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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篇献给天下的奶奶和她们不向命运低头的儿孙。
小时候我用的扁担,是一根硬质的榆木做的,刨成扁形,两头各固定了几节铁链子,链子下各挂一个长“J”形铁钩子。扁担搭在肩上,伸直两臂抓住两个钩子,弯腰,把两个钩子勾在水梢(东北方言,水梢或梢,铁皮做成的水桶)系上,挺腰直起身子,两梢水就被挑起来。抬腿迈步,一,二,三,四……每走一步,扁担颤一下,嘎吱嘎吱一路唱着,水梢轻轻上下颠动。如果水梢里的水太满,有时挑水的人过去,后面的土路上会被溢出一点又一点的水画上湿痕。
我见好多大人们都是这样挑水,他们有的是力气,步伐沉稳,动作潇洒,肩和扁担,双腿和两个水梢配合极好。一个肩膀压痛了,不用放下扁担,就在扁担嘎吱嘎吱的吟唱里,行走的步子略小一小慢一慢的时候,两手把住扁担在脖颈后面绕半圈,扁担转一百八十度,就换在另一个肩膀上了。
奶奶也是要挑水的,不过她年纪大了,不能挑起两个满梢的水,走起路来吃力又缓慢。
我渴望快快长大,然后就能像大人一样挑水了。
我们村地势北高南低,北边一半人家打不出井,就得到有井的人家去挑水,或洗菜做饭洗衣服,或者浇菜园。
那年我八岁。稚嫩的肩膀像黄瓜架下刚坐出的瓜妞儿,压上重物,甚至就会把肩膀压塌。
那一天,路上的一块石头阻止了奶奶挑水前行的脚步,两个梢滚到了地上,水全洒在路上。奶奶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瘸地挑着空梢,裤子上湿漉漉地回来了。
奶奶开了门,扶着门框说,孙唉,今晚咱娘俩吃不上饭了。她脸上有笑容,但是很难看。
我扔下铅笔, 同时扔给奶奶一句话,我能挑水,瞧我的吧!出了门,拿过倚在墙头的扁担放在肩上。我学着奶奶的样子伸直两个胳膊想抓住扁担上的两个钩子,可是胳膊不够长,我只抓住了一个钩子,另一个钩子离我的手还有一段距离,但它被扁担甩成了钟摆。趁它摆到离我手近的时候我抓住了它。
我把两个钩子挂在两个梢系上,但是我的个子不够高,两个梢并没有被扁担挑离地面。这也难不倒我,我把扁担两头上的两条链子全都盘在扁担上,只留下两个钩子,勾起梢我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大路上,到有井的人家去。
把洋井的井把儿用胳膊压下去,井把儿另一头连接一个活塞一样的东西,叫做井抽子,井抽子被井把儿拉起来,地下水就被吸上来,然后从井的出水口淌在梢里。那时候生活中的很多用品国内造不了,都要从国外引进,所以这些物品都被冠以一个“洋”字,比如洋火洋盆洋钉子,洋镐洋锹洋叉子,就连挑水用的梢都叫洋梢。
我的个子不够高,小细胳膊也没有太大的力气,不能把井把儿从高处压下来。但我可以双手抓住井把儿,然后纵身一跳,双脚脱离地面,整个身子都趴在井把儿上,以肚皮为先锋官亲密接触井把儿,用自身的重量把井把儿压下来,水也就被抽出来。把井把儿抬高,再窜上去压下来,重复如此动作,梢里的水就渐渐多起来。有时上衣的纽扣会硌在井把儿上,肚皮就会生疼。我把一个梢压了一半的水就拎在一边,又把另一个梢也压了一半的半水,然后用扁担把两个半梢水勾起。我一只手搭在扁担上,另一只手按住扎着马步的膝盖,挺腰,努力站直身子,两个水梢被我挑起来。肩膀上的压力立刻形成疼痛感,身子也晃了两下。我谨慎地迈开一小步。两个桶在扁担两头晃得厉害,但因为都是半桶水,倒是没洒出来。稳了一下又迈开了第二步,第三步……我可以挑着梢走在路上了,虽然步子歪歪扭扭,像个喝醉了的汉子一样。
走了不远,我就感觉肩膀上的疼痛感越来越叫人难以忍受,步子也迈得更加踉踉跄跄,于是把扁担放下。由于放得太猛,两个梢底杵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响声,水也洒出来一些。我抹了两把汗,歇了片刻,平复一下激烈喘息的肺,换了个肩膀,继续挑着扁担往家走。我的身子和扁担渐渐地协调起来,但是肩膀依然疼痛难忍。
我就咬着牙,数着步子,坚持往前走。三四百米的路程歇了五六回,终于把水挑回了家。奶奶已经在门口坐着,见我回来,笑着站起来,一瘸一瘸地帮我把两个半桶水倒在缸里。奶奶说,梢里少些水才好,压坏了骨头,你就长不高了。
我又挑了一趟水,奶奶就不让我去了。睡了一夜,早晨起来感觉两个肩膀依然疼痛,原来是肿了。不过这不能阻止我去挑水,奶奶崴了脚,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下午放学后,扔下书包,我就去挑水。奶奶把一块儿手巾叠得整整齐齐的,垫在我肩膀上。
从此家里的生活用水都是由我来挑,后来奶奶的脚养好了,我也不让她去挑水。她年纪太大了,年轻时候吃的苦多,身上添了各种伤痛病。
开始的时候我只能挑两个半梢水,虽然如此也还是把肩膀压肿磨破,但是我坚持下来,后来慢慢地把肩膀磨练硬了,我又把水梢里的水逐渐加多,就能挑起两个大半梢水。我为我自己的成长而觉得自豪。奶奶总是笑着在别人面前夸我,然后又擦眼睛。
自从我学会了挑水,每天家里的缸里就没有断过水,而且菜园子里的菜,如果旱得严重了,我也会去挑水浇菜。奶奶总是坐在屋里的炕上,把头从窗户里伸出来,大声地对我喊,孙唉,够做饭洗衣服就行了,茄子柿子的,就不要管它了!
