过往美好的回忆里,赵稗官也就不觉得酷暑难忍了,等他再以抬头,一个村子的轮廓已经能望见了,这次的目的地也就要到了。

    稗官的职责是体察万民疾苦,可随着稗官的地位降低,没有人,没有钱,没有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体察万民自然也就做不到了。一百年前,还能体察附近几州,五十年前,还能体察直隶州,二十年前,还能体察京畿几县,自几年前裁撤冗员将稗官衙门的名额裁撤的只剩一人的时候,稗官也仅能体察都城外几村了。当然,上面的意图到了下面再打个折扣也是常事,赵稗官一个人,文弱书生一个,几个村他也有心无力,于是就变成了只体察一家。

    随着目的地的临近,赵老汉一家开始走马灯一样轮番挤进赵稗官脑海中。

    赵老汉原本一家四口,老汉老婆子,儿子儿媳,一家日子倒也过得去。几年前新皇登基,宫中选秀女,国朝习俗,宫中秀女遴选,名额只可王公大臣家自荐,不可惊扰寻常百姓家。新皇这次选秀女倒是和老规矩一样,只有一点不一样的是,寻常百姓家若有女子,不管年龄和是否婚嫁,上到七八十岁老妪,下到总角女孩童,皆需要缴纳一份“免选税”。赵老汉家日子虽然过得去,但一次缴纳两份“免选税”仍然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官吏上门来第一次催收“免选税”的时候,赵老婆子叫着:“钱哪里有!让皇上把我选了去吧!好去宫中享福!”赵老婆子“宫中享福”的美好愿望自然落空,收税官吏警告若不能缴足税,只能去河堤上挖河沟做工顶税。赵老汉一家余钱只够缴一个人的,儿媳又刚有了身孕,赵老汉夫妇商量着把儿媳那份缴了,赵老婆子去河堤上挖一段时间河工,就当挣钱了。

    赵老婆子去了河堤上没几天,传回了噩耗,赵老婆子在挖河的时候人从河堤上滚到了干涸的河沟里,撞到了一块硬邦邦的土坷垃上,磕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钱自然是不指望官府赔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万幸,赵老汉家有一个新生命就要降生了,新生命就是新希望,赵老汉一家掩埋掉心中的悲伤,继续笑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在赵老汉的村子里,为了省钱,妇人生产没有去城里请专门的接生产婆的,都是在村里找个熟练的妇人接生。孩子要生了,依循着村里的传统,赵老汉儿子找来了村里的一位巧手婆婆。妻子在屋里呻吟惨叫,赵老汉儿子在屋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疾走,咣当一声,屋门被推开,巧手婆婆满手是血的跑了出来,慌张道:“快去城里请大夫,你家的大出血了!”赵老汉儿子听了这话,霎时如遭雷击,眼前一黑,扶着墙缓了下,这才缓过劲来,忙跑出家去请大夫,等大夫请到,院子里只有赵老汉一个人木着脸坐着,见儿子回来,抬起头呆呆地说:“都没了……”

    家里只剩两个光棍,可就算这样,还是得把日子过下去。赵老汉家种了村里地主家一块田,靠着这一块田,他父子二人也能勉强生活着。去年秋天,关外异族铁骑蠢蠢欲动,为了保卫京畿,上面开始大举征兵,赵老汉儿子也在征兵名额里。不想被征调?可以,缴“免征税”。赵老汉家这几年连遭厄运,两位亲人接连去世,对赵老汉和儿子都是重大的打击,过日子的心气一落千丈,经济自然更加窘迫起来,地里产的粮食交了地租和其他苛捐杂税后,剩不下什么,想吃口饭还得靠打短工,又哪有钱缴“免征税”呢?没钱,赵老汉儿子自然免不了被征调的命运。异族强兵劲旅,马上来去如风,一朝叩关功成,破关而入,在京畿地区劫掠月余方还,异族走了,赵老汉被征调走的儿子却没有回来。

    京畿地区遭了灾,附近的村子十室九空,想活命的人早就寻新的生路去了,唯有孤独的赵老汉还顽强的留在村子里,哪里也不想去。

    赵稗官走进赵老汉家,院中杂草丛生,几乎无处下脚,他叫了两声,从黑乎乎的窗户口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回应。赵稗官进了屋,屋里一股霉味混合着臭味钻进鼻子,几乎将他逼出屋子,他强忍着这令人不适的味道,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到埋在一堆破被子烂袄间的赵老汉。赵老汉病恹恹地躺在炕上,炕头还有一个碗,几粒黄米干结在碗壁上。

    赵稗官每隔几个月就来赵老汉家一趟,与他也有些感情了,每次来,他也会为他留几文钱,可仍然只能看着赵老汉家逐渐破落成了如今的样子。以前他来,赵老汉会和他说些农家事,谈话也比较轻松,可今天,赵老汉明显不想这样干,赵稗官一进门,赵老汉劈头盖脸就问他:“赵小哥,你是什么官来着?”

    赵稗官一愣,回道:“稗官……”

    赵老汉有些虚弱地答道:“我知道……你和我说过……说你代表皇上下来……下来体察民情……”

    赵稗官沉默起来。

    赵老汉却不打算放过赵稗官,继续问道:“我家……我家……日子过不下去了,这事你和皇上说过吗?”

    赵稗官迟疑了片刻,看着赵老汉目光灼灼的眼睛,摇摇头,叹道:“我……唉……我哪里能见到皇上呢!”

    赵老汉咳嗽两声,喘了几口气,缓了一阵,才说:“你不是说你有什么……直奏之权吗?”

    赵稗官收拾了一下炕上衣物,沿着炕沿坐了下来,声音低落,说道:“那是以前了,很久很久以前,现在我就是个芝麻小官,像我的官名一样,稗官,怎么还能直达天听……”

    “你是稗官,我是稗民,”赵老汉闭上眼睛,似自言自语,“没人会在意稗官,更没人在意稗民……”

    赵稗官想说些什么劝劝赵老汉,却又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待不住了,这并不是因为屋里子难闻的味道,而是因为一种不知从心里哪个边角钻出来的抓心挠肝令人烦躁的愧疚感,他沉默了半响,才说道:“看你病了,我去给你请个大夫来瞧瞧病!”说完,逃一般的转身出了屋。

    等赵稗官带着大夫再赶到赵老汉家的时候,他和大夫看到的只是一个挂在房梁上晃悠的死人,死人头上的屋顶破了个洞,外面的光从破洞里照进来,照得挂着死人的麻绳散发出了神圣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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