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内里,模样未变。花几上的青釉玉壶梅瓶,书案上的牙雕笔筒、白玉笔洗和旧玉桃符水盂,香几上的错银灵芝铜炉。这般昔日喜物,竟一样未少。
再看,瓷瓶里无了梅枝,那文房之具皆已生旧,榻边铜炉熏香味浅尽无。
到底还是变味了去。
遣了其他下人,周遭便静似晚更。小霄看他立在窗前,出神半响,便是开了口,以活泛屋内死沉。他学着府里近身下人的模子,一手持壶,一手持杯,“少爷,是要浓茶还是清茶?”嘴一上咧,问道。
“不用。”沈言轩摆摆手。顿隙,抬眼看去,打量起他来。小霄身轻面白,一双手似女子纤细,哪似做过粗活,吃过苦的样子。便朝他问道,“小霄多少年纪?曾在其他人家做过小斯吗?”
“未曾。”小霄摇首,双眼一眨,又说,“小的还未及冠。”
“你对沈家可还了解?”声起沉吟,倒是将他问难了住。
小霄只知沈氏茶商富贾,宅院布局,院中几花几草。就连这二少爷,也是被管家委派了差使,才知沈老爷膝下原有两子。这头似点非点,欲摇又止。沈言轩便是挑眉,也不相再多绕弯子,直语道:“除二夫人病重外,沈家可还有其他变故事生?”
正问时,屋外叩门声起。管家端着托盘进屋,且是送了些糕点来,“不必如此招待。”沈言轩失笑。
“都是少爷爱吃的。”将碗碟摆之案上。陶管家抬眼使向小霄,“别院两道的草横生乱长,难看得紧,你且去理理。”
小霄应声,出了门去。
院中花草特有花匠修剪,哪需下人管辖。只觉好笑,沈言轩抬眼问去:“陶管家支开旁人,不知是有何事与我单说?”
管家略微低首,“此事,尚还作瞒于外。府内下人皆都不知,故是支了他,少爷见谅。”面上沉,他道,“方才少爷的问题,老陶在门外恰好听到了。”
沈言轩抬眼对去,旦听其语。半响,陶管家才作低声:“实不相瞒,茶庄近些时生意惨淡。”
案上云片糕点片片薄白,其内嵌着核桃碎粒。此番看去,尽似了雪中碾泥,道不尽了原委,“何故?”他问。
管家神色愈凝,只摇首与对。
门外至急急碎步,“少爷,二夫人醒了。”来人欠身,又另语道,“夫人听公子回了府,很是欣喜。少爷赶些去罢。”
片刻未搁,皂靴似风急,大步而去。
榻上那人已是半躺而起。二夫人俨消瘦,直如纸薄。仿若一旦下榻,便会顷倒摔地般,让人忧之触目。
沈言轩重重跪下,一声“娘”唤的哑然无声。听得此声,病中人目中懒怠尽扫,哪怕乏力无神,也是极力寻去。
“孩儿不孝,娘卧病在床,我人才来。”沈言轩声中似愤,半悲半悔。
四目对时,动静皆去。只留屋中烟绕,一时似极白浓雾气。
十七至二,两处棱角已然分明,稚气尽褪,旦生君子英姿。母看儿面,良久言道:“言轩如今已及冠了。”
既无寻常人家的泪眼婆娑,亦无情理之中的嘘寒问暖,母子重逢,只道了这声轻语。
“来了就好。”她唇又启,平静似无。沈言轩搭上那她温凉的手,蹙眉问道:“娘亲怎病得如此严重?”
未语,眉目至淡。病容下,反添了份生死寻常,“你们都下去罢,我想与言轩单独呆呆。”遣散了屋内下人 便剩了母子二人。
屋中烛火尽了一支,暗了屋中一角,“暂不管它。”止了沈言轩欲去添亮的动作,开口问他,“你可是和兄长一道回的?”
听罢一愣,便是明了娘为何支了屋内下人,“不是。”沈言轩答道。
这才想到,那人是一人至了长安。不由迟疑而生。只见沈言轩灿然一笑,温声道:“儿没和兄长一道,但还是来了长安城。”
犹疑未减,又复看去,“你……怎一人来了?”