我为我自己能够使用扁担而自豪,除了挑水以外,鸡窝里掏出来的粪,我也会用两个篮子挑到园子里,把鸡粪撒到垄沟里。我还会到野外去,割了两篮子猪菜,挑回来。
几年以后我就辍学了,我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天生的出苦力的命。
那一年我15岁的时候,三天两头地,就挑着我和奶奶种出来的青菜到镇上去卖。我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身高体重。我曾经八岁开始挑水,当时奶奶还担心骨头会被压坏,个子长不高,但事实上证明了奶奶的担心是多余的。
镇上离我们村有十里远,那里很多人家都没有菜园子。青菜下来的季节,天还不亮,奶奶就起来了,捡好的摘两大筐,然后做完早饭。我起来吃完,挑起扁担,趁着太阳还懒在被窝里就往镇上去。
我已经换了一副扁担,这种扁担是劈开的竹子做成的,宽不到十公分,长不过两米,中间的部分多用了一根短的劈开的竹子加固。竹子坚硬且韧性十足,就像我的奶奶,两头挑上重物,随着走路迈起的步子,扁担颤得幅度也很大,重量会泄掉一部分,肩膀就不会压得很疼。
我喜欢听着竹扁担颤悠悠的伴奏,兴致来了我会哼着歌曲走在寂静的小路上。
这一担子菜有100来斤,十里远的镇里,我歇三回,一个多小时就能赶到,衣服虽然会湿透,口中干渴,吃点黄瓜柿子的,或者咕咚咕咚喝一气带的凉水。我不觉得日子过得苦,我认为这就是原本的生活。
到了镇里,在路边捡个位置,放下扁担,把菜从篮子里取出几样,整齐地码在路边。由于菜价便宜,我又不欺顾客,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他们见我年纪小生活不易,好多的婶子大娘都是我的回头客,我们竟成了相熟的朋友。赶到中午菜没有卖完,甚至会有人给我带来两个馒头。我从菜堆里抄起根黄瓜,一口脆爽一口香填饱了肚子,心里异常的舒坦。我会拿出一部分菜来谢人家。
卖完了菜,揣着一沓零碎纸票,也有硬币,挑着空的篮子,轻快的脚步丈量着这条熟悉的路,兴致来的时候,扁担勾着两个篮子会在我的手里舞得呼呼生风。
奶奶害了一场病,她还硬挺着侍弄菜园子。我劝了几回她都不听。终于我使出硬手腕,趁奶奶蹲在菜畦子边上拔草,我悄悄过去,左手插在她蹲着的腿弯处,右手放在她的后背上,一下子就把她捞起来。奶奶惊叫了一声,然后扭动着身子就要下来。
别动啊,扭着你的老腰,我可不管!我觉得奶奶身子轻飘飘的,她的一身血肉都交给了艰苦的岁月,我心里不免感慨而又难过。我抱着奶奶往屋里去。奶奶一边骂我一边捶我,嘴里哈哈笑。我也裂开嘴笑。
我决定让奶奶“退休”了,园子里的活全归我,连同洗衣做饭。
奶奶躺在炕上的日子,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虚弱,脸上也看不出精神头。有几天奶奶经常跟我唠叨,她说,孙唉,我有一二十年没到镇里去过了,当年镇里,只有供销社一溜五六间的大瓦房,其他的还都是些土房呢。奶奶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当年有一家郭家丸子铺,他家的丸子真是太香了。你爷爷活着的时候领我去吃过,到现在都还记得丸子的味道。我观察奶奶的表情,她好像一边说一边回忆,喉咙里发出咽下什么东西的声音。
老郭家的丸子铺现在还有呢,我给你买回来吃好不好?
凉了就不好吃了,奶奶说。
我想了想就对奶奶说,明天我卖菜领你到镇里去,我让你看看现在的变化,咱们也去郭家丸子铺,让你尝尝热乎乎的丸子汤什么味道。
可我走不动唉!
这不用你管,你孙我有办法。
第二天一早我摘好了青菜,又伺候奶奶吃完了饭,然后给奶奶仔细梳头,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穿上。奶奶问,我咋去呀?咱庄有去的车吗?
没有。你不用操心,听你孙的准没错。我带着奶奶出了门,门鼻子上挂把锁。我摘好的一篮子蔬菜就放在菜园门口,还有一个空的特大号的篮子,篮子里面垫了厚厚的褥子,那根我心爱的竹木扁担立在园障子旁边。
我故意看奶奶的脸。她满脸的皱纹挤成一堆问号。我得意地指着空篮子笑笑说,老太君请坐,这就是你的车,我是你的马。
啊,你要挑着我去,这怎么行,还不累坏了你?
我拍拍结实的胸口说,你孙我有力气,再说了你也就是几十斤的分量,还没有那一篮子菜沉呢!我又说,今天咱卖一篮子菜就行了。你的任务是在镇里逛好,再把老郭家的肉丸子吃上两大碗,我的主要任务是陪你逛街,陪你吃肉丸子。
奶奶说啥也不到篮子里去坐,被我拦腰抱起,放在了篮子里。
坐好了,我们出——发——喽——我唱一句长腔,挑起扁担,一头是青菜,一头是奶奶,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出庄的路上。逢人我就跟他们嚷,到镇上去了,我要把这老太婆当青菜卖喽!惹得路人哈哈大笑,奶奶也笑了,哈喇子都淌了出来。
挑着奶奶,我觉得格外有力量,步子也轻快,奶奶坐在篮子里除了总是提醒我歇歇,其余的就说这块地当年是谁家的,那条路是通向哪个庄的,还说那边的坡上当年有野杏。我好像从没见过奶奶这么高兴过。
虽然这一担子重得多,但我还是只歇了三回,就走完了十里乡村路。
买菜的大婶大娘们见我来了就围过来,她们看到篮子里居然有一个老太太就觉得稀奇,问我是谁呀。我说,路上捡了一个奶奶,5毛钱一斤,谁要买的话过来瞧一瞧。惹得很多人欢快地笑。
和我相熟的婶子大娘们买完了菜也不走,就和奶奶聊天。奶奶最主要的话题就是夸我怎么能干怎么孝顺,间或擦擦眼睛。
今天的菜卖得格外快,没到中午就卖光了,看来是奶奶会吆喝,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呀。
卖完了菜,我把扁担篮子放在一个店铺里,就领着奶奶慢慢地走在乡镇的大街上,让奶奶看看镇里又多出了多少间漂亮的房子,多了几家店铺,道又宽了多少,人又多了多少。
耗费了一个多时辰逛完镇里的一条主街,奶奶仍有兴致,要往别处去。我却不依,把奶奶背在身上就去郭家丸子铺。要了两碗肉丸子,两个大饼。奶奶用羹匙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个肉丸子,对我说,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可是人却不是原来的老郭啊。我对奶奶说,这都一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老板是小郭,已经不是老郭了。
奶奶终于想明白了,她点点头继续吃着肉丸子,一碗没吃完,竟连说了六七个“香”字。
这顿饭我们娘俩吃了很长时间,奶奶打开了话匣子,和老板小郭聊得热闹。终于吃完要回家去了,奶奶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对我说,孙唉,来的时候,我坐在一个篮子里,后面的篮子里有一些青菜,回去的时候青菜已经卖没了,你怎么挑奶奶啊?不能是要把奶奶分成两半装在两个篮子里吧?
我嘿嘿地笑却不作声,气得奶奶用白眼珠瞪我。到了供销社,我买了一袋面,一壶油,几斤盐,几盒药,还有奶奶爱吃的油条。我把这些东西放在篮子里,然后指着另一个篮子对奶奶说,老太君您请吧!
奶奶终于知道我是怎样挑她回家了,攥起拳头就往我肩膀上捶了一下,这吃饱了还真是有劲呢,捶得我肩膀生疼。
日头西下,满天如染,凉风舒惬,地里的向日葵开花了,甜丝丝的花粉味道钻进鼻子里。一个少年挑着一副扁担走在回家的路上,歌声从他喉咙里流淌出来,在寂静的田野上空回荡。
一生一世担在肩
一代一代往下传
曾经担过山
曾经担过海
担着命运和艰难咧
一步一脚泥
一步一道坎
一步一步往前赶……
一曲唱罢,奶奶掌声响起,我加快了脚步。
挑在扁担上的日子虽然沉重,但我从小就练就了一副铁的肩膀。
奶奶坐在我的篮子里,我走在她的瞳仁里,我和奶奶都住在对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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