对此问,反是置之一笑。沈言轩眉眼一弯,添了俏皮之色,故作怪嗔:“且怪兄长未与我说娘亲病重之事,若我早知,哪敢耽搁半刻时辰。”
二夫人不由生笑,便也未再多加追问。半响,道:“我也是在他去后,才渐染的病。”
听罢,眉添复杂,唇几番将启,“去将灯点了罢。”二夫人微合上眸,旦是断了他的欲言又止。
一角便亮,点烛人的眸中沉降,反愈重去。
陪娘亲用过晚膳,沈言轩人才离去。走时,他与小霄简单两句,只说自己不留宿此,明早再来。小霄便应,且等他走远,再传话给陶管家。
屋内,茶烟温吐。沈言轩无心品茶,只任由碎叶连着苦茶,乱入了喉,“真是糟蹋了这一壶好茶。”声之戏笑,来人倚在门前,眉上轻佻,悠悠瞧着内里那人,“沈弟脸色不太好啊。”
话尾故拖怯声,阿昔一袭水绿薄衫,立而不进。沈言轩不由好笑,起身将他请入内里,玩笑道:“不知是何番神情,至昔兄如此退避于我。”
阿昔看了眼壶中浓茶,又闻茶香泛苦,啧啧作叹,摇首道:“沈弟可是不想睡个好觉了。”
言罢,凝神看去,欲探他近日之况。沈言轩会以,也未等他开口作问,且率先诉道:“我今日见着娘亲了。病得极重。”
闻言,阿昔亦随之一道面沉,“可否医治?”
未答。半响,沈言轩起身拱手,重色道:“娘还病重,我身其儿,不敢作离。这般,恐还是要多叨扰昔兄几日了。”
阿昔摆手:“沈弟见怪了。反多空房,你大可放心住下,不必客气。”
又见他行长揖之礼。阿昔忙是抬手作拦,起身过急,案上瓷杯便被误碰了去。一声闷响,杯中茶水俱洒桌上。
满盛的水顺势而倾,眼见是要湿了那人衣身,“沈弟小心!”
闻言退步,却仍昨晚一步。所幸,水不甚多,只惹湿了腰间衣处。
“是我莽撞了。”阿昔抱拳示歉。沈言轩无奈摇首,笑道:“不过略湿了袍,无甚妨碍。”说着,便取巾帕,擦拭衣身。
这才发觉,腰身玉佩也染水露。
墨绿玉身,此刻,反是更显其玲珑了。竟似了几番春日绿波,波上青苔。那人眯起了眼,细瞧了去,“此玉倒是一宝物。不知随沈弟了多少年头?”
“自小便佩戴左右,”沈言轩笑之,道,“宝物倒不至于。”
“若是儿时便有,那许不是自己所买罢。”推断罢,且是好奇相问:“亲朋所赠?”
本该寻常之语,沈言轩反却犹豫了去。只看他面上生硬,浅声道:“兄长与我一人一枚,许是生母所赐罢。”
笑而点首,便未再问。目光从玉上移时,眼尾悄生细长。
夜又深了几许。他便起身告辞,不相打扰。临走时,突说:“若不嫌弃,得空时,沈弟不妨将兄长带来,至我这寒舍小坐。我阿昔也算多结交个朋友。”
沈言轩一滞,笑道:“一定,一定。不过昔兄得暂等些时,兄长如今人在他地,还未回长安。”
“原来如此,”阿昔眸眼含笑。人退了屋,留了那轻声慢悠,“此事不急,得空再说。”
这接连几日,沈言轩白日都陪伴生母左右。屋中终日不离药味,且是一日重过一日。
何大夫人来,且探二夫人病情好转之况。恰遇沈言轩人守其旁,不由微生差异。彼时,二人对茶,“公子终还是出了那处。”四周无人,他便道。
“惭愧,”沈言轩为之斟茶,道,“此番,还要谢过何大夫。若无你那一席言语,我彼时许还滞于那山中老宅内。亦是不知娘亲病重,孝心难尽。”
摇首而笑,只将此事一带而过,“不知我娘內疾可有好转?”沈言轩问。
此言一出,何大夫反是面沉了去,“实不相瞒,二夫人她……时日无多了。”顿声中,茶水渐凉。
何大夫垂首而去,只相叹道:“二夫人患病久时,长长短短也有五载之久。这番日积月累,已是难得根治。而彼时病情愈重,已是攻了心气,再好的药材,也无力回天了。”
“怎会如此……”杯中波动,颤起他声哑至无。
下一章|满道凄秋 浓重浅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